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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绝望的凉

正文卷

九月的时候,爸爸帮我联系了转校的事。他们没有再追问我为什么要转校,也许他们觉得我从来都是不让他们操心的,这一次的任性也有着自己的理由。他们是疼我的,所以由着我胡闹了。

他们让我去南京。N大愿意接收我的转校,并且同意我可以直接从大二开始,只要修够学分就行了。

大二的暑假决定回成都,让我惊讶的是小曼的电话竟然无法接通。我再拨,再拨,可每一次回答我的都是一个冰凉的女声,她说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个号码我烂记于心。我的心裏,突然变得茫然和无助。

我以为,我的离开是暂时的。我以为只要我联系,她就会在。但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买了最早的火车回倒桑树街,我想要回去寻找我遗失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她们都好吗?火车平治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十八岁。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现在的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能够安稳地想起唐小泊,能够在写字的时候只是偶尔的失神,能够在望向窗外的时候只是片刻的惆怅。

即使,我还是短发,喜欢白衬衣和篮球,喜欢看电影和吹口哨的麦凉。这两年裡,与我联系的人只有泰易,他已经大四了,参拍了几个电视剧,扮演了几个配角,小有名气。我知道他一定会红的,他那么努力,那么执着。在那个让我们以为会死掉的夜晚时,他说过,他会更好地生活。现在的他,正遵守着自己的承诺为梦想而努力。而我的梦想呢?我不是一个太积极的人,我想要的生活,只是安好。

偶尔泰易也会开玩笑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会说,那你的森林呢?你会为了我这棵树放弃整片的森林吗?我可是很小心眼的。

他就哈哈地笑了起来的,是呀,何况这还是棵歪脖子树。

其实是明白泰易的,明白他对我的感情,但现在的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去接受他。我想,当我能够把心裏对于唐小泊的感情清空了后,我会去接受一个人的。完全地接受,全部地信任,是一份很单纯很简单的爱恋。只是,当我深深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也会深深地望着我。只是,当我牵着他的手时,感觉一直朝着天堂。

“芳邻超市”已经换成了“福华商场”,变得更大更热闹了。但“福华”这是一个多俗气的名字,而“芳邻”里有我们很多的回忆。是在这裏,我们遇到了布小曼;是在这裏,我们缔结了友情。可现在,这个满是回忆的超市竟然换了名字。

可明明那个冬天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原样。布小曼家已经换了主人。当门打开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多么忐忑与惊喜呀,可,拉开门来的却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布小曼,布小曼呢?我颤声地问。

你是找以前的那户人家?现在房子卖给了我们,不知道。他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蒙掉了。

芳邻超市没有了,布小曼的家没有了。布小曼,布小曼呢?她去了哪里?

而张初初家的米粉店也已经变成了一个美发厅。我惊恐地发现,我是不是下错了站,我原本要去地球,却发现到了火星。这裏的一切变得那么凌乱。那些粉色的洗头房,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还有脂粉味,怎么一夜之间就被水洗过了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在倒桑树街行走。这还是之前的那个倒桑树街吗?是我生长,是我喧嚣的地方,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那么陌生,每一处景色都是恍惚的熟悉。隐约的是,又不是。幡然地觉察,是因为布小曼,是因为张初初不在这裏了,所以熟悉感会被抽离了去。所以,这条街一下就空洞了起来。

我决定去找段锦年。他还会在吗?我如一尾落岸之鱼,那么恐慌地觉得,也许,打开门来的又是一个陌生人,他会不会说,对不起,这裏从来没有这个人。十八岁那年的岁月,只是一场漫长的想象。

我的每一步,都变得那么忐忑。

在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的身体突然被拽到了一个人怀里,然后整个人被定住了,动也不动。彼时,红灯亮了,有车,在我们的身边川流不息,我的心裏蓦然的疼,是很多很多的伤感。我知道,我终于回来了,我是回到了地球,回到了倒桑树街。

麦凉。段锦年的声音,在喧闹的街头,那么清晰地抵达我的胸腔。我开始哽咽,轻轻地合上眼睛,在夏天明媚的阳光里,流下泪来。

麦凉。他低唤。他的身体微微地战栗,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感慨万千,他拥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仿佛只是轻轻地一松,我就会化作空气里的泡沫。

红灯了,绿灯了。他只是抱住我,不管不顾地抱着我。

段锦年……布小曼呢?我问。

他的身体那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有更多的不安就在我心裏涌了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一年,是怎么了?

