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进入岭南的地界, 饶是陈观四处游历的人,也不免皱了皱眉。
自古此处都是流放之地,环境极其恶劣。阴雨连绵, 空气中嗅着满是泥土的潮湿气味。
船家将他们送到码头, 转头接了道去广陵的客人,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裴煦站在码头处, 仔细看了看街上的光景。论繁华程度自然比不上上京, 可寻常百姓居住的地段, 却也没有想象中的脏乱,眼下刚开始早市, 便有许多勤快的商贩出了铺子。
陈观先稍微打探了下周围,之后去客栈开了两间上房稍作歇息。陈观在各处都有打探消息的门路, 只要他想知道, 就没有他查不到的。不过下楼四处晃荡了两圈, 他便带着岭南最具特色的茶点早膳回来, 顺道递了个消息。
“别看岭南瘴气多, 正是因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此处游医众多,随便一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裴煦低头喝了口淡茶, “她先前在上京时就经常往外边的医馆跑, 如今又得了太医院授章,要找到她不难。”
陈观冷呵两声, 直接先于他动筷:“饿死了, 你不吃我吃了。”
“.”裴煦左手捏着右边袖口, 动作极文雅, 纵在宫外,也得体的令人钦佩。
“岭南能有什么大人物?不都是犯了事儿的朝廷罪臣.莫不是看错了。”
陈观懒得解释,刚才楼下的话他都听到了,整合一下在外边得的信息,已经大致知道她人在何处,“属下可怜主子你思妻心切,这不是要带您去见了么。”
“没看错,不过咱也顾不着人有泼天的富贵也轮不到我们头上。”那士兵喝了口热茶,口中啧啧砸吧两声,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暗含深意,“喂,南街近来也搬来了新人,瞧着模样,嫩着呢——”
“管她是谁.好看就行。”
他们声音很大,裴煦在楼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也就你这么能端。”
他不曾将季枝遥视作宠物,可陈观这样说,之前闵潇也这样传话,道季枝遥觉得自己是养在他身边的宠物。
话落,他一个跃身,翻下了窗户。裴煦无语地瞥了眼,将窗关上,步态悠然地从正门离了客栈。刚才还在底下聊得热火朝天的人,无端受了一记冷冷的眼神。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敢起身反驳什么。
江南一带多雨,没过多久,天便彻底暗下来。陈观出门去了,不知是收集情报还是自己玩,裴煦管不着,只想好生歇息,待雨停了,再看下一步。
此处待着十分沉闷, 街上有许多人来往,却并不似上京热闹。虽然还没见到季枝遥,他却有些烦躁地想,她到底为何要这样躲避自己?宁可来这样瘴气缭绕的蛮荒之地,也不愿意在奢华的皇宫伴他左右。
为何会这般?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
“今年入夏以后便一直下雨,也不知道这鬼天气要持续多久。”
这么一说,周围人的耳朵也竖起来,好奇地想听后文。
“女的?”一开始听的那人还不相信,“哪个女子脑子抽筋了要来岭南受罪?莫不是罪臣亲眷吧。”
众人一阵哄笑。
“可不是不过我看最近咱们城中多了许多新面孔。今早码头当差的弟兄告诉我,咱这边来了几位大人物。”
裴煦已经在屋中更衣,袖中带了把段匕首准备离开。窗口咚咚两声,回头看到一个懒散的背影。
“.”推开,果然是他,“为何你不能走正门?”
客栈人很杂,来往许多官差和囚犯,都进来躲雨,整座客栈吵吵嚷嚷的,裴煦没睡着。
“快些将这批犯人带到,我就跟上头说去。呸,这晦气地方,再也不想来。”
“.”
“那是谁啊.”
等人走远了,那几个士兵凑到一块小声讨论。
“应该就是我弟兄说的那位贵人。”
看身影、看姿容,确是位轻易不可得罪的贵人。方才说过话的人都纷纷抿了抿唇,举止变得僵硬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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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季枝遥出逃整一个月。
从最初计谋只有个雏形,到带着玉檀一同离开,只用了三日时间。
若非那日玉檀笑盈盈地告诉自己,裴煦没有死,他要回京了,她不会猛然意识到此事的急迫性。若是不在他回到皇城前离开,她此生恐怕再也等不到这样绝佳的机会。
屋里,玉檀正蹲在门边点艾绒。
这里多瘴,又整日不见太阳,不驱邪祛湿,恐怕小姐又要生病。
来到岭南后,玉檀便不再唤她殿下。其实当日离开时,季枝遥是想自己走的。可玉檀不知何时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在床前长跪不起,求殿下将她也带走。
季枝遥其实知道,她跟着自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害怕留下会被陛下处死。
理解她的小心思,也能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若是想活命,跟着她走是最好的选择。
“今日见的那个老头子,竟然不认您的授章,明日还得去他那重新考一回。”
“他见我是女子,对我质疑是正常的。”季枝遥柔声说,“又不是没有真才学,考多少次都无妨,况且眼下我们要活下去,就需在他医馆中随他行医。且少抱怨,多做事。”
玉檀点点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她夹着艾绒在门边和窗边熏了许久,待屋中满是烟雾,才将燃着的物件扔到铜盆中。
“都说岭南很晦气,可是奴婢觉得没有这么夸张呀。”她从旁边拿来一把小蒲扇,轻轻在季枝遥身边扇风,“奴婢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友善,也很淳朴。从前在上京,总觉得那些贵人们心中藏了许多事,连带着眼里也不澄明。”
季枝遥心中也是这般感触,却不敢苟同。她害怕哪一天,自己就会成为她口中的那种人。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只希望日后,你不会后悔随我来了此处。”
“奴婢绝不后悔!”
