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相识(三合一)
◎阔别三年,那人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帘。◎
幽幽烛火跳动, 裴辞冰的眉心似乎被烫了一下似的,轻微蹙了蹙,随即松开。
他抽回手:“我没什么心病。”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郁几言点到为止,他刚把药膏塞进药箱里, 就见那抹玄衣身影擦肩而过, 扬长而去, “……你干什么去?”
裴辞冰头也不回:“被你这药味儿熏得头疼,出去转转。”
医者本能让郁几言脱口而出:“现在是深更半夜,按照作息时辰你该休息了。”
裴辞冰已经溜没影了。
晚风吹进空荡荡的屋子,郁几言收回目光,回望到那熟悉的高台与墙壁,火烧的余迹依然还能看出一星半点儿,曾几何时, 姜昭越曾端坐在这方高台之上,裴辞冰和林故渊立侍左右, 一个一身紫衣张扬狂放, 一个一袭白袍内敛温和。
好好的一个家, 怎么就散了呢。
郁几言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准备去找找林故渊。
扶影就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把草茎捏在指尖“啧”了一声:“你要想见裴辞冰就去见嘛,大不了就是打一架咯,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小夫夫也一个道理,你看开点儿。”
“你都是哪学来的这些路子,逛酒楼喝花酒,你都跟谁学的?!”
扶影是真的没理他,转头找了张桌子,拎起骰盅就开始天花乱坠地乱晃,手都晃出了虚影,看得宋怀顾一阵眼晕。
宋怀顾噎了下:“……别这么叫,我不是城主。”
扶影拽着他的袖子,七拐八拐冲进人群,夜市灯火如海,他们两个人如同两叶小舟,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又在合适的时候,扶影先蹦出来,然后拽着宋怀顾脱离人海。
宋怀顾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别开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扶影说得对,这里面确实不是个喝花酒的地方。
宋怀顾只好做一个请便的手势,自己找个地方坐着休息去了。
你闭嘴。
他从薄野临那里听说了裴辞冰的近况,也知道了天水台的变动,与世间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那样明媚的一个裴少宗主,怎么会忽然性情大变至此。
“这是一种时新的游戏,你不懂。”扶影眯了眯眼,故作神秘,“就在你散灵力为了救温棠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早就日新月异了,宋城主,你与时俱进一下吧。”
宋怀顾:“……”
扶影漫不经心道:“我是不懂,但你不就是想找个不懂的人来陪你玩儿么?那你还算找对人了,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故渊就跪在裴辞冰的卧室外头,月光在他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霜,整个人形销骨立。郁几言那股子悲天悯人的心肠又软了下来,快走了两步, 来到他的身后。
郁几言眉眼一沉, 伸出去的那只手猝然收回, 可是已经来不及, 林故渊猛地回头,和他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惊讶、诧异、不可置信充斥在眼睛里。
她的表情一变,一向有些冷漠的长相顿时活色生香,那眼睛里的绿色都跟着荡漾起来,宋怀顾直觉不对,却已经来不及拒绝。
囚禁姜昭越、宣扬其病重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林故渊长跪天水台,裴辞冰却对此不理不睬。窗户留了个缝,冷风钻进来,宋怀顾打了个寒颤回过神,他永远记得林故渊病重时天水台灯火通明的夜晚,也记得裴辞冰说过,小时候林故渊生病,都是他陪着过来的。
于是他目光平移,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说了,谁也没教我,自学成才。”扶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快来吧,你玩不玩,不玩在一边待着,看着我玩。”
怎么会不再心疼了呢。
宋怀顾撩开纱罗露出一丝视线,眼前的酒楼灯火如昼,里面喧闹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传来叫好声,接着,丝竹管弦适时接上,伴着女子曼妙的舞姿翩然而起,美轮美奂,不似人间。
里面男人女人都有,看那架势,并不是成双成对出入的,大有不认识的凑成了一桌,他们进行的活动也非常简单,晃骰子,压点大点小,输了的要为赢了的点一支曲子,届时,歌舞伎们就会站在高台上,为兴高采烈的场子再添一抹漂亮的颜色。
宋怀顾收回目光,晚风拂开一些痕迹,让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望出来,准确无误地表达了三个字。
他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见林故渊说道。
荆州的夜色远比万妖城热闹,他想起最后一夜的上元节,外面的长街也是如此这般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只是那个时候他身边还有人会嘱咐他不要乱跑、等自己回来,如今,再也没有人站在他身边了。
越来越冷了,郁几言想。
“谁也没教我,我自学成才。”扶影正了正自己的领口,“再说了,什么叫喝花酒,你进都没进去就知道人家在喝花酒,你好过分啊你,太武断了吧。”
“有时候,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抱孩子的动作那么熟练。
宋怀顾:“那你告诉我,里面在做什么?”