布小曼……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深圳,也许是上海……也或者就留在这裏,只是藏了起来。唐小泊……他……他坐牢了。

我的身体突然如雷殛般地怔住,耳朵听不到声音,只会嗡嗡地响。我不过只是离开一年,仅仅是一年呀。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往事,那些如栀子花一样的往事,统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段锦年告诉我,唐小泊是去年冬天因为故意伤害罪入狱,两年。布小曼也是那个时候离开所有人的视线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唐小泊,那个宛若王子一样的少年,那个挺拔俊朗,笑容如阳光一样的少年,他的青春突然转了一个弯。是为了布小曼,还是因为布小曼。

在南京见到张初初的时候,她告诉了我缘由。原来,在布小曼的心裏,竟然隐匿着那么浓的怨恨。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母亲的自杀,而她母亲的自杀,竟然是因为罗姨。十三岁那年,当布小曼和妈妈去外婆家回来的时候,赫然地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们家里,她穿着暗红色吊带袜,红色丝绒胸围,黑纱的睡衣。而她的爸爸,那个有钱的男人正酣然地睡在旁边。她看到她妈眼里的绝望,看到她苍白的脸,和不住颤抖的身体。她想要抱住她妈妈,但她妈妈推开了她,一遍又一遍。她妈妈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木然地推着想要靠近她的、惊慌失措的布小曼。

布小曼的哭声吵醒了床上的两个人。他们仓皇不已,而他直直地跪了下去,不停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他说,他改。

但她却像一座失去了生命的雕塑一样,木然地望着他。这个如此优雅美丽的女人,那么深信着自己的丈夫,却在一夜之间发现真相是如此不堪。她败给了一个并不比自己年轻,并不比自己更美的女人,败给了一个在柜台卖皮鞋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在给他穿鞋的时候让他心动的吧,从来没有人会弯下腰,为他穿鞋。即使她没有他的妻子美,温柔,有气质,但他的妻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不敢造次。

他们厮混在了一起。

被布小曼母亲发现后,他是真的决心不去见那个女人了。但他的妻子不给他弥补的机会,她在三天后从十五楼上跳了下去。她用她的死来惩罚他,她永远不会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可是,布小曼记得一切。

她的父亲为了让她在新的环境生活,搬了家,为了弥补他的愧疚,用大把的金钱来讨好她。

但她始终记得一切的变故,也记得那个女人的脸。当她带着她的儿子入住她的家时,她的牙齿切到了自己的嘴唇,有嫣红的血流了出来。

恨,是一枚种子,在她十三岁的身体里蓬勃生长。所以她对一切的爱情都充满了怀疑,所以她不相信承诺,更不轻信任何人。她的世界看上去那么完美,但其实,是冰凉的,是充满了暗疾的。

罗央柠是从十五岁开始躲避布小曼。那天,当她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在门口被湿漉漉的地板滑了一下差点摔下去的时候,她无意地抬起头,看见罗央柠正怔怔地盯着她,手里的杯子停在空中。那个时候,她知道,罗央柠已经是少年了。那个时候,她开始主动亲近罗央柠,和他一起放风筝,让他画她,偶尔她会不经意地去擦碰他的身体。她知道,他的目光跟随着她,隐忍而不由自主。

后来,他开始要求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是布小曼的十八岁,她和唐小泊在一起。唐小泊是她见过最美好的人了。她从开始的抵触,然后一点一点地放下心去。他感动了她,让她开始相信,那是怎样巨大的深情。她突然觉得,青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在看到唐小泊的时候,她想要放弃恨,想要放弃报复。只是在夜里,当那些早已经在心裏生出芽的恨咬住她的咽喉时,她变得那么虚弱。她想要对她的朋友说,想要让他们阻止她,但她开不了口。

当她看到她的弟弟,那个已经成为少年模样的弟弟在家门口徘徊,困顿得不知所措,她就下了决心,要毁掉那个女人最心爱的东西。因为她毁掉了她的生活,她改变了她的人生,而她,也要以牙还牙。

