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忽近忽远的距离。
我看到了布小曼,还有张初初。我们在布小曼家的阁楼里,是七月,阳光充沛的季节,我们穿着同样款式的T恤,胸前是我们三个人的大头贴……这是我们的姐妹装。我们在说性感。我说皮肤是小麦色最性感;张初初说下巴尖尖胸部饱满的女孩最性感;布小曼说,性感是在冬天的雪地里,穿一双高跟鞋。
我们笑得没心没肺的,只是布小曼的面孔模糊了,然后是张初初。我急急地喊,心裏惶恐。
那个时候,我猛然睁开了眼。
原来是一个梦,原来我睡着了。
麦凉。是段锦年的声音。
我想动一下,可是头疼得让我低呼一声。
别动。缝了七针,当然疼。
我想起来了,发生的事。
他呢?他没事吧!我急急地问。
他?唐小泊,是他打电话给我的……我来的时候他没在。
因为头部缝针,我的头顶被剃掉了一大块头发,着实难看得很。我干脆去剃了个光头,然后戴上帽子。
我又去找过张初初,但她总是不在家。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布小曼的电话。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约定,我们约定每一年的新年,不管我们在哪里,都要给对方打一个电话,说一声“新年快乐”。
布小曼要合上电话的时候,我连忙说,对不起。
布小曼在电话那边笑了,她说,麦凉,我很快就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那天夜里,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终于说出了那句“对不起”,而我,和布小曼、张初初,我们会回到以前,回到亲密无间的以前。
只是,当布小曼回来的时候,张初初已经不在倒桑树街了。
她离家出走了。
她是九个月后回来的。是布小曼去接的她。而我,在那个时候已经离开倒桑树街了。
是因为小五。警察查到了那个酒吧,而小五逃了,张初初跟着他。
三十晚上的约定,张初初失约了。她没有给我,也没有给布小曼打电话。
张初初离开后,倒桑树街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我们的生活,好像被突然地抽空了去。
后来在南京见到张初初的时候,她跟我说了那些逃亡的日子。
小五要去避风头,张初初那么坚定对他说,我跟你走。
他们混上了一趟去新疆的火车。新疆,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三天两夜的火车,他们要小心地躲避乘务员的查票。
新疆有小五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住了下来。
在北疆,一个叫清水河子的地方。因为惊慌和疲劳,一到那里,张初初就生病了,持续地发烧,昏昏沉沉。
但小五根本不会照顾人。他混在那里的游戏厅里,没日没夜地打游戏。
四月里,这裏开始种棉花。
张初初就开始和一群人去地里干活。虽然生长在市井,但张初初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赤着脚踩在泥地里,把苗秧一株一株地栽种下去。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还有被小虫咬过的斑驳红肿的腿。
张初初却觉得能够和小五一直生活在这裏,很幸福。张初初甚至打算,等有些钱了就在这裏承包一块棉花地,慢慢地养活自己,和小五。
有时候,张初初也会想家,会想布小曼,还有我。想念我们肆意的年少岁月,想念我们曾经的单纯和美好,想念那些明亮的阳光。
但是她始终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回家。原来,咋咋呼呼的张初初是有着如此坚韧的一面。
经历从来没有的苦,忍受从来没有的孤独。
只是小五从来没有察觉出她嘴角越来越稀薄的笑容,眼里越来越多的忧伤。他的自私和冷漠一遍一遍地伤害着她。她病了,他不管;她累了,他不问;她想家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是离她如此近的人,却像站在另一个星球上。
只是,当她去游戏厅给他送饭的时候,他会抬起头来对她笑,或者头也不抬地沉醉在游戏里。
他打的游戏是需要很多钱的,用钱买装备。张初初攒下的钱,都被他拿去挥霍在游戏里。而她,像是被蒙上了眼睛一样。
这样的盲目,这样的偏执。
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在遇到那个喜欢的人时,都这样?
