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求你，和我告个别”
冥冥之中忽然响起了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倒计时。
女人轻轻的推开自己的孩子，笑着，一步一步，倒退着坐上了车，关上了车门，在后视镜里和自己的孩子挥手再见。
倒计时的声音越来越大，促使着裴珞瑾想追上去，才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倒计时结束，时间流速恢复正常，两辆车瞬间相撞。
裴珞瑾的眼前一片黑暗，耳朵也没有听到爆炸声。
两秒过后，视力和听力恢复，眼前却只剩下空荡的街道，看不到车辆的残骸，甚至连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没有受到损坏，平和而安宁。
只剩下绽放在夜空之中，一枚又一枚的绚烂烟花。
裴珞瑾愣愣的站在那里，忽然福至心灵的抬头看向自己小画室的窗户，有一个小男孩儿站在那里。
一脸莫名的看着眼前的盛景，扬起大大的笑容，满脸的向往和惊喜。
裴珞瑾从早上一睁眼就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他也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和父母一起死在车祸里，如今他的想法没有实现，他还是活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照到白色的被子上，有些晃眼，简泽像往常一样醒来，先是看了裴珞瑾的状态，再出去洗漱。
他才不是孤儿，他的父母爱他，永远爱他。
明明感觉时间不长，只是一天而已。
毛巾却被掉在了病房门口。
医院的洗手间比较大，早上来洗漱的人不多，简泽掬了一把凉水泼到自己脸上，刺激着自己霎时便清醒了，抬头正好对上镜子，镜子里本来就消瘦的人比之前更是瘦了一圈。
然后就站直在那儿，动都不动，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裴珞瑾。
简泽摇摇头，没说话。
从这一刻开始，困扰着他的，厌恶着他的，使他睡不安稳的，长达十余年的响声，车祸，和烟花，都不会再对此时站在窗口的这个少年产生任何影响了。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李志明罪名属实，不日就会宣判，数罪并判，罪行横跨十余年，简泽联系了律师，保证李志明把牢底坐穿。
医生倒是来得很快，检查了裴珞瑾的身体状况，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或许父母在最后的最后，最关心的不是事业，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这一场被少年亲眼目睹的车祸，会带给少年多大的痛苦。
小少爷什么时候会照顾人了？
简泽眼睛都不敢眨，甚至都不敢往里走。
我听懂了。
视线环顾了一周，最后停在邻床正掀开的被子上，床上还有笔记本电脑，简泽的床？
他也受伤了？裴珞瑾打量了简泽一圈，才发现对方瘦的过分，裴珞瑾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睡了多久？”
“小少爷，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我就躺在这儿，又不会跑。”
裴珞瑾腹诽道，觉得再问些什么也得不到答案，等人盯够了就没事了吧。
“瑾瑾，你不该死在这里。”
裴珞瑾在旁边玩儿手机，本来安静的氛围里，裴珞瑾率先有些受不住了，转头望去，刚好对上简泽还没收回的视线。
——
“嗯。”简泽悬空的手收回去，面色上也没有什么异常，后退坐到旁边的床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所以在这次的意外重演里，这些东西都消失了。
因为这种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简泽抿了抿唇，“知道了。”
怕不是真傻了。
或许曾经父母也看到了在窗里向他们挥手的自己。
“没多久，”简泽像是开机了，出声说道，像是要掩盖自己的眼泪，他转过身给裴珞瑾倒水，“你要不要喝水？”
简泽呼了口气，又用温水浸湿了一条毛巾，打算去给裴珞瑾擦脸。
简泽把水递过去，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喊医生过来。
裴珞瑾点了点头，“好。”
裴珞瑾从那会儿简泽开始办公就发现了，对方也不说话，就是隔个两分钟就要往他这里瞥一眼，发会儿呆，再接着工作。
