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掬尽心血,谁作断魂啼

正文卷

卓锐听说唐天霄在御花园里散心,本以为他会心情好些,想趁机过来谏上几句,再不料是这等混乱情形。

此时给唐天霄点名叫住,他连回避都回避不了,只得上前见礼:“参见皇上。”

唐天霄脸色稍霁,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卓锐明知此时绝对不是什么劝谏的好时机,可事在急迫,也只得说道:“皇上,微臣方才看到内侍正令宫中大匠以厚实木板封闭可淑妃卧房。”

唐天霄捏紧茶盏,眸光如刀,慢慢道:“没错,朕的旨意。”

卓锐吸了口气,谏道:“微臣以为此事不可。淑妃虽然打伤数人,但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唐天霄嘲笑,“卓护衞也认为,朕不该罚她,不该派人监管着她?”

卓锐道:“可淑妃屡逆君心,自是该罚。但她今日一早突然做出这等事来,应是沉睡时做了噩梦,一时神智不清,方才奔出殿来打伤了人,并非有意违逆上意。”

“做了噩梦神智不清方才伤人?”

唐天霄大笑起来,指着卓锐喝道,“朕知道是你将她迎来了中原,想来一路得了些好处,才这么事事都护着她!可你编甚么说辞也得编得圆满些!如果她做个梦就要伤人杀人的,朕岂不是早就该龙驭殡天了?”

卓锐脸色发白,低声道:“微臣不敢!但淑妃之事,请皇上三思!”

唐天霄怒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破例令你驻守怡清宫,为的是什么?居然让她打伤这么多宫人,你可知罪?”

卓锐叩首道:“微臣知罪!微臣愿意领罚!但可淑妃目前状况并不好,只怕经不起那等磨挫!”

唐天霄气得无可如何,喝道:“你知罪就好!来人,拖下去,同样先责五十杖!再不闭嘴,另加五十杖!”

卓锐抬着望向唐天霄,双手握紧了拳,嘴唇颤动着,居然还似想继续劝谏下去。

靳七已看出唐天霄盛怒难犯,只怕他再坚持下去,唐天霄颜面下不来,真的再加五十杖活活打死了他,忙以目示意他闭口,又挥手令左右内侍道:“皇上传了话了,还不拉下去?拉下去!”

卓锐无奈,闷下头由着人拖走,眼圈却已红了。

唐天霄犹自怒火中烧,猛地甩袖将凳上的茶壶茶盏摔落,恨恨道:“关几天黑屋子便经不起吗?朕还没挖出她的心来生煎呢!”

风越来越大了,无数落叶纷纷跌下,在眼前翻滚着乱飞。

天色阴沉之极,像是要下雨了。

而唐天霄的脸色似比这天色更阴沉,随时要扣下一天一地的倾盆暴雨或暴雪,将所有人淹于其中。

风声中,李彦宏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渐不可闻;新的有节奏的敲扑声响起,却没有传来惨叫,只闻得卓锐间或的一声闷哼。

沈皇后脸色死灰,眉眼已在惊怒中变了形,却跪在那里再也不敢求情;常年侍于君前的靳七也在悄悄地擦着一头冷汗。

这天气,闷得可怕。

唐天霄眼底的怒火慢慢压了下去,转头望向谢德妃,说道:“梅婕妤目前尚未有宫室,先就住你宝和宫去吧!她入宫不久,若有无礼之处,你可妥加教导。”

谢德妃敛着眉小心答道:“是,臣妾遵旨。”

唐天霄向角门的方向扫了一眼,又道:“对了,方才你打算和朕说什么?”

