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雁归几乎彻夜未眠,她一点一滴地回忆过往,脑子里像是在拍一部电影,用着各式各样的剪辑镜头将这些年里的片段过滤了一遍,她的童年、少年、青年,自己、大伟、孔峥。戏剧来源于生活,她的生活却远比戏剧更加曲折,回忆总是让人软弱的,她的眼角忽然掉下一滴眼泪,晶莹剔透。
第二天雁归决定放松心情去逛街,天气晴好,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如同碎金,街上人群熙攘,黑压压一片,身边车流缓慢,雁归在城市间穿梭,或许是天气让她的心情回暖,她竟然逛得兴致盎然,买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手袋,走着走着抬头看时发现自己晃到了天翔国际楼下。
思忖一会儿她拨了个电话给孔峥:“我在你楼下,我们见个面?”
孔峥犹豫片刻:“现在?”
雁归说:“就现在,你正好也差不多该下班了。”
“那你上来吧。”
雁归上了顶楼,推门走进办公室,看见孔峥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一盘录像带。
时值五月末,孔峥穿一袭简单蓝色条纹衬衣,腕口处别着一对晶莹的钻石袖扣,他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见她进来并不抬头,雁归毫不介意,大剌剌地往旁边坐下去跟他一起观看。
过了半晌,雁归点点头:“不错,画质清晰,拍摄的角度也好,你们大厦的监控设备物有所值。”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晚宴当晚她与柳大伟在天台花园的画面,从两人交谈争执,一直到雁归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雁归问他:“我昏迷的时候警察摆明怀疑柳大伟家庭暴力,你为什么不把这盘带子拿出来?你可以用这个来证明一个人的清白。”
孔峥听到雁归问话,懒洋洋地嗤鼻道:“我为什么要拿出来?拿出来不就破坏你的计划了吗?”
雁归单刀直入:“真实原因是你不喜欢他还是想把我和他的关系逼到走投无路,再无转圜余地?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孔峥凝视她的眼睛,轻松说道:“听说叶筠昨天找过你,我以为她已经告诉你一切。”
雁归一字一句回答:“我希望听你亲口说。”
“何必呢?雁归,你可以稍微装装糊涂的,这样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我不想再对你撒谎,但我更不忍心对你说真话——你现在全心全意地信赖我,因为觉得现在只有我对你最真,叶筠的说辞能让你方寸大乱,可见我在你心目中已有分量,但偏偏却又是我让你失去了这么多,对你,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她低低说道:“过意不去?你当真应该对我过意不去。”
孔峥起身拿了支烟,却不点燃,只是把打火机在手上绕圈玩弄:“你今天既然来了,不问个明白也不会走,OK,那我就全盘告诉你。叶筠自幼家境良好,长像又出众,一直顺风顺水,身边追求者无数。念大学时碰到柳大伟坠入爱河,她喜欢他的理由和你差不多,也难怪,那时柳大伟在学校里才气逼人,虽然家境贫寒却正直向上,对女伴又温柔体贴,是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不知道当时柳大伟是否跟她玩暧昧,反正按她自己的说法是她与柳大伟之间有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火花,一直等着他来表白,结果一等就等了两年,直到快毕业也没见他的动静。她着了急,因为那时候她家里已经在替她联系出国事宜——总的来说我还是比较欣赏叶筠那个人,她胆子大又热情,勇于争取,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干脆主动去向柳大伟告白。她当时决定,如果被拒绝,就死心出国,如果两人成了,就推了出国的事,和柳大伟留在国内发展,结果那天她得偿所愿。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们第一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之后,你就横刀夺爱,让她败得一塌糊涂。”
雁归静静问:“然后?”
“然后?”孔峥笑了笑,轻描淡写道,“然后她羞愤难当,去了美国,在那里待了半年后遇到我的partner,再次一见锺情,火速确定了恋情。所以,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现在这个年头没有几个人知道矢志不渝、海枯石烂这几个字的含义,有了替代品,马上就忘记前任,他们总是在时刻衡量着自己的付出与收获能否成正比,一发现可能赔本,马上斩仓。”
“只有你……”他叹了口气,“只有我和你……这么傻……”
他似乎觉得无聊,终于“啪”一声把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
雁归望着面前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烟雾最终旋转飘散,心一寸寸地灰死下去:“你用商业利益让她同意帮助你一起覆灭我们的婚姻?”
