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宴

正文卷

两日很快过去。

南宫府说不出的平静。

对于青年人来说,这两日南宫府简直成了乐土。

那骄傲清洁的南宫大小姐,数度露面与前来助拳的各路英豪共饮,感谢众人好意。

苍白面容上极难得露出的淡淡笑意,让多少年轻人为之疯狂!

更何况多出来一个娇美绝伦的小嫣,亲切可爱,灵秀动人,同样吸引了众多年轻人。

短短数日,妙剑方岩的知名度大增,原本对他看不上眼的一众青年才俊、名门子弟,都对他笑脸相迎,兄弟相称。

叫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一切,都只为他有个叫做小嫣的漂亮小师妹!

在振远镖局时,镖师们并无那么深的门第之见,方岩是他们的英雄,又救了小嫣,小嫣一天到晚腻着方岩,自然而然便将小嫣和方岩视作了一对;到了南宫世家,多的是慕南宫世家或南宫踏雪之名来的世家子弟,方岩并无在镖局时那种超然的地位,相反,作为一名普通镖师,尽管在青州小有名气,长得也算英挺,可在世家子弟心中,还是甚为瞧不上眼的,更不认为可以配得上小嫣那样的绝色美人。所以来和他搭讪的年轻人,十个倒有九个是问小嫣身世,不然便是问她可曾许过人家。

方岩只得告诉别人,小嫣是自己出师之后入的师门,身世——不详,其他——不详。

众人大失所望。

方岩心头却是奇怪,奇怪此时此际,这些名门子弟居然还能以追花逐月为乐,浑不见大战在即的紧张。

也许,在他们心裏,有南宫世家在,有田笑风在,还有其他那许多成名高手,天正教再厉害,强龙不压地头蛇,未必能拿南宫府怎样。

也许,他们也知晓一些其中的利害,但小嫣的笑容,和南宫踏雪的愁意,早压倒了那时隐时现的担忧和恐惧。

倒是他们的父辈,包括南宫家性情怪异的主人南宫笛、田笑风、林如龙、黄业武、韩威和第三日方姗姗来迟的青州双侠、空空儿等人却常在一起商议,面色凝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方岩每夜以春风化雨行功之际,都会感觉灵魂深处微微的悸动,似紧张,又似兴奋。

天泪剑意更是常在不经意间心胸流动,甚至无须刻意催动,显是又进了一层。自觉看世人之眼光,不知不觉间,仿佛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到底是心境受到剑意的影响,还是剑意受到心境的触发,便说不清楚了。

正是这份情怀,让他竟能很平静看着那些年轻人,如群蝶追花般逐着小嫣。好象早已看透,小嫣不属于他们,而他们,简直不属于这江湖了。

谁说虎父无犬子?将门多不肖,慈母多败儿!

老一辈费尽心力打下了基业,为的是让自己的下一代好过上好日子,却不知,享福的年轻一辈早忘却了当年的艰辛,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他们已无法想象如何面对死亡和杀戳。

镶着贵重明珠翠玉的弯刀佩剑,是用来向美人眩耀财富和力量,显示自己潇洒和魅力的,但论起实用,也许还不如一把生锈的菜刀。

方岩实在有些可怜他们。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方岩的境遇远不如这些人。

夜,已来临。

南宫世家宏伟宽阔的大厅,摆了五桌酒宴。

菜肴预备得极其丰盛,即便是在最有名的状元楼,也未必会吃到那么多名目的好菜。

酒是好酒,一色是陈了五十年以上的女儿红。

这一场酒宴,如果无人打扰,怕是要吃到天明的。

因为,已是第三天。

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

以天正教之能,绝无可能放弃对付南宫府。

南宫府会约高手前来助阵,只怕也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更可能,他们甚至想趁此机会,将青州一干反对天正教的高手一网打尽。

这个念头,田笑风等几人都已想到了,私底下也曾谈过这种可能,故尔才忧心忡忡。

但他们没敢把这个念头跟年轻一辈讲。

方岩也想到了,不过除了林如龙,不会有人来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林如龙知道方岩的想法竟与田笑风等不约而同,不由更对这少年刮目相看。

