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四喜丸子（11）
晚上九点, 稀稀落落的星子如棋子般点缀夜空，一辆挂着临安本地牌照的黑色大奔缓缓在清河街口停下，其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人。
男的年纪较轻, 穿一身考究的休闲套装，胸口挂着一块带人像的工作证，上面印有临安美食协会丁项文的字样。
他小心拍了拍衣摆处不存在的灰, 踢开被风卷过来的塑料袋, 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玲姐, 这么晚了，咱们今天真的还要再去那家叫什么人间有味的饭馆吗？”
被叫做玲姐的女人约摸五十出头, 打扮干练，鬓边染霜, 眉宇间隐约透出些许疲惫, 语气却坚定而不容拒绝：“原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而且如果不是你中午和余家的小儿子多喝了两杯，我们也不至于弄到这么晚。”
丁项文被对方不留情面地指出工作中的失误, 讪笑两声, 嘴上连说都是他的错，心里却嘲讽女人不识时务。
余家是谁？
全临安有名的地产大户, 西子湖边的酒店有三分之一是他家开的。
前段时间西和园的冯世德意外爆雷，当着大众的面胡说八道, 临安美食协会会长亲自把人踢了，又擢升金玲为副会长，由此普通会员的名额便空了一个出来。
阳历年刚过，林会长就让他和对方一起物色合适的会员人选。
丁项文刚准备开口亮明身份，被金玲拦住，还将他脖子上的工作证摘下来和自己的一起收进随身挎包里，随后才对花邶道：“服务员，你们这会儿还营业吗？”
花邶手里拿着消毒用的酒精瓶，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营业是营业的，就是可能没什么菜了。”
美食协会在临安存续了将近一百年, 别看只是个本地组织，在民众心目中的认可度却相当高。
至于网上传得神乎其神的减肥治病的效果，则被丁项文当作了营销的最大证据。
这俩是一般餐馆开网店卖得最多的产品，食材往往是最不新鲜的那一批，用大量的盐味精或者酱油调味，再加入鲜亮的色素和防腐剂，这种玩意儿如果当堂食卖根本没人吃，但拍成照片，精修后放到网上，却能骗到一大堆无知单纯的消费者。
丁项文唇边浮起一抹轻嘲，谁知金玲忽然问：“你买过他们淘宝店的东西吗？”
他耸耸肩，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嘲弄道：“他们卖什么？酱板鸭还是风鸡？”
丁项文一脸不以为然，金玲这几年一直在国外旅居学习，想不到回来后眼界反而变窄了，不过是几瓶泡菜，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金玲看了眼时间，微微皱眉，催促道：“走快些，那边估计要打烊了。”
金玲惋惜道：“买了，没抢到。”
丁项文中午的酒还没彻底醒，脚步也有些虚浮，只好吃力地跟上。
丁项文：？？泡什么？什么菜？
丁项文入会时间不算长，但他为人世故圆滑懂钻营，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会长秘书，同时深知身边的金副会长平日里行事板正，最看不惯那些虚有其表的网红，因此直接给还没去过的小饭馆打上了营销的标签。
如果哪家饭店餐厅的大厨能成功入选, 行业内默认年薪都是百万起步的，所以几乎全临安的厨师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毕竟这不仅仅是一项殊荣，更是真金白银的钞票。
余家小儿子余鹏经营着自家酒店的高级餐厅，人不差钱就差名，每年都向协会递交入会申请。可惜会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没地儿给他挤，如今好不容易冯世德自己作死，余鹏哪里肯放过机会，早悄悄给丁项文递了话，只要能让自己补这个缺，丁先生儿子的学区房就有着落了。
——凑巧发生的偶然事件被商家拿来利用，在网络上越传越夸张，三人成虎，最后洗脑成功，这也是大部分网红的惯用伎俩了。
金玲看了丁项文一眼，语气不明：“都不是，他们卖泡菜。”
金玲没有说错，二人到的时候，花邶正在收拾最后一张桌子。
丁项文一愣，摇头：“没有啊。”
“不是我说玲姐，其实余家的菊苑完全符合协会的要求，之前去的那几家味道和它比起来，明显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丁项文偷偷打量金玲的神色，状似随意道，“还有那个人间有味，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好像位置也很偏，短短三个多月就弄得人尽皆知，说不是营销，反正我不信。”