谢德妃一哆嗦,悄悄望了眼无力跪于地间的沈皇后,低声道:“也……也没什么。臣妾到熹庆宫时,李公公正和梅婕妤说话,之前的事,臣妾并没看得十分清楚。”

唐天霄便点头,面色和缓了些,又向沈皇后道:“凤仪,当日贤妃也便因那些不成器的奴才拖累,白白给禁足了那许多日子。但你看她放出宫来后,不是比以往更加贤良温顺?可见得远离那些奸佞小人的好处了。你也需得好好学学,别让朕失望。”

沈皇后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却再不敢发作,呜咽着应了,伏在地上抽泣。

有人匆匆过来禀道:“皇上,李公公受了七十八杖,已经断了气。”

唐天霄抬眸,森然道:“朕吩咐打多少杖来着?七十八杖?还是一百杖?”

来人惊悚,忙应道:“是!一百杖,一杖都不会少!”

角门处便传来愈加密集的敲扑声,却再也没有人惨叫了。

再不知道,往日作威作福的熹庆宫大总管李彦宏,死后还得补满一百杖,会变成怎样的血肉模糊。

这比鞭尸都好不了多少。

可唐天霄全不在意,徐徐地站起身来,说道:“起驾,回宫了。”

他绕过在地上捂了脸失声痛哭的沈皇后,一拂袖,快步往回走去。

快到熹庆门时,他顿了顿身,向靳七低低道:“和卓锐说,准半个月的假养伤。半个月后,照常入宫应卯。”

靳七应了,总算松了口气。

卓锐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远非李彦宏可比。只要不给敲上一百杖当场打死,有半个月,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之后的三四天,宫中的气氛很是诡异。

熹庆宫的总管李彦宏被活活打死了,皇帝最亲近的心腹侍衞卓锐被打掉了半天命,给人抬出了宫。

为的都是平时不足挂齿的小事。

传说中可能和宫外叛党有勾结的可淑妃并没给废掉或打入冷宫,却被下令生生地封闭所有的门窗,平时华丽热闹的屋子成了关住她的漆黑大棺材。

她平时行事招摇,很是招人嫉恨,但她为人洒脱,待人实诚,如唐天祺、靳七等人都和她处得甚好。只是卓锐求了两句情便给打成那样,即便是尊贵如唐天祺等人也不敢再多话了。

离开了可淑妃的唐天霄没有再独寝乾元殿,破天荒地去看望了冷落已久的杜贤妃,并在瑶华宫用过两次午膳,赏赐多多。

据传唐天霄因梅婕妤之事,对沈皇后甚是失望,却对杜贤妃的贤良大度很是赞赏,甚至说她“颇有母仪天下之风”。

沈皇后自李彦宏被打死那天,便称病不起,等这话传出,立刻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唐天霄并不理会,又责熹庆宫近年开销太大,有违太后俭约治宫的懿旨,令削减中宫脂粉银,并清查中宫出入帐目。

这样一来,宫中上下惶惑,连带谢德妃等素来和沈皇后亲厚的妃嫔都不敢前去探望,远远看到中宫之人,恨不得绕道而行了。

梅婕妤出身小门小户,甚至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却意外地得宠了。

唐天霄有时留宿于宝和宫,有时把梅婕妤召入乾元殿侍寝,连白天也常把她带在身边,风头一时无两。

这梅婕妤却温驯得很。

唐天霄说东,她绝不说西;唐天霄说一,她绝不说二;唐天霄喜欢把丝帕盖在她脸上,她绝不敢取下;唐天霄希望她屈服低头哀哀求恳,她便永远以最卑微的姿态侍奉着他。

不论是床上还是床下,都温驯得像一个完全没有思想的偶人。

唐天霄有时候觉得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偶人未必太过无趣,但一想起可浅媚,立刻觉得还是这样的女子好。

他却不曾想过,那女子本就出身寒微,早已习惯了看着富贵人家眼色行事,更何况面对的是当今天子。

她的第一夜给他摧残成那样,却因一句求恳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怜惜和包容,当然晓得他需要的是什么。

既然卑躬屈膝、小心顺应着他的心意可以少吃苦头并备受宠爱,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比想着排除异己却被贬斥得卧病在床的沈皇后好,更比关在黑屋子里连一线光亮也看不到的可淑妃好。