那天夜里,布小曼去了罗央柠的房间。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她站在他的面前瑟瑟地发抖,而他更加慌乱,他说,姐。

她的身体震荡了一下,然后拉开门奔了出去。她突然发觉自己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不顾一切。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想起了唐小泊。

她矛盾,纠葛,百折千回。但是当她看到那个女人安然地享受着原本属于她母亲的一切时,她还是决定,要做些什么。

她让罗央柠去她的房间,她说想让他画她。当他架起画本的时候,她突然撕扯掉了自己胸口的衣服,然后大声地喊叫起来。她爸,还有罗姨冲了进来,他们骇然地看着在房间里的两个人,她哭着指着他说,他撕掉她的衣服欺负他。他只是摇头,仓皇茫然地摇头。

但没有人相信他,他们在他房间里翻出了他的日记本,翻出了他画的画。他对她的喜欢不是一个弟弟对姐姐该有的喜欢。她爸愤然地抬起手来,一巴掌扫在他的脸上。这个男人一直生活在对前妻的愧疚里,他不能让这对母子,一个毁了她的妻子,一个毁了他的女儿。他笃信他有着狼子野心。

为了惩戒,在布小曼的坚持下,他报警了。罗姨不停地哭泣,她也觉察出了她儿子的端倪,之前的蛛丝马迹,都是一条条证据。他们给他定罪了,她为了维护自己的婚姻,无法阻止他们报警,虽然最后布小曼撤诉了,因为她只是想要报复她,做不到更彻底地毁掉他。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而唐小泊,愤怒地去找到罗央柠,两个少年狠狠地打了一架,而在推搡中,罗央柠被一辆急速行驶的车撞倒了。他重伤。

布小曼没有想过会这样,她以为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没有想过会牵涉到他,但她牵涉到了他,甚至,罗央柠几乎死掉。

命运是一双翻云覆雨的手,让所有人,成了玩偶。

布小曼离开了倒桑树街。像她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

唐小泊被学校退学,他为他的过失付出了代价。

这是我离开一年里发生的故事,这么悲怆,这么惨烈。我却还记得,在那个萤火虫漫天的夜里,他们唱着生日歌朝我走来的模样;我还记得,在春日的阳光里,我们骑着单车前行的情节;我还记得,草莓地里,我们身上的点点猩红。那些快乐,那些感动,那些惊喜与惆怅,都是新的,都是潮湿和温暖的。

但是,布小曼,你在哪儿?而唐小泊,他的人生该怎样前行呢?

我怅然地望着这座城市。原来,两年的改变,竟然是这样翻天覆地的。

而我,突然觉得我自私地离开,是那么难以原谅。

我对段锦年说,我想要去看唐小泊。他握住了我的手。他说,麦凉,你准备好了吗?

段锦年一直是离我心最近的那个人,他知道我为什么远离,为什么要逃避。他也知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放下唐小泊。所以他说,麦凉,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吗?我真的放下他了吗?我……那么的不自信。

在等待他从门口进来的那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微微地战栗。我的心,变得困顿,变得无法抑制的紧张。许久不见的唐小泊,会是怎样的模样?

当门被缓缓地打开,阳光从外面投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看到了我想要逃避,想要放下,想要远离的少年。他是高了,是成熟了,却依然俊朗。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泪流满面。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唐小泊的那一幕了。

时光好像被拉伸开去。我记得,那时候的我,是带着怎样蓦然的心情,看着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的唐小泊。那样的震撼,那样的惊心动魄。

而再一次见到唐小泊,见到他时,我知道了,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掩耳盗铃。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他。

我的心裏,始终只有他。不管我在这裏,还是在那里;不管我是醒着,还是睡着。

原来,这,始终就是命运。

原来,流年不管怎样流,记忆都是新的。

原来,时光过后,对于唐小泊的爱恋不仅没有枯萎,却开出了更加翻腾的花来。

唐小泊坐在我的面前,好像两年前一样。他抬起手来,而我,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眼泪,有碎裂的泪水,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麦凉……你终于出现了。他轻轻地说。

我点头,不住地点头。原谅我在青春道路上的软弱,原谅我背信于自己的朋友,原谅我……那么迟,那么晚地才回来。我总是在悔恨,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布小曼心裏的忧伤?为什么没有阻止她内心的恨意?为什么在她痛苦矛盾的时候,我却只为着自己的心事而逃避?那个时候的布小曼,是怎样的无助和迷茫呀!