扶影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他掌心揪下来,面对宋怀顾的质问,难得地顿了顿。
宋怀顾眼角抽搐:“……这些你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
“你现在那小身板如果半夜不睡觉,还能扛得住吗?”
宋怀顾那半只脚就收回来了,并且攥住了扶影的领子,把人往回拽。
“……我不是怕疼。”
“早晚都会是。”扶影却没纠结,抓着他往回走,“不信你就跟我来看看啊。”
冷不丁地,最后一面在禁地之中,林故渊那张绝望的面孔又钻入脑海。
扶影若是能够听她就不是扶影了,她一个箭步蹦回去,手里拿着草茎乱晃:“亏你还是个妖,天天考虑那么多干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想找什么就去找,你本体不坏,多重的伤都养得好,你犯什么怵。”
深夜的荆州城依旧喧闹,扶影嘴里叼着草茎漫不经心地晃在前头,没有得到回复,她转头一望,幂篱下的宋怀顾目光偏移,已经不知道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扶影叉腰:“到了。”
“你今天回来得够晚。”
“你让他继续活下去,他会痛苦的。”
为什么……
宋怀顾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
林故渊是知道了些别的什么事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声熟悉的叫嚷声把他拽回现实。
“小宋!你过来!!!”是扶影。
扶影无论是按照化形时间还是人身时间来算,都要比宋怀顾大,再加上他们处于荆州地带,万一让天水台发觉什么可不好,所以喊一声小宋无可厚非。
但宋怀顾还是觉得了一丝无奈,这些年,扶影的性格越来越跳脱、越来越捉摸不透,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语无伦次的是她,有时过分清醒、冷心冷情的也是她。
宋怀顾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扶影按在了桌前。
“你来一把,你手气向来比我好。”扶影双手压在他肩膀上沉了沉,“我就想听一曲梅花三弄,怎么就那么难?”
“梅花……”宋怀顾无语地看着她,怎么品都觉得这丫头是故意的,“……我回去给你弹行不行?”
“不行,你弹得哪有姑娘们好听。”扶影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语气带了一丝威胁,“摇个骰子,帮姐一个忙,不行吗?”
宋怀顾彻底无奈:“……好好好,我摇。”
骰盅还带着扶影掌心的温度,他五指刚刚握上,就见对面的人被一把拍住了肩膀,那只手带着半掌手套,白皙的手背自黑色的手套下露出,像是在遮掩什么伤痕。
于是宋怀顾的对面就换了个人。
那人说:“我来玩一把。”
那一刻,宋怀顾不想承认的是,他心如擂鼓。
阔别三年,他灵力损失大半,几乎没什么心力去看一眼裴辞冰过得好不好,所有的消息都是来自于他人之口,然后他再沿着记忆的痕迹,一点一点去试图描绘出那人的模样。
而此时此刻,那人的模样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帘,手指和部分手背被黑色的布料包裹,自如地撑在台面上,可宋怀顾就是记得,当年那双手是如何从狼妖手下把他揽走,又是如何拉动重弓,送了他一整个荆州城的烟花夜幕。
裴辞冰瘦了,眉眼比三年前更加深邃,那双眼睛也不再澄澈,带了许多宋怀顾看不懂的东西。
他握住骰盅,示意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小厮:“可以开始了吗?”
小厮忙不迭赔笑:“裴宗主赏脸,自然可以。”
裴辞冰抓起骰盅,对宋怀顾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一瞬间什么都想不到了,宋怀顾麻木地抓起骰盅,骰子和骰盅碰撞的清脆声充盈着整个世界,幂笠下,宋怀顾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表情,也知觉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动作。
等他回过身,两枚骰盅已经落在了桌面,裴辞冰掀开缝隙自己瞧了一眼,慢悠悠地笑了。
“我压大,阁下先开?”
宋怀顾感觉到扶影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
他翻开自己的骰盅,五个六。
裴辞冰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小兄弟手气不错。”
宋怀顾浑身的血液几乎冻住,裴辞冰漫不经心地掀开自己的骰盅,一二三四五,排列得整整齐齐。
扶影没忍住:“这你还压大?”