也许,这些事,唐天霄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

这几日又开始晕眩头疼,不得不喝太医开来的苦死人的药,他明知病因,再不愿去多想那些无谓之事,只专注于他谋划已久的朝堂风云。

唐天祺手握八万京畿重兵,是唐天霄最得力的股肱大臣,自然便常给召入宫中议事。

这日,唐天霄问了瑞都城内外一些异常和对应布置,看看时候不早,便把这位堂弟留在宫中用膳。

算来唐天霄自己的亲兄弟早在皇室倾轧中死得差不多了,便是宗室之中,也只剩了唐天祺这个堂弟和他血缘最近,关系之亲厚,远非旁人可比。

唐天霄向来也随性,并不因自己是帝王便和堂弟生分,因此二人在一桌吃饭喝酒,并不太讲究礼节。只是他近来心情郁结,便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待吃罢了午膳,唐天祺也不急着走,倚坐在乾元殿的窗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着近日看过的一些野史。

唐天霄也便令人搬来软榻,也在窗下卧着,听他有的没的扯着那些古时帝王将相的轶事,倒也是个好消遣。

后来扯到了魏太宗拓跋顼身上,唐天祺笑道:“皇上,昨儿我看野史里讲,这个一统天下的铁腕皇帝,在当皇太弟的时候,差点毛遂自荐,要到入赘南朝当安平长公主的驸马呢!”

唐天霄闭了眼睛,让阳光暖暖地照在自己身上,淡淡笑道:“哦?这位皇帝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后来并没有入赘,想必是后悔了吧?”

“没有。”

唐天祺叹道,“安平长公主不要他。”

唐天霄睫毛颤了下,“不要他?为什么?”

“她怕引狼入室,被她的这位驸马颠覆了她的南朝天下。”

唐天霄叹气,“一个女人,去管什么天下呢?朕瞧着这位安平长公主就是自己害了自己。若一早嫁了那魏太宗,日后两人共掌天下,当真是神仙眷侣,也不至于死的死,散的散。她挣扎了半生,最终又何尝保住了自己的家国?”

唐天祺点头道:“没错,女人有的时候就是太蠢,没个决断,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想要的,却顾忌着这个那个不敢伸手去把握。像那位安平长公主,不小心喜欢上了敌国的皇太弟。可要选择这位皇太弟,就不得不养育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做个了断。可惜她一生徘徊犹豫,总舍不下她自己的家国;魏太宗想逼她做出选择,却只把她逼上了死路。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何苦把她逼到这等田地!”

唐天霄蓦地睁开眼,已是冷冽逼人。他道:“你想说什么?”

唐天祺笑道:“我没说什么呀,只是闲着聊聊,聊聊。”

他抬头向外望了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新娶的一位爱妾还说午间要给我做一份家乡的点心呢,我这会儿回去,大约还来得及领她的情。”

他站起身,袖中却有什么东西掉落;唐天霄不过瞥了一眼,凤眸已然眯起。

唐天祺却低了头,若无其事地捡起,便要放回袖中。

唐天霄立时喝问:“那是什么?”

唐天祺取出,向他扬了扬,简洁地说道:“香儿给我的东西。”

那东西唐天霄再眼熟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几乎一直笼于袖中或藏于怀里,片刻不曾丢开。

正是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桃木梳子,除了他和可浅媚,无人知道其意义的桃木梳子。

可惜,已被他在愤怒中折断,再不完整。

如今,那折断的两截,正静静地躺在唐天祺掌中,久被摩挲的光滑梳脊微微地反映着阳光的浅浅亮色。

他凝视着那断梳,抿紧唇问:“香儿为什么给你这个?”

唐天祺笑得微见凄凉,“说是请我帮做一些事。”

“什么事?”

“只怕……这些事和引得皇上大动肝火的人有关,还是不说为好吧?”

