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四喜丸子(19)
花邶无奈, 只好扶着腿软的小助理,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池冉动动鼻子,眉心微蹙。
在他眼里, 整座土楼的四层被包裹在浓浓的黑雾之中,和其他楼层仿佛完全隔离开,处于另外一个时空。
阴冷, 粘腻, 腥臭, 是煞气的味道。
“陈导,智障, 端木冢……”少年的声音又清又亮,在接触到那些黑雾后却好似被吸收了一般, 变得闷闷的。
池冉见状抬手打了个响指, 苍白的狐火在指尖跃动, 那些黑雾就像意识到危险似的,拼了命地远离。
“智障, 端木冢!”池冉又喊了一声。
“小老板, 我们在这儿!”不远处一道人影冲他挥了挥手,池冉认出是智障的声音, 哒哒哒小跑过去。
然而很快,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在距离对方几米远的地方站定,眯眼看向前方的人影。
池老板撇了撇嘴,生前为了一己私利残害同胞,死后变成鬼了还要吊在这里吓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里面的家具被原来的住户搬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十分简陋,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好像有人在这里宰杀了牛羊之类的大型牲畜。
池冉忍不住也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由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让花邶离开,否则回去少说也得做几天噩梦。
“那卢老师呢?”池冉奇怪,“不是说卢老师也出来上厕所了吗?”
砰——
稀稀索索。
池冉看着他光秃秃的脑门和被肥肉挤到一处的小眼睛,腼腆地笑了笑:“我刚才差点找不到路。”
客卫的门大喇喇地开着,里面一片狼藉,猩红的血溅得到处都是,地面上,墙壁上,甚至连天花板上都有。
狐火像一盏小小的油灯悬浮在少年耳畔,让那些黑雾不敢靠近,形成一小片真空地带。
“我在这儿……”一道虚弱的声音从洗手台下方的柜子里传来,陈开明激动地冲过去打开柜门,轻手轻脚地将对方扶出来。
很深重的煞气,几乎要凝结成液体了,这样罕见的现象,池冉只能想到传闻中那些被关在十八地狱里的鬼王。
池冉鼻尖动了动。
之前和太岁的战斗,灵芝村虽然死了不少人,但都只是些普通村民,短时间内,要转变成这种等级的恶鬼,几率大概和柳繇改掉嘴贱的毛病差不多。
死者是一名年纪不大的男性,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长相没什么记忆点,脖子几乎完全断了,软趴趴地垂在一边,只剩一点皮肉还连在身上,断口处露出白色的骨茬和根根血管,场面可以说相当恐怖了,难怪小助理刚才会那样失态。
少年无视头顶的骇人场景,继续前行,一步一步好似走在死亡的丛林中,他的身形单薄而瘦削,纤长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的玫瑰花茎,在黑雾的包围下,有种诡异的美感。
砰——
寂静将呼吸无限放大,不算长的走廊仿佛没了尽头,池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终于他再次停下来,一道眼熟的人影在前方冲他挥手,用智障的声音喊着小老板。
但池冉知道不是,而是因为死了人。
智障也朝他露出一个笑,可惜比哭还难看,池冉收敛了笑容,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哎小老板,我们在这儿!”智障立刻回应。
池冉:……
原本挂在走廊天花板上的吊死鬼接二连三地往下落,跟下饺子似的,池冉不想被这些鬼东西缠上,奋力奔跑起来。
黑雾阻隔了视线,池冉没能看清吊死鬼的长相,狐火又向前飘了一段距离,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条条黑影,密密麻麻的,像挂在电线杆子上的腊肉。
太奇怪了。
身后传来衣料摩攃的声音,池冉脚步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下一刻,砰——一具沉重的躯体直直落到他的背上,脖子被青白僵硬的胳膊死死钳住,冰冷滑腻,恶心得不得了。
“小老板……”模仿智障说话的人影还在试图欺骗少年,然而它口中的小老板丝毫不给面子, 尖利的指甲倏地暴长,如疾风般从它身边掠过。
“他是卢老师?”池冉想起陈导和助理的对话。
从穿着打扮看,池冉大概能猜到这些“腊肉”的身份,应该是死去的那些灵芝村村民。
最先出现在池冉视野中的是一对白惨惨的脚踝,黑色的布鞋跟荡秋千似的来回晃动——刚才就是它碰到了池老板的脑袋,再往上是穿着裤子的小腿,大腿,腰,上半身,脖子,还有头颅。
正想着,池冉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狐火晃晃悠悠地飘过来,一点点照亮头顶上方的景象。
难不成真是地狱里的鬼王跑出来了?
