第二十九章 离别意（二）
◎他要裴辞冰活着。◎
平静的湖面砸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冰冷的湖水顺着裴辞冰的鼻腔和嘴巴疯狂涌入, 像是要将他肺里仅剩的空气榨取干净，裴辞冰会凫水，可灵核传来的尖锐刺痛让他手脚都不听使唤，整个人如同抱了铅块, 迅速下沉。
“大师兄——！！！”
叫嚷声越来越远,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这样……
他唇齿一松, 似乎要带着这辈子再也无法解释的难题坠入沉眠，就在这时，系在腰间的灵囊倏然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碰撞着那本不牢靠的绳结，撞破的一瞬间，一朵娇嫩的小梅花探出了头。
刹那间，五瓣梅花悉数碎裂, 绵绵密密的紫色灵光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揽住了裴辞冰下坠的身躯, 五朵花瓣转瞬合而为一, 那张大网猛地收起, 拽着裴辞冰向水面直冲而去。
“哗啦——”
大量的空气灌入，裴辞冰咳出呛进喉管的湖水，胸膛剧烈起伏，那些惊慌失措的小弟子正要去找救兵，见状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将湿淋淋的裴辞冰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地关切起来。
裴辞冰伸出有些发软的手指拨开其中一个。
宋怀顾身形微微一颤。
那样歹毒的法术，林故渊不会，也来不及学会了。
*
“宋怀顾！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五朵花瓣复又凝成一枚小梅花, 只是灵力流失让它迅速干涸枯萎，轻飘飘落在他向上翻开的掌心中，脆弱得让人不敢去碰。
“……让我喘口气。”
他按了按灵核的位置，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们这才注意到站得距离过于紧密了, 连忙让出个缺口, 让空气自然流动。
“宋怀顾！你不带走幽兰，裴辞冰迟早会知道你的阴谋，你来这里不过就是为了将幽兰带回万妖城，你是真心待他吗？！你是吗？！你见到他的第一面想的是你的万妖城还是他这个人？！”
“大师兄, 刚才怎么了？你吓死我们了！”
裴辞冰动了动唇：“……我……”
林故渊的语气几近哀求：“带走吧，起码让他一直以为你是爱着他的，不好吗？”
“唐姐？”
裴辞冰这才发现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可他不行，天水台所有人都不行，幽兰的灵力一旦失去了供养，即刻便会灰飞烟灭，宋怀顾是万妖城的人，只有他将它带出来，才能将那段天生天养的灵力自然供应，否则只能如裴辞冰一般，将根扎在灵核深处，共死共生。
是唐梨。
裴辞冰猛地爬起来：“……立刻灭火开禁地！宋怀顾应该就在这里！”
他的灵核不痛了。
“轰——”
他用空余的那只手凝起灵力，流光一如既往在他掌心盘旋，别无二致，仿佛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刺痛与灵力尽失，都不过是他方才电光火石之间的错觉。
宋怀顾和林故渊齐齐转头，就在他们以为是天水台的人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时，那动静却是地底下来的，一道倩影猛地蹿了上来，手里还拎着方才引路的小弟子。
凌寒枪将幽兰团团裹住，宋怀顾单手持枪，却迟迟没有将它连根拔起，看得林故渊一阵心焦，恨不得亲自为他动手。
唐梨嫌弃地拍着身上的土，把被她打晕了的小弟子往地上一扔：“我和薄野临接到消息，说天水台出事了，赶紧过来接你。”
宋怀顾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讯息：“你和临哥都不知道吗？”
唐梨一愣：“嗯？我们该知道什么？”
宋怀顾看了看她脚边晕倒的“天水台弟子”，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林故渊却猛地反应过来：“唐梨姑娘是吧？你是宋怀顾的姐姐？赶紧劝劝他吧，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想带着幽兰远走高飞，是想找死吗？”
唐梨皱了皱眉：“……怀顾。”
宋怀顾知道唐梨万万不可能是来劝他的，她只是想让他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情今天必须下一个决断，而且无论宋怀顾作何选择，他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天水台。
幽兰拿还是不拿，本来就是以个两难的问题，唐梨和薄野临都觉得头疼，却没想到今时今日以这样一种方式，逼着宋怀顾立刻要做下决断。
外面燃烧的火焰渐熄，谁都知道这是外面的人即将进来的征兆，一旦进来，什么都晚了，宋怀顾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嫌疑。
“宋怀顾！”
“怀顾。”
宋怀顾盯着那舒展着枝叶的幽兰，眼神闪烁，凌寒枪在他掌心攥了又松，他的五指像是捏在他的心口，又软又涨，又酸又疼。
气氛几近凝固，焦灼得令人心燥。
“宋……”
