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所有人都以为, 只要抓到了刘育三，这起闹得全市人心惶惶的钢笔连环杀人案，就能到此结束了, 却没有想到，刘育三在进入市局后，无论公职人员怎么询问他, 那些跟案情有关的作案经过, 他都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咔哒”一声, 门开了，夏云扬走进观察室内。
刑侦队员们立刻站直身姿，唤道：“夏队。”
“嗯。”夏云扬微微颔首，看向审讯室里蚊子缠身、脏臭无比的刘育三，“还没有突破吗？”
陈逍遥郁闷地抱紧了黄文添的手臂, “都问了不下十遍了, 可是他死活不肯开口, 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黄文添拍了拍他的后背, 说：“不管我们问刘育三什么问题, 他都只会重复道：他有一个想见的人, 等他见到那个人了，他自然就会开口了。”
夏云扬看出两人和好了, 也不意外，问道：“他想见的人是谁？”
黄文添摇头，“他不肯说。”
路家兄弟道：“我们所有人都进去走了一圈, 他也没有开口, 他想要见的人, 应该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他有点事要处理, 所以跟我请假了。”夏云扬没有多说，“那我进去试试。”
夏云扬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夸张。”
“好啦，都擦干净了，不脏了。”夏云扬拍拍他的肩膀，“当年欺负过刘育三的人，你们确定都调查清楚了吗？”
路家兄弟会意，“接待媒体安抚民众是吧？这个业务我们熟悉。”
刘育三就着这个姿势，对夏云扬道：“最后一个人，会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来。”
“对。”刘育三浑浊的眼底有水纹在荡漾，“等那个人走到我面前来了，你再来找我，到时候，你想听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他们已经死了。”夏云扬说，“潘伟、章田玉、张绪山还有孙晓蓓，当年欺负你的小团伙，没有一个人幸存下来。”
夏云扬无奈笑笑，走出观察室，推开了审讯室的房门。
刘育三松开夏云扬的手，后仰靠在审讯椅里，“这就不在我想告诉你的范围里了。”
刘育三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似乎真的在找一个人他心里面不肯说出来的人，听到响动声，就睁开了仅剩的右眼看向门边，确认着进来的人是谁。
“确定啊。”陈逍遥肯定地道，“那个玉老师还指给我和顾小哥看了，不信您问顾——哦，他请假了，我忘记了。”
夏云扬也不多说，“好，那我就不打扰你——”
夏云扬没吭声，他顶着这张脸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于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面不改色地在刘育三对面坐下，“你想跟我说什么？”
众人道：“就等您这句话了！”
“但是你长得很漂亮。”刘育三的目光赤条条地，上下打量着他，“所以我可以跟你多说两句话。”
他的嘴里带着股令人难忍的恶臭，身上还穿着多年没有洗过破烂衣裳，夏云扬却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那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来找你？”
夏云扬点头，“辛苦了。”
“本来是的，但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刘育三动了动被手铐严实拷在审讯椅上的双手，“你来跟我握个手，打个招呼，我就再多和你说两句话。”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刘育三的表情非常猥琐，活像是在说：“你让我摸一下，我就再多和你说两句话”。
刘育三却说：“有的。”
俞宝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还没来得及羡慕，夏云扬就唤道：“小俞。”
刘育三说着，像是抑制不住心底的雀跃，笑得浑身发抖，再次重复道：“曾经欺负过我的所有人，他们都会死！”
此言一出，观察室里的刑侦队员们都炸了，“连夏队都敢调戏，找死吗他！”“夏队抽他！我给你把监控拔了！”“往死里抽！”
不等夏云扬开口，他又道：“我有权保持沉默，这样你们就不会有机会把我说的每句话，当作呈堂证供，对吗？”
俞宝儿立刻道：“我在！”
刘育三嬉笑着，露出泛黄的牙齿，“我不告诉你。”
夏云扬挑眉，“谁？”
组合又恢复了之前的模式，陈逍遥和黄文添面露欣喜，“明白！”
夏云扬站在他的面前，也很配合地问道：“我叫夏云扬，不知道我是你想要见的那个人吗？”