棉花开的那天,张初初躺在棉花地里,对着蓝天白云狠狠地哭了一场。原来,当天越蔚蓝的时候,她越害怕抬头,因为这样的明亮会刺伤了她。
曾经的她,也是这样明亮的蓝。
她微胖,她被人喊做“粉妹”,但,至少她的眼睛是亮的。
现在的她,在流亡的日子里已经苍老了下来。
而,只有大朵大朵的粉色的,白色的花,开得繁盛。
但如果小五只是贪玩,小坏,也就算了。他开始迷恋上赌博。
输到最穷的时候,他把张初初输给了一个五旬的男人。那个男人说张初初只要去他家一个星期,就可以把小五的赌债勾销。
那个时候,小五已经开始动手打张初初了。他的眼睛红成了恶魔,他的身体成了暗器,每一掌每一脚落下的时候,张初初的心,就被谋杀一次。
是小五的亲戚给了张初初路费,当初是他收留小五和张初初的,让张初初在棉花地里帮忙。当小五逼着张初初去那个老男人家时,张初初彻底地绝望了。
有的人,你给他再多的好,不是让他觉出你的好,而是纵容他对你更坏。
张初初偷偷离开的时候,那个亲戚,小五的亲戚,给了她几张钞票。他说,回家吧,姑娘。
她要回家。是的,张初初想要回到倒桑树街,虽然她曾经一直一直地想要离开。
几经颠簸,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她给布小曼打了电话。布小曼是坐飞机去接的张初初,她在机场的出口处看到半年不见的张初初。
她几乎认不出她来。张初初真的瘦下去了,那么单薄的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她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痛哭失声。
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忧伤。
张初初是坐飞机回来的。她想起一路在新疆的岁月,百感交集,她问布小曼,麦凉呢?麦凉还好吗?
布小曼沉默了许久后,说,麦凉,我找不到麦凉了。
那个冬天,我在等待我的头发重新长起来。
因为头被剃成了光头,我一直戴着帽子。伤口拆线的时候,是段锦年陪我去的医院。而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唐小泊。
因为在家待得无聊,我就央求段锦年带我去打篮球。起初他怕篮球再砸到我头上,会让伤口裂开来,我向他保证,我一定会非常小心的。
去的时候,没想到唐小泊也在。他的队友见到段锦年,见到我,有些暧昧地朝我们笑。有个男生跑过来说,段锦年,让你女朋友先休息下,你来和我们组队比赛。
我想要解释,我不是段锦年的女朋友,但段锦年说,不了,我陪她。
我和段锦年在这边篮筐,唐小泊在那边篮筐。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望过去,打得心不在焉的。
麦凉,你要专心。段锦年提醒我。
可我无法让自己专心。当一个篮球弹起来快要砸到我的时候,段锦年突然从身后抱住我,顺着惯性挪开了。
我,就在段锦年的怀里了。当我错愕地推开他时,听到唐小泊那边队员的口哨声。
段锦年也有些慌乱,脸腾地红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刚才……我……
没事。我笑着朝他胸口轻轻给过一拳。
不想要他觉得尴尬。当我望向唐小泊的时候,他正在投一个三分球,球,进了。
我和段锦年坐在场边休息的时候,有几个女孩过来和他打招呼。我认得其中一个女孩,是曾经说段锦年是G的那个女孩。
有个女孩看到我头上的线帽说,你的帽子很漂亮,在哪里买的……边说着,她在我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已经拿掉了我的帽子。
她们诧异地看着我的光头,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段锦年一把拿过我的帽子,慎重地给我戴上。他理理我的帽檐,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觉得很漂亮。
她们讪讪地坐到了一边。
我让段锦年和他的队友一起打篮球,不用管我,我就坐在场地外休息一下。段锦年和他的队友开始打友谊赛。当他每投进一个球的时候,会转过身来朝我微笑。而我,会用一个响亮的口哨来回应他。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起先的那个几个女孩突然拦住了我。那个说段锦年是G的女孩抬起手来,朝我的脸上拍了下去。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想要挣脱她们,凭什么打我?