唐小泊。我哽咽地念出他的名字。原来,他不是我心裏的那块石头,他是生长在我心裏的一株树,牢牢地扎根。

我开始在每个探视日的时候,去探望唐小泊。

段锦年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也许他心裏只有布小曼,也许他一直一直都只喜欢布小曼,我却无法不去喜欢他,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在段锦年送我回家的路上,在家门口我看到了泰易。他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到我,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我,无限委屈地说,为什么擅自离开跑到这裏?不知道我找不到你,会着急吗?

我拍他的背,而我身边的段锦年,诧异不已。

泰易终于看到了我身边的段锦年,怔住,没有好气地说,原来是因为他,原来拒绝我就是因为他。

我讪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

他跳起来,用手指着我,你,昨天,前天,还有每一天。

段锦年明了,衝着我笑,麦凉,这个麻烦只有你自己解决了。

我怎么就是麻烦了?我是泰易,你看电视吗?你难道不觉得我很面熟?泰易咄咄逼人。而段锦年耸耸肩膀,一副不想和他计较的模样。

开门的时候,泰易抢先一步,拿着行李进去了,我在他身后笑了。而段锦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

要不……你去我那里住,他在这裏我不放心。段锦年对着我说。

为什么去你那里住?麦凉是我女朋友!泰易睁大眼睛大声说。

没事。泰易他是一个好人。

那既然这样……我也来这裏住好了,我要保护你。段锦年吟道,然后并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进到房间。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对泰易提到了布小曼,提到了张初初,提到了我的十八岁。过往的记忆我一点点地摊开来,心裏却还是涌起许多莫名的情绪,那些十八岁的阳光、风,一街的合欢花……一直生长在那里,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就能碰到。

末了,他幽幽地问我,那么,你现在,现在还是喜欢那个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点头。

他抬起手放到颈后,怅然地说,如果我是他,会觉得幸福的。

可是,唐小泊呢?他却始终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他。而也许对于他来说,不知道,比知道,来得更轻松些。

泰易是三天后离开倒桑树街的,他直接回上海。走之前,我带泰易去了我常去的公园,去了我的学校,也去“都城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泰易说想要看看我青春里那些记忆,那些记忆里没有他,但他很想,很想参与进来。当我和泰易走在阳光下,走在一树又一树的合欢花下时,我是那么恍惚,那么不真切。我仿佛看到,我、布小曼和张初初,我们踩着斑驳的阳光在这裏奔跑,我们的笑声那么地响亮,我们的表情,是那么地快乐。但是她们跑过了我的身边,跑到了我身后,越来越远……是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我和泰易看的电影,是一部很旧的片子,《春光乍泄》。裏面有一句台词是:当我站在瀑布前,觉得非常难过,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裏。

句子里的荒凉感让我的内心震了一下。是的,当我仰起头来看天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难过。

我和段锦年在火车站分别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慎重地说,麦凉,如果你再从我的世界里突然地消失,我不会原谅你的。

到了每一个探视日的时候,我会从南京坐车回来,来回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我始终不曾间断。我又开始学着织毛衣,想要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能织一件毛衣给唐小泊。有时,段锦年也会陪我去,两年,我想两年的时间会很快过去,就像我在甘肃的那两年一样。

接到张初初电话的时候,是大三。那时,距离唐小泊出狱,还有三个月。

两年裡,火车提速了一次,从三十六个小时,到了三十一个小时。每一次坐着火车望着急速而过的风景时,我的心是那么静谧,我想,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但我可以用我身体里所有的力量来陪伴他,只要他需要,我就会在,一直一直在他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

见到唐小泊的时候,我会跟他说很多的话,而他安静地听着我说,微笑地望着我。时间总是那么短,我不想要浪费掉一分一秒。

坐在我对面的唐小泊,当我看着他微笑、沉默,看着他凝视我注视我的时候,我的心裏,就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清澈明亮。

还有,为了让他安心,我告诉他,我只是转校了,成都的C大。所以对于我每次的准时出现,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他不知道,在两年的时间里,我的所有节日,所有空闲时间,都是在奔波中度过。我像《周渔的火车》里的周渔,在一趟一趟的奔赴里,完成着爱情。那个时候的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吧,怀揣着期待,怀揣着微微颤抖的紧张,那个深爱的男子,会在火车到达的地方等待。

而唐小泊,会带着等待的心,等待我吗?