不过这也是丁项文的真实想法，从他们专业人士的角度看，人间有味一非连锁，二没有地理优势，就算东西再好吃，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顶多也就收支打平，想达到爆火的程度，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觉得自己或许还是高看人间有味了，哪家高级餐厅会把泡菜当成正儿八经的商品卖啊？！
“那玲姐你买了他们的，呃，泡菜了吗？”丁项文问。
丁项文对金玲刻意隐瞒身份的举动感到疑惑，但再一想，人间有味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更好，到时候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正好直接pass掉。
虽然丁项文内心并不把这家新冒头的小饭馆放在眼里，可后者最近实在太火了，为了让余鹏顺利得到名额，也为了自己的学区房，小心一点不为过。
想到这儿，丁项文赶忙道：“没事，有什么上什么，能填饱肚子就行，我们不挑。”
金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不反驳，反而冲花邶点了点头。
丁项文被副会长那一眼看得心里一突，见她没有多说，顾自走到红艳艳的锦旗墙边，才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他那口气又忍不住提了起来。
一顿减五斤。
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感谢老板救我秃头！
“浓浓爱意如春风，酸酸泡菜似母情……这都是啥啊？闹着玩儿的吧？”丁项文盯着最大的那面锦旗小声嘀咕，“网红店就是网红店，登不得大雅之堂。”
“登不登得上一会儿吃了就知道了。”金玲语气淡淡，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成功让心怀鬼胎的丁秘书闭了嘴。
隔了一道天井的后厨，池冉从瓦罐里舀了两大勺白砂糖放进汤锅，准备熬糖浆。
天太冷，他打算做几串冰糖葫芦大伙儿一起吃，里面的水果除了传统的山楂外，冰箱里还有骄虫看电影吃剩下的草莓和苹果，以及蔬菜摊主早上送货的时候顺便给捎带的一小筐高山蓝莓。
池老板问员工喜欢什么口味，他看着多做点。
柳繇对这种甜不拉几的东西嗤之以鼻，随便凑热闹选了最普通的山楂，骄虫在草莓和蓝莓之间犹豫，最后出于保护视力的考虑选了后者。
“山神也会近视吗？”池冉惊讶。
骄虫痛苦地捏了捏眉心：“我以前也不知道会，直到我连着看了两个月的电影……”
池冉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实在不行去配副眼镜吧，几百块钱，也不贵。”
结果被骄虫温柔拒绝：“不了，我试试能不能用妖力恢复。”
池冉有些奇怪，几分钟后看到骄虫对着镜子认真打量的模样，才发觉自己或许低估了女孩子对容貌的在意程度。
“你想要什么口味的呀？”池老板收回视线，小声问他家新来的临时工。
祝峤今天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淘宝专员的工作虽然没出差池，但看池冉的眼神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静中带着一丝微妙的哀怨。
比如现在，祝局长又一脸莫测地望着小男友，幽幽道：“随便。”
池冉：……
男朋友说随便……那就随便叭。
池老板把每种水果都串了一个到竹签子上，再裹上厚厚的透明糖浆，探头问还在大堂忙碌的花邶：“花花，你呢，想吃什么口味的？”
“草莓！”花邶边回答边乐颠颠地跑进来，选完自己的那份儿，拿了个苹果叼在嘴里继续道，“老板，外面来了俩客人。”
池冉搅糖浆的动作一顿，面露难色：“好像没剩下什么食材了。”
“他们说不挑，咱们上什么就吃什么。”花邶啃着苹果，一板一眼地转述。
池老板垂眸想了想，放下竹签，走向角落里的冰柜。
丁项文和金玲并没有等太久，参观完锦旗刚坐下准备喝茶，骄虫就拿了两碟红红黄黄的东西摆到桌上。
这个时间，对小饭馆能提供的菜色，丁项文原本并不抱多大希望，然而等他看清白瓷碟子里放的究竟是什么后，整个人都傻了。
泡，泡菜？
他没看错吧，真的是泡菜？
丁项文脸上一言难尽，心里却彻底松了口气，果然是家上不得台面的网红店，居然拿这种寒酸玩意儿糊弄他们，余鹏的名额稳了。
男人仿佛已经看到市中心的学区房在向自己招手，下意识瞥向对面的金副会长。
金玲依旧板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看不出多少情绪。