但这会儿唐天霄已经被他卖关子卖得快要大动肝火,皱眉道:“快说!”

唐天祺弯弯唇角,道:“香儿现在已经被调离了怡清宫,但三妹之前曾经吩咐过她一些事,她想为她办到,因此辗转托人带了口信找我,把这个交给我代为办理。”

他又不说话了,似乎只打算说这么多。

唐天霄胸口又在闷闷地痛。他明知自己好容易有点适应那种割舍,便不该再多作纠缠,却由不得又追问道:“什么事?”

唐天祺轻笑道:“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三妹让香儿在她死后把一半梳子放在她的棺木里,另一半梳子烧成灰,撒在她的坟上。”

唐天霄心头猛地抽住,仿佛谁狠狠地抓挠了下,好容易掩上的伤口突然之间又给挠得鲜血淋漓,七零八落。

他慢慢转向唐天祺,冷笑:“你便帮着她愚弄朕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给关得受不了,又在耍小聪明,拿了这个给你来哄朕回心转意,是也不是?”

唐天祺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依然维持着唇边的一抹看起来有点像在笑的笑意,说道:“香儿说,是三妹开始抄写经文的前一天晚上给她的。皇上可以去找香儿确认一下,也许她敢欺骗我,但决计不敢欺骗皇上的。”

他低头看着那把断梳,说道:“皇上似乎一直觉得她是在为死去的叛党伤心?可我怎么觉得……她是真的很绝望?”

唐天霄已经把自己的唇咬得发白,一言不发。

唐天祺又道:“我收了这把梳子后,想起卓锐曾经冒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就亲自去他家细问过。卓锐说不出更多来,只告诉我,他那日见到的可淑妃,已经完全崩溃了。皇上,你把完全崩溃了的可淑妃关到了像棺材一样的黑屋子里。”

唐天霄哑着嗓子干笑:“她?崩溃?天祺,她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这么强悍的女子,会崩溃?”

“皇上,她也才十七岁,从小娇生惯养。”

唐天祺低叹,“我没看到她那天早晨的模样。不过印象里,她虽然有点任性,但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才会在皇上盛怒的时候火上加油做出那样的事。可我都看得出的事,皇上为什么看不出?”

唐天霄双手重重拍在案上,怒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朕的事!叛党……那些叛党何止是她同伙?她……她跟其中一人上床,又和另一人定下白首之约!她……她这贱人,到底把朕置于何地?”

第一次当着别人把这事说出,他自是倍觉羞辱,便有些站立不住,扶紧了案几去揉眩晕的头部。

唐天祺却不晓得这些事,闻言却是茫然,许久才勉强笑道:“如此看来,她还真的该死了?”

唐天霄不答。

唐天祺便把那断梳放到他手边,低声道:“不过,她既然曾留下那样的话,如果皇上愿意亲手料理她的后事,她应该会开心些。”

唐天霄眸心小簇的火焰腾出,愠道:“朕并没有打算取她性命,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唐天祺向后退了一步,眼底终于有隐藏已久的悲伤溢出。

“皇上知道香儿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给我吗?她昨天去过怡清宫,听说送入屋中的饮食已经有两天没有动过了。她在外面哭着唤了许久,三妹都没有回答一句,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他望向靳七,叹道:“今天是第三天。”

靳七低声道:“听说,今天的饮食同样没有动。”

唐天霄掌心忽然间冰冷,眼底的火焰喷出,燎向靳七。

“并没有人告诉朕。”

靳七不敢答话。

唐天祺轻声道:“她身边知疼着热的心腹之人已经尽数被皇上调走,便是有打听到些风声的,有卓护衞前车之鉴,谁敢跑来多嘴多舌,触皇上雷霆万钧之怒?”

