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
吴纬参加赴肯医疗小组的批准下来之后,父母当然错愕,而后是反对——他家规矩多,这样先斩后奏的事是决不允许的。
倒是张淼纹非常支持,她甚至说要和吴纬一起去。
吴张两家联姻主要目的在于生意上的共同利益。长辈可以促成婚礼,却无法预见婚姻里的种种变故。
吴纬决然出行,奔赴肯雅进行为期一年的志愿者工作。
张淼纹留在北京,以吴太太的身份,住国贸东区国际公寓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新房,自由职业,可风,可月。
六月中旬七重因公事来北京,与我联系,说是想见一面。
她已是标准职场女子装束,用Kenzo香水,唇彩极淡,脸容精致。
而她转身从宾馆出来,又换了极简静的丝绸长裙,肩上披着细毛线织物,像个文文静静的女学生。
“我想吃最最正宗的北京小吃。”她依旧喜欢撒娇。
“牛市有小吃街,许多清真菜很不错。”我道,“不过,那是穆斯林……”
“没关系。”她一笑,“真正好教徒不拘泥这些,而是在双方信仰发生冲突时消弭这种矛盾。”
我告诉她:“与人尽兴,要的就是全然不顾风度,埋首风卷残云的劲儿——跟你们吃拉面时要吃出声音才好是一个意思。”
她点头:“那今天就要尽兴。”
酱牛肉,少量切糕,炒红果——直吃到暮色沉沉。
回去路过崇文门教堂,正当做弥撒,她要进去,我陪在外面。弥撒过后我看见张淼纹。
这是七重和张淼纹第一次见面,她们用英文交流。
女性的友谊往往发生迅速令人费解。她们言谈欢愉,而后约定一道去酒吧。
后来七重告诉我,张淼纹正为基督徒的身份与同性|爱的取向而痛不欲生。同性之爱越过界线即被禁止,每一位信徒都不可能规避神的话语。张淼纹出生时即受洗。但在十九岁那年,在南洋国度,发现自己真爱的竟是女子。
与她相爱的那一位叫林湖,在香港念书。她们一样年纪,在互联网上认识。之后相见,一个信仰基督,一个信仰佛教,双重禁忌之爱。
她们哭泣。
林湖说,你爱我吗?
淼纹答,除非死去,我不能与你分开。
林湖说,若以基督教义,你已经违背神意,口里虽念诵神的名,却是十足的罪人。
淼纹恸哭,我已将自己置于试探,置于罪中。我不能离开你……我怕没有你。我已爱上你。我从未像爱其他任何一个男子那样爱过你。不,我到今日,与你相见,只是因为要爱上你。我不能离开你。我该怎么办。
林湖将她抱紧,我的信仰亦无法容忍同性之爱。淼纹,我们都是罪人,我们被各自的信仰弃绝,淼纹,要生,要死,要堕落,我们都往一处去。再苦难的深渊,我都愿意与你在一起。淼纹。
从香港到狮城,她们一次次往返,相聚,愈往深处去爱。缠绵之中淼纹有痛悔,惊起,瘫倒在地无法起来。
要割断,要阻绝,要彻底裂开。然而人性本来脆弱,一点贪恋就能让人沉溺更深。欢时愈欢,痛时愈难自拔,愈痛愈爱。
淼纹说,我们一起行善。不娇纵、不奢侈、不怨恨、不杀生。参与许多公益活动,祈望得到神与佛的宽恕。
即要毕业离开星岛,淼纹与林湖在香港见面。这一次,淼纹在崇真会救恩堂长时祷告。教会长老告诉她,我们在地上的每一次软弱,每一个挣扎,每一次跌倒,耶稣基督何尝不难过伤心?但当我们裏面有一个愿意转向他的意愿,虽然我们肉体有软弱,他却一定负责到底将我们清洁,成为他的新妇,无瑕疵,无皱纹之类的病。如果你真心地愿意悔改,愿意接受主耶稣基督做你个人的救主和生命的主,愿意靠着天父来胜过这样的罪,你们当然不会下地狱,相反,你们会得着属天的永恒且丰盛的生命。
淼纹疑惑,可是我爱她。
长老目光慈祥,你应当全身心爱主。
淼纹偏执,我全身心爱主,我亦爱她。
长老微笑,主并不赞同你们的爱。孩子,迷途的羔羊,请归返吧,在神的殿里,坦开你的罪。
淼纹绝望。
同样,林湖在妙华寺,拜谒一位长老。
长老蜜色眼皮微垂,身后佛陀拈花,寺院极静。林湖合掌,流泪。
长老说,我们渴望食物、愉快的气味、美妙的声音。假如我们硬要抵抗,当它们为罪孽,就好像用强力压制天性,这是有害的。人们受无明的影响,把身体看成真实存在,渴望满足自己对感官娱乐的追求。但是精神上成熟以后,无明被知识与智慧代替。因此,在把身体看成虚幻印象时,自然而然就超越了这种执着。我们看见有些高明的人成熟起来以后放弃了性事,就像一个孩子长大后不再玩那些玩具。性事本身没有什么错。错误的是对它的执着与受它的奴役,以为耽于性事可以带来最终的幸福。我们不谴责同性恋是错的,有罪的,但是我们也不迁就它,这是因为它与别的性事一样,延缓我们从轮回中的解脱。但记住,性的游戏和玩乐,是对爱欲的执着,会有因果报应。
林湖微笑答,我们彼此相爱,没有游戏玩乐。
长老含笑,再无回答。
她们想各自放下所谓信仰,抵死来爱。又或者她们在海岸公园迁延游赏,花开正好,碧绿杨桃树,人与相映,无限清嘉。相互端详,喃喃,不如一起去死。但即便是死,也无法为教义所允。