说完，他们又道：“顾小哥没跟您一起来？”
夏云扬知道撬不开他的嘴了，就不再纠缠，离开了审讯室。
陈逍遥暴躁道：“夏队您别搭理他，我这就进来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夏云扬也不着急，“所以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两句话吗？”
夏云扬又道：“大路、小路。”
“哪里夸张了？”陈逍遥气鼓鼓地道，“您就不该答应他握手，多脏啊！我总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戳瞎眼睛了，这不是自己欠的吗！”
刘育三灰暗的瞳仁里有亮光闪过，却否认道：“不是。”
“所有人都会死。”
夏云扬置若罔闻，像是听不懂刘育三隐喻的那些意思，身体微微前倾，握住他的手，“可以了吗？”
夏云扬确认道：“最后一个欺负你的人？”
一出门，刑侦队员们递消毒液的递消毒液，递水的递水，递纸巾的递纸巾，不到半分钟就把夏云扬碰过刘育三的手给擦得干干净净的。
夏云扬没有接茬，“刘育三的表现不像是在开玩笑，你和小黄再去调查一遍，肯定还有一个人被我们漏掉了。”
夏云扬失笑道：“不是出外勤，不用这么积极。”
俞宝儿嘟嘴。
“下次吧。”夏云扬又给她画饼，“先把现场的照片给我看看。”
俞宝儿积极道：“好嘞！”
没一会儿，俞宝儿就拿来了现场的照片。
孙晓蓓被刘育三当场插死在厕所里，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钢笔入眼犯罪标识，但是换成了拖把棍子入眼，也算完成了他的目的。至于用火漆蜡写下的“四喜”，同样没有遗漏，不过他在杀死孙晓蓓之前，就已经在正数第一间厕所里写好了。
夏云扬问：“他是怎么进入办公大楼的？”
俞宝儿赶紧澄清道：“这个跟我们真的没有关系！夏队，我用人格打包票，别说是卫生间了，就是卫生间门背后我们都检查了，绝对没有一点遗漏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不会玩忽职守。”夏云扬无奈道，“我是问他怎么进去的，没有要罚你们写检讨的意思。”
“您早说啊。”俞宝儿这才放心道，“我们痕检的结果是，他是从卫生间的窗户外面翻进去的。那也就是二楼的高度，普通初中生踩着围栏都能爬上去，基本不用费什么力。”
夏云扬问道：“你们沿途有发现被人跟踪吗？”
俞宝儿疑惑道：“没有啊，怎么了吗？”
夏云扬也疑惑，“那刘育三是怎么知道，孙晓蓓晚上会回办公室里加班的？”
俞宝儿愣了愣，“对哦！孙晓蓓明明一直在家休假，那个方案也是突然来的单子，刘育三没道理知道她会回单位，难道……刘晓蓓的公司里有内奸？”
“外勤这不就来了？”夏云扬说，“你找个同伴，去查一查知道这个单子的公司职员，以及期间经手过的人都有哪些，尽快排查清楚。”
俞宝儿“嘿嘿”乐道：“没问题！”
“对了。”夏云扬叫住她，“别忘了查一查，单子的甲方是谁。”
俞宝儿立正敬礼，“明白！”
夏云扬收拾收拾东西，刚走出刑侦大队，就遇上了从法医室里来接水的秦淮。
秦淮顺口问他：“去哪儿啊？”
夏云扬边走边说：“办点私事。”
秦淮凑到楼梯口，“啥私事啊？”
夏云扬已经进入了电梯。
另一边。
天蒙蒙亮，顾骁远就站在了德欣小区第二单元401号的门口。
这里是邹远德的家。
顾骁远穿着合身得体的警服，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多余的衣服褶皱，清了清嗓子，然后，堪称绅士地轻轻敲响房门。
“咚咚。”
没有人回应。
顾骁远又敲了下。
还是没有回应。
顾骁远没有耐心了，抬手“嘭嘭”地拍打着房门，“有没有人在家？开门！”
这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徒手拆门。
所幸被他这么一吵，里面的人也清醒了，迷迷糊糊地道：“这不是还没到练拳时间吗？来这么早干什么，我家可没有早餐给你们吃啊。”
说着说着，就打开了房门。
见到顾骁远，男人揉了揉眼睛，“大兄弟，你谁啊？敲错门了吧？”
“我是警察，来查案的。”顾骁远莫名紧张，甚至端起了腔调，“邹远德在不在家？”
“警察？”男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哦，你就是那个在调查夏云扬的警察？”
顾骁远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男人说：“当然是在群里看见的啊。”
顾骁远没想到还多了一个团伙人，“你叫什么名字？”
“邹远德。”男人边打哈欠边笑道，“你不就是来找我的吗？”
顾骁远怔住了，“……你就是邹远德？”
男人靠在门边，“是啊。”