宽大的水曲柳木餐桌上规规矩矩摆着两碟新鲜出坛的泡菜，糖蒜吸饱了汁水，晶莹剔透，酸萝卜切成小拇指粗细的条儿，与红艳艳的樱桃萝卜混在一起，出人意料的赏心悦目。
金玲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头糖蒜，剥掉表面的蒜衣，放进嘴里，霎时间酸甜的味道充斥口腔，结合大蒜本身的辛辣，多重滋味彼此杂糅，仿佛奏响了一支慷慨激昂的交响曲，将每一个处于沉睡状态的味蕾都唤醒了。
就如丁项文所说，人间有味是两人考核的最后一站，在这之前他们已经遍访临安城排得上号的各家饭店餐厅，从东到西，自北往南，不止丁项文，金玲自己也感受到了连轴转的疲乏与劳顿，如果不是职责所在，她甚至连东西都不想吃。
这一刻糖蒜极具冲击力的爽辣口感瞬间激起了金玲的食欲，于是她又剥了一头。
“服务员，有米饭吗？”金副会长优雅地吮了吮指头上的糖醋汁，不好意思地问。随着年龄渐大，为了降低肠胃负荷，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吃主食了。
话音刚落，骄虫便递上了米饭，看出对方的疑惑，阿骄笑得温和：“咱们店里的泡菜特别开胃，好多客人都跟您一样，吃了就想下米饭。次数多了，老板就让我们事先盛好饭，一有需要，立刻能上。”
金玲点点头，夸道：“你们老板很细心周到。”
丁项文闻言忍不住皱眉，细心周到居然还给他们吃泡菜，啧！
他其实并不想动筷子，但也不知道这家店的泡菜怎么腌的，酸溜溜的味儿直往丁项文的鼻子里钻，引得他疯狂分泌唾液。
算了，不就是几碟泡菜么，他吃一口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丁项文没去碰糖蒜，只夹了一根萝卜条儿慢慢咀嚼，然而接下去事情却逐渐脱离了掌控。
三十出头的美食协会秘书同样跟骄虫要了米饭，一口萝卜条一大口米饭，一大口米饭一口萝卜条，等四喜丸子上来的时候，他和金玲两人已经把两碟泡菜和半锅米饭吃得一干二净了。
骨汤清亮，肉丸醇香，再搭配上碧绿如玉的小青菜，丁项文盯着面前人脸大的砂锅，不由懊悔万分，嘟哝道：“早知道还有正菜，刚才吃得就不那么急了。”
金玲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憾色，但她向来是个行动派，二话不说，拿起勺子往自己碗里舀了一颗大丸子，眯起眼睛，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丁项文摸摸肚子，他中午喝了太多酒，这会儿已经撑得不行，协会秘书头一次对有钱有势的余家小儿子产生了怨怼，没事喝什么酒啊？害得他现在吃不下了！
然而金玲吃得太香，圆胖的肉丸用筷子轻轻一夹，便裂成几瓣，露出其中颗粒状的碎马蹄，浇上汤汁，漾起细小的油脂，一看就鲜得不得了。
丁项文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了，他小心翼翼地扒了点肉沫下来，放进嘴里……
马蹄脆爽，猪肉酥松，入口即化，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美味，可是，他真的吃不下了，呜！
看出丁项文的窘迫，金玲冷冷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默默把四个丸子全吃了，连口汤都没剩下。
“服务员！”她用纸巾擦擦嘴，朝不远处的骄虫招手，“我能见一见你们的大厨吗？”
开业三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有人要求见大厨，骄虫熟练地让两人稍等，自己去后厨找老板。
池冉刚把每一根水果串串都裹上糖浆，于是便顺手拿了两根糖葫芦出去，一根山楂一根草莓。
“没什么好东西，免费送二位一样小甜点。”池老板笑道。
饶是金玲和丁项文来之前做过功课，在见到真人后，也被池冉的年纪和容貌惊了一把。
金副会长接过草莓糖葫芦，摇摇头：“小老板谦虚了，四喜丸子和泡菜都非常好吃。”
池冉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实不相瞒，时间太晚，店里已经没有新鲜食材了，给二位吃的泡菜和丸子是原本打算放网上卖的速食。”
金玲一愣，还未开口，丁项文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速食？怎么可能？”
他虽然只吃了一口，但就那鲜香浓郁到直冲天灵盖的美味，你说是速冻肉丸做的，怎么？看不起他丁项文的专业评判能力？
池老板抿了抿唇，笑得腼腆。
丁项文看看他，又看看桌上干干净净的砂锅，想起自己那套还没着落的学区房，一时间有些后悔嘴快了。
艹，刚才还说人家网店卖酱板鸭和风鸡，出名全靠营销，结果现实打脸来的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