那一日香港暴雨倾城,淼纹走失于林湖的小公寓。林湖醒来,遍寻不得,仿佛一霎儿断绝所有关联。林湖冒雨疾走,整座城市为她绝望。她衣衫尽湿,双眼空洞,生命仿佛即刻失去全部意义。用火焰灼烧肉身,毫无疼痛。渐渐感觉枯焦,原来是心死。修行太浅,嗔喜无度,万劫不复。然而终于找到她。维多利亚港口,夜色深灰,大雨瓢泼,她蹲在那里,浑身蜷曲。她知林湖会来。她带着满足,欣悦,绝望,痴缠,虚脱一样倒在林湖怀里。
“我知道你会来。”她笑,“我回北京,即将结婚。”
林湖沉痛:“战栗,傻子,若我找不到你,岂不是要我死。”
“那我也会死。”她微笑,“现在我们都从死里过来,余生乃为天赐,需得愈加珍惜。用你佛教观点,这是宿命,既然无法逃过,那就要比谁都活得好,活得坚强。”
“是,你说得对。我们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你回北京后,我们能否再见面。”
“能够,当然能。”她笑,“四月潭柘寺有丁香花,十月卧佛寺有红叶,都很美,我会陪你去。”
七重欷歔,这情爱如烈火焚烧。同性之爱已十分艰难,她们偏偏还要有信仰羁绊。
我说,是人都会有痛苦。
七重低眉,无论同性异性,爱总会令人痛苦。
我笑,你们的神为你们背负十字架,都不曾痛苦。再看外面,有许多人无法饱腹,有许多人即将病死,有许多人忍受战火摧残,他们都是无辜良善的民众,你看到他们,就会淡忘自身的痛苦。
七重默默。
我与父亲冷战后第一次交谈,是因为罗懿平。我简单告诉他,如果你能满意,那我们会按部就班,向一桩婚姻的完成而努力。
父亲也只简单嗯了一声:“既然你的事不需我管,那婚姻大事也自己把握。”话虽如此,罗懿平第一次来家中,父亲还是礼貌性地打了招呼。
母亲对她很满意。她们在客厅喁喁低语,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饭后一道去祖父母那里,奶奶看一眼就微笑:“是个好孩子。性情真好。”罗懿平微微惊宠,但还是举止有度,博得众人温淡好感。
父亲没有表态。这已算默认。
临了奶奶嘱咐,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这孩子不错。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进一步了解、约会。我们虽不在一个教研室,却因在一个学校而需接受众口评论众目注视。为此罗懿平也受不少委屈。譬如时常有年轻女教师道:“就是那个,真想不通宋熙明怎么会看上。”“就是,才貌家世没一样拿得出手。”罗懿平默默,依旧温良姿态,不撒娇不赌气,给我许多自由。
心生恻隐。尝试更深入交往,扶她,挽她,拥她。
有一日,暑假即要开始,我们在下班后一起离校,渐渐肩膀略有触碰,她微微低首,尤自懵懂,与我讲莎翁剧作。晚风燥热,路过一片幽静树林,有温润灯光照拂。我们肩膊已靠在一处,双方都带着强烈的犹豫,又有一种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态势。她在等待,我也在等待,隔着薄薄织物,我几乎能感觉她身体上闪过的战栗与悚然。是这样清白如水的好学生,从小到大都在学校,成绩出众,一帆风顺,养成这样自持忧郁的女子。我听见心裏默默叹了一声,像要彻底与过去斩断一般惘然。
我揽她,俯身,微阖双目,做出温柔模样,要吻她。
或许是我的一丝迟疑牵动她至为敏感的神经。她霍然挣开,深呼吸,脸颊涨红,双睫缓缓滋出泪水。
“对不起。”我唯有坦诚相待。
她以手覆面,过了一会儿扬头笑道:“没什么,天太热了,状态不好——”笨拙的掩饰,勉强圆了场。我心怀歉疚,但无能为力。
陆青野
暑假我没有参加集体实习,太浪费时间。
我根本不想走公务员之路,以我的专业,千辛万苦混入公检法机关,因着我的背景,还不定有谁稀罕。况且即便可能安顿下来,固定工资也是死的,挣了几十年也就是那样的状况,就是买个房子也买不起。
公务员当然好,稳定,体面,有三险五保。但是我这样的,朝不保夕,哪里敢奢望那份儿稳定体面。
我要挣钱。这念头逼得我双眼灼灼,几近气急败坏。
桂信的讬福成绩出来,是96分,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分数。
暑假我们各自有事忙碌,少有联系。我回陆桥镇住了两三夜又回上海,妈妈情况还算好,因为太冷清就养了一只中华田园犬和一只花狸猫,起名小黑小黄。这下热闹起来,猫狗打架成为常事,小黑懦弱,小黄娇纵,小黑每每被小黄追得满院落荒而逃。静下来小黄还冷不丁抬起爪子抽小黑耳光。妈妈笑,狗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不得了。我说你不知道,人家这是大度。
老姐钱斯人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约我逛书市、蹭戏。她已顺利保博,继续研究她的植物考古学。当然她还是单身,据说到家后就遭遇了三场相亲,成功逃脱后她向我宣布:去南京吧!七月的戏码儿,啧啧,石小梅、胡锦芳、孔爱萍、龚隐雷、钱振雄、徐云秀啊!