孔峥摇摇头:“你傻的吗?人家说什么你都信,公司股权只是其中一部分,你以为叶筠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不会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她会咽得下这口气?只是没机会报复而已。我提的这个建议,正中她的下怀,不需要我的任何提示,她表演得不知有多卖力。至于股权,我一直只是说会优先考虑他们,优先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句客套话,现在做生意,不到最后签合同的一日,什么都是假的。朋友又怎么样?我难道会为了什么劳什子朋友的一句客气话就把白花花的银子送出去?可笑。”
雁归内心翻江倒海地翻腾着,血几乎要冲上太阳穴,这个人这么坏,一点一点有预谋地靠近她、感动她,让她迷惑,然而他最终的目的是摧毁她,摧毁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孩子!他现在还这么谈笑风生!他凭什么以为世间一切都可以掌握在他的手中?
她气极败坏地一抬手把茶几上的烟灰缸扫到地上,烟头烟灰落了一地:“为了你的这个提议,我失去了什么你知道吗?你毁了我的一切!你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孔峥一点也不惭愧:“也许我的方式有些粗鲁,可我不后悔,我一定要得到你。”
雁归愤然说道:“得到我?说得轻松,就像一个孩子要得到一件玩具,可我不是一样东西!还跟我说什么抢小孩儿的故事,你看看你自己做的,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孔峥振振有词:“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真金不怕火炼,如果你和柳大伟真的那么和美,那么不管我用什么伎俩都拆不散你们;又或许我看你真幸福会心软,但现状并不是那样。现在只是一个叶筠他就这么摇摆不定,以后你们婚姻里再有任何波澜,你将是他第一个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所以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应该早点把叶筠弄走,女人,实在是太多嘴了!”
“闭嘴!你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孔峥坦然承认:“不错,就是我,那又怎么样?你并没失去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一段形同鸡肋的婚姻,一个不忠的丈夫而已。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将得到什么?我能给你全世界!”
雁归被他气得脸色发白,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孔峥轻嘘一口气:“现在你都知道了,事已至此,你决定怎么做?或许你不信,可是我还是要说,我搞这么多事是为了什么?就算是残忍也是因为我爱你。”
雁归冷笑一声:“你爱我?我多谢你爱我!多谢你对我青睐有加!你有钱有势,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我这种平头老百姓能拿你怎么办?只希望不被气死,唯一能比的就是跟你比命长了。”
孔峥叹了口气,靠近她一点,见她没闪开又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拖长声音低低叫她:“雁归……”
雁归看他顷刻间便装出一副孩子气似的讨饶表情,心裏像有个小耗子在挠,这个歹毒的人,一会儿装小孩讨她欢喜一会儿扮正人君子要带她逃离苦海,原来一直在演戏!他就这么认准了能把她在手心裏攥着,认准了她不能逃出生天去?他说“事已至此,你决定怎么做?”根本意思就是“事已至此,你还能怎么做!”是了,对付这种人只能用比他更歹毒的法子。
她倏忽笑了笑:“对了,还有一个办法,你这人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如果我永远不让你得到,你是否会惦记一辈子?”
孔峥把两条秀气的眉毛拧起来:“你这不是和我赌气吗?我们两个这么像,做事情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你一定可以想明白的,对不对?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这个过程。”
雁归断然说道:“我不能理解,而且我也不允许自己被人算计成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个多么大的讽刺啊,当年她算计过锺爱、算计过大伟、算计过叶筠,没想到到头来却栽到他的手里,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必就是这样吧。大伟利用她的爱来伤害她,他则是利用她的信任再伤她一次。她竟曾经被他感动,相信了他的真心、相信他对她的爱,这比那段荒谬的婚姻更加荒谬。
“可是,我还没完呢。”她冷冷地想,“你也未必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你要斗我就陪你斗到底!”
她怕他看出什么来,做出怒气冲冲的姿势起身要走,孔峥一把拉住她:“我知道你恼怒我,害你没了那个孩子,可这真是个意外,失去了的已经失去,说明你跟那孩子没缘分。我对你真心实意,也肯不畏人言让你明媒正娶地进门,至于孩子以后我们也能生,你还想怎么样?”