裴辞冰仿佛像是才看见她一般,扫了她一眼:“本宗主想压什么压什么。既然赢了,自己挑一首吧。”
他的目光在扶影身上根本未作停留,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宋怀顾心生疑窦,他带着幂篱又捏了变声诀,听不出看不出很正常,可扶影……没道理裴辞冰不知道她是谁。
扶影冷笑一声:“裴辞冰,你当了宗主之后,好大的威风啊。”
裴辞冰把戏曲单递过来,却是送到了宋怀顾面前:“我岂非一直都是如此威风?”
扶影嗤笑一声:“你原来可不这样。”
“原来?”裴辞冰转着骰盅,“我认得你吗?”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宋怀顾接过戏曲单的手一抖,裴辞冰注意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微微一笑。
“你抖什么?”
“用你管?”扶影抽过戏曲单,切断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接触,裴辞冰见东西抽走也并不焦急,双手一叠倚在脑后,那姿势舒坦得仿佛像是倚靠在太师椅上。
“本宗主见到的人多了去了,若是人人都要记得,我就不用做别的事了。”裴辞冰缓缓道,“还是说,姑娘,我与你有一段情缘啊?可使不得,在下已有宗主夫人,每日在天水台好吃好喝供着,我可不敢造次。”
他嘴上说着不敢造次,那表情和语气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性格乖张、威慑性强,饶是没有接近他,那股子压迫感和威慑力已经传了过来,不用说旁人,端说一旁侍奉的小厮,见他们僵持半天,宁可不做生意了,也愣是没敢多说一句话。
扶影单手悄悄压在宋怀顾肩膀上:“夫人?你有道侣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小丫头,你查逃犯呢?”一旁的小厮终于按捺不住,别的他不担心,唯恐那个笑眯眯闭目养神的裴辞冰下一刻奋起暴怒,届时整个楼都得遭殃,“这是我们天水台大名鼎鼎的裴宗主,人家接任掌门的时候荆州城大庆,顺带着结了道侣有了夫人,琴瑟和鸣,你自己孤陋寡闻,可别捎带我们!”
说完,他又笑眯眯地冲裴辞冰道:“当时发下来的喜糖,小的愣是没舍得吃,供了好几天,只求沾沾您的喜气和贵气。”
裴辞冰微微睁开眼,抽出一只手,一把捏住了那张谄媚的脸,力道之大将他两腮都按了进去,嘴唇挤出一个奇怪的形状,还要努力地陪着裴辞冰笑。
裴辞冰真的在笑:“早说啊,这么恭喜我,连几块喜糖都舍不得吃。”
那小厮合不上嘴,口涎都快要流下来,但又不敢沾染裴辞冰一星半点,于是只能微微仰头,呜咽着点点头。
裴辞冰继续笑:“可惜了,当日大婚,有一道菜我一直想着,结果一直在喝酒,一口都没吃上。你这么一提那日的事,我倒是有几分馋了。”
小厮含糊道:“什……什么?小的这就去安排。”“猪、舌、头。”裴辞冰笑容猝然一收,左手自腰间一划,一道雪亮的光闪过宋怀顾的眼睛,那是一把尖刀,如今尖锐的刀口正对着那小厮红艳艳的舌头,眼瞧着就要被削下来!
“住手——!!!”