又说,蹭完了南京蹭苏州,啊,王芳、赵文林、顾衞英!顾姐姐真是眼下年轻辈里唯一能看的闺门旦。
我说,可没有那么多工夫陪老姐风月冶游,我还焦头烂额给人家做家教译稿子呢。
她诱惑道,莫非不能请两天假?就两天,周末我们去兰苑看戏,周日去苏州博物院,不耽搁你的。
我怎能抵挡,笑眯眯点头答应。
去南京的路上,枕着铁轨哐当之声,看见眼底白鹭水田,竟像从来未见过一般欣喜感动。老姐剥荔枝道:“人不能总闷在一处,有了空闲就应当出来行走。山川河泽尽览,才知道天地何等朗阔,否则囿在小圈子内总为个人悲喜烦忧。”
我陪她在南大见了一位朋友,也是个迟迟不嫁的学术女,腕子上笼香佛珠串,足足谈了一个钟头的昆曲。相较而下学而不专的我难免惴惴。下午我们参加南京昆曲研习所的拍曲练习,学的是折柳阳关里一支《寄生草》,老姐起来唱: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我在一旁痴怔,觉得这一切的好景都难得,我可以与这些性情中人交往,相处,即便转身就是劳苦奔波又有何惊惧不满。
当晚在兰苑看戏,有孔爱萍和钱振雄老师的《赠剑》,赵于濤的《山门》,罗晨雪、张争耀的《偷诗》。
散场后,见一片圆月恰升到中天,将省昆江宁府学的旧宅庭院蒙上白霜,槐花香气更浓,淡淡一层湿雾笼到脸上来,我就这样能够落下眼泪,在腮边忘记拭去,老姐笑道:“怎么了,是不是也要唱一句蓦地里怀人幽怨。”
夜里宿在南大招待所,空调坏了,不能制冷,打开窗子,夜风沁人,也不觉得热。我同老姐在一张床上躺着。
老姐问:“你毕业了就工作吗?”
我答:“嗯。”
我原以为你会考研,和我一样做干物女。
我说:“你不晓得我多羡慕你。”
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无非我们这一类人看起来许多风雅,有互相知心的同道中人。但最终,我们还是要成家、生子。她笑,你也知道学术之路何其凶险,书越念下去越没有尽头,路会越走越窄。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学者。无论哪一领域都有龌龊。我念书时也怕工作,认为职场污糟,不可置身。但事实上大学里一样污糟,你不玩弄权术手段单凭埋头苦读根本难以上位。你不看现在多少老师为评个职称互相掐架丑态百出?不能怪他们,都是被逼。”
从南京到苏州,再由苏州到上海,我转脚就去上课——白天有高口培训,晚上在朝日学校带一个班。教书得的报酬刚好抵过培训费。下班后回学校,一头扑在床上动弹不得。桂信也没有回家,我让她和我住在一起。
她倒水给我:“你这样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我笑:“不会的。年轻本来就该吃苦。”
就这样懒洋洋趴在床上睡到天明,闹钟一响就跳起来出去上课,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到课率。我受虐狂一样奔走于各个补习班之间,还是桂信一语点破:“凭你现在手里几张语言资格证书,在上海找个工作真的不算难。你这样拼命,是不是因为心事未死,总归有一天,你要有更大的目标。”
我一张因为长期缺睡而苍白的脸对准桂信:“哼,就像你说的,要念就念最好的斯坦福大学商学院。”
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好,就是这样。我最初认得的青野就是这样,永远不甘心沉沦的样子,像个傻子,我们都一样。趁我们还没有老,尽情做梦,尽情挣扎。”
九月,我与桂信都有意外惊喜。先是她捧回韩素音青年翻译大赛二等奖,后是我接到通知,说得了华人作文竞赛散文组优秀奖。最初参赛,也只是垂涎那不菲的奖金。现在虽然是优秀奖,却凭空有机会去一趟香港,也算抚慰这黯淡无华的日月。
而意外之中另有一层。在香港中文大学领罢奖,蓦然发现台上席位中有一个名字:陈久寻。我几乎要叫出声音,就是她吗,是他反覆在我面前说,如何如何的她吗。
礼堂灯光太明亮,台上背景的盆花太鲜艳,反倒叫我看不清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人对我左顾右盼的姿态颇费解。
“对不起。”我解释,“我在看一个人。”
“谁?”
“嗯,陈久寻,你听说过没有?”
“嗬,当然。”那女生笑道,“她年纪轻轻就拿到筑波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翻译了许多书稿。这次她也来当评奖嘉宾,据说是因为她新写了一本书。”
我心中难耐激动,抓出手机就告诉宋熙明:“我见到了陈久寻,在香港。”
那边很快回复:“知道的。祝贺你获奖。”
我脸一红,原来他早知道。
过一会儿问他:“你曾说要介绍我们认识,你看现在?”
他回答:“你散会后就去找她,我已经跟她说过。”
一切来得太顺利,我反而踌躇。散会后缓缓蹩过去,被她一眼认出,喊我:“是陆青野?”
我战战兢兢:“是的。一年前我从宋熙明口中了解你,一年里我追看你博客,看由你做年代考证的日本电影。”
她穿一身玄色长裙,长发直垂,鬓角松松,眉目细净——并没有宋熙明说得那样美丽不可方物。但确实气质端凝,嘴角一勾笑意里藏着淡漠与不羁。
她款款笑道:“我也听他讲起你,他说我们有相像之处。”
我惭愧,不知怎样回答。她又一笑:“他还说,我们是同乡。”
“北方人喜欢把江南混为一谈。”我答,“我家在陆桥镇,和青绵镇都不在一个市。”
她却惊讶:“你老家是陆桥?我小时候就去过陆桥!陆桥那条河还在吗?顺水走反正可以到青绵。陆桥有个陆大夫专治小儿淋巴结发炎,你晓得吗?”