季枝遥笑着将跪下的人扶起来,心中却轻叹她是个小傻子。这才来没几日,真正的考验兴许在后头,日子还长。
来这里后,她们每日吃的不比从前在宫里,却也没有差很多。玉檀擅长做自己家的家乡菜,之前在宫中因为不被允许下厨,一直无处施展拳脚,如今倒是有机会做给主子尝尝。
季枝遥吃饭向来不挑,在一旁帮她盯着火候。潮湿的木炭烧不起来,烟还很大。一顿饭坐下来,两人衣裳都蒙了一层灰。
对视片刻,两人都没忍住笑出声。
这声音,一下让外边路过的人陡然驻足,不再移步。
一墙之隔,裴煦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做的很好吃啊!早知道你厨艺这么好,当初怀着孩子食不下咽时,就应该让你来试试的。”
“那时候奴婢可心疼小姐了,只是宫.那里多说多错,奴婢只能将担心都埋在心里.”
“现在不是都过来了吗?”
里面传出碗放下的声音,有人走动,裴煦心虚地下意识想躲,撞到一旁的陈观,里头的人却又回去了,应该只是起身拿了什么的东西。
陈观在一旁没笑出声,心里却在暗暗嘲笑。他还是分得清轻重,若是此时对裴煦打击太甚,保不准他真要动手,那陈观便得不偿失了。
院子里的人还在闲聊。
“也不知道孩子如今怎样了?他应该.不至于对孩子动手。”
玉檀轻叹了声,想了想,说了句公道话:“他不是那样的人。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好似不会容忍任何错漏一般无情,但他其实总是在宽容,总是在给机会不是么?”
“只可惜,他不是个通晓情爱之人。对小姐的感情有些强硬,又操之过急,如今这样也是必然结果。”
季枝遥不排斥玉檀谈论以往的事情,听完她的陈述,不免对她另眼相看,“可以啊,你竟懂得这般多,若是能有个人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教他就好了,可惜。”
“如今孩子出世,小姐便没有这么多约束与禁锢。自由自在的,多快活呀!”
季枝遥淡笑了声,“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的在乎我,恐怕已经在来寻我的路上了。万一他真的找上了门,你便不管不顾地逃。”
“小姐!”
“他不会杀我,却未必不杀你。”
“他怎么忍心呢?周围人都看得出来,他眼中只有你”
季枝遥摇头,“他受不了身边人的背叛。一旦发生,下场只有一个。”
陈观在外面听着听着,面上的笑意悄然敛起。尽管隔着一堵墙,他也越发开始改变心中对这女人的印象。
她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简单。
陈观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她那个问题的答案,脑海中声音响起的同时,季枝遥在里头也开口接着说。
“生不如死。”
裴煦的面色自始至终冷淡如一,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震怒前的极力克制。陈观在旁边不好直接过问,随时做好配合的准备。虽然听着女人在里面讲述的事迹,他能感受到她的委屈。但若是裴煦要闯进去,他便也只能将人抓走了。
等了许久,湿滑的路上来往许多人。
一个穿着蓑衣的老渔夫拎着一筐鱼准备回家,见到他们俩在门前行迹鬼祟,直言:“这里头的人有夫君,只可惜死在战场上了。才来没几日就有人上门说媒,没一个看得上的。我看公子虽气度不凡,却也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院里交谈声打止,显然是听到外面的对话。
陈观朝那老者点头道谢,随后将自己的艳红色披风一把披在裴煦肩上,拽着他往客栈方向离开。
走了没两步,方才停留的院子传来嘎吱一声。
季枝遥打开门两边张望,来往行人很多,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
玉檀站在一旁有些担心:“小姐,怎么了?”
她微蹙了下眉,似是在思索。片刻后,将门关上拴紧。
“无事,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