有时,唐小泊会说,麦凉,不用总来看我。大学的生活那么美好,你要多一些时间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我在心裏说,我想做的事就是来看你。每一次见他,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地想念。这样的想念,在我转身的时候,像河水决堤一样,席卷而来。

那一年的圣诞,段锦年到南京来找我。

我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依稀在人群里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像极了布小曼。一样的长发,一样的身段,一样的泡泡裙,我讶异到失声,我只是朝前奔去。我在熙来攘往的车站里奔跑,布小曼,是布小曼吗?我遗失的朋友,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呢?

当我拍向那个女孩的肩膀时,我的身体一直在颤抖,而她转过身的时候,失望就让我的手,垂落了下去。她不是布小曼,只是一个很像她的女孩,像少女时的布小曼,栀子花一样的面孔,倨傲的神色。但她说,姐姐,有事吗?

我恍惚了一下,是的,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我已经是长者了。我虚弱地摇头,然后落下泪来。

那一刻的失望,在我心裏逡巡不去。

原来人生的分离和重逢,从来都由不得我们自己。

听到张初初在电话那边“喂”的时候,我愣住了。她在电话那边颤着声音说,麦凉,等我,等我,我就来,我这就来。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我咬咬我的手背,是生疼的。是真的,张初初给我打电话了。我找到了我遗失的朋友,可是布小曼,布小曼,在哪里呢?

我的父母在酒泉的工作任务已经结束,回到了倒桑树街。张初初就是那个时候打通了电话,知道了我现在的地址。

我在机场等她。从她打电话告诉我航班起,我就奔赴机场了。我在微凉的天气里湿了眼睛。我想,我们三个人,是有多久,多久没有在一起了?那个时候的我们,不停地说着永远,说着要一辈子都在一起,可,我们却被命运冲散了。我们淹没在人群里,即使只是很近的距离,想要靠近,却那么艰难。

见到张初初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扑向对方的。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周围是人群,是嘈杂和喧嚣,时光回到了青石板的倒桑树街,回到满树都是合欢花的夏天,回到了我们青春年少的时光。

张初初瘦了,那些青春期的肥胖终于不再困扰她了。现在的她,也有着曼妙的身姿,她把长发结在脑后,穿一条有坠感的亚麻长裙,温和娴静的模样。

我们在酒店里谈了整整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好像要把这几年分离的光阴统统地摊开来,给对方看。

她说起了她在新疆流亡的生活,她说起再回到倒桑树街后的生活,还有布小曼。布小曼是在唐小泊入狱后离开的。张初初说,瞧我们三个,想要离开的时候都是如此的决绝,谁也不告诉。但是不管怎样的分离,我们的心裏,始终都牵挂着彼此。

布小曼是因为愧疚,所以才会离开。她无法面对唐小泊,无法面对罗央柠。在罗央柠的病床前,她对她爸说了埋藏在心裏的恨。

他震惊了,他没有想过,他做的错事会给她的内心带来这样巨大的一个伤口。那个时候,罗央柠还在昏迷中。

他抬起手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悲恸不已;而她,冷冷地,转身。

她没有想过,她的报复伤害了这么多人。

她只是在离开前,对张初初坦陈了所有。

我们三个人,好像在捉着迷藏,不断地遗失,不断地寻找。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一起呢?

张初初从新疆回来后补习了很短时间重新考上大学,在重庆,法律系。她已经对小五不再有感觉了。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但她却还清晰地记得在新疆、在清水河子那些光阴里她的模样。是傻,是痴,像被蒙上眼的骡子,只懂朝前。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张初初相拥着沉沉地睡去。我梦见了倒桑树街,梦到了许多的人,那些人在我的年少时光里,来来回回,他们说话,他们行走,但他们却不认得我了。我被这个梦惊醒时,后背是冷汗涔涔的。

我身边是熟睡的张初初,我握住她的手,安下心来。

我和张初初从来没有放弃过去寻找布小曼。我们不断地打听旧友,不断地询问,有没有见过布小曼?见过布小曼吗?人海那么深,布小曼在哪里呢?