同时也很庆幸自己预作安排,即便大劫来临,至少自己妻儿老小可保平安。

方岩对他这个念头仿佛有些不屑,却说不出口。

方岩自然也坐在这五桌之中,却处在五桌中最偏的一桌中,选的座位更是最偏僻不起眼的角落。

小嫣却和南宫踏雪一道,与南宫笛、南宫寻春等一起坐于主桌,构成了整个大厅最靓丽的风景。

红烛高照下,小嫣巧笑嫣然,美丽夺目,光彩四射;南宫踏雪如雪莲般静静坐着,不如小嫣那般芳华妍丽,但偶尔淡淡一笑,宛如冰雪之中蓦然盛开一朵红莲,美得叫人无法呼吸。

几多年轻人的血为这嫣然的笑燃烧,为这淡淡的笑沸腾?

几多年轻人在心中发誓,要去护衞这美好的笑容,哪怕付出血,付出生命,付出灵魂。

没有夜会是黑暗的,在如此美丽的生命辉映之下。

浓香扑鼻的酒宴上,豪情万丈的剑客侠士,无畏无惧,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方岩也觉得有些眩目,特别是在这跳动颤栗的烛光之下。

田笑风和青州双侠对视一眼,不觉面有忧色。

性情一向古怪的南宫笛面无表情,只顾夹菜,闷头大吃。客人一概由其子南宫寻春招呼。南宫寻春举止雍容,相貌俊雅,武艺人品也久为人知,游走众人之间,游刃有余。尤其是年轻人,许多本是世交,即便不是青州本地的,也是南宫踏雪的仰慕者,本就相识,更好相处。

南宫踏雪却不甚以为然,当日她见那金无荐太过无礼,便出函约了七八名青年高手,去找那金无荐,本意是想将大哥救出来,也给金无荐一个教训。不料面对强敌时,这些平时剑指天南、气吞长江的少侠们却大败而归,折了三人,余的几名,原还留在南宫府中,后闻得天正教来犯,拼命劝她离开,见她执意不从,借口去搬救兵,竟是一去不复返,心下更是失望,满眼看这些年轻侠士,估量也是差不多的人物,更不放在眼时。只为南宫府面临大劫,不得不委曲求全,稍稍假以辞色,却着实怀疑这些人究竟能帮上多少忙。

她想着,不由暗叹了口气,抬头看那灯花。

若是他还在世间,若是他肯为她出手,再厉害的对手,又怕什么?

那随风飘动的白衣。

那温和微笑的面容。

那疾如闪电的出手。

那温润如玉的宝剑。

南宫踏雪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他的手握住自己手的温度。

心头,竟又是一阵疼痛,一阵冰凉。

冷风割面。

是心冷吗?

为何周围也突然寂静?

南宫踏雪猛地回过神,睁开眼睛。

厅中已多了一群人。

人数倒也不是很多,只有十余人。

十余人成众星拱月之势护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身明黄锦衣,佩饰豪华,腰悬一柄长剑,镶金嵌玉,剑柄上一颗猫眼石更是价值连城,正是金玉寒、文舆的宝贝儿子金无荐。八名随从中一名高高瘦瘦身穿黑袍,另一名相貌普普通通,但身材却魁伟得很,却是一直随着金无荐的两名高手黑风、熊立,这二人原是干坤堂的护法,金玉寒夫妇特地找了他们来跟随爱子行走江湖,自然有过人之能。上次略一出手,便将南宫踏雪带的几名少年高手打得落花流水。其余人中有人认出是两三名天巽堂的香主、护法一流,看来应都是天巽堂的高手了。最后慢腾腾走到众人后面的,却只有南宫家的人才认识了,正是南宫家被俘走的长子,南宫寻春和南宫踏雪的大哥南宫落秋。

南宫踏雪寒意怒气直往心头涌去,霍地站起来,向金无荐怒目而视。

金无荐看见她顿时露出笑容,忽一转眼见到另一个正睁大眼珠讶然盯着他的小美人,失声呼道:“小嫦娥!我找得你好苦,你却躲这裏来了!”