躺了半个月的人正撑着胳膊想往起坐，动作间牵扯到后背还没恢复好的伤口，正疼的呲牙咧嘴，听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抬头看到那人正站在门口发呆，裴珞瑾嘶了一声，“发什么呆，过来扶我一把！”
“傻了？”裴珞瑾在简泽面前挥挥手，就看到对方的眼睛瞬间红了，吓得裴珞瑾一跳，“哭什么？”
“哦——”简泽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小心扶住裴珞瑾的胳膊，又在裴珞瑾身后垫了一个枕头，扶着人小心的靠到上面。
裴珞瑾有些懵，条件反射的闪了一下，拿过简泽手里的毛巾，“我自己可以擦。”
但结局终究是改变了。
简泽手里拿着干净的毛巾走进来，坐到床边，帮裴珞瑾擦脸，刚要回答裴珞瑾的话，就看到裴珞瑾躲了一下。
时间并不是很长，半个月而已，但对于医生说的“本该晚上就可以醒来”和“似乎没有求生欲望”来说，半个月，裴珞瑾没醒来的每一天都很煎熬。
“瑾瑾，你会找到充实余生的方法。”
裴珞瑾才惊讶道，“我睡了半个月？”
话音又告一段落。
但是简泽并不听话，最多只是从两分钟的间隔延长到五分钟。
裴珞瑾：“……”
门外传来敲门声，裴珞瑾喊了声进，乔昀才拎着早点冲进来，病房的门都要被推倒了。
“裴珞瑾？”乔昀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裴珞瑾，激动的声音都扬上去，快步走过来，“你可终于醒了，再不醒我都打算篡位了！”
“干嘛，”裴珞瑾笑起来，“觊觎我这个老板的位置多久了？”
“那你就别管了，”乔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叫医生来看了吗？医生说什么？”
“说要吃玉米鲜肉馅儿馄饨，”裴珞瑾一本正经，“再来一碗紫菜鸡蛋汤。”
“……”乔昀急切的关心之情被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并且略感无语，又转过身去看简泽，“简总吃些什么？”
“都可以，”简泽淡淡答道，“谢谢。”
“没事，本来你天天通宵守在这儿，就很累了，”乔昀面对懂礼貌的简泽显然态度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儿，“那你们等一会儿。”
乔昀离开了，裴珞瑾才问道，“你一直留在这儿？”
“嗯。”简泽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像是又回到了以前惜字如金的状态，按理说简泽对着他话多起来不过是这不到一年的事情，裴珞瑾却立刻有些不适应简泽现在的样子了。
裴珞瑾心里不高兴，就想找茬，“你在做什么？”
“工作。”
“哦，对，”裴珞瑾才想起这件事来，“现在李志明的事怎么样了？”
“他这辈子不会再从牢里出来，”简泽冷淡的神色里终是划过一丝狠戾，“还有李子彭，就算已经被送出国，我也不会让他衣食无忧。”
简泽有查到李子彭知道自己父亲做过的那些事，但是没有参与进去，讲道理的话，李子彭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但是简泽不讲道理。
当年李志明伤害的不只是裴家夫妇，还有裴珞瑾。
那凭什么现在李子彭不需要付出代价？
“帅，”裴珞瑾对此没什么异议，甚至觉得简泽这副赶尽杀绝的样子还挺好看，“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他记得简泽的后背被打了一下。
“皮外伤，不用操心。”
“你过来一下。”裴珞瑾啧了一声，大概是从梦里带出来的那点小情绪还没消散，也或许是看简泽现在不苟言笑的样子不舒服，脾气一上来就想做点什么，他冲着简泽勾勾手指。
简泽抬头，却没动，“干什么？”
“过来嘛，”又是拉长声，带一点无赖的语气，“你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
简泽顿了顿，放下手上的电脑，走到裴珞瑾床边，站定。
“近一点。”
简泽又走了半步。
裴珞瑾伸手就去碰简泽的侧腰，凹陷的过分，简泽被刺激的想躲，却被裴珞瑾微皱的眉给阻止了，站在那里任裴珞瑾耍流氓。
“我刚刚就想问了，怎么瘦这么多？”裴珞瑾有些心疼那点自己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肉。
简泽身体还僵着，说话都硬邦邦的，“不知道。”
“啧。”裴珞瑾刚要说什么，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然后就是乔昀和人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喊了声警官。
裴珞瑾收回手，简泽也后退几步，进来的两个人转头看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