就在谁都没有来得及注意的角落，那名被唐梨打晕的小弟子不知何时顽强醒了过来，手掌一翻便是一道火符，随即看也不看，朝着幽兰的方向就掷了出去。
“幽兰——！”
“拦住他！！”
凌寒枪再出手已经来不及，轰隆一声，裴辞冰带着人堪堪来到禁地门口，就被里面的爆炸声炸得一懵。
“宋怀顾！！！”
他二话不说踹开门，长弓搭起，三支连珠箭破门而入，将那背靠门口的小弟子捅了个透心凉。
三支箭钉穿了他的心口，可他微微笑着，鲜血从他森白的牙齿中流下来，显得无比狰狞又邪性，他和匆忙扑救幽兰的宋怀顾对视一瞬，刹那间，冷汗爬满了宋怀顾的后背。
他这是在逼宋怀顾带走幽兰！
裴辞冰已经带人闯了进来，见到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宋怀顾、林故渊、唐梨三个人齐齐在大火包围的中间，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会同时出现在这里，手上的动作已经比头脑还要快，手中灵光一现，就要往火海里冲。
宋怀顾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候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冲着林故渊笑了一下，熊熊烈火的燃烧声背后，是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交谈。
“林故渊，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我不可以允许我自己这么做。”
宋怀顾望了一眼裴辞冰，他一身红衣还没来得及换下，那应该是一个时辰前吧，这个人穿着这样一身衣服，送了他整个荆州城的天空，送了他铺满了烟火的上元夜。
“恨也好，爱也罢。他活着，他才是裴辞冰。”
话音未落，宋怀顾足尖一点，一跃而起，凌寒枪踩在他的足下划出一道淡紫色的流光，他就像在湖底保护了裴辞冰的那朵梅花一样，在危机时刻爆发出了炫丽夺目的一道光，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他跪在高台上捧起幽兰，掌心一翻，又一朵五瓣梅花出现，随即花朵碎裂，灵光将幽兰严严密密地保护起来。
“裴辞冰。”
裴辞冰仓皇回头，看见宋怀顾站在高台上，正含泪看着他。
“带着幽兰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掌心迅速在根茎处一捻，一缕兰露顺着花蕊倒流回他的指尖，凝集成浅浅的一湾水滩。
“宋怀顾，你只要兰露，你弟弟怎么办？！”
林故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敢置信他的选择。
明明、明明带走幽兰是那么名正言顺的事情，他作为万妖城城主的职责、作为温棠哥哥的责任、作为欺瞒裴辞冰的手段。
可是他不。
他要裴辞冰活着，哪怕以后会恨他，他也要裴辞冰活着。
只有活着，才是裴辞冰，哪怕不是他的。
“剩下的灵力，我自己补。”宋怀顾淡声道，在所有人震惊之至的目光下，他从高处落地，将幽兰一把塞进了林故渊的怀里，然后连人带花，狠狠地推了出去。
临推出手的那一瞬，林故渊看见了他眼里的凶狠，还有他轻声，却恶狠狠的那句话。
“林故渊，给我带着幽兰，滚——！！！”
裴辞冰在接到林故渊的那一瞬间就把人推开。
他匆忙地扑过去抓宋怀顾，可那火焰猝然一跃三丈高，火墙将他们两个人隔绝至天涯，最后一眼，裴辞冰只来得及看到宋怀顾耳垂上轻轻摇晃的紫色吊坠。
他刚刚钉入才不久。
他就看不见了。
烈火吞噬了宋怀顾的容颜，还有略显清瘦的身形，裴辞冰几次三番想冲进去，都被过于凶猛的火势拦了回来。
“轰——！！！”
“大师兄！这里要塌了，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宋怀顾还在里面！”
“大师兄！！”
“我说宋怀顾还在里面！！！”
裴辞冰目眦欲裂，他伸出手去，手背手指都被那些火焰燎伤，他却不管不顾，仿佛拨开那些火舌，就能再看见他想看的那张脸。
“让我救他。”
小弟子们拖着裴辞冰的腰往外拽，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
“让我救他！”
小弟子们充耳不闻，林故渊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跟着他们一起将裴辞冰往外拖。
“让我救他！！！那他妈不是别人！他是我道侣啊！！！”
留给他的只有一片烧灼的爆裂声，还有小弟子们拖拽他时发出的劝阻。
裴辞冰忽然想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当着外人说过，宋怀顾是他的道侣。
这是第一次。
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那一夜，上元佳节，天水台火势焮天铄地，慌忙补救却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但幸好无人员伤亡，亏得少宗主裴辞冰安排得当。
可没人知道的是。
裴辞冰站在那片焦枯的土地上，久久伫立，他的心跳快要震碎他的躯体，像是地动山摇过后留有的残余震颤。他垂手而立，没人敢上前打扰他，陪伴他的，只有他掌心那一朵小梅花，花瓣碎裂，已经干枯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