雁归甩开他:“我们也认识了这么多年,以后估计再见的机会不会很多,今天我陪你喝一杯,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我也不妄想能从你这裏讨什么公道,就当不认识!”
孔峥站在原地不肯动,雁归不理他径自走去酒柜,倒了两杯酒过来,递一杯给他,自己拿着另一杯抿了一口。
孔峥拿手指在酒杯边缘划圈圈:“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我什么都答应你。”
雁归喝道:“快喝!”
孔峥显出委屈的神情,一口将酒杯里的酒喝掉,犹自挣扎:“你听我说……”
雁归见酒杯空了,乌黑的瞳孔像针尖似的猛然收缩,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在房间里游荡,她走到孔峥的游戏室推门进去:“怎么多了张床?你不是说这裏不能放其他东西吗?”
孔峥也跟着走进去:“嗯,这段时间比较忙,我让秘书加了张床,有空会在这裏睡一睡。”
“你不玩多米诺了?”
“近段玩的比较少。”
“上次我砌的那幅呢?我今天想砌完。”
孔峥抬腕看下表:“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补一补身子,不要想太多,改天砌好不好?”
雁归不理他:“去把那幅图的蓝本找来给我。”
她的表情语气都不容别人说不,孔峥正在心虚,自然只好一切由她。
他在旁边看她玩了一会儿,拿手按了按额角,雁归抬起头:“怎么了?累了?”
孔峥点点头:“可能昨天做事太晚,又知道叶筠找了你所以在想该怎么跟你交代,没怎么睡好。”
雁归微微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闪,把他推到床边坐下:“那你休息一阵,我砌好了叫你。”
孔峥觉得雁归笑容诡异,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他醒来的时候雁归的图已经完成,听到身后有动静,雁归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笑语盈盈:“醒了?看,我的图砌好了,漂不漂亮?你以前说这图片裏面的木头房子一定是我喜欢的类型,不错,的确是这样,因为它很温暖。”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吗,孔峥?”她问,“房间总是那么狭小昏暗潮湿,为了防潮,大人会在墙壁上贴一层过期的旧报纸。你可能不知道,小时候我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在上面涂涂抹抹,我这个人没什么创意,画来画去总是一栋小小的房子,有门、窗、灯、床,房子里有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孩儿,他们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画得很拙劣,但那是我这一辈子的梦想,一个即使在残酷现实面前也没有消失过的梦想。”
她冷冷地说:“可是,你毁了它,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毁了它!”
她说着话的时候,孔峥一直在挣扎,游戏室里新添的床是一张欧式大床,四角都有雕花的罗马柱,他不知道自己几时躺到了中央,试着活动手脚,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呈大字形,四肢被绳子牢牢绑在床角的柱子上,甚至连衣物也被脱掉了,只贴身穿着一条棉质的四角短裤。
雁归笑着说:“你这床买得真好,不然我就要把你双手双脚绑起来放在地上,那多难看,跟捆粽子似的。”
孔峥见她笃定的表情,知道一切都已在她的掌握之中,他马上放弃挣扎,非常迅速地接受了现实:“雁疯子,你想怎么样?”
雁归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字一句说:“我不甘心。”
孔峥无奈地点头:“可以理解,我也不介意自己裸身跟你讲话,但能不能是在我自愿的情况下发生?”
雁归说:“我也不是在自愿的情况下发现自己的一切就这么没了。”
孔峥想了想:“我可以赔给你,你失去的一切我都能加倍赔给你。”
雁归冷笑一声:“拿什么赔?拿你那所谓的爱吗?你的爱那么廉价,毫不不顾忌我的感受,任意伤害的爱也能叫爱?你以前怎么跟我说的?因为真心爱我,所以不舍得让我痛,甚至愿意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但其实呢?你用你那不择手段的爱把我完全摧毁了!”
她把话语好似从齿缝中蹦出来:“你以为知道真相以后我还有一分一毫的可能爱上你吗?我只恨不得此刻山崩地裂,把你和我统统就此掩埋,玉石俱焚!”
