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夺锦才（二）
◎那就是宋怀顾的本体。◎
宋怀顾好半天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的嘴唇发抖, 眼泪已经涌了出来，牙齿都在打颤：“所以……”
“所以他去死了，还不敢告诉你们，因为但凡他多说一个字。温棠, ”薄野临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毙命的动作, “活不到今天。”
他知道温定兰若是自尽势必引起怀疑, 温定兰也知道，于是温定兰选择了最不引人瞩目的、疑点最小的一种方式，在薄野临的默许之下。
薄野临放纵狼妖去偷了傲菊，温定兰自捏妖丹，暴毙而亡。
过往的记忆倏然连成一条线，宋怀顾嘴唇张张合合，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狼妖背后是薄野临, 偷傲菊是薄野临的默许，捕捉那些刚刚化形的小妖也是薄野临的默许, 那些散修、狼妖……所有人都是薄野临的眼线, 他们像是一只又一只傀儡, 拴在薄野临的十指上，任其摆弄安排，布下一张天罗地网的局。
“都是我做的，宋怀顾。”薄野临冷声道，“但我没想到即使如此, 你还是觉得温定兰的死因有蹊跷，你当我这些年不知道你暗自在查这件事吗？还好, 还好温定兰比你识时务多了。”
他的手掌贴住了宋怀顾冰冷的脸颊, 摸到了那粼粼的水光, 用力拍了拍。
“我不妨跟你讲明白, 自始至终，你去万妖城就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一来，让你带幽兰回来；二来，让你远离万妖城势力漩涡，趁机再将一批人拉拢成我的心腹，不管你想不想，若是我改变不了那条破规矩，那你这个傀儡城主当定了。”
“我要……”
“轰隆——”一声，兵刃相接，薄野临脚下的土地几乎是瞬间皲裂、塌陷，他的腿微微一弯，缓冲了宋怀顾压下来的力道，凌寒枪携着狂风暴雨之势而来，流光四溢之间，两人分明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恨意和痛色。
“恰恰相反，你对他们的低估，就是你最大的败笔。”
与此同时，扶影和唐梨也迅速出手，拦截住那些想要动手的散修与小妖，森林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力场，打得不可开交。
宋怀顾微微扬起头，被泪水冲刷得一片干涸的眼中是泼天恨意，他动了动唇说了句什么，薄野临没听清，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他站了起来，冰冷的衣角拂过宋怀顾受伤的手臂，带着些毫不容情的味道：“谁让你生来挡了我的路，你若是悄悄地如扶影一般走了，我也就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宋怀顾，我是想过要好好当一个兄长的，只可惜，你我不是一路人。”
宋怀顾的眼睫颤唞起来。
“我不可能让你们重归于好，我不可能让你失去了温定兰之后又有了天水台做你的靠山。那段时间裴辞冰怒意上头，我主动让散修和狼妖靠近他，诱他入局，让他一起来捕捉妖类，我知道，你最恨的就是这件事。我要让你们根本没有和好的可能性。”
“没办法呀，我看你优柔寡断、不知取舍，我可担心极了。于是我只能逼你一把，却没想到你宁愿自己剐半身灵力几乎要去死，都不肯动裴辞冰一根汗毛。”薄野临靠近了他，“没关系，我依然有后招。姜昭越算计裴辞冰的事情我在背后推了一把，让裴辞冰什么都晓得了，他的性格使然，他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姜昭越，这就是时机。”
薄野临一连串说了这么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叹出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过没关系，我纵横万妖城、修真界这么多年，从来就不怕变数。”
他是真的想过要与温定兰一起护着万妖城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杀了你。”
“是么？那算无遗策的薄野代城主可知道，你当年自以为聪明的举动，却成了你今天最大的掣肘。”宋怀顾咬紧牙关，他的胸口撞上一阵酥|麻的疼，“兰哥从来不是你口中的懦夫，小裴也从来不是你口中没有脑子的莽夫。”
可那条该死的规矩总在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将他喊醒，他每每站在那些人面前，总会觉得他们的眼中有异样的目光，仿佛在质问自己，何以站在这个位置，何以服众。
“万妖城四大家族的妖丹聚齐，我很希望看到那是个怎样的盛景。”薄野临眼中透出妖冶的光，“我很希望，能够看到。”
“你以为你去见扶影我不知道吗？你错了，我知道。我知道扶影是温定兰留给你的后手，可那又有什么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算是修竹又如何，万妖城没人认。”薄野临勾了勾唇角，“我让于闻洲带着裴辞冰那个没有脑子的来，撞破你们的计谋，省得你们一来二去只带兰露不带幽兰回来，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宋怀顾，你没胜算的，你在万妖城的地界，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我的心腹不是白培养的。”薄野临的刀身往下挪了几寸，顷刻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你真以为你这些年在天水台活动，我就什么都没有做么？”
“但我万万没想到，温定兰那个柔软多情的性子居然也让你学过去了。你居然会喜欢裴辞冰。”