池冉被自己的脑洞吓了一跳,又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真是地府那边出了问题,祝峤肯定早就察觉到了。
池冉闭了闭眼,似乎失去了耐心,他抬起一只手,刹那间,苍白的火焰席卷整条走廊,什么人影,什么“腊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统统化为乌有,连充斥着整座土楼的黑雾都一下子淡去不少,只剩薄薄一层。
随着池冉行进,前方的雾气变得更加浓重,大白天的,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智障,端木,陈导!”少年清脆的声音宛如风中的银铃。
除了和祝局长,池老板并不习惯与其他人有除了正常握手,社交之外的亲密接触,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个过肩摔,将趴在背后的鬼物甩了出去。
池冉盯着它空白一片的面孔,心想如今的幻境真是一点诚意也没有, 还不如当初大四喜给他的惊喜。
人影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成了两半,好似遇热融化的蜡油,与周围的黑雾重新混在一起。
池冉五指微微屈张,将右手小心背到身后,继续往前走。
“小老板,你怎么不过来啊?”人影语气疑惑。
“不,他不是,他是剧组里的男演员,叫高麦。”陈开明声音都在发抖,脸也白得跟鬼一样,池冉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晕倒。
砰——
池冉原本想帮忙,在看清卢老师的长相后,微微惊愕,他见过这个人。
肤色苍白,眉眼细长,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眼镜给他增添了几分斯文儒雅的书卷气。
追捕锦黎的那天晚上,在Z大校园……
只是彼时的卢老师衣裳整洁,形容体面,完全不似眼前这般狼狈,也没有这么瘦。
他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了,难怪能塞进那个狭小的洗手柜里。
“卢老师是Z大民俗文化专业的教授,我请他来,是想在拍摄过程中请教一些关于民间传说的问题,谁知道会……”陈开明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但在看到地上高麦凄惨的死状后,差点又崩溃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说要上厕所,小高才会陪我一起……”卢微一又自责又害怕,哪怕被陈开明扶着,也几乎站立不住。
“卢老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池冉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轻声问。
卢微一心有余悸地闭了闭眼,片刻后才低低地开口:“我先上的厕所,小高一开始在外面等我,后来他说他也有点急,我洗完手就给他开了门,谁知他一进来,卫生间的灯就灭了。”
土楼因为设计的缘故,所以哪怕是白天,室内光线也较为昏暗,如果不开灯的话,跟傍晚六七点差不多。
“我因此便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去按墙上的照明开关,然而灯却像是坏了,我按了几下都没反应,正准备跟小高说让他用手机电筒,却听见他发出凄厉的嚎叫,我吓得立刻扭头,就看到一个没有脸的东西趴在他身上。”
“没有脸?”池冉想到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假智障。
“对。”卢微一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空白的,没有眼睛鼻子之类的五官,但它有一张很大的嘴,几乎占据了半张脸,尖利的牙齿深深嵌进小高的皮肉里,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我怕得要命,转身就想逃跑……”
卢微一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愧疚,努力为自己辩解:“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当时的场面实在太可怕了……”
陈开明赶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背:“那种情况下,第一反应都是自保,属于人之常情,卢老师你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卢微一似乎被说服了,神情稍缓,旋即想到后来发生的事,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我想跑,可是卫生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住了,我怎么都打不开,情急之下只好躲进了柜子里。
外面鬼物吃人的咀嚼和吞咽声像一把锈钝的电锯,一下一下锯着我的神经,我实在承受不住,就,就晕了过去。直到听见你们说话才醒来。”
“阿弥陀佛。”智障沉痛地念了句佛号,“之前那鬼物还只是恐吓,想不到短短几天过去,竟然真的吃人了。”
“恐吓?”池冉皱了皱眉。
端木冢点点头:“前段时间,剧组里好几个人说感觉晚上被鬼压床,还有人半夜醒来看到有黑影站在自己的床边,所以陈导才请我和智障大师过来看看。”
“但好像没什么效果。”池老板实话实说。
智障端木冢被少年烧过屁股,也见过他烧太岁,不敢大声反驳,只敢小声哔哔:“我们没在闹鬼的房子里发现鬼气。”
池冉略一挑眉。
没有鬼气?