安冉,教训她!原来那个女孩名字叫安冉。我大约知道她为什么要造谣说段锦年是G了,因为她喜欢他,不想要其他女孩喜欢他,所以对每个女孩说,他是个G。
安冉古怪地笑了笑,然后把我的帽子拿掉,掏出一个喷雾来,在我的头上乱喷一气。然后拿着我的帽子愤愤地离开了。
我在洗手间里努力地清洗,可即使颜色被洗掉了,我却没有帽子可以戴了。这个样子出去,实在太丢脸了。
可我总不能一直都在洗手间里藏着,咬了咬牙我还是出去了。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打算先回家,下次再跟段锦年解释。我不想这样狼狈的样子被他看到。
你的帽子呢?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唐小泊在我的面前。
她们拿走了。我有些委屈地吸吸鼻子,下次别让我碰到,我会收拾她们。我愤愤地说。
而唐小泊突然笑了,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嘴角扬起来。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唐小泊会笑,这样灿烂的笑容。
都这样了,还逞强。他好笑地说。
我也笑了,然后低下头去。你看看,我洗干净没有。
可是半晌没有回答我,当我想抬起头的时候,唐小泊说,别动。他用手轻轻地抹了抹我的头顶,干净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敢剃掉头发。他又笑了。
我在他的笑容里失了神,我脱口而出,唐小泊,我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唐小泊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
我垂下了眼,身体灰暗得厉害。早该知道的,唐小泊会是这样回答。我还以为他对我笑,我就可以和他做朋友……可是,他可以对任何人笑,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是我误会了。
我转过身,有些踉跄地说,你跟段锦年说,我先走了。
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要问呢?再问,再问,也只是让自己徒然地伤心罢了。
麦凉,难道你还不死心吗?
我的左手,拼命地握住自己的右手。我走得很急,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呀!
到门口的时候,我的手突然被拉住了。
我抬起头来,是唐小泊。
他手里拿着一条围巾,他包在我的头上。他说,你的围巾我弄丢了,这条当我赔给你。
我有些恍惚,抬起手来,摸摸暖暖的围巾,有着唐小泊气息的围巾。而他,已经大步地离开了。
低下头,我潸然泪下。
总是这样,在我冰冷的时候,给我一点的温度;在我快要熄灭的时候,给我一点的火光。我又重新地被点燃了,喜欢唐小泊的心,这样反反覆复的,矛盾,纠葛。
冬天终于结束了,而布小曼回来了。
看到布小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就算唐小泊喜欢的人是布小曼,布小曼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这样小心眼的麦凉,让我鄙夷,也让我看不起。
谈到张初初的时候,我们心裏都是那么难过。不知道现在的张初初,好吗?
那天在阁楼里,布小曼拿出她妈妈的照片给我看,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对我说,麦凉……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错愕地望着她,因为从来没有听布小曼提到过她妈妈的去世。布小曼只说她妈有怎样的好,怎样的善良,怎么样的温柔,在我和张初初看来,她妈妈应该是得病去世的。
我妈是自杀的。布小曼垂下眼,有忧伤,布满了她的脸。
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们,因为……因为我没有勇气再去回忆。
正是在那天,我才知道了布小曼为什么执拗地不去看齐洛天了,为什么对于齐洛天的死那么冷漠了。那是因为她对自杀的人有着心结,那么深,那么深的心结。
她痛恨自杀的人,他们为什么有勇气选择死亡,却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呢?在她十三岁的那年,她妈妈跳楼自杀,是从十五楼跳下去的。布小曼一直记得她跳下去的模样,她伸出手,甚至碰到了她妈妈的衣角,但它只是在她手里滑过。她凄厉地尖叫,绝望地喊叫,她停不下来,直到声音彻底地哑掉。
很长的时间,布小曼都说不出话来。她亲眼见到她最亲最近的妈妈从自己面前纵身跃下,亲眼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死亡。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这样狰狞,这样残酷。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布小曼有了恐高症,她无法站在太高的地方。
她总在夜里惊醒过来,她的梦里不断地重复她妈妈跳下去的那一幕。
不断的梦魇,不断的噩梦。
所以,她恨那些自杀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了爱他们的人而活下去。他们是自私的,是懦弱的,是不可被原谅的。
而她,又那么害怕再一次去面对死亡,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的消亡。
所以,她坚持不去看齐洛天。
她用她的冷漠掩饰她内心的惶恐。其实她也是自责的,但她真的没有想到,齐洛天会那么决绝,会那么偏执。
我从来没有想过布小曼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我看来,布小曼是那么的幸福:她美,什么都不缺;她被很多人喜欢,她从来不缺少关怀。可是,在她的内心,却有这样惨痛的伤痕。
我抱住布小曼,我说,对不起!