孔峥仔细端详她的神情:“你不会打算杀了我泄愤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
孔峥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把雪亮的刀已经抵到他面前,雁归幽幽说道:“刚刚逛街的时候买的,双立人刀具,我一直想买,但是始终觉得价格太贵,今天为你破了例,你该觉得荣幸。这把刀产自德国,据说刀刃锋利,可以轻易切开最粗重的牛骨,你觉得自己的脖子比牛骨头更加坚固吗?”
孔峥此时浑身上下被剥得精光,颈边又抵着一把闪着寒芒的长刀,他不觉得冷都不行。但他也是个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人,情急之下竟然微微一笑:“如果能让你出这口气,要杀你就杀吧,反正你杀了我,也没其他路可以走,不过是陪着我一死了之,那结局也不错。不过这场山崩地裂的灾难过去以后,不知道内情的人们会怎么评价我们?或许以为我们是一对用性命来纠缠的爱侣,你不觉得那样很凄美吗?”
雁归面如寒冰地看着他:“还想跟我玩花样!”
孔峥镇定说道:“雁归,把刀放下吧,我们两个其实都是危险的赌徒,这把我就敢拿命跟你赌——赌你不会伤害我。你为什么不想想报复我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是嫁给我,那样我的身家有一半都是你的,你可以每天折磨我,不许我谈恋爱泡妞;不许我玩游戏砌骨牌;要我长就长要我短就短,那样的生活难道不是更过瘾一些吗?”
雁归凝视他半晌,忽然哐当一声将刀远远扔到地上:“不错,你的确了解我,知道我只是吓吓你。”
孔峥笑笑:“我这条命虽说不值钱,但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如果是因为把你从那段愚蠢的婚姻里救出来而丢了命,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你既然这么聪明,那你知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太清楚,不过哪怕你在我身上用红墨水写下贱人两个字也不奇怪,你总是有些出人意表的行为。”
雁归忽然站起来:“那你一个人慢慢猜,我走了。”
孔峥大吃一惊,情急之下大力扯动手中绳子以至发出巨响:“你就这样走?我怎么办?”
“你不是神通广大吗,自己去想办法脱困好了,或许你可以大声尖叫喊救命非礼,让下属都拥进办公室来看到你的裸体丑态。哦,对了,我怎么忘了,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估计外面已经没人了,明天后天是周末,应该也不会有人来你的总经理办公室加班吧。你这么忙,难得有时间让你好好休息两天。”
孔峥表情僵在脸上,咬牙切齿道:“你这么做可是犯罪,我能去警察局告你,你想坐牢吗?”
“嘘。”雁归把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不会去告,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因为你不好意思。面子这东西是人家给的,脸可得你自己给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人下了药迷昏,脱得光溜溜地绑在床上,说出去你觉得好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我又一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八卦杂志会怎么写?还有我没猜错的话,你家里总有些如狼似虎的亲戚吧?他们会不会拿这个做文章?你脸皮厚无所谓,你妈呢?她这几年靠着你的出人头地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如果有事发生你叫她怎么做人?”
孔峥脸色一沉:“你这么做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雁归起身拿起手袋微微一笑:“我才不要好处,我只是要告诉你,你的牌砌得再好,也只能砌出你一个人的人生,如果妄想掌握别人的命运,就要付出代价,比如现在这样!”
她走到他的面前,在他脸上拍一拍:“你应该觉得幸运了,如果不是这次我自己经历了生死劫难,你的下场绝不止今天这样简单。”
他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他,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对他最好的报复,不是让他流血受伤,而是让他永远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好让他惦记一辈子!这样的男人,把缜密的心思完全用在算计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他爱的女人也毫不手软,简直比柳大伟更让人憎恶,雁归打定主意,就算自己这辈子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向他妥协半分。
看到孔峥一脸好似被迫吞下绿头苍蝇的表情,雁归心情大好,轻盈地飘然而去。
她身后传来他斩钉截铁的声音:“你这么做,我将永世不放过你,你会后悔的!”
雁归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不屑一顾地扬了扬,走到门口,她还仔细地把门关了起来。
踏出天翔国际的大门,她再次回头看了看,暮色已经暗沉,红霞正逐渐被黑暗取代,空气中流动着江南夏日独有的湿热气息,雁归挺了挺肩膀,把头扬得高高的,这是她第一次踏出这个地方心情却这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