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正文卷

第四十章

◎九皇子◎

其实邯雪枝一直不明白, 一个九岁的小孩怎么会有那样可怕的眼神,仿佛活了千百岁般,能看透一切, 就是九辰子也无法奈何他。

邯雪枝曾尝试过和他交流,但他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独来独往,后来贺知意上山, 邯雪枝这才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拿开, 转而去看贺知意。

邯雪枝说:“你也知道师父总是不管事, 常年下山不知去向,柳不归从不与其他人交流, 偶尔研究下医术,贺知意总往丛林钻, 不爱往屋里跑, 望青山像盘散沙。”

周双认真听着, 有点想不出来这样的望青山。

她印象中的望青山,师父除去最开始帮她梳理经脉那会儿有耐心,其他时间总是下山不见人影,师姐是开朗恣意的, 喜欢逗她逗小师兄, 小师兄嘻嘻哈哈,看着很天真活泼, 师兄像个大家长,说话很有权威, 偶尔严厉, 但大部分都是温和宽容的。

大家聚在一起时总是很热闹, 说不完的话, 斗不完的嘴,他们笑着跑来跑去,师兄就坐在那里帮他们煮茶扶正倒地的椅子,看他们闹得过分也不说,只在平息下来给他们善后收尾。

邯雪枝眉眼带笑道:“你看到的柳不归温和耐心,充满责任感,会抽时间指点我们修为,但他只是在你来了后才变得如此。”

“此前望青山只是一片山头几个木屋,后来的库房、藏书楼和药田都是他在你来后整理出来的,那些法器、术法剑诀曲谱、药植丹药也是他的成果。”

邯雪枝感叹:“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周双对这点深有体会,便是师兄随意给她讲的故事都藏有“技”的秘密。

之前知道师兄厉害,却没想过他堪称变态。

邯雪枝:“没发现里面字迹是一个人的?”

怎么可能呢?

周双不解:“那师兄他……”

邯雪枝说:“都是他写的,他虽和我们一样认九辰子为师,但师父从未教过他什么。”

这下周双是真的震惊了。

可柳不归十岁进望青山,此后几乎没怎么下山,若非九辰子教导,那就相当于他十岁前就熟知这些。

“我不知道。”邯雪枝轻声叹息:“小幼,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柳不归是个很可怕的人,一旦和他产生纠葛,就不是你能应付的。”

也因此,邯雪枝和贺知意从不惧戒律上的惩罚,却单单怕不能进藏书楼,柳不归后来就用这点罚人。

《谈术论》里面总结了各种法器、术法的应对之法,主要分析不同攻击的弱点并对其破之,几乎相当于半个外挂。

上个重生柳不归就将黑衣人的弯刀和黑不溜秋术收录其中,剖析其弱点和应对法。

她认真对周双道:“望青山成现在的样子是因为你,不管我、柳不归、贺知意如何,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

望青山上有价值的地方也就库房、药田和藏书楼,这三个地方都是柳不归在整理,周双他们不爱往库房跑,对药植也不擅长,所以经常会去藏书楼,还乐此不疲。

藏书楼的书籍有很多,其中有一个系列是邯雪枝和贺知意必看的,也是周双被柳不归逼着看还要考的,那就是《谈术论》。

她问:“藏书楼的书都是他写的?”

“不知道。”邯雪枝说,“我们都不知道他的从前,他也从不提,就是师父也不曾知晓。”

这些话仿佛化成一汪暖暖的活水灌进心脏,那些沮丧、后悔、难过沉淀下来,也让周双越发坚定,就如同他们想要她开心一样,她也想让他们活得快活。

所以周双在面对方家门生攻击时,即便修为不比他们高,却能凭借这些以一敌多。

周双抬眼问:“师姐知道师兄在哪里?”

周双到来后,最开始主动改变的是柳不归,后来邯雪枝和贺知意知道她的经历后,也愿意为她做出改变,将望青山打造成温暖的地方。

周双顿了下:“我以为师兄在誊抄旧书。”

周双很认真道:“可他是师兄。”

是帮她解毒治病的师兄,教她修炼术法的师兄,陪她在望青山度过一日又一日的师兄,她不可能不管。

邯雪枝看着她最终还是没说那些话,只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说:“也是我忘了,咱们望青山上最通透的是小幼,我希望柳不归永远不会在你面前露出那样一面。”

周双却抿唇笑问:“最通透的不是师兄?”