小嫣给他一叫,吓了一跳,飘身而起,纵身飞去,竟一头撞开窗户,逃了出去。

林如龙、南宫寻春等人这才意识到,小嫣便是当日让金无荐舍了南宫踏雪不追,去苦苦追逐的小嫦娥了;方岩更是明白了小嫣何以会练功走火入魔、身受重伤了。

若小嫣练功时遇上这个小魔头,想不受伤都难。

金无荐一见小嫣遁去,舍了众人不理,直向窗口追去。

众人也知道了这人对小嫣不怀好意,纷纷喝骂,兵刃出鞘声不断,不知几多剑光,向金无荐来路截去。

金无荐长笑,去势不减。

但见刀光闪动,剑影纷呈,但听咣当之声不断,惨叫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从金无荐起身的地方,直至窗户,鲜血淋漓,血肉横飞。

方才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已成了一堆堆毫无知觉的血肉。

豪华的酒桌上,也撒满了鲜血,甚至断骨残肢。

一只手臂,也不知是谁的,和几只油光光的红烧猪肘一块,静静地躺上碗中。

南宫踏雪也不禁胆寒。

上次只看见黑风、熊立出手,只当这浪荡子是个全靠护衞保护的窝囊废,不料竟也有这等身手。

他的剑太快了,出手迷离迅捷,狠辣无情,更何况所持的必是柄宝剑。

那一地的断剑断刀,显然不是靠内力斩断的。

与他过招的人,全是一招致命,若论功力,倒不致全不是他一招之敌;可双方兵刃一交错,兵刃立断,难免惊愕;惊愕之余,如何敌得过身手远胜自己的敌手?

金无荐已追到窗前。

田笑风不敢去追,前面还有一群高手。

南宫笛看着南宫落秋,见他面色苍白仓皇,正在皱眉,无心顾及其他。

林如龙等想去追,却还微微犹豫。不是怕死,而是非想一想,面对强敌,该如何做才最有利。

略迟疑间,金无荐已至窗前,向外掠去。

旁边又闪过一剑,轻灵曼妙,却不似有甚力道。

金无荐眼都不眨,回身格剑,送招,准拟一刀送了对方性命。

但来人剑似飘云,随了金无荐的剑风而动,身形转处,剑已逼向金无荐喉间。

金无荐急退,人已被逼回厅内。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持了普普通通一把长剑,淡淡立于窗前,也不见什么坚决的神情,却也无半丝退让之意。

金无荐笑道:“没想到青州道上,还有这样的青年。你是南宫寻春,还是田远志?”

在他心中,青州能有这般身手的,大概只有南宫家的南宫寻春,或田笑风的独子田远志了。

少年笑笑道:“我是方岩。”

南宫寻春、田远志都不觉低下了头。见到金无荐那般气势,他们都有了片刻犹豫,根本未及出手相援。

金无荐皱了皱眉,道:“方岩?方岩?是不是妙剑方岩?”

方岩笑了笑道:“就是我了,剑妙不妙你大概已知道了。”

金无荐道:“好得很,我正要问你,司马风仪是不是你杀的?”

方岩冷冷道:“如果那天我有这个机会,我会杀他,正如今天我如果有机会,我会杀你一样。”

金无荐哼了一声,道:“即便你有机会,也只会被我杀!让我瞧瞧你的什么流云剑法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金无荐剑花挽起,但见白光一片飞起,卷起寒冰万道,箭一般扑向方岩。

方岩剑虽普通,剑法却是北极舒望星的剑法,着实不是等闲。

流云剑法,如轻云出岫,虽则云淡风轻,却飘忽而来,倏忽而去,快巧轻灵,金无荐宝剑虽利,剑法虽精,却不能近方岩之身,更遑论伤及他了。

但流云剑法本是舒望星愿求与天边流云般无拘无碍,多是信手拈来的妙招,虽是神奥,却无杀人之心,伤人之意,便注定了流云剑招本身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如此一来,方岩也不易伤到金无荐了。

田笑风见方岩毫无败象,心神略定。转身去看黑风、熊立等人。

黑风也全神贯注看着金、方二人之战,微微皱眉。

熊立略为不耐地“哼”了一声,道:“少堂主,用干坤十三杀!不然小嫦娥可走远了。”

众人不禁变色。

干坤双魔金玉寒、文舆杀人虽不多,却尽是高手,传说,这对魔星最拿手的杀着便是干坤十三杀。

方岩年纪轻轻,如何对敌这闻名天下的干坤十三杀?