刚才他在四层看到的鬼气都快冲破天了,这叫没鬼气?
不过智障他们在卫生间里好像没什么感觉……
“说来也怪,灵芝村这块地从风水上看,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又借玉皇龙飞凤舞之紫气,属于难得的宝地,照理不应该吸引太岁这样喜好阴煞的大凶之物,会孕育出鬼物的可能性也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接二连三地出事,我都怀疑这儿以前可能是个乱葬岗了。”智障挠挠光头。
端木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智障自知妄言,赶紧念了句佛号。
剧组死了人,陈开明已经报警,端木冢留下来陪他看守现场,智障和池冉则送卢老师出去休息。
两人见卢微一膝盖发软,有气无力的模样,下意识就想去扶他,被后者婉拒,自己撑着墙壁往前挪。
“卢老师身体似乎不大好。”池冉盯着对方高耸的颧骨和略显松垮的呢大衣,关切地问。
卢微一朝他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关心,小毛病,不碍事。”
“哦。”池冉眼眸低垂,忽然问,“卢老师之前也遇到鬼压床了吗?”
“我,我吗?”大概没料到少年会提这事儿,卢微一瘦到极点的背影微微一僵,很快又松懈下来,“遇到了。”
“哎,卢老师也被鬼压床了吗?怎么没听你说起啊?”智障摸了把自己的光脑袋奇怪道。
他和端木冢统计过遇鬼的剧组人员,如果没记错的话,里面并没有卢微一。
卢微一叹了口气:“那时候大家都很害怕,我不想再徒增恐慌的情绪,所以没有声张。”
智障点点头,表示理解,结果就听池冉问:“那个鬼长什么样呀?您看清楚了吗?”
卢微一张了张嘴,智障以为他会说没有,因为绝大多数人在经历鬼压床时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别说睁开眼睛,连动一动手指头都难,谁知对方却道:“它没有脸。”
智障一愣。
池冉接得很快:“就跟刚才在卫生间里袭击小高的那个鬼物一样,对吗?没有别的五官,只有一张大嘴?”
“啊对对。”卢微一立刻肯定了少年的描述。
“它为什么不咬你?”池冉问。
少年的声音淡淡的,不带多少情绪,听在旁人耳朵里甚至有种冷酷残忍的感觉。智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在大和尚的印象中,小老板一直都是可可爱爱的,非常好说话,这样冷淡的口吻更像是另一尊杀神。
智障脑海中浮现出一道黑色的人影,顿时一个激灵,念了句佛号。
“它为什么不咬你。”没等来回答,池老板又问了一遍。
卢微一没有回头,背对着两人,他似乎笑了一下,肩膀微颤:“我不知道,再说它不是也没咬别人吗?”
“那它为什么要咬小高?”池冉的语气放缓了许多,带着疑惑。
卢微一却像被刺激到了,生硬道:“我说了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它!”
“可它在卫生间里也没有咬你呀。”池冉语速飞快,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卢微一撑着墙壁的那只手紧握成拳,重重捶了一下,嘴里反复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它去哪儿了呢?”池冉的声音又轻又缓,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在冗长的走廊里折射回荡。
它去哪儿了呢?
哪儿了呢?
哪儿……
卢微一的精神似乎崩到了极点,猛地转过身,对着少年嘶吼:“我说了我不知道!”
终于池冉笑起来,露出一边浅浅的酒窝。
“找到了,它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