她一高兴换了青绵方言,和陆桥方言相似,我们熟稔起来:“当然晓得,那个老头养了好大一条狼狗,种满院子草药。”
她眼波潋滟,说不出的欢喜:“我五六岁时淋巴结发炎,奶奶带我坐船到陆桥找陆大夫,陆大夫给我把脉开药,一共七服,每天早晚各煎一次。我也记得那条大狼狗,我还朝它扔石子。”
嗬,二十年多年前的陈久寻,抓起石子扔陆大夫家的狼狗——
光阴漫漫,我们像旧识一般,不动声色,静默片刻。
当晚她请我在莲香楼吃茶。叉烧饭,糯米鸡,莲蓉包,果然妙品。楼外街市扰攘,人如置身梦境,恍然,原来这就是香港——久寻笑道:“我未尝不惊叹机缘巧合,看我们原本毫不相干,年纪也差了七八岁,却能坐在这裏喝茶,还一同认得一个男人,追溯到从前,我们的缘分比那男人深得多。我们竟是共饮一河之水长大。”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我笑。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她接口,“我好久不听戏。我上次来香港,还是几年前,一个人跑到越南缅甸走一趟,路过香港看朋友。”
“这个宋熙明也讲过。”我低头笑,“那时候我还颇不满,嫉妒你真有钱。”
她展颜:“他一定说我不少坏话。”
“咳,他老是一脸幽怨。”我小心翼翼挑开,“好像还长期失眠。”
“这个人。”她静静微笑,脸色静如寒玉,“倒像我多么对不起他。”恰逢莲蓉包上来,她转过话题,“这莲香楼处处浮着掌故,就是一份点心也比别处多些沉吟。上次过来,朋友说从前梁羽生喜欢在这裏设局下棋。”
她殷殷看我:“我多年不敢回老家,觉得无趣,寂寥,想以后有一天,我回去的时候,你陪我壮胆。”
我点头:“无比荣幸。”
她握着茶盅笑:“宋熙明的眼光的确不错。就是我看到你,也想起自己二十岁初的光景。”
我们离开茶楼,宿在大学校的旅馆。香港学生精熟国语粤语英文,他们的校服真好看,他们待人接物出人意料地朴厚热情。窗子外面热带植物枝叶摩挲,无比丰饶。我和久寻竟能坐在一处清谈到凌晨。
青野,年轻很好。现在想起固然有痛悔,怨恨,更多的却还是感念。人世风景渐荒凉,无法十全十美,我当初不知道,现在明白也不算迟。
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青野,你看人世多巧合,任何意外也不为过。你的风貌为人我很喜欢,这是天性相近,即便没有宋熙明,我们萍水相逢,也还是能遇到一处,立即相识。
青野,你来,有没有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嗯,我已经怀孕。以后孩子生下来,你帮着起个名字怎么样?我很期待,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该过去的就真正过去了,人生从此折转,新天新地,真期待。
青野,我在家乡没有亲眷。从兹而始,就将你视为家乡人,很好。
天明之后我即返沪,她也要回静冈。
我只觉内心满满。
宋熙明
时过境迁,我还是必须承认,久寻即是那个能够一语点中我内心的人。
她在msn上说:“那个女孩的确好。也是奇怪,偏偏好女孩儿都给你遇见。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们差距太大,你们在一起几乎不可能。”
我冲撞起来:“谁说不可能……她就要毕业,我让她来北京工作。”
我能想象她在那边冷笑:“凭什么?以她资质与努力,定有光明前途,好过普通人。凭什么要听你的,到你这边来?她父母这样,你就不能到南边去工作?”
“我不能,我也有父母。这是我自私。”
“看看,你们男人。”
我沉默片刻:“其实我大概快结婚了。”
“结婚了好。早该收心。像我,现在安稳充实。”
“但是。”我收住了下面的话。
但是,我真正爱上她。
好像是从她背诵《踏歌词四首》开始,从她随我去巴黎开始,从她与我狡狯耍赖开始。我一直想帮助她,但却真切地发现,在命运面前,她和久寻一样,比我强悍。
我曾以为自己或许能帮上她什么,让她不要哭泣,不要迷惘,不要那么艰苦打工,她应该轻松愉悦地学习,她应当像普通孩子那样姿态优容。
蒙马特大教堂外,她那么谨慎、惶然,甚至连走进去的力量都没有。
是不是那一时心动,想给予她力量与依靠?