唐天霄立于案前,如一株被秋风刮过的白桦,纵然挺直依旧,却已枝叶萧索,全无春日里蓬勃盎然的生机。

许久,他忽然将那两截断梳抓住,转身奔出乾元殿。

凌乱匆促的脚步中,他冷冷抛下话来:“若发现你们两个串通她来欺骗朕,朕饶不了她,也饶不了你们!”

唐天祺擦擦额上的汗,轻声嘀咕道:“那么大火气,谁吃饱了撑的跑来惹你?”

他转身想离去时,靳七忙拉他道:“侯爷,现在可不是避嫌的时候!今天这事是你招出来的,你可别想逃。指不定呆会儿还出什么事,若闹得大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五十大杖!”

唐天祺的确打算先行出宫,转过头来再叫人过来打听消息,以免有什么事给当头抓住撒气。

他从小就时常来往于宫中,深知这位堂兄的脾气,平时虽是温和随性,一旦面临大事,那等刚毅果决铁血无情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可浅媚的事,已无一不是大事。他年纪虽轻,到底久在朝中,耳目不少,几番折腾都大致知道些,若要不理时,只怕当日和自己结拜的那个活泼泼的异族少女当真要天人永隔了。

何况……

当年,为了一己私仇,他曾迁怒于另一个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让她痛失爱子,险些送命。

多少时日过去,午夜梦回,他依旧觉得极不安心,一直试图在这个和那女子交好的结拜妹妹身上有所弥补……

他叹口气,向靳七挥挥手道:“走吧走吧!有棍杖敲下来一准儿先敲我身上,砸不着你这老东西!”

怡清宫。

满地落叶,一院萧索,耀眼的阳光下,老榕淅淅响着,粗大的树干似支撑不住层层笼下的厚重枝叶。

往日洋溢着清脆笑声的屋宇已全然不见了原来的华丽和尊贵。

厚厚的原色木板把精雕细刻的琐窗密密地钉死,不留一丝缝隙。

一名内侍正从仅余的一尺见方的小窗洞里拿出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汤,犹疑地往裏面探视着。

另有三四名内侍正围在旁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看到了吗?”

那内侍愁道:“哪里看得到?黑得跟个棺材一样。”

便有人接着道:“嗯,八成已经死了。要不要报告上去?”

“报告什么呀,多一句嘴,说不准少一条命。皇上最近杀气重着呢!”

“那怎么办?再有几天,说不准人都臭了……”

几人想着往日那个千娇百媚的淑妃娘娘正死在屋里腐烂发臭,只觉那秋风吹到身上,竟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生生地打起了哆嗦。

“你们在看什么?”

身后什么传来男子冷沉的喝问。

几人回头,唐天霄一身玄黑金绣团龙常服,正负手立于阶上,目光森冷如刀。

“啪”地一声,内侍手中的白饭和菜汤跌落地间。

内侍们慌忙跪下磕头见礼,眼神里已满是惊惧。

唐天霄瞥过地上的饭菜,问道:“她没吃东西?”

内侍伏在地上对视几眼,料得瞒不过去,只得答道:“奴婢们一日三餐都有准时送入,但淑妃已经三日不曾取食过……”

唐天霄笑道:“朕晓得她为什么不肯取食。她向来刁钻挑食,这样寡淡无味的粗劣饭菜,自然是不肯吃的。”

他弯腰对着那个黑黑的小窗洞,高声道:“可浅媚,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着,只有嗡嗡的回声不急不缓地在梁宇间旋绕。

“可浅媚!可浅媚!回答朕!可浅媚!”

他继续高喊,脊背上的寒意直冲脑门,连手足都似僵硬了,一层接一层的汗水却迅速濡湿了衣裳。

唐天祺也破例来到了这妃嫔所住的宫室内,围着封得紧紧的外廊走了一圈,便跑到殿内,看着封得严严实实的门扇,扬头就吩咐道:“来人,先把门上的木板拆了!”