我知道唐小泊也一直在等待布小曼。他不去提她,是因为无法触碰,因为那是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无力的部分,会疼,会酸楚,会觉得无法忍受的荒凉。就像,就像我在甘肃的那两年,从来不曾提到倒桑树街一样。

唐小泊即将出狱的前三个月,他拒绝再见我。我茫然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裏都是懵和疼,但即使他不愿意见我,我还是在每一个探视日去他那里。

已经是寒冬了,我在凛冽的风里徘徊,迷茫得不知所措。

阴了,晴了,起风了,下雪了……我只是等待,等待唐小泊会见我,像以前那样,微笑地注视我,安静地倾听我。他会抬起手,理理我的耳发,说,麦凉,要吃饭,喝水,保重。

段锦年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几个小时。我和唐小泊对峙,用这样偏执的方式。

段锦年把我拉到怀里,握住我的手不断地搓揉,然后放到嘴边哈气。他的眼里都是困顿,都是心疼。

麦凉,他不会见你的。他轻轻地说。

为什么?我扬起头来,忧伤地问。

我告诉他,一切……麦凉,我不允许你因为爱他而变得不爱自己……这样的你,会让我觉得痛心。

就有一声微弱的响,凌厉地穿过了我的心脏。

麦凉,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忘记他。等你能看到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我。我不是G,我从来都不是,我只是想要让你安下心来。可是,你离开了两年,但一切都没有变,你还是不曾看到我……对于我来说,这真的很荒凉。唐小泊坐牢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不会不去管他,但他回来后呢?你会让自己不去见他吗?而他……永远只是拿你当朋友,这对你不公平。段锦年哀伤地望着我,眼里都是碎裂的泪水。

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

麦凉……

我的胸口漾满了疼痛。为什么,我们都无视着身边的人呢?我是这么残忍,即使曾经怀疑段锦年的感情,却从来没有真的去相信,那是因为我不愿意相信,我的骨子里是如此凉薄。当我一心都在唐小泊的身上时,段锦年的伤心呢?

他掩饰,不断地掩饰。他的力气被我不断地消耗,而我,却安然地享受着他的好。

现在的我,又要如何面对唐小泊,面对段锦年呢?唐小泊不愿意见我,因为他不想让我再靠近他。那是很渺茫的一件事,再多的靠近,心也无法贴近。

原来,我们是因为太爱对方,所以才变得不再爱自己。原来,我们都不想去伤害和被伤害,但我们都受伤了。因为,我们无法掌握我们的心,当它在给出的那一刻起,心就已经不再属于我们自己了。

我们前行,我们跋涉,我们翻山,我们越岭……只是因为,我们在爱的路上,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麦凉,我会等你,两年,十年,或者更多年,等你能够在转身的时候,看到我的存在。段锦年深情地说。

我的身体,那么绵软,那么无力。我想要抬起手来抓住什么,但却无法握住,我只能看着我面前的段锦年,摇摇欲坠。

我生病了。

高烧,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我好像看到唐小泊了,他那么温柔地用毛巾擦我的脸,他用那么深情的目光注视我,当我想要微笑的时候,他却不见了……我想要喊,可是我的声音哑掉了。

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和唐小泊站在月明山顶,当我觉得冷的时候,他从身后揽我入怀,他的怀抱,是真实的,是温暖的。我们坐在电影院里看《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人说这是我的初恋时,唐小泊握住了我的手。那个时候,我的掌纹就开出了奇异的花朵;我在骑单车,载着唐小泊,我双手放空举起来欢呼,而唐小泊在我的身后,揽住了我的腰际……

他蒙上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自己流血的伤口;他拿围巾温柔地替我戴上;他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及时地出现,他挡在我的面前,他让我信任他……

那么多的唐小泊,不断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却,一个也来不及握住。

当我在戈壁滩上想念的时候,当我在篮球场上孤独地拍着篮球时,当我一遍一遍地吹着那首《对你爱不完》的时候,我多么渴望,渴望,他就在我的面前。

我总是在回忆,总是在过往的时光里沉溺。因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遇见,在生命里发生;再也不会有同样的心情,会被复制。因为,他是唐小泊。

因为,在遇到他以后,我的青春才真正地开始。

就算,他是我找错的那个半圆,我也只愿将错就错了。因为这样的错误,不是一道选择题,我无从选择,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我终于从昏沉的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段锦年。他伏在我的床沿,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

他的眉头皱着,他梦见了什么?是因为我,所以在梦里也会困顿纠葛吗?