一股腥骚味传来,那小厮已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喊话的是宋怀顾,裴辞冰冷冷地转眸瞧他,依旧没松手,可也没再动手。
他打量他一会儿:“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但你这声音,也是有够难听的。”
宋怀顾感觉到扶影的五指都快压碎了他的肩膀,她在让他别出声,他知道。
“……今夜阁下兴致高昂而来,何必败了兴致而归呢。”他稳了稳心神,“再者说,他也没犯什么错。”
“让我不高兴了,就是他的死罪。”裴辞冰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缓缓放下了刀,“不过,既然今日我与阁下玩了一局,也算是有缘,再加上阁下`身后那位姑娘……倒确实瞧着有几分眼熟,如此这般,我也就放过他一马,让他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裴辞冰往后一推,那小厮摔了个四仰八叉,鼻涕眼泪滚了一脸,连忙捂着裤子跑了。
宋怀顾依旧在盯着他,裴辞冰收了刀起身,像是终于玩够了。
“我说姑娘,你点好了没?再点不好,账你自己结。”裴辞冰活动了一下手腕,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顿住了脚步,“对了,阁下,你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
“我没有败了兴致,一点都没有。”裴辞冰冲宋怀顾阴恻恻一笑,手里银锭划了一道弧线扔在桌上,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走了。”
活阎王终于走了,酒楼里面的其他小厮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残局,宋怀顾依旧抓着骰盅,几乎要把那木制的骰盅捏得粉身碎骨,还是有大胆些的敢上来搭话。
“两位,今晚实在是……您点吧,我们裴宗主就是这个脾气,别被吓到哈。”
“就是这个脾气?”宋怀顾的声音从幂篱下飘出来,听不出喜怒,“我竟然不知道,他居然是这个脾气。”
小厮一面收拾一面叹气:“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之前他虽然脾气暴躁些,但还有几分道理可讲,自从三年前那把火,烧死了他的第一位道侣,后来不知怎么,又和姜宗主、林公子翻了脸,性子就变得喜怒无常,平日里,我们都不敢触他的霉头。”
扶影也没了听曲的心情,把本子塞回了小厮怀里:“……知道了,我们先走了。”
她拽起宋怀顾的胳膊,那人仿佛愣住了一般,一时间,扶影居然没能拽得动。
扶影小声道:“走啊。”
宋怀顾大梦初醒,起身一起离开了这家酒楼。
已经到了后半夜,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小摊没收干净的残余在晚风中寂寥地飘拂,扶影和宋怀顾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比夜色还要沉默。
良久,扶影才开口:“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裴辞冰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宋怀顾没说话。
扶影又道:“他又大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几日我不在荆州,但我觉得不一定是真的……吧。”
宋怀顾还是没说话。
扶影站定转过身:“宋怀顾,你能不能说句话?”
宋怀顾也站住了脚步,他缓缓掀开幂篱,月光下他的紫色眼瞳复杂又哀伤。
“我要回一趟天水台。”
扶影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恨铁不成钢一般转过身,斩钉截铁下了结论:“完了,疯了。裴辞冰疯了,你也疯了,你俩还敢再配一点吗?”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你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扶影那双眼睛大大地瞪着他,里面的绿色都快沁出血来,“宋怀顾,今时今日你看到了,裴辞冰那个疯样子,你现在去天水台不是找死是什么?你信不信,你前脚进了天水台,后脚你就能被裴辞冰生吃了。”
宋怀顾叹道:“哪有那么严重。”
“这还不严重?”扶影转着他绕了好几圈,要不是为了某些人,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劝过人,“裴辞冰原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现在这般愈发有恃无恐、横行霸道,你真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宋怀顾,我之前以为你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却想不到你居然在裴辞冰身上会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四个字说出口,宋怀顾的神情明显恍惚了一下。
“一错再错。”
是了,目的不纯和天水台联姻是错,他有任务在身又动心动情是错,他和裴辞冰之间,根本就是一错再错。
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裴辞冰有他的人生路,宋怀顾也有他的阳关道。
他们就该像两条平行线,再不相交也永不相交。
只要宋怀顾舍得。
扶影目光自他耳垂上挂着的紫色吊坠收回,觉得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索性找了个干净些的路边,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坐着。”扶影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语气和缓了些,“我倒不是说别的一错再错,我是不想让你往火坑里跳,你巅峰时期尚且能和裴辞冰一较高下,可眼下你灵力削减大半,去了和找死没有区别。”
她叹了口气:“而且,你真的觉得裴辞冰没认出我来吗?他在过来之前,目光和我对视了。”