麦凉,你还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
我们始终都是。
我们始终都是最好的朋友,还有张初初。
春天终于来了。
开学了。
四月的天气,这城市开满了金灿灿的米依花,阳光如抽芽的橡树,那样清新美好。
我的头发也慢慢地生长出来,只是太短,我还是必须要戴帽子遮住。布小曼和段锦年也渐渐地熟悉起来,而我对布小曼描绘了段锦年家那个漂亮的玻璃房子后,她也想去看看。
我又看到了那个四色的花。段锦年告诉我,那花是他妈妈一个爱探险旅游的朋友送的,是在一个很偏远的沙漠里被发现,这种花叫米依花。
段锦年见我喜欢,捧着那株花要送给我。他说,麦凉,当花枯萎掉的时候,你可以用四个花瓣向我要求四个愿望。
布小曼笑了。她揶揄地说,段锦年你是麦凉的仙女吗?
我和布小曼越来越喜欢那个花房,而段锦年给了我们一些种子,让我们可以在花圃里种花,但他不告诉我们,给的什么花种。这样的感觉很奇妙,种下去的是希望,不知道它会开出怎样的花来?期待就变得更多了。
我们是在花房的时候,遇到唐小泊的。他站在花房的门口,看到布小曼的时候,神色有些怔怔的。而我的心,疼了一下。
他是来找段锦年的。
布小曼只是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唐小泊。唐小泊转身就走。
段锦年追了出去。
布小曼在给一盆兰草细细地擦叶子,她惊喜地对我说,麦凉,快来看,它又有一个花骨朵了,隔不了几天,它就要开花了。
你能去看齐洛天吗?我问。
我知道因为齐洛天的事,唐小泊无法谅解布小曼,即使他喜欢她,也是克制和隐忍的。
他对她的感情,那么复杂。
我去找唐小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显得那么特别,那么光芒四射。
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就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说,布小曼,布小曼要去看齐洛天。
齐洛天的墓前。
春光那么明媚,但齐洛天一直在沉睡。布小曼抬起手来,轻轻地拂掉落在墓碑上的尘土,她说,对不起。
但他再也不会活了。唐小泊黯然。
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脆弱,轻易地就折断了翅膀,轻易地就跌落了下去。而我们,是从遇见死亡的时候,开始正视自己的生命吧。
我告诉了段锦年,在我,在唐小泊、布小曼还有齐洛天之间的事。他是知道齐洛天自杀的事,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洛天的自杀是因为布小曼。
段锦年唏嘘地说,他们都有心结,这需要他们自己解开。
你呢?你还喜欢唐小泊吗?
是的,我还喜欢他……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原来这样疼。
抬起眼的时候,段锦年怔怔地望着我。
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段锦年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手里的喷壶咚一声掉到了地上。是花房,空气里都是花草的香气,我愣住了。
段锦年拾起喷壶,然后自嘲地笑了,开玩笑呢!