内侍应了,见外面的唐天霄未曾提出异议,便各各找出前儿封闭宫门时所用的工具,敲的敲,撬的撬,拉的拉,要把上面厚实的木板拆下。

可那木板钉得极牢固,半天也没能拆卸得开。

唐天祺焦躁,正要亲自上前动手时,唐天霄冲过来,飞快一脚踹在侧面,接着又是一脚。

靳七慌得连去扶他,叫道:“皇上,仔细脚疼!”

他的力道极大,那木板却松动了。

唐天祺过去借力狠狠一扳,终于把那木板拆下,露出给折腾得满是疮痍的门扇。唐天霄再上前使力一踹,那掩着的门扇也便“吱呀”地呻|吟一声,给踹飞到了两边。

唐天霄踏了进去。

屋里依旧黑黑的,有空气不流通造成的湿腐气息。

唐天祺忙道:“快取几盏灯来!”

一时灯烛点燃送上,那些内侍揣不透唐天霄的心意,也不敢擅自进入,只有唐天祺和靳七各执了一盏灯跟了进去。

屋里给劫掠过一般凌乱,满地俱是散乱的衣被帷幔,倾倒的桌椅,和零落的器物,半点不见曾经的艳冶精致。

“浅媚!”

唐天霄高叫着,把手中的灯盏举得高高的,小心避开脚下的各类障碍物,寻找那个让他恨入骨髓却舍之不能的小女子。

没有人回答。

几处帷幔因早已换成素色的,并未给撤去,此时有零落于地的,也有依然挂着的,在本就凌乱的地面投下了憧憧暗影。

唐天霄走到床前,抓起胡乱堆着的衾被,猜着会不会看到蜷于其中的小小躯体时,却失望地发现,下方空空如也。

他丢下衾被,手指拂上软枕,似觉出微微的潮意。

许是这屋子给密闭后空气太潮湿的缘故吧?

他茫然地想着,继续往别的角落寻找。

三人手中都举着灯火,在这偌大的屋宇虽然还是嫌昏暗了些,可大致的情形,到底还是能看得到的。

靳七甚至蹲下身,把床榻下方也找了一找。

根本没有可浅媚的踪影。

唐天霄眼神闪烁,已说不出是痛恨还是悲愤。

他转头问向唐天祺:“人呢?”

唐天祺无措地四处打量,讷讷道:“这个……她给关在这裏,总不会飞到别处去吧?”

唐天霄的眼睛都红了,怒道:“不会飞吗?未必!这皇宫原就是南楚的皇宫,连太监宫女也不少是南楚时候留下来的,她喜欢的那个信王神通广大着呢,保不准便里应外合把她接了出去!她……她可不是正一心要离开朕么?”

唐天祺叹道:“怎么我就觉得她一心就在皇上身上呢?”

唐天霄将他推得一个趔趄,斥道:“朕不想再听你为她辩解一个字!也别让朕再看到她,否则朕一定亲手把她给勒死!”

唐天祺心中不服,到底不敢和他争辩,低一低头,向后退了两步,便要先行出去,留他自己慢慢研究可浅媚的逃走方法。

这时,他的脚下仿佛给什么绊了下。

垂头看时,不过是不知怎么从时候脱落的一堆素帷而已。

可刚绊住他的感觉,绝对不像是轻软如无物的素帷。

他弯下腰,扯开那凌乱的素帷,将灯盏移近一照,已失声喊道:“三妹!”

唐天霄大惊,急急奔过去看时,素帷之下,悄无声息卧着一人,素色小衣,长发委地,面色灰白,紧紧蜷着躯体一动不动,再看不出是死是活。

“浅……浅媚!”

唐天霄的脸色刷地白了,慢慢蹲下身去,放开灯盏,向她伸出手去,却颤动着指尖许久不敢碰她。

唐天祺却已伸出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一探鼻息,已喊道:“她还活着!皇上,她还活着!”