方才,扶影刚刚嘱咐宋怀顾自己要听梅花三弄,结果一抬头,就和那双锐利的眼睛视线相撞,再带宋怀顾走已经来不及,裴辞冰已经拨开那个人坐了下来。
仓皇而逃显得更加惹人生疑,倒不如见招拆招,扶影和裴辞冰两厢拔河,步步试探,步步为营。
扶影摊开手掌:“他就是为了布局啊,你看,你现在是不是有上钩的迹象。要我说,他对那小厮的那些动作,也都是演给你看的,怀顾,人心叵测。”
宋怀顾无意识地拨弄着耳坠,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反正扶影说得口干舌燥。
良久,宋怀顾放下手指,在夜风中搓了搓,渐渐升温。
“扶影。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道理我都明白。”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可你知道吗,你说得越多,我就越觉得难过。”
“裴辞冰,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人的。”
他是那个说拳头硬才是道理,不在乎联姻的少宗主。
他是那个耍小聪明想查宋怀顾,结果误打误撞撞出了温定兰的牌位,于是别别扭扭大半夜拎了两壶酒找他来求和的少宗主。
他是那个觉得自己误会了宋怀顾、贪恋着宋怀顾、又别扭地不知道如何向宋怀顾表达自己的心意,于是只能借着新春佳节之际,送他礼物,劝他莫想家的少宗主。
这些,都不是眼前那个裴宗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宋怀顾的手指轻轻抵在耳坠上,它温柔地摸着他的指节,像是旧时岁月里,那样暴戾的人也曾温柔吻过他的耳垂。
“我想去查清楚。”
扶影抱着腿,怔怔地看着他,宋怀顾像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似的,他施施然站起身,踩着夜色要走。
“啪”,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扶影坐着没动,只是伸手拽住了他:“……有事可以找我,随时,随地。只要你需要我。”
宋怀顾轻笑一声:“好。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些逛酒楼的本事是和谁学的。”
扶影松开了手指,抬眼望去,明月清幽。
*
宋怀顾休整了几日,起码那些卸掉的灵力已经不能阻碍他的日常活动,他才跑到薄野临那里,说了自己的打算。
薄野临皱着眉瞧他。
“我真的没事了,虽然现在和裴辞冰交手可能还是占不了上风,但实在不行,逃跑还是可以的。”宋怀顾苦笑,双手一合一撑化出一柄长枪,“喏,凌寒也可以化了,之前连它都化不出来的。”
薄野临还是没有点头,那眼神里有着无尽的不同意。
对峙半晌,他揉了揉眉心:“说说你的计划。”
“其实我也没那么冲动,要直接冲到裴辞冰面前去问他到底发什么癫。”宋怀顾想了下,“其实最大的突破口不在裴辞冰身上,而是在林故渊身上,三年前我闯禁地的时候,总觉得这小子知道什么事,但他一直谁都没有说,现在天水台发生如此变故,估计与这些事脱不开关系。”
“他已经跪了好久了,裴辞冰是个晚睡晚起的主,他就每天趁着裴辞冰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去跪,一直跪到裴辞冰熄灯,一点风声都没有,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到底为什么。”
薄野临抿了抿唇:“但就他那个身子骨,一直这样也没出什么事,蛮稀奇的。”
“我——”
“薄野临,我人已经选好了,你——”
宋怀顾诧异地看着唐梨撞进来,对方也是一脸惊愕,似乎没料到他能在这儿,面面相觑之时,唐梨先别开了目光,转头匆匆要走。
“没什么,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再来。”
“唐姐。”宋怀顾出言叫住了她,转头问薄野临,“是有什么任务吗?”
这几年薄野临有些想退隐的意思,并打算放权回宋怀顾手里,是以一般来说,这种由唐梨带队、还精心挑人的“大事”,不免都要和宋怀顾讲一讲,起码让他知道万妖城最近的动向。
唐梨的回避很明显,薄野临似乎也不打算开口。
宋怀顾再度确认了一遍:“临哥?”
“是我让唐梨带人的,不是什么大事。”薄野临对上宋怀顾怀疑的目光,他这话一说完,宋怀顾的狐疑表情更重了,“……好吧,瞒不了你,是为了幽兰。”
许久没怎么围绕着他的两个字再度入耳,反倒添了一丝陌生感,宋怀顾第一反应是愣住了,然后才明白过来他们想要做什么。
“你们想现在把幽兰带回来?”
“怀顾,不是你想的那样。”唐梨急急忙忙拦在他们两个之间,“幽兰现在还牵连着裴辞冰性命,我们没想擅自出手。只是天水台易主,幽兰也换了地方存放,我们只是想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宋怀顾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意识到她会错了意,薄野临和唐梨都不是什么残忍的人,他从未怀疑过他们会为了幽兰而不顾旁人的性命,于是露了个无奈的笑容。
“我没这个顾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蛰伏了三年,又忽然对幽兰动起了心思,按照你们所言,天水台如今的架势,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极易出危险。”
“因为幽兰毕竟是万妖城的东西。”薄野临沉沉道,“怀顾,我知道你和裴辞冰、和幽兰之间永远有解不开的结,所以我想在我退下去之前,能帮你尽可能地做一些事情。这样交付给你的万妖城,起码没有让你情义难两全的苦楚。”
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瞒着你,是怕你多想,也怕你会束手束脚,最怕你要跟着去。”
薄野临的担忧没有错,宋怀顾的确是要跟着去,并且从薄野临说完这件事之后,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回屋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撞上温棠在他屋里等他,小小一只趴在他的床边,像只糯米团子,快要把他床头插着的花枝揪秃了。
他一咕噜爬起来:“哥哥!”