而我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剧烈。段锦年会喜欢我吗?他喜欢我吗?我一直把段锦年当做好朋友,我承认我喜欢段锦年,但那只是朋友式的。他带给我的只有温暖,但,他不是唐小泊。
唐小泊说不可以和我做朋友,唐小泊说不可以喜欢他,唐小泊那么冷漠,那么疏远。但他还是唐小泊,是我喜欢的人。
我和段锦年还是会在篮球场上碰到唐小泊。
段锦年是在我冲上比赛中的篮球场时知道我原来不是喜欢看篮球赛,而是为了看某个人,这个人便是唐小泊。我也知道,他是想要帮我,所以他要我用单车送唐小泊回家,所以他让我和他一起去打篮球,因为唐小泊也会在。
我又一次碰到了安冉。她和几个女孩在我去洗手间的路上拦住了我。
我警惕地看着她们。
他是同性恋,他根本不能也不会喜欢你。安冉愤懑地说。
他不是G,因为他不喜欢你,所以你说他是同性恋,你也太卑鄙了!我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有气势。
那你证明他不是G?
安冉咄咄逼人,是呀,你证明,他不是G。
我们拥抱了。你见过的,在他的生日宴会上。
那不算,我也可以和朋友拥抱。
我们……我们……我咬咬嘴唇,脱口而出,我们有接吻!
说完这句,我就开始后悔了。如果安冉是造谣,那我也是造谣呀。而此时的我变得很执拗,我只是想要证明段锦年不是G,所以胡乱地说了起来。
你!安冉抬起手来,而我这次不会让她再打下来,我握住她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么丑,他怎么会喜欢你?
麦凉。我转过身的时候,赫然看到了惊讶的段锦年、唐小泊,还有他们篮球队的队员。那些队员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而我,顿时红了脸。
我刚才说什么?我说我和段锦年接吻了。而刚才,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我一跺脚,赶紧跑开了。
麦凉。我听到段锦年在我的身后喊。可我的心裏,乱糟糟的,脸上烫得厉害,我只想要跑得更快。
我的身体突然被拽进了一个怀里,有车呼啸而过,好险。
谁叫你在马路上跑的?你不知道很危险!段锦年沉着一张脸,吼道。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差点没被车撞到,还是对不起你告诉别人我们接吻了?
我……
谢谢你!段锦年温言地说,谢谢你维护我……其实……
段锦年欲言又止。
而在那天后,连布小曼都知道了我和段锦年在交往的事。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太小了,一点消息就可以传得这么快。布小曼让我交代,可是我解释不清。在布小曼看来,段锦年是不错的,优秀,出众,温暖,还有,他对我,很好。
布小曼缠住我的胳膊,缱绻地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唐小泊……那次你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我见你们牵手了……
段锦年安排了一场郊游。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要给我机会,跟唐小泊解释。但是,这样的解释唐小泊想听吗?他不在意我,更不会在意这样的解释。
而我,想了一下,带上了布小曼。
当段锦年想要让我更靠近唐小泊的时候,我希望唐小泊能靠近布小曼。
四月的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气息。布小曼披着长发,穿着淡蓝色的百褶裙,白袜球鞋,烟波浩渺地站在蓝天下,是那么纯净而美好,好像从一幅画里出来。而男生们,都纷纷地和布小曼套近乎。
段锦年坐到我身边,把一根钓竿递给我。而我看到,唐小泊,坐在远远的地方,他戴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孤独地握着钓竿。
过去,和他谈谈。段锦年鼓励我。
而我摇摇头,我一直记得唐小泊说“不可以”时的情景。这句话带着凛冽的杀伤力,总是在我想要靠近的时候,一路杀了过来,而我,就枯萎了所有的念想。
布小曼摆脱掉那些男生,坐到我身边来。
钓到鱼了吗?