唐天霄闻言,手指终于搭她的手臂。

肌肤上的温度隔着单薄衣衫燎烫着他,让他慌忙缩了手,又飞快伸出臂膀,将她整个儿抱入怀中。

她烫得可怕,身体也极轻,原本玲珑的身段在短短几日内便似给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瘦得只剩了干燥的皮肤包裹着硌人的骨骼。

他说不出话来,努力让自己呼出胸口给掐住般透不出的气息。

他终于颤抖着勉强呼出了心头掐住的那口气,却惊恐地发现,她的呼吸细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

她是还活着,可仅限于还有一口气而已。

他抱紧她,猛地冲了出去,嘶哑地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怡清宫早就被折腾得没法好好住人,唐天霄将她小心靠在自己怀里,一路奔回乾元殿。

阳光如此炙烈灼人,他的眼睛忍不住那种涨痛和酸涩,有滚烫的热流堪堪欲落。

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握住那枯干的手指,他哑着嗓子喊道:“太医!太医呢?”

早有腿快的内侍飞奔着去请了,唐天祺也是焦急,一忽儿跑进内殿查看可浅媚情形,一忽儿跑到殿外去张望太医的踪影。

待几名太医急急奔过来,唐天祺已张口斥道:“你们一路上在学蚂蚁爬吗?”

其实不是太医在学蚂蚁爬,是他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转。

而殿内守在床榻前的那位,已如煎透了的蚂蚁般闷了头坐着不动弹,连脸色都像被煎过般灰暗。

太医近前,刚要见礼时,唐天霄抬眼看到他们,已是精神振了振,说道:“都免礼,快来给淑妃治病。”

四名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忙轮流上前,依次给可浅媚诊过脉,脸色便都有些灰暗了。

唐天霄见他们退到帷幔后低低地商议许久,忍不住斥道:“怎么这么磨蹭?还不开药来?”

太医连忙应了,急急开了药,令人去抓来煎上,又上前禀道:“皇上,淑妃这药,只能先开一剂吃了试试。但淑妃病势已沉,恐未必奏效。”

唐天霄听得这话,立时皱眉道:“未必奏效的药,你们开来做甚?”

太医犹豫片刻,答道:“皇上可记得上回淑妃低烧时微臣曾提过,淑妃脑部另有创伤,若再受伤或受到强烈刺|激,可能会形成极凶险的症侯。”

唐天霄记得。那时她把他气得半死,自己也给太后惩罚得半死,久跪的外伤让她发起了低烧。太医当时便曾提醒,若是脑部创伤引起的高烧,会有性命之忧。

他向太医眯起了眼睛,道:“她那伤,不是早就好了吗?何况,这一向只有她伤别人,什么时候别人伤着她了?”

太医明知可浅媚如今病症,绝对和唐天霄一反常态的压制囚禁有关,再不肯自己担下责任,硬着头皮道:“淑妃的情形,很可能与脑部受到了强烈刺|激有关。淑妃身体向来不错,开始发作时应该不严重,只是救治不及时,病情拖宕下来,目前连五脏六腑都已在高烧里受损,实在是……很险。这样的高烧若再不退下,顶多……也就一两日的工夫了……”

唐天霄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阖了眼只是双手冰冷。

眼前的一切便渐渐地颠倒旋转,模糊不清。

只有身畔这轻如纸片的女子,忽然间如此真实。

真实却可怕。

仿佛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她快死了,他将永远失去她。

他不要失去她。

哪怕把她关着,关在密不透风棺木一样的屋宇里,他还是能清晰地意识到,她是他的,就如……他似乎也是她的一样。

虽然他一直在努力摆脱她对他的影响,可这一刻,他不敢想象,若眼前的女子真的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此碎裂,飞逸,流散,他该去怎样承受那种失去后的痛彻心扉和肝胆俱裂。

他不敢想象,她会因着他的报复和凌虐,就此死去。

他恨她,只是恨她的薄情和背信。所以他关着她,哪怕她在想着别的男子,也不得不恨他恼他怨他。

她必须活生生地感知他对她的爱恨交加,就像他必须感觉到她正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这一生的苦和痛,他已经承受得够多,绝不想承受更多。