最后三个字仿佛投石入水，刹那间，凌寒枪蓦地化作千万流光自空中落下，没人看清宋怀顾是如何站起来的，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抓住了那万千流光中的唯一一道实体，双手反握，带着万钧之力自天而降，所经之处带起噼里啪啦的电光！
“薄野临。”
薄野临唇角一勾：“是么，这些事情后，裴辞冰的确让我能够刮目相看几分，但我很想知道，温定兰做了什么？他除了毫无反击之力地听我的话去死了，然后留下了个你本不知道修竹身份的扶影、还有一个病病歪歪的温棠，他还做了什么？”
“锵——”兵刃发出极响的碰撞，宋怀顾旋身落在树杈上，与薄野临遥遥相望。
他脑子里也在飞速地转。
兰哥到底在做什么？
先把扶影送了出去，然后迫于无奈留下了宋怀顾在万妖城内，之后主动去找了姜昭越要将自己的本体幽兰送给他，最后又什么都没有留下、坦坦荡荡地赴了死。
温定兰到现在为止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可又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将他的所有行为解释得通顺。
下一刻，薄野临已然提刀杀到。
“你也不知道，对吗？”
“碰——”灵力相撞，一阵悍然的罡风自两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扫出，所有的树木都唯一之晃！哗啦啦发出凌乱的噪声，无数鸟儿盘旋飞上天空。
“这么多年我的确没懂过温定兰，现在看来，你也没比我清楚多少，我们都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还能坏我的事不成？”
宋怀顾反手一记符箓将他击飞出去，在纷纷扬扬散落的符纸中，他的灵力迅速流失，脸色苍白，却一抹干涸的唇角。
“我确实不知道全部，可我比你知道的多那么一点。”宋怀顾比了个一点的动作，“就这一点，你就输了。”
薄野临眼睛一眯。
“幽兰化形了。”宋怀顾眼睛里的情绪复杂莫名，“是兰哥本人。”
薄野临蓦地怔住。
*
“哥哥、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万妖城内，裴辞冰抱着云衣，前面温棠带着他七拐八拐、在万妖城中急速行走，但凡有人来问他们是要去什么地方，温棠一律以“随便逛逛”为借口含糊掉了。
“去你出生的地方。”裴辞冰将小虎头帽往她脑袋上正了正，“一会儿云衣就回本体里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用管，能不能答应哥哥？”
云衣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裴辞冰吧唧把帽子给她叩严了：“真听话。”
云衣张牙舞爪：“看看看……看不见了！”
要的就是看不见，万妖城早已变天，谁知道里面的是人是鬼，但凡让薄野临心腹知道他和温棠带着云衣要回四大家族本体所在的禁地，不上赶着劈了他们才怪。
裴辞冰一边扯虎头帽一边问：“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温棠长胖了不少，皮肤透着健康的粉色，遖颩喥徦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别管，小棠，一会儿带到了之后你就回家，有多远跑多远，知道吗？”裴辞冰眸色一敛，“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吭声、不要出来、不要掺和，知道吗？”
温棠的唇角抿得死死地：“……是和我哥有关吗？”
裴辞冰脑子都没过：“你哪个哥？”
“……”温棠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宋怀顾，还有，温定兰。”
他的眼睛大大的，转过来看着的裴辞冰的时候却有种能将人看透的通明：“怀顾哥是寒梅，这个我一早就知道，兰哥也不是我亲哥哥，他是幽兰，对不对？”
裴辞冰脚步缓缓停下了。
四目相对间，几乎有千言万语在涌动，最后又被裴辞冰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而告终。
“别想那么多没有用的，事情结束了之后找你怀顾哥慢慢给你讲，带路带路带路，说话别耽误走路！”
“禁地除了四大家族以外的人没有人能进来的，你待会儿别不要命地往里冲，会出人命的。”温棠对裴辞冰的脾气可谓是极度有耐心，大概是还念着小时候自己扒人家领口、把脑袋往里塞的童年糗事。
他们走上鼓楼，又从鼓楼内长长的楼梯中下去，那楼梯一望无际，几乎让人怀疑已经深入了千丈地底。
温棠的脚步一刹。
“到了。”
裴辞冰抱着云衣俯身下来。
只见楼梯消失的地方是一片极度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杵着一块巨大石碑，上面是古老的密文，被赑屃托在着暗无天日的地底，石碑后是雕刻了两条巨龙的硕大石门，龙嘴里衔着石珠，夜明珠做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仿佛天道窥见了人间一角，所有的善恶美丑在这种注视下无所遁形。
云衣感受到熟悉的气泽，舒服得打了个哈欠。
一道灵流打入石碑，刹那间，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浮动了起来，像是河底游弋的锦鲤，脱碑而出的那一瞬，只听轰隆隆的巨响，两侧石门缓缓向两侧移动，露出禁地的全貌。
裴辞冰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呼吸。
宽阔的禁地中满是仙气缥缈的气泽，扑面而来的充盈灵力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在强悍的灵力和奇妙的环境中，四大家族的本体各占一角，幽兰、傲菊、修竹、还有……
裴辞冰眸子蓦地紧缩。
一株开得葳蕤的梅花树在袅袅白雾间，仿佛披了一身霜雪。
神圣又高贵，洁白又清冷。
寒梅。他想。那就是宋怀顾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