没了久寻,我以为自己一生不可能再爱。可是她却突然出现。我曾以为她会需要我,却发现事实上,是我更需要她。
至于婚姻,我向来没有幻想。父母做了几十年夫妻,没有丝毫感情,最终还是分开。父亲拼搏大半生挣下如此家业又能怎样,无非更照见晚景凄清。
大部分婚姻都是“过日子”,而有一种,则是“生活”。
是否觉得可笑,我竟还有这样的奢望。
我试图与罗懿平培养感情。她温良和顺,无可挑剔。我与她相处,感觉与任何一个普通人相处无有区别。有一次我们在保利剧院看戏,先是她拿出相机拍摄,后来礼貌性地陪我,问我若干常识,之后埋头发短信。我说,如果不想看我们先回吧。她连忙摇头,不,很好,我要和你一起看的。她听得很用力,令我不忍。而又悲哀。若身边是那丫头,她一定意兴飞扬,咭咭低语了吧。
夏季过后,京中急剧转凉。
久寻发来邮件,说她已怀孕三月。
怀孕。三月。我惊惧、恐慌、悔痛。我一生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当初在京都的所为,我竟可以那样,给她一只纸信封。
平日,罗懿平父母常叫我过去吃饭。他们不需要我插手做任何事,我只消坐在客厅沙发上,拿遥控器跳台,喝罗懿平泡的茶。
罗懿平妈妈拿相册出来,笑道:“看平平小时候的照片,特逗。”说着目示罗懿平坐到我身边陪我一起翻相册。
有一张黑白照,圆脸女孩儿梳马尾辫,立在学校花台上,手里别别扭扭捏张某某比赛一等奖的证书。
“小时候我可胖了,眼睛也特小。”她微微不好意思。
如果陆青野对我这样说,我一定当即打趣,你现在也不瘦,眼睛也不大。不禁莞尔。
“你笑什么?”
“啊,没有。”我指着一张小照片,“这是你满月吧?”
她脸一红:“可不是。嗯……送给你吧。我就这一张满月照。”
“那……弄丢了怎么办。”
罗懿平妈妈刚好端菜出来:“嘿,熙明你送张满月照给平平不就成了嘛。”
“那我得回去找找。”
“这俩孩子,吃饭啦。”罗懿平妈妈招呼,“快来,尝尝适不适口,有几道菜可是平平亲手做的。”
“明天平平又要去送人家份子。”罗懿平妈妈给我夹菜,“她一大学同学,生孩子了。”
“可别说,她同学里大半儿结婚生孩子了。”罗懿平爸爸也这样说。
罗懿平不好意思:“爸,妈!”
我一面吃,一面沉重起来。饭后罗懿平为我削橙子,小声道:“你也别太把他们的话放心上。长辈嘛,总归是这样的。”
“我知道。”
十月黄金周,学校安排教师秋游,最开始说去欧洲,后来说去莫斯科,而后说去上海,最后说,得,不如就在咱们香山啊植物园溜达溜达。
那位黄老师很不满,拢着双手说:“每年春游秋游,说要去欧洲啊新马泰,结果哪都没去!大学老师说到底还不如中学老师,人家中学老师雷打不动,一年两游哇!而且要是哪一年高考中考成绩出色,暑假寒假都得游!暑假到东南亚避暑寒假到南半球过夏天,真是……”
我喝水呛了一口:“是吗?那可够舒坦的,而且,还奢侈。”
黄老师咳嗽一声:“那个,反正高中老师待遇就是比大学老师高。高中学生多畏惧老师啊,一个一个毕恭毕敬的,教师节还争先送礼物,过春节也要上贡呢。大学老师呢?拼命上课还没人听,学生要看你不顺眼不选你课你就得下课,这世道哇!”
“嗯……”
黄老师闪了个眼神儿:“嘿,再怎么着,集体秋游不去白不去嘛。你和罗老师一定要去的吧?……嗬,瞧我这问的。你们哪,还是该过二人世界的……”
懿平却笑道:“我要一起去嘛。”我知道她另一层意思——女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男友公诸于众,一来表明自己正当幸福恋爱,二来让男人死心塌地,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你的种种行为将受到舆论约束。
我无法推脱。
她显然很兴奋,提前好几天就去商场超市买秋游的零食水果:“我好多年都没有集体去香山了。”
到了秋游那一天,我们包车出去,路上有些挤,是个大晴天。懿平和我坐在一起,我问她晕不晕车,要不要坐着靠窗。她说没事儿,微笑望我一眼。
这辆车上只有她一个西语系的教师,其他都是东亚语系的,而且有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简直闹炸了。最开始有人提议说用不同语言说“我爱你”,有个教韩语的女老师翻翻眼皮说这有啥难的,读书那会儿就会七八种了。又有人说那用不同语言唱歌吧。一时间日语、越南语、阿拉伯语、缅甸语、唧唧喳喳,黄老师笑:“哎哟,你们哪,比那些小学生还热闹!”
整个过程懿平一直微笑在我身边,偶尔剥一粒薄荷糖给我。又把整条薄荷糖传给车里的老师。
“瞧他们俩,幸福死了。”
“都说同行是冤家,我看这两个同行凑在一起倒很甜蜜。”
“嘿,宋老师,你们新房买在哪啊?到时候婚礼可别忘了叫咱们!”
“哎哎,我要做伴娘!”一个教泰语的女老师叫道,“懿平,我可现在就跟你说定了啊。”
懿平尴尬:“嗯,这个,知道了……”说着目光转到我身上来。我正色咳道:“不着急。”
黄老师慢条斯理:“嗬,这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啥急啊。”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十岁出头的儿子——她是晚婚典型,中年得子,疼得什么似的。本次秋游要求是“不许带家属”,她笑:“我遵守规则不带我老公,但儿子——儿子可以带的嘛。又没说‘不许带儿子’。”
我们这车人到植物园时,前一车的老师已经到了,卖票窗口队伍很长,情侣特别多。我准备去帮大家排队,一个年轻老师笑呵呵跑过来:“都买啦,大家拿票进去吧!”
说着又看着懿平:“我以为你没来,原来你跑到东亚语系去了。”
我看见懿平脸一红。那老师身材笔挺,笑嘻嘻露出两排洁白牙齿,把票分给我们又离开了。懿平小声解释:“是法语系的龚老师。”
植物园里有几样应时花卉开得很好。虽然游园规则上写明不许放风筝搭帐篷,一眼望去安营扎寨的依然比比皆是。女老师们举着小数码到处拍,有人喊,宋老师,罗老师,帮你们俩合影吧?