他也承受不起更多。

眼见唐天霄神色极差,唐天祺再不敢离去,也只在乾元殿守着,并悄悄吩咐下去,把被唐天霄调到别处的香儿、桃子先传到乾元殿,帮着照顾可浅媚。

毕竟她们两个服侍惯了,可浅媚的生活习惯和喜好爱恶她们再清楚不过。

但真的过来时,又发现她们能做的事极有限。

可浅媚像一枝被折下的栀子花,静静地躺卧着,憔悴着,枯萎着,一点点地流逝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不会说,不会笑,不会发怒,不会哭泣,更不会去挑剔她们为她换上的衣物合不合她的眼光,她们喂的米汤是不是太过寡淡无味。

当着唐天霄的面,两名侍女不敢哭出声来,红着眼睛用温水给她擦拭沾了灰尘的脸和手。

擦到她放于床榻内侧的那只手时,桃子忽然叫道:“这……这是什么?”

唐天霄抬眼看时,呼吸已是一窒。

早就发现她那只手紧握成拳,却一直不曾留意到,她的掌心裏,竟然捏着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眼熟的月白色的缎料,从蜷曲的掌缘处露出。

“浅……浅媚!”

他低唤一声,伸手去取她掌中的东西。

昏迷之中,她的拳居然还能捏得那么紧,仿佛把最后的神智,最后的力道,都放到了手中的那点东西上了。

唐天霄小心地一点一点抠着,好容易才把那褶皱得不成模样的东西抠出来。

月白色的缎料,精绣了比翼鸟长空双飞,连理枝并枝相依,俱给揉得不成模样。

鸟儿的眼珠黑黑的,却给褶痕划过,仿佛正垂落着长串的泪珠。

是放他们两人发结的那只荷包。

他明明记得,他在发现她的“不忠”后,已在一怒之下,掰断了他保存的那把梳子,也把她保存的荷包取下,撕裂,将那漂亮的发结扯成了一缕缕的乱发……

此刻,掌中的荷包完整无缺。曾经撕裂的部位已经被小心地缝好,针脚却拙劣得不忍卒睹。

他解开荷包,慢慢取出裏面藏着的一小束黑发。

已经不是结得很漂亮的发结了,只是整整齐齐的一束,用缀着玛瑙珠的红丝带扣着,弯作圆圆的两个圈收着。

早已分不清是谁的,只是细细地混作了一处,像谁嘻哈笑着的大张的嘴巴。

唐天霄紧紧握着那束黑黑的发,忽然之间心痛如绞,痛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身来。

他似看到可浅媚在他大发雷霆后,在人去屋空后,独自一人跪在冷冷的地面上,一缕一缕地把发丝捡起;

他似看到可浅媚一边哭泣着,一边整理着发丝,一根一根地,重新收拾成一束,用抓惯鞭子的手,小心地扣下红丝带;

缝着那荷包时,她也会哭吗?她对女红一窍不通,心灵手巧四个字和她从来沾不上边,更不晓得缝荷包时会给针扎上多少下……

若她如此待他,若她肯让他知道她心底如此待他,他又怎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

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说。与旁的男子亲亲热热,极尽狎昵,与旁的男子诉尽相思,海誓山盟……

却向他冷颜以对,一次次划清界线,决然地抗拒着他的靠近……

太医奉上了煎好的药,不冷不烫,正宜服用。

香儿等人扶起她,努力向她口中喂着;而她只是安静地阖着双眸,纹丝不动地承受苦涩的药汁,然后缓缓地自嘴角溢出。

她根本没有吞咽。或者说,她的病已沉重如斯,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唐天霄默默地看着,然后冷冷地盯向一旁侍立的太医。

太医慌张,不断地抹着汗水道:“淑妃病重,或者……或者……先预备下后事,冲上一冲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