“他?”邯雪枝翻了个白眼,看着周双弯着眉眼笑,不觉也笑了:“他是最执着的,拿得起却放不下。”

周双眨眼:“我不懂。”

邯雪枝说:“其实我也不懂。”

两人相视而笑,邯雪枝随后叹了声:“贺知意是崇旌的九皇子,你若去寻他,就去贺家旧宅看看。”

周双诧异:“师姐……”

“我知你不会放弃,与其你一通乱找,还不如直接告诉你。”邯雪枝笑笑说:“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幼时见过他一面,知道他出自贺家,后来历练中听过一些传闻,贺家全家被仇杀,只有他侥幸存活下来。”

邯雪枝八岁时见过贺知意。

她坐在回昌夷的马车里,路上突遇大雨,只能停下来找地方避雨,恰逢贺家就在附近,昌夷使者前去敲门寻求帮助,贺家同意让他们暂宿一夜。

两个小孩就这样碰上了。

在长长的寂静的走廊里,贺知意被小厮牵着走,邯雪枝被礼仪嬷嬷背在背上,擦肩而过时两个小孩都好奇地看向对方。

当时的贺知意是个小豆丁,个子小小的,走路也小小的,乌黑的眼里泪汪汪,看着总想哭的样子,很怕生。

在贺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他们早早离开,邯雪枝再一次见到贺知意。

他被小厮牵着从僻静的地方走来,那不是卧室的方向,似乎哭得很厉害,眼睛都肿了,连走路都在颤着打嗝,瞧着十分可怜。

这是他们短暂的相见。

三年后贺知意被九辰子带上望青山,那时贺知意仍旧怕生,看谁都瑟缩着,他没认出来邯雪枝,邯雪枝却认出他。

邯雪枝说:“贺家人死了几天没人发现,师父路过察觉不对,进门查看时尸体都开始发臭了,贺知意就被关在贺家的地下室,虽然逃过一劫,却差点饿死。”

周双皱眉:“可小师兄不是九皇子?”

邯雪枝:“那时候几个大一点的皇子争得厉害,师父不知道残害贺家的人是谁,若是皇室所为,送回去也是送死,就留在了望青山,后来是他自己不愿回去。”

“直到现在,贺家为何人所害也无人知晓。”

周双问:“小师兄在调查贺家被灭真相?”

邯雪枝摇头:“只是我的猜测,他没提过贺家的事。”

周双陷入沉思,她试图将下山以来遇到的事情串在一起,难道黑衣人是小师兄的仇人,所以才会针对望青山?

邯雪枝忽然上前抱住她,周双怔住,随即身后环住她的腰:“师姐?”

邯雪枝轻声说:“小幼,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决定。”

周双以为她说的是告诉自己师兄和小师兄的事,不待她细究,邯雪枝已经退出来不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转而问她:“你还没说,这个孟瑾和你是怎么回事?”

周双茫然抬眼:“什么怎么回事?”

邯雪枝用手指戳她:“不要否认,你对他不一样。”

周双老实说:“他用性命救过我。”

邯雪枝收了手摇头轻笑:“那可真是太犯规了,难怪我们小幼这么信任他,贺知意若是知道,不晓得该多嫉妒。”

话虽这么说着,她望向周双的目光却是带着欣慰的。

两人敞开心扉地说开了,周双很高兴,以至于翌日在给孟瑾和宋岸的践行宴上,也随邯雪枝说着送别的话举起酒杯,邯雪枝看了没阻止,周双就捧着酒杯小口尝。

桌上的菜品和平常一样,只是多了几壶酒。

孟瑾正在同邯雪枝说些感谢招待给公主添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他身旁的宋岸坐得端正,低眉不语,整个人肃冷沉默,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几杯推杯换盏后,邯雪枝忽然看向宋岸,眉间温婉含笑:“听闻宋家家风严谨,想来宋公子不多久就会娶一位知书达礼的妻子,昌和遗憾无法亲眼见证,先在这里道一声恭喜。”

