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裴煦刚出书房, 便看见陈观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现在陈观被专门分给季枝遥,负责保护她的安全。此刻出现在这里,下意识让裴煦感到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不在公主府, 你到我这里做什么?”
陈观一脸无所谓地回答:“主子在哪, 我就在哪。”
“季枝遥是你的主子。”裴煦脸色微沉,以为陈观是来让他放自己离开的。
结果陈观脸上闪过一丝无语, “我知道她是我主子。”
裴煦看着他愣了许久, 反应过来后低声问:“她……今日在宫里?”
“嗯。”陈观语气稍上扬, 不过很快就立刻给他泼了盆冷水,“不过她不是为了你, 她是觉得小皇子一人在宫中太孤单。”
虽然知道季枝遥不原谅自己,可这话说出口时, 他还是有些不能避免地心里一紧。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裴煦:“别将孤与那等人放在一起。”
裴煦伸手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陈观:“是啊。听那妇人哭哭啼啼地同殿下抱怨,说那男人在家中养了六房小妾,你说这不是……你都只有公主一个。”
语气中嫌弃的意思十分明显。
陈观很满意地点点头, 语气欣慰, “听你这意思, 今夜竟不打算去了。”
这天底下除了陈观,再找不出敢这样和裴煦说话的人。谁让他们幼时便相识,自小一起长大。若非陈观这人生性自负,非要和裴煦打赌,赌输了便一辈子做他的侍从,他现在早就快意江湖潇洒去了。
“您说一视同仁,不代表底下执行的官员一碗水端平啊。”陈观话说多了,又喝了口茶,“那个反杀成功的女人,如今就在天牢里。家里人被男人的家眷谩骂,逼得已经离开上京,去了别处生活。至于孩子,听说被她婆家抢走了。”
裴煦投去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
“简明扼要来说,便是一个富贵人家因为在外受气,回府后殴打身怀六甲的妻子,险些一尸两命。公主正好在附近,便派人将那妇人接到公主府,赶紧给救下来了。”
“属下走的时候, 她正督促小殿下用膳。眼下这时辰过去, 你可能正好能和公主一同用膳。”
“殿下让属下去打探过,对方甚是嚣张,罗列出近年来在上京发生过的所有类似事件。若是男子将其妻子或侍妾殴打致死,官府都只认定为夫妻矛盾,过失伤人;可若是那妇人有些功夫在手上,反杀了那男人,下场便十分艰难。”
“……”
“孤这时候去, 她只会顿时饭都不想吃便躲着孤。还不如让她安心用膳,再陪陪孩子。”
陈观跟进去, “你怎么不过去?难道不想和她多相处吗?”
“晚些再去吧。”听他说完, 裴煦意外地没立刻摆驾, 反而是直接转身回了书房,在软榻上直接卧下,松懈绷紧了一日的筋骨。
“听说近日上京城有人闹事,知道什么缘由吗?”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事儿了。”陈观先是打趣,之后找了张凳子坐下,一手撑着下巴,“这事儿我想不知道都难。”
“怎么判?我朝律例对男女一视同仁,怎会出现偏颇?”
“去。”裴煦很快反驳他, “只是晚些时候。”
“此事交由官府应该更妥当。”听完,裴煦先这样说。陈观正要说什么,听裴煦补道,“不过上京城中的官员多多少少相互包庇,就算真把人送进去,也是饮尽茶便事了的下场。”
陈观叹了声,“陛下啊, 你出师了!”
裴煦这些年顾着统筹军机大事,对发生在百姓身上的事情疏于管理。眼下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紧接着便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你还真管不了,要不是这次正好舞到公主面前,这样的事情只会更加轻描淡写地掠过。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
“孤为何不能管。”他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声说,“律例对男女一视同仁,从前做不到,便从孤这里开始做到。”
说完,他坐起身,用手理了理袖口和衣摆上的褶皱,之后还让陈观去把香点上。
陈观其实只需要负责保护安全,根本不用做这种琐碎的小事。可最近都多少次了,每次去见季枝遥都要熏香,
裴煦站在铜炉前,看着烟雾缓缓升起,之后飘到自己身前。浓郁的味道有些呛人,他皱眉往后退了些,果然见到陈观在旁边看戏似的表情。
“你做了什么?”