顾骁远怎么也没有想到，邹远德会长得相貌平平，属于走进大街里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大众脸，此刻眼屎糊了双眼，身上穿着件破洞的白色背心，底下套了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趿拉着一双用鞋带维修过的人字拖，抖着仿佛大半年都没洗过污垢的灰色脚丫，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这可真是有大问题了。
尽管知道不能以貌取人，顾骁远还是无法想象，就凭眼前人的这个模样，怎么可能会讨得夏云扬欢心？
他凭什么能讨得夏云扬欢心？
可是接下来的调查，顾骁远从男人嘴里听到的，却跟其他几人嘴里所说的相差无几。
“夏云扬那个小哑巴啊？他确实喜欢我，至于理由，这你就要去问他自己了。”
“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那是因为没有睡醒，我正儿八经打扮起来的样子，能把你给帅晕过去。”
“当年欺负小哑巴的人可多了，你要是一个一个去找的话，我给你说句实话，就算是你把全班都问遍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个没欺负过他的人。”
“团宠听过吧？小哑巴就是团宠的反义词：团欺。谁不欺负他，谁就要被欺负。”
“厕所那件事情是真的，他可喜欢我了，把我拦在厕所里不让走，还脱衣服要勾引我，但我不喜欢他啊，那能让他如愿吗？当然得把他推开了。”
“那天在场的人挺多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反正这件事情就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小哑巴也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没多久就休学了。”
“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也不可能会跟他联系啊，一个大直男，跟同性恋在一起干什么？更何况他还喜欢我，我是躲都来不及了，你说是不是？”
询问是在满屋子垃圾食品的油腻，以及邹远德身上若有若无的狐臭熏陶中结束的，以致于顾骁远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气的。
如果说，在没有见到邹远德之前，顾骁远还有一丝希望的话，在见到邹远德之后，他已经彻底碾灭了从这个小团体里寻找答案的想法。
他愤怒地坐进驾驶座里，他要去找玉老师，去要其他人的联系电话，夏云扬的班级里没有能说真话的，他就接着问隔壁班的、整个年级的乃至于整个学校的，把所有人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不信他找不到一个说实话的人，他不信会没有一个人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顾骁远系上安全带，目光扫过什么，看向了副驾驶座位。
那上面还有一份没有查过的资料，是名女生，叫作杨馨媛。
顾骁远拿起资料，发现这个女生的联系人一栏里，填写的不是父母，而是自己的电话。
顾骁远在调查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程跑现场，偶尔也会有遇见当事人父母在家的情况，没有单独约出来方便，但联系电话全是家长的，他确实也不方便打扰，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联系电话是自己的，而且也省去了联系地址没有填写。
顾骁远不得不拨通这个电话。
没几秒，一个女声出现：“喂？你好。”
“你好，我是警察。”顾骁远说，“你是杨馨媛吗？”
女声说：“是的。”
“有个案件正在调查中，需要你配合一下。”顾骁远道，“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过来。”
“案件？”杨馨媛犹豫道，“我在致用路这边，有个业务接待，大概半个小时后结束，你能到吗？”
顾骁远说：“能。”
然后挂断电话，朝着致用路的方向开去。
德欣小区第二单元401号。
顾骁远走后，邹远德还坐在原地，并没有去睡他的回笼觉。
他想起最后结束询问时，他问顾骁远：“为什么要调查夏云扬？他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出事。”顾骁远几乎是报复性地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也只会更好，越来越好。”
邹远德被噎得不轻，就没有再问。
此刻寂寞来袭，记忆也如潮水般涌来，从他在群里听说有警察在调查夏云扬的那一刻，就没有停止过，越涌越多。
“夏云扬……”
邹远德轻声呢喃着，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
“你过得，真的很好吗？”
只此一句，邹远德就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