她举杯朝宋岸敬了敬,掩袖喝完,宋岸终于愿意转头看她,神情却是沉冷的,偏偏邯雪枝还若无其事地朝他笑,宋岸握着酒杯用力,随后仰头喝酒,仍旧一言不发。

似乎她只是突然想起朝他这么说了句,后面便继续和孟瑾交谈起来。

宋岸听着女子柔声轻笑,沉默地坐在一角喝酒不停。

中途有人来找邯雪枝,她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看到周双坐在孟瑾身边朝他傻兮兮地笑,脸上晕了酒色,拉着孟瑾的胳膊怎么都不放手。

孟瑾手臂被她扯进怀里,另只手想推人,可举到半空又不敢碰对方,无力蜷动的五指表达着他的无助。

他见邯雪枝仿佛得救了般如释重负,红着耳朵解释说:“她喝醉了,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他以为邯雪枝会将周双拉开,可她只是撑着侧脸笑眯眯看着周双撒娇,欣赏好半晌才说:“原来小幼喝了酒是这样的,难怪柳不归给她禁酒。”

孟瑾僵着半个身体低头看少女,她正因为脸颊上的头发痒得在他肩膀蹭,将头发弄走后就开心地对着孟瑾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嘴角的小梨涡盛着酒般,看一眼就能醉人。

邯雪枝说:“她平日不会这样笑。”

孟瑾只得暂时就着这个姿势问:“在望青山也没有?”

邯雪枝摇头:“小幼就算开心也会克制,怕是假的,就让自己不那么开心,若是假的,就不怕了。”

她笑着伸手戳戳那颗小梨涡,醉酒的少女迷迷糊糊望过来,立即松了孟瑾的手,张开双臂抱着邯雪枝,凑在她颈窝黏黏糊糊地喊师姐,边喊边笑,仿佛遇到天大的喜事,禁不住的乐。

孟瑾松了口气,伸手摸发烫的耳朵,忍不住低声说:“还是别这样笑了。”

邯雪枝搂着小幼不让她掉下去,闻言笑出声:“她信任你。小幼不信任何人,就是我们也废了许久才让她放下戒心。”

孟瑾想起贺知意也说过类似的话,目光不自觉望向周双,她还不知道两人在说她,正无知无觉地撒着娇憨笑。

“小幼对吃的有心里阴影,”邯雪枝低头看她,抬手整理她乱掉的头发,“她刚上望青山那会儿不愿意吃东西,柳不归想了很多办法都没用,就是强迫她咽下也会偷偷吐出来。”

“后来小幼喝什么药,柳不归就当着她的面喝半碗再给她,吃饭也是如此,这么过了一年她才愿意吃望青山上的东西。”

但柳不归的身体遭不住,缓了半年才恢复。

周双身上中了很多毒,大多数毒需要用更厉害的毒克制,柳不归再厉害也是凡人之躯,但他就这么熬着,给周双解完毒再想办法解自己的毒。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邯雪枝和贺知意被他震撼到,所以即便被周双甩脸恶意针对,还是没多久就放下再来找她。

邯雪枝说:“她不吃任何人递过来的东西,除了信任的人。”

孟瑾却迟疑道:“可我没做过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周双愿意吃他手里的东西是在他们到达弈城没多久吃五彩丸子的时候,那时他们也才第二次见面。

邯雪枝含笑道:“小幼说你拼命救过她,我很感激你,不单为你救过她,还为你能让她取得信任。”

孟瑾觉得受之有愧:“还谈不上拼命。”

他回头看了眼抱着剑垂首安静的宋岸,沉默一会儿,问:“这是你信我的原因?”

邯雪枝点头:“小幼她……”

“师姐!”

周双忽然竖着脑袋喊了声,两人一愣,连发呆的宋岸也望过来,就见周双直愣愣盯着邯雪枝,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问她:“你想回望青山吗?”

邯雪枝以为她清醒了,一看发现还醉着,哭笑不得哄着她说:“嗯,我想的。”

周双就又凑上前迷迷糊糊地抱着她的脖子,伸手在她肩膀慢慢拍着,絮絮叨叨念着:“不怕不怕,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带你回去,我能……呜……”

她捂着自己的嘴小声说:“不能说,不能说。”

两人对视一眼,还不待说话,一把剑连着剑鞘忽然抵着周双的额头,宋岸往前怼了怼,不满道:“让开,这是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