“裴先生，”被派过来探望的警察有些拘谨的把手里的果篮递过去，“听说您醒了，队长脱不开身，让我过来探望探望您，顺便说一下目前的调查结果。”
“好，您说。”裴珞瑾示意道。
“据调查，李志明雇凶杀害您爸妈的原因正是那块地，李志明当初是负责收购的，那块地本来就不合格，但李志明收了贿赂，用致远的名义收购了下来，并且害怕暴露，伙同瑞鑫机构负责人马城，伪造了假的鉴定报告，一旦那片地被开发成高楼，一定会出现建筑事故，到时造成的损害将无法估量。”
警官几句话把事情讲明白，又慰问了几句裴珞瑾的伤势，便离开了。
随后乔昀也被工作叫走了，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人，都是裴珞瑾的朋友，病房里迎来送往的，愣是没让裴珞瑾闲下来。
简泽就一直坐在旁边，没发出过什么声音，但是裴珞瑾手边的水杯一直是满的，桌子上的水果也被处理好，没有断过。
夜色渐渐的染遍天空，裴珞瑾啃着被削的严重缩水的苹果，心想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
“困了吗？”简泽终于出声了，“要不要休息？”
裴珞瑾三两口把苹果吃完，核扔进垃圾桶，“还行，睡这么久都睡够了，你要是困了就先休息。”
下午的时候，有护士来给他换药，换完之后没有走，而是也给简泽换了药，裴珞瑾才终于看到对方后背的伤口，半个月过去应该是轻了不少，但是小少爷皮肤白，衬得伤口依旧挺狰狞的。
“嗯。”简泽今天一天都很少话，躺到床上的时候，脸却是冲着裴珞瑾的。
似乎是拒绝交流，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
裴珞瑾当然是看出简泽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他也不在意，歪头看窗外的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就五分钟，也可能半个小时，裴珞瑾坐的有些无聊，想起身去院子里溜达溜达。
动作间非常小心，一方面是不想吵醒简泽，另一方面，动作一大，确实牵动的伤口抽抽的疼。
不料刚一只脚沾了地，简泽就醒了。
眼底没有半分倦意。
倒是布了一点红，嗓子都有一点哑，“你要去哪儿？”
裴珞瑾挑挑眉，第一反应竟然是“简泽当初告白的时候说他在就睡的安心的话是在骗他”。
“我想出去走走，醒过来一直在床上，人都要废了。”
“我和你一起去。”简泽起身，拨通了护士站的电话，让人送个轮椅过来。
“不用轮椅，”裴珞瑾心想自己又不是腿上被扎了一刀，“再说了，护士站就两步远，你自己去推不就得了。”
“以防万一，”四个字说的含糊，像是两层意思，简泽拿过裴珞瑾的大衣，把裴珞瑾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加了一条围巾，微踮着脚，手带着围巾绕到裴珞瑾后面去，“推一个，你累了可以直接坐。”
裴珞瑾哭笑不得，下巴碰到柔软的围巾，总觉得对方把自己当成了瓷娃娃，但还是垂了垂脑袋，让对方的动作顺利一点，“没这么娇气——”
“你哭什么？”
简泽本来就仰着下巴帮裴珞瑾戴围巾，听到裴珞瑾的话，才转过眼来对上裴珞瑾的视线，裴珞瑾才注意到对方的眼尾处已经红透了。
一时不会说话，任由简泽把围巾一圈圈的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护士把轮椅送了过来，停在门口，又嘱咐了几句，大概是说他现在的身体不适合长时间走动，“……你别走太久。”
护士说完就离开了。
裴珞瑾却感觉到简泽的脑袋一下就抵在了自己的肩上。
动作很轻，双手还在扯着围巾。
裴珞瑾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才听见一句。
“你真的要走的话，提前和我说一声。”
“求你。”
声音很轻，还有些闷，像是带了哭腔。
简泽今天除了裴珞瑾醒过来的时候有些失态，一整天都冷淡少言，但是裴珞瑾回想了一下，竟没有一时一刻，简泽是离开自己的。
裴珞瑾张了张嘴，最后清清嗓子才发出声音，带一点哑，“怎么忽然说这个？”
“最晚，那天晚上就能醒，”简泽就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字一句轻轻的说，“医生这样告诉我，那天我晚上八点半醒过来之后，等到了早上八点半。”
“裴珞瑾，我什么都不问了。”
“也不非要拉着你了。”
“你真的——”简泽一句话没说上来，顿了两三秒，才继续说道，“真的要走的话，告诉我一声。”
“我不会拦你，不会逼你了。”
“求你，和我告个别。”
别让我后知后觉，那是和你的最后一次见面。
没有求生欲望。
六个字，已经把简泽完完整整的击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