懿平看一眼我,即刻作出判断,笑答,才不拍!我们都不喜欢照相。
很懂得察言观色。
午间小憩,他们在一株向阳的老树下坐了开始野餐。懿平提出几大包从华堂超市买的零食,大家热闹了,一时要面包、要果酱、要酱牛肉、要盐水花生,懿平任劳任怨招待,忙了一圈问我:“要不要矿泉水?”
我指指手边的水瓶:“有的。”
她挨着我坐下来,展开面包口袋取出一块,小心涂了果酱,以每口三块指甲盖儿大小的速度吃。吃了一会儿她忽然抬眼笑:“你怎么老看我?”
“啊,没有。”我低头喝水。
“熙明?”
“什么事?”
“没有,我就是喊喊你。”她迟疑了一小会儿,欠身靠在我胳膊上。我没有推却,身体却奇怪地僵着。
当日傍晚返回,大家集体聚着吃火锅,懿平精神不大好,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微笑说没事儿。我说要是不舒服的话我先送你回去。她连忙摇头说不不,大家难得聚得这么齐。我又看了她一眼,真的没事儿?我觉着你眼神有点飘。她嘴角扬了扬,真的没事儿,快去坐吧。
席上懿平照顾得很周到,她熟悉我的口味,也能为我挡开轮番敬酒,同事难免取笑:“瞧人家把老公护得滴水不漏的,谁也别想欺负。”
饭后有人意犹未尽,说去迪吧,又说去看夜场电影,还有说去钱柜K歌。我概无兴趣,只想回去。懿平说,我们还是先走吧。我说,先送你回去。
地铁站等车,她稍微靠在我身上,我原本想挽紧她,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生硬。
“你别送我啦,我们不顺路。”她说,“反正我家离地铁站很近。”
“一个人没事儿吗?”
“没事儿。”车来了,她整理衣衫上去,回头朝我摆摆手,“今天累了吧?早点休息。”
“你也是,到家告诉我一声。”
我们坐相反线路各自回家,我一转眼,忽然记不起懿平的样子。手机屏幕闪动。是短信:“我已经到家,晚安。”
“晚安。”
陆青野
上海郊外十一月天气,是真正的秋高气爽。系里各班纷纷组织秋游,因已是大四,转年一过就要各奔东西,大家对秋游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
我们宿舍只有舒景一个人考研——她分手之后狠心用功,发誓要通过考研来扎根上海。凯琳是乐天派,从来用不着担心将来工作的事。小曼也洒脱:“你说上海人有可能饿死在上海伐?”
自己斩钉截铁回答:“当然不可能的啦!我到这松江校区开家茶馆都饿不死的。”
我没有这个福气。总感觉有人在后面追赶,人走在刀锋上,稍不小心就会跌倒。小曼每每切齿:“你又不考研,为什么这样用功?”
又上下打量:“唉唉,你为什么不打扮打扮?这么朴素,苦守寒窑似的,哪家公司敢要?”
继而叹息:“女人不能为了男人而活,要自己疼自己!”说到此处我对她眨眼睛坏笑:“哼哼,黑泽明的集子哟!这可整年都过去了,我还单身呢……”
她讨好:“这次秋游一起去吧?”
我笑笑,已多时不参加集体活动。大学近四年,仿佛不曾在集体里生活过。
小时候在陆桥小学读过几年书,也有参加过秋游。最远的是老师组织到市区人民公园。好大一片湖水,莲叶还没有枯尽。公园门口有人卖棉花糖。做棉花糖的小机器扑通扑通踩着转,糖浆就化作云样的棉花糖了呀。我被年轻的女老师牵着,手里高高擎一团棉花糖,偶尔伸出舌头碰一下,那么甜,太舍不得吃掉,而风一吹,竟悠悠忽忽将棉花糖吹走,只剩下一根缓缓流淌着糖汁的竹签。
对童年保存有记忆是一种幸福。
亦清楚记得彼时秋游,女老师领我们在湖中游船。那是电动船,方向凭脚踏控制。不知怎么我们把船一头扎入荷花浦,并赶上突如其来一场凉雨。孩童怎不惊惧?有女生胆小,当即哭泣,以为船再也摇不回去,我们会葬身此地。而我则想,若耽误了还船时间,恐怕会罚款。心事重重的孩子们坐在舱内,小人儿生出许多幽怨。但那女老师,却从从容容教我们念,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细细咀嚼藕花深处四字,觉出有无限美好。
我三年级结束离开陆桥。班上开欢送会。女老师要大家每人给我一枚卡片,上面写祝福的话。
我记得后来抱着一束栀子和同学说再见。那正是陆桥栀子的花季。我心中有喜悦,因为转学,我不必参加三年级最后的期末考试,不必惴惴不安等待成绩出来,也不必担心数学老师找我麻烦。一切都再见啦。据说城里小学有体育馆,即使下雨也能上体育课——在陆桥镇小学,每逢下雨天的体育课都会被数学老师抢走,好可恨。
而事实上换了学校之后我足足花了整年时间来习惯新环境。陆桥镇小学的英语老师发“r”统统都是平舌,我以为“r”本来就是平舌,于是就出现了滑稽的“rain”“run”。新学校的老师重点纠正我,卷舌,要卷舌,舌头温柔抵住上颚!我一遍一遍跟读“rain”“run”,还是该死的平舌。老师生气:“这种发音是乡音。”周围有同学哄笑,学我读平舌的“rain”“run”!从此除了数学课,英语课也成为我最恐惧的时光,真不记得那时候四十分钟一堂课是怎样一分一秒挨过——我总是小心翼翼装作扭脖子瞥教室后墙的时间,分针以极其迟缓的速度走动,时间仿佛睡着了。哐当——飞来一颗粉笔头,老师骂,陆青野,你怎么老是看时间!不想上课到教室外面去!