干坤十三杀显然也是金无荐的压箱底的本领。他略一犹豫,方才变招。

干坤第一杀:开天辟地。

是什么?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突然倒转方向,冲进南宫府了吗?

什么样的宝剑才会有这般的凄厉光芒、眩目杀机?

什么样的剑法才会有这般的气势汹涌、奔放似狂?

方岩吸气,飞身连闪,勉强躲过第一杀。

干坤第二杀:石破天惊。

方岩仿佛被一个不可知、不可言的旋涡扯住,随时要扯入那交织着数不清杀气的剑光之中。

他再吸气,变了剑式。

“君王烛心”!

刹那间,厅中辉煌一片,那点点烛光,尽化作了慈悲而疼痛的眼神。

慈悲,为善良子民的疼痛。

疼痛,为恶毒子民的残忍。

我不愿伤人哦!

可我要护着我的大多数膜拜我信任我良善子民!

天在流泪!

天泪剑法出手!

“汝坟哭父”。

谁在哭?汝坟贫女,莫伤莫泣,恶人我为尔惩,泪珠我为尔拭!

天在悲!

“宣城织毯”。

谁在凛冽寒风中哆嗦?谁在厚厚绒毯上踏过?谁在悲伤?谁在欢笑?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天在怒!

“洛阳牡丹”。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夺人一世衣食,愉我一时心性。

天在叹!

多少天地不平事,今朝尽在我心头!

愤郁慈悲之气,婉转流动,愈来愈浓,愈来愈烈。

金无荐变色。

干坤十三杀已用到第八杀:天地馄饨。

天地馄饨一片,馄饨和无知之中,是无尽、无边、无际的杀意!

这么大的气势,青州小小一个镖师,竟一招一招挡了下来,并一招一招逼了上来。

而且,方岩的剑法,完全是衝着干坤十三杀而来的。

你有杀意,我亦有杀意。干坤杀意愈盛,天泪杀意愈浓,愈甚。

因为天泪的杀气,完全是由对方的杀气所引。

天无意伤人,只有当人有杀意的时候,天方才怒,方才悲,方才叹,方才流泪,方才掀起更胜一筹的杀机去以杀止杀,以暴制暴!

天之怒,谁能挡?

方岩这几日领会的天泪剑诀完全贯通,剑气所到之处豁然开朗,剑华大展,气贯长虹,天下闻名的干坤十三杀,竟被这沉郁的伤痛之剑压、下、来!

林如龙忽然觉得自己一向对方岩还不够好,一向还是太低估了方岩了。

方岩的一身武学不但已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根据他所估摸的田笑风修为,方岩的剑道,已在青州第一高手田笑风之上!

在今日相助南宫家的高手之中,方岩原也是算得上一个的,但田笑风等人一向只将他当作最弱的一环。

但今日看来,他的修为,至少是剑道修为,竟已是最高的一个。

振远镖局藏了如此卧龙,连林如龙自己都没想到。

其他人更没想到。

包括南宫府一方的南宫寻春、田笑风、青州双侠等人。南宫笛更是从未曾将这不起眼的少年放在眼里。

但现在,人们不得不重新估量这少年的份量了。

再平凡的镖师,再平凡的剑,能有这般的修为,便绝不是平凡的人了。

天正教的人更没想到。

看着干坤堂少主渐渐落了下风,他们多少都有些瞠目结舌。

方岩,绝对是他们的一个意外。

天泪剑法虽不出名,但已无碍于它和干坤十三杀一样进入天下顶尖剑法之列了。

因为,今日一战,天泪剑法,势必名振天下。

偌大的厅中,早已遍地杯碗碎片狼藉,菜肴和破碎的桌椅直溅到大门外;晚宴,已被鲜血和杀气充斥,被天下罕见的两大剑法夺尽光彩。

也许,这真是难得的一顿晚宴。

青州武林难得一见的武林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