还没……段锦年,这裏到底有没有鱼?我扭头问他。
嘘。段锦年盯着钓竿小声地说。我和布小曼才看到,浮漂已经在动了。我们屏住呼吸,紧张不已,而浮漂已经开始是游动的姿势,显然,鱼已经咬住鱼鈎了。
给你。段锦年把钓竿交给我。
我握着钓竿,开始往回拉,终于一尾鱼跃出了水面。布小曼欢呼着帮我拉过鱼线,提起鱼来,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鱼抓到,开心不已。
我发现段锦年不仅会钓鱼,而且烤的鱼也很好吃。把佐料——小葱、香菜、青椒塞到鱼肚子里,放到烧烤架上的时候,不停地抹香油、孜然粉,再放一些盐和味精。他娴熟的动作和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布小曼也忍不住说,很帅,对吧。
走,散步去。我对布小曼说。
湖边有许多紫藤花,开得一簇一簇的,在阳光下很艳丽。布小曼摘了一把,打算做个花环。而我,在撩人心悸的风里,伸开了手臂。这样惬意安闲的时光,会把心裏发霉的心情晒掉吧。而我,应该振作起来。
听到布小曼跌到湖里的声音时,我惊得魂飞魄散。布小曼竟然为了摘紫藤花而爬上了湖边的陡坡上,却不慎跌了下去。
我惊叫起来,看到布小曼在湖水里沉溺的时候,我想也没有想就直直扑到水里去。而我,除了憋气外什么也不会,只是当紧张和惊恐来临的时候,我连憋气也不会了。我只能不断地下沉,挣扎着浮出水面。
水花四溅里,有个人朝我们奔跑了过来,他游近了,再近了,是唐小泊。他来到我的身边,我想要靠近他,我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从我的身边游了过去,那么快,那么急地过去。有汩汩的水不断地涌进我的嘴裏,而我终于沉溺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的大脑是空洞的。除了一片水,一片茫茫的水,除了绝望,惊恐,什么也没有。
像电视一样,关上了。所有的意识,砰的一下突然地消失了。
是许久以后,还是片刻?电视又砰的一声打开了,我有透不过气来的艰难感,我开始咳嗽,呛出了大口大口的水来。麦凉!我听到很多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段锦年的脸,是怎样一张焦灼、感慨、悲愤、惊喜的脸。
麦凉!麦凉!段锦年喊着我的名字,一把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紧地抱住我。而我的心裏,满满的都是感动,这样紧张我的段锦年,让我觉得很暖。
布小曼?我虚弱地问。
我在这裏。我在!布小曼踉跄的哭声。
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抬眼的时候,我看到了唐小泊,他浑身湿漉漉的,而他的眉眼之间是比潭水还深的深不可测。我的身体,黯然得厉害。
唐小泊到底是没有救我,他选择了去救布小曼。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布小曼没有事,这比什么都好。
我垂下了眼。
傻瓜,没学会游泳还想要救人!段锦年说。
我浅浅地笑了,抬起手来在他的胸口轻轻地碰了碰,放心。
我和布小曼在搭起的帐篷里换上男生带来的外套。湿衣服让段锦年拿出去烘干,等下会拿进来给我们穿。
麦凉,以后不许这样了。布小曼佯装生气地说。
除非你再也不跌到水里,或者你会游泳了。
谢谢你!布小曼抱住我,谢谢你,麦凉。
其实我没有那么勇敢,我只是下意识地跳到水里,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要救布小曼,所以其他什么也想不到了。而当唐小泊游到我的身边时,我是希望被救的,希望他能拉住我的手。也许唐小泊也是这样的,在他跳进水里的那一刹那,他能想到的只有布小曼,他只想要救她。
山里的夜风有些凉,我醒来的时候,布小曼没有在帐篷里。
有些担心的我,披上外套走出帐篷,看到,在篝火的旁边,是布小曼,还有唐小泊。
我怆然地退后,就有一声微末的响,不动声色,却又凌厉地穿过了我的心脏。
布小曼蹑手蹑脚回来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佯装睡着了,而眼泪涌了上来。我在心裏骂自己,不是想要他们靠近吗?他们真的靠近了,为什么又会觉得酸楚?麦凉,你这样嫉妒,不好,不对,不可以!
我迷糊着睡着了。
是布小曼喊醒我的,她说要去看日出。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地问,怎么想要看日出?
唐小泊说在湖边看日出很震撼。
我愣了一下,然后躺下去,困乏地说,你去吧,我困着呢。
布小曼推了推我,撒娇地说,起来嘛!
我抱住睡袋,不去。
布小曼只好作罢。
她出去后,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幸福会离得更近一点吗这些胸口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爱人伤害过的伤口,远比那些肢体所受的伤害来得犀利,而且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