我埋头,鼻腔因为憋住泪水而刺痛无比,我拼了全身力气不许自己哭,但有一瞬间还是撑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其他同学紧跟进度,气氛热烈,我被弃置,无人理会。
我曾经多么不喜欢陆桥,不喜欢陆桥的潮湿拥挤,不喜欢陆桥那与城里方言有别的口音,不喜欢陆桥巷子里经年不散的水腥气。
但那一年,这个在城里小学因为英文发音不准而浑身挫败的我,是多么怀念陆桥。清明节回去扫墓,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老同学。而一见到他们我又冷静了,矜持了,端端正正立在花坛桂树下,并不参与跳皮筋踢毽子的游戏。他们问,在新学校一切还好?我端然点头,很好。他们问,有电脑课?我点头,每周有两节。他们惊羡,每个人都能上机啊?我点点头。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疏离,这淡淡的不易觉察的疏离令我羞耻又畅快。
而我又能向谁倾诉,我在新学校被人耻笑口音,他们乐于模仿我的陆桥腔,没有人愿意跟我跳皮筋踢毽子,也没有人要和我同桌。我坐在教室后排角落,个子最小,周围一帮留级生,上课不听讲,揉纸团砸我,揪我辫子,把红墨水倒在我板凳上。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在学校被人欺负,更不敢告诉老师,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滑稽的陆桥腔英文,因为自己迟钝的数学神经。如果我很优秀,还会有人欺负我吗?满心屈抑,忧愁,发誓要好起来——少年之心坚硬蓬勃,伸手抓住圆规往胳膊上戳,不停地告诉自己,好起来,好起来。
你是否难以想象,一个小学孩子竟会每一日偷偷起早背书,对着窗子咬牙切齿念英文,成百上千遍练发音,抱着小录音机模仿磁带,那纯正的优雅的英式英语。并默默学唱英文歌。
第一支会唱的,是不是SASHA那首《I Feel Lonely》?
Girl,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 comin''
But I, I know that it''s been worth the wait
It feels like springtime in winter
It feels like Christmas in June
It feels like heaven has opened up it''s gates for me and you
我反覆念,Lonely。I Feel Lonely。
终于有一天,我可以毫无磕绊地回答英文老师的问题,我竟也能在会话中使用一两个中学生才会的长单词。六年级毕业,我直升本市最好的初中,并代表毕业生发言。我已长高,校服的蓝裙显然已经嫌短。我步履轻盈,向我黯淡挣扎的小学时代告别。我终于,也可以在桌洞里收到字迹深透纸面、十分严肃的情书,也可以被老师重视、笑着点明、那个小囡陆青野蛮好的,也可以和城里女孩儿一样说娇气的英文、舌头灵活地扫过上颚。
“青野,在想什么?”小曼推我。
“没有什么。”我收拾课本,微笑,“我在想,年轻很好。”
小曼摊摊手:“想到马上毕业真不爽。倒不是舍不得大学,只是觉得进入社会钩心斗角好可怕。”
“人心如此,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而秋游前一天接到泗泾福音堂的电话,说施奶奶病势转好,想见我。
自从她许诺将房子托付给我,我倒尽量与她保持距离。我不喜欢被别人评判,那女生因一栋房子而百般奉承。
没有办法,我素来敏感。
不可随意与人深交,这是我个人经验。但却挡不住一次一次心软。譬如当时善待施宝宝,赠他许多绘本——只因我想起自己童年何等寂寞,I Feel Lonely。
因为癌病多可怕,所以我一度头疼,若施奶奶早早去世,一纸遗书果真将房子留给我,不知怎样麻烦,多少口舌也解释不清楚。现在听说她有好转,我简直要称颂上帝,莫非虔心祷祝真能让他的信徒解脱痛苦。
阿门,施奶奶已能走动,发梳得很整齐,和颜悦色,穿一身藏蓝色呢大衣,脊背笔挺,看起来骨骼健康。
我很开心,她要我扶着在花园里散步,一一指点:“那株金桂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其实我还是更欢喜银桂,颜色淡,气味温柔。丹桂的香就更逼人了,像交际花。”
她拍拍我的手背,我闻见她身上用了淡香水,还是那个精致的老太太。
“看,那边鸡冠花开得漂亮吧。一般鸡冠花只有一种玫红色。有个姊妹从家里带来种子,就多了一种黄色。杂在一起种,还能开出红黄间色。虽然是最普通的草花,精心莳养时也要不一样。鸡粪和豆饼浸水沤出来的肥最好,清洁。你想鸡吃什么呀,吃小虫子,青菜,其实是很清洁的。牛吃草,更简单,人家北方过去还用牛粪烧炉子呢。你晓不晓得,万万不能用人尿粪浇灌栀子啊桂花,那些花太香太干净,要气死的。哦,那边凤仙花还在开,一般凤仙花开到九月就没有了,这个凤仙花也是调理得好,颜色很多。”