这样盛大的爱,我是如此的感动。

但,我拿什么回报呢?我没有爱可以给出,所以,一切的回报,于他来说,都是徒然,是,什么都不算。

如果,我们不曾遇见,段锦年,段锦年应该会有更好的感情。当那个球砸中我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预想过会有现在的发生,我们知道开始,却永远也无法猜到结局。

我们的命运,因为有了彼此,所以更加美好;也因为有了彼此,所以更加疼痛。

窗外,华灯初上。这样静默的夜,我,我们会有怎样的心事呢?

唐小泊出狱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他。

这三个月来,虽然我每一次都按时地来,都希望他会同意见我。但他很坚持,如我的坚持一样。

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段锦年抓住我肩膀,凝视我问,麦凉,不管怎样,我始终都在。

对不起。我轻轻地说。从认识段锦年开始,我就在不停地对他说“谢谢”,我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因为段锦年带给我的,总是温暖和感动,总是包容和体贴。他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不管我是哭,是笑,是忧伤,还是喜悦。而他,甚至为了让我没有负担,让我安心地与他相处,撒下一个谎来。

当唐小泊缓缓地从那道门里走出来时,时光,就沉淀下去了。

段锦年大步地走向他,他们在苍茫的天空下拥抱。背景里,有鸽子划着弧线地飞过,有枝丫竭力地伸展,有芳草的气息,大片,大片的,都是。

唐小泊站在我的面前,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他只是凝视我,很专注。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我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篮球场。我们像彼时那样,在篮球场上,跳跃,奔跑,欢呼,击掌,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离过,从来就没有被时光冲散过。我们一直都在这裏,在这裏安好地生活。

我甚至把我练的颠球给他们看,这是我一个人在甘肃时学会的。他们坐在地板上,微笑着看我,我那么地恍惚。如果,我不曾离开,如果布小曼不曾离开,如果我们五个人都在这裏,该是多好呀!

那天夜里,我们去喝了酒。

辛辣的液体汩汩地咽到喉咙里时,我的鼻翼,是那么地酸楚。我们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用很吵闹的声音掩盖我们心裏的脆弱,掩盖我们难过的心情。

命运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呢?它,在我们的心裏都留下一个伤口,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潮湿的天气里,就会发疼。

我醉了,我感觉到唐小泊背着我。是的,我在他的背上。我不想要动,不想要醒来,我只是把头埋在他温暖的肩膀上,轻轻地呼吸。我生怕我的呼吸会惊扰了他,会惊扰了此刻的一切,然后这一幕会像一块玻璃一样,哗啦哗啦地碎掉。

这太不真实,可我,真的和唐小泊靠得如此近。

有星星吗?有月亮吗?或者,有风,有街灯……有我,也有唐小泊。

他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他的唇落到了我额头上,我感觉到有眼泪落到了我的脸上。那么温凉的眼泪,像带着我一世的咸。我想要抬起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想要告诉他,我可以的,可以只望着他,就觉得幸福。不管他和谁在一起,会和谁在一起。我只要,望着他,静静地望着他,就足够了。

然后,我听到他说,对不起。

我知道,对不起是不关乎爱的,是抱歉,是愧疚,是难以负担。

那一夜后,唐小泊离开了。

他从我们的身边悄然地离开了。

而我,再一次,与唐小泊错身而过。

我们在不断地遗失,在我们来时的路上,遗失了最初的单纯,遗失了纯粹的快乐,遗失了很多心爱的物品,也遗失了很多珍贵的人。

我们曾经以为,我们不能够失去这些,但是,在这些不断地遗失里,我们,变得逐渐可以忍受了。

因为,有些遗失,是注定的命运。

他来时,我在;他离开时,我还在。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我总是会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我在想,我走哪一边,才是会遇见他的那一边呢?我会不会,只是选错了方向,就与他失之交臂呢?

究竟,会,不会?

从来都不由我们很多时候,我们认不清自己,只因为我们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给了自己一个错觉。所以,不怕前路坎坷,只怕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