“没干嘛啊。”陈观皮笑肉不笑,“公主喜欢你这味道,我就多放点咯。”
“……“裴煦退开,走到院子里又吹了一阵风才抬步。余光瞥见陈观,他冷声说:“孤看你现在有恃无恐。”
“属下知错了,你就看在属下今日连哄带骗把公主劝回宫的份上,饶我这一回吧。”语气毫无悔改之意,偏偏说得正中他下怀。
裴煦直接大步往前走,与他拉开距离。
陈观:……
-
季枝遥已经陪裴知安用完晚膳,原本打算自己也用一些,不过不知哪个小宫女开始起哄,说公主殿下跳舞时美极,像下凡仙女,裴知安便哭闹着说想看仙女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不愿,季枝遥单纯觉得裴知安这个年纪根本看不懂她跳的是什么意思。估计能吸引他的,便只有那些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的漂亮衣裳。
他再三哀求,季枝遥只好应了这小鬼头。
裴煦刚走到月涟居门前,便一眼看见那翩翩起舞的身影。同那年除夕宫宴时一样,她舞姿婀娜,身段柔美。尤以那一双灵动的眼眸最能传达情绪,月华之下,裴煦完全僵住,满眼只有她。
陈观从来只耳闻,今日有机会见识到,也有些直了眼。
季枝遥很少认真打扮自己,往日最常见的便是一根简单的玉簪子挽起长发,干起活来从来不喊累,让人第一印象只觉得她是个十分勤勉之人,却忽略掉她也是个女子。她不仅生的十分漂亮,甚至能到名动京城的地步。
不过有人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已经将流落民间的公主画像销毁得七七八八。以至于鲜少有人知道公主真容,更莫说这舞蹈这一绝技。
季枝遥已经很久没有跳舞,因而没有时常活动筋骨,只跳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可底下裴知安完全看呆,就连旁边的小宫女也瞪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以前她曾以自己会舞为耻,因为这永远是她奉承旁人的工具,永远只能得到那些丑恶嘴脸评审的目光。而今日,当她在这群小姑娘面前跳时,她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
让她觉得,会跳舞也不完全是坏事。
门边传来对话声,季枝遥一分神,瞥见门口站着的那个人,立刻失了平衡往后倒。裴煦离得远,没能立刻接住。季枝遥也没想他来,不过意料之外的疼痛也减轻了大半,因为有另一个热乎乎的小团子冲了过来。
裴知安力气小,只勉强把娘亲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之后自己也往后栽,两人一起摔到地上。
周围宫女惊叫着冲上前,见到陛下后更是紧张得头都不敢抬。
“你们就是这样保护公主和皇子的?”他厉声看向这里的掌事宫女。
显然,方才这位资历深的宫女也看入迷了。
“奴婢护主不利,自愿领罚。”
之后,所有宫女都跪下,重复着一样的话。
季枝遥扭伤了脚,还摔疼了腰。伸手揉了揉,见裴煦似乎要把自己抱进去,她下意识抵着他肩膀。
他垂眼,低声问:“能走吗?”
她尝试动了一下右脚,确实疼得十分厉害。别说走,光是让她动弹一下都够呛。
“别罚她们。”季枝遥意识到自己不能走,手依旧抵着他和他保持距离。眼下这情形,她好像在跟裴煦谈条件。
“好,不罚。”裴煦转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人,“留两个去拿伤药,其余的退下,下不为例。”
“是!”她们又惊又喜,总算尝到在公主手下当差的甜头。
得了这结果,裴煦复又看向她,“好了?”季枝遥有一瞬僵硬,尤其是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扑到脸颊上时。她缩了缩手,把手收回来。裴煦这才将人顺利抱起来,走了没两步,意识到什么,看向身后还在地上浑身是泥土的人。
“陈观,把那小子提进来。”
“哦,好的。”
之后,后面传来小孩子的惊呼声和另一道声音的低笑。
季枝遥想回头,可是腰上的疼痛迫使她静止。肯定是陈观在折腾她儿子!