的确,一簇一簇缤纷凤仙花丛鲜艳可爱,根部极丰|满,无数须根互相盘结,分明是草本植物,却明明要往木本里长的。
“我在这裏,主要还是给福音堂养养花卉,种点蔬果。”施奶奶有些喘,我问她要不要坐下,她摆摆手,意犹未尽,“我们去那边看看,有好几棵橘子树。你夏天来的话更热闹,黄瓜丝瓜癞葡萄从来都不断的。”
这是个难得如此宁静的傍晚,我搀着这位原本素昧平生的老太太,看夜色一点一点浸润整个院子。福音堂到了晚祷的时间,唱诗班的女孩唱:这世界,有个千年不变道理,那就是,耶稣爱你。
施奶奶也跟着唱,唱着唱着,眼里会有泪水。我曾认为基督教中父兄姊妹之爱来得太无道理,因为我不理解真正有上帝存在。现在想来,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一个神,予你希望、勇气、抚慰、麻痹。世界充满未知,我面上虽静,却时时心惊。众人已开始祷告,我如异类藏身其间,见他们十指交握,垂首阖目,喃喃祈祷。那姿态有千百种,而神情却十分相似,坦然、沉醉、执迷,真如沐浴圣光。我仰首,环视,因我不信,所以不见上帝,唯有台前十字架,花纸玻璃窗,窗外密密匝匝橘子林,风一过簌簌响动,满枝火黄果实,汁液饱满。
祷告之后是分食圣餐。厨房间忙碌的姊妹端来大盆馄饨和炒饭。食物香气与祷告室内的庄重气氛相融,灯光恬美。有人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开始餐前祷告,所有人都静下来,跟着祷告。
祷告结束,大家分成小组盛汤盛饭,像普通派对一样热闹。施奶奶为我盛一碗馄饨:“你虽然不是教徒,却也聆听了祷告,神喜欢你。”
我坐在她身边,时常有人过来招呼:“施姊妹,侬孙女长得真灵。”
她就对我笑:“你看,我真是好福气,天上掉下个孙女。”
她目光慈悦:“看我这情形,似乎一时半会也不会死。那房子倒不如我直接过户到你名下。”
又提房子,我头痛,面作难色。
她笑:“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接受赠予还一脸不情愿。”
我摇头:“惶恐。”
最后她送我六枚端正硕大的橘子,我回学校。
十二月中旬,泗泾福音堂有人找到我,说施姊妹已去世。我惊动,万万不想她突然死去——我以为她康复,至少可安享晚年,三五年不少。
而福音堂老姊妹告诉说,癌病拖到最后浑身转移,会销蚀骨肉、血气、精神。你看好多得癌病的不是痛死,就是瘦死、饿死、耗死。施姊妹一生要面子,死也要死得好看,入冬之后突然着凉伤风,白血球降得特别快,不消一个晚上就去了。
我战战兢兢,挪近了看施奶奶遗容。果然还是富态容色,庄静饱满,颈下一枚十字架。
施奶奶葬礼仪式非常简单,几位老姊妹围着她祷告到半夜,第二天殡仪馆来车接走,老姊妹们怕我害怕,只叫我在福音堂等待,说前后不要两个钟头就回来。我问:“她家一个亲眷也没有吗?”她们反问:“你不知道?”
我摇头:“只晓得她有一个在法国的女儿,还有个小外孙。”
她们面面相觑,叹息:“回来再告诉你。”
我攥紧那本褐色房产证,呆立中庭。房产证上户主已是我的姓名。财产证明上有她的签字:施兆纯。
她安葬在泗泾郊区,墓地临河,很开阔。老姊妹说,这块地是她自己老早看中的,这几棵桂树栀子也是她自己种的。开春以后坟上还有几样花草,都是她之前播的种子。她是那种连死也要体面干净的人。
她们说,你竟不知道?施家原先是大户。她兄弟姐妹多人,曾经十分风光。
彼时施兆纯父亲被聘到复旦教书,阖家迁至上海。施兆纯是家里的七小姐,年纪最小,抗战结束那年才三岁。施家的风雅在老辈人的记忆里尚有残余——施老先生擅古琴、书画,施夫人懂茶道、昆曲、闻香,最为人称道的还是烹饪。当时施家与沪上名流多有往来,谁不倾慕施夫人一曲柔丽昆腔,一道龙团香茶,一餐别致肴馔。纵然再入不敷出,那一种风骨还是要的,旧式读书人境界在此,悲哀也在此。
如果施兆纯早生几年也罢,或许就和哥哥姐姐们一样随父亲去了台湾——三年内战,父亲在台北病故,母亲留在上海,带她辗转南北,直到全国解放。
一九六六年开始,她们母女因为成分问题而处境艰难。母亲不久自尽,当年沪上风流施家唯她一人矣。
她晚婚,嫁了皖北来沪工作的军队干部。一九七六年之后,丈夫意外升迁,官位显赫——家中又开始热闹。而世事多变,兴衰更迭本来就无法说清。七十年代末期她丈夫在某处视察抗洪抢险,途中突发心脏病去世,死后哀荣。
那年她女儿不满十岁。
她五十岁退休,女儿刚满二十——她深悔没有好好教养女儿,没有教她四书五经茶道昆曲。她不满女儿的衣装打扮,言行举止,“这个样子,哪里像个闺秀。”然而闺秀这两个字在女儿听来好不滑稽。
退休后太清闲,她先后开书店、插花教室、昆曲班,不过来人寥寥,很快就作罢。女儿大学毕业后不肯安分工作。她们母女几番大吵,伤及感情,彼此沉默数年。有一天女儿突然不声不响留给她一个婴儿,这时母女之间仿佛又有了默契,她只管照料婴儿,绝口不提他事。
我自泗泾返回,恍惚自另一世界走来,惺忪散漫,头重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