宋怀顾摸了摸他的脑袋:“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也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他心疼地摸了摸宋怀顾的手背,“还疼吗?”
“小棠,哥哥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宋怀顾蹲下来,“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好好修炼、好好长大,最近哥哥可能要出去几天,你有什么事就去找临哥,好吗?”
温棠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小声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哥哥,等你回来,你能带我去祭拜一下我哥哥吗?这么久了,我一直没能去看看他。他的墓碑在哪里呀?”
宋怀顾心里一酸,他将温棠拥入怀中:“等我回来,就带你去见见他。”
*
入夜,荆州天水台陷入一片沉寂。
裴辞冰熄蜡烛的动作稍稍顿了顿,隐隐约约看见外头还跪着个人,此时此刻夜色如水、鸦雀无声,他复又披上外袍,拎起一盏风灯,推开门走出去。
林故渊跪在那里,双目微垂,也不知是快要睡着了还是快要晕过去了。
裴辞冰举着灯笼照得近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俯身靠近。
“林故渊?”
林故渊迷迷糊糊睁眼,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风灯,影影绰绰的光从缝隙中照出来,再往上看,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张张口:“哥。”
“行。”裴辞冰勾了勾唇角,摆了下手,“回去歇着吧,我去看看老头子。”
“所以他到底被你关在哪儿。”林故渊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晃了晃,“我真的很想知道。”
“林故渊,多了的别问别听,这是你能够留住一条性命的最佳办法。”裴辞冰斜他一眼,“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踩着夜色翩然离去,无尽的沉默和漆黑留给了站在原地揉膝盖的林故渊,这条路在他心里默念了许多许多遍,什么时候该转弯,什么时候该上台阶,他闭着眼睛都可以做得到。
没有人会想到,裴辞冰将“病重”的姜昭越安置在了他之前的寝屋,彼时那还是他和宋怀顾的新房,一扇屏风被他下了禁制,狭窄的一方天地,没有人可以探视。
姜昭越就被他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笃”一声,裴辞冰敲开门,姜昭越已经睡下了,他面容平静、形容规矩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叠放在腹部,清幽烛火照下来,面容透露出一丝经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看看是谁来了,这不是我的好儿子吗?”姜昭越闭着眼,说话的时候牵动着已经长长的胡须也一颤一颤,“裴辞冰,你可真有能耐,我自十岁开始养你,到如今已经十年,这份恩情,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裴辞冰不言,只是静静瞧他。
姜昭越终于睁开眼,躺着往上看,裴辞冰高大健命力蓬勃旺盛,皮囊之下蕴藏的是一个年轻又鲜活的灵魂,看得他垂涎欲滴,眼红发烫。
他当时怎么就这么做了抉择,如果当时把裴辞冰和林故渊掉个个儿……
“你看看,就是这种眼神。”裴辞冰终于说话了,“小时候,我总不明白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我想过很久,到底是你对我的褒奖、赞扬,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你这个眼神,根本看得不是人。”
姜昭越轻轻地勾了勾唇角,但笑不语。
“姜昭越,你扪心自问,你养了我这么多年,你养的是人,还是器皿?还是蛊虫?”裴辞冰讽刺道,“每当想到这一层,我真的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你。”
“可惜你不能。”姜昭越又闭上眼睛,“你若是杀了我,你又能活多久,幽兰嵌在身体里的滋味好受吗?裴辞冰,我救了你、养大你,我是一定要回报的,你别以为这是一笔亲情账,不是,这是一笔交易,一笔实打实的、明面上的交易。”
裴辞冰咬了咬牙:“……我十岁之前的记忆,你到底把它们藏在哪了?”
“忘了就忘了,哪有管人要记忆的,你真有趣。”姜昭越慢悠悠道,“你承认吧裴辞冰,你这一生,无父无母、无爱无情,你的养父不把你当儿子看,你的道侣也不把你当爱人看。”
“你这一生注定鳏寡孤独、冷冷清清。”他睁开眼,露出雪亮的光,“现在是不是觉得,当只没什么感情的器皿,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