等裴煦把她放下来,她立刻想去把眼前的人推开,去看裴知安怎么样了。可陈观毕竟是裴煦的人,两个人往常的默契都体现在现在这状况下。陈观提着裴知安直接回他自己的房间了,让宫女把伤药分过来一点,他来给皇子殿下上药。
“……”
她的手就这么扯着裴煦的衣领,歪着身子看外边。过了会儿,她见没动静,才缓缓收回视线。而裴煦,从一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弯身撑着床的姿势没动。
吓了一跳,季枝遥赶紧把手松开,之后往旁边挪了挪,“谢谢。”
“你跟我说什么谢谢。”他皱了下眉,转身把伤药拿来。
季枝遥看他动作似是要上药,动作很快地将裙摆盖过伤处,还往后退了退,“我自己可以。”
裴煦微愣了下,之后把药递给她,没和她争。季枝遥还以为这人又要像以前一样,强势地拉开她的衣摆给她上药。见到他如此配合,反而有些适应不了。
被一道视线盯着,她忽然想起以前在岭南春杏堂时,师兄也经常这样盯着她,只要她做错一处,便会严厉指出。就因为这样,她上药时手有点抖,根本控制不住。
为了缓解有些诡异的气氛,她清了清嗓,问:“为什么这么晚还过来?陈观嘴那么快。”
“不是。”裴煦十分无奈,很想辩解,却不能操之过急,防止她觉得自己在骗她,“你不能什么都听裴知安的一面之词。”
“他是你儿子,不要一口一个裴知安地叫。”季枝遥挑他刺,根本没认真听,“而且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她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腹诽说:“我怎么觉得他怎么都比你靠谱些。”
“……”
裴煦:“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干什么了,以前从不这样。”
“他怎么了?我瞧着知安很乖。”
“撒谎在我这可不是小事。”他骨节分明的手点了点季枝遥坐着的这张床,“前两日夜里大雨,宫人说裴……知安一个人睡害怕,我不是也立刻赶过来了。”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在这里陪他?”
“那夜文书实在很多,我看到夜半,再想动身时已经很晚。”裴煦说着说着,语气带了非常细微的委屈,“我只是不想吵醒他。”
季枝遥见识过他的那一大堆折子,听到这个缘由后沉默了一会儿。正好药上完,她自然地把罐子递过去,他也很自然地接过,放到了旁边小桌上。
“他还跟我说,你经常不陪他。”
“笑话。”裴煦说到这已经觉得额角抽痛,“我只要有空便会来月涟居,你随便找你宫里的人问问便知道。除了事情特别多的时候,我哪一天没有陪他,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季枝遥鲜少见到裴煦这幅样子,有些违和,有些好笑,却十分鲜活。她微怔,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裴煦以为她还是不相信,之后转身坐到离她一拳距离的地方,叹了口气,“算了,你若是不信,我日后再想办法让你相信就是。”
“我信你。”过了很久,身旁的人轻声说,“我没有想到,你能做一个很好的父亲。”
“你发现了吗?”季枝遥低笑了一声,下巴搁在自己膝盖上,后腰隐隐作痛,“和知安一起后,你变得温暖平和了许多。这样,很好。”
裴煦:“你也这样说。”
季枝遥:“还有谁说过?”
裴煦:“陈钧,陈栢,隔壁那个也说过。”
隔壁那个……
“陈观?”她垂眼点了点头,“他本身也是个散漫至极的人。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你性子也潜移默化地开朗许多。”
“那你有没有想过,除了知安,陈观,还有一个人让我有了改变呢?”
他说这话时,季枝遥正看着门外。却觉得脸颊被一道灼热的眼神注视着,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很多。
她沉默不语,隔壁裴知安的惨叫便显得很惨烈。季枝遥不知道该说什么,头脑混乱得很。找到机会,便立刻翻身下床,尽管腰疼的难受,也要快速往外走。
“我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