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画角声残

正文卷

叶惊鸥淡淡道:“阁下,接招!”

但他的剑方才出鞘,另一段白虹已在他之前,飞向黑袍剑客。

高夫人已在他之前出手。

叶惊鸥并没有退下,他也出了手。

以一柄凡剑与便能与高夫人的秋水宝剑对敌,那样的人,显然不是高夫人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的。

两名天正教的一等一的高手,联手杀向黑袍剑客。

黑袍剑客身形一飘,已晃出丈余之外,远离了小嫣及青州众人,显是怕众人会给那凌厉的剑气误伤。

高夫人、叶惊鸥的目标已经换成了他,夺目的金光与炫烂的白光,交织而成,如一段扑面的锦锻,飘向黑袍剑客,温柔得像十八岁的少女,弄着发,蓦地回眸,绚然一笑。可温柔之中,是无穷无尽的杀气,寒光,和死亡的诅咒。

黑袍剑客,似很无奈地挥出一剑,一出手,众人立刻认出,是天泪剑法!

这人,果然是方岩的授艺之人!

同样的天泪剑法,在黑袍剑客手中使来,如风流云散、云照月开,再自在不过,看来甚至没没方岩所用得那般威力巨大,且显得有些散淡,有些漫不经心,明明是惊天动地的招式,他却信手拈来,仿佛是夏夜习习的凉风,轻轻飘过,吹得湖面微起涟意,吹得白荷在月光下悠然舞蹈。

但偏偏是这看来懒懒散散的招式,却让高夫人和叶惊鸥一身剑术无从发挥!

威力再大的招式,一遇这和煦悲悯般的剑风,立时觉得凝重得凝滞,绮丽得庸俗,繁复得无聊!

洗尽铅华,精纯简洁!

方岩只觉得透不过气来,铅华尽处是天真,繁华流散红尘梦!天泪剑法,竟能这样使用?

高夫人、叶惊鸥眼见对方的剑意越发轻松,心头却越发沉滞,只觉出什么招式都太过浮躁沉重,再练达的招式一触这忧伤的剑意便变得太过多余,不堪一击!

他是谁?他是谁?是谁?是谁竟会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法!

许多黑袍剑客用的招式,他们都曾见过,那些分明都是方岩刚刚用的。

但某些精微之处,不经意间稍稍改变一点方向,立刻直奔对方手要害而去!

而且绝世的秋水宝剑,当世的金情名剑,全都削铁如泥,偏奈何不了黑袍剑客的破剑一支!

这能证明什么?是不是他的内力贯注于一把凡剑时,能立时将一柄凡剑变成一把惊世利刃?

叶惊鸥只觉这人竟是自己出道以来最厉害的对手,他甚至相信这人并未用全力,因为他用来用去,只用了天泪剑法一种剑法而已,而即便是方岩,也至少身负两种相当深奥的剑法!

叶惊鸥略一分心,黑袍剑客那明明正削向高夫人的剑尖仿佛被风吹过一般轻轻一转,竟划向了自己的脖子!

叶惊鸥退、避、挡,只能竭力躲过那致命的一击,而右腕,右腕在剑光流转之中,已暴露到了黑袍剑客的剑光之下,眼见黑袍剑客一剑下去,紧握着金情剑的右腕便永远离开自己身体了!

叶惊鸥一霎那间面白如纸。

他却不知,当年黑袍剑客便是用这招暗败了谢问天,终究却没有伤他,自己选择了中刀跳崖的绝路。

黑袍剑客心头叹了口气,轻轻在叶惊鸥的腕间划了一下,然后转剑,快如闪电,在正用名震江湖的长天剑法攻击他的高夫人的肩上刺了一剑。

高夫人犹未反应过来,已然中剑。

她却不明白,明明自己出剑刺向正对付叶惊鸥的黑袍剑客,并没有看到黑袍剑客出剑,却反而自己受了伤?

叶惊鸥腕间流下血来,但气血畅行,分明受伤不重。他的心中已然明白,黑袍剑客剑法快得超出自己的想象,分明是世所罕见的绝世高手。

但是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

黑袍剑客收了剑,淡然道:“你们可以走了吗?”

天正教的部属已然有惊惧退却之色,叶惊鸥也明白,黑袍剑客已然手下留情。他苦笑道:“不走行么?高夫人,我们走吧!”

高夫人恨恨看了一眼黑袍剑客,转身走向她的马。

黑袍剑客也回头,望向青州一行人。

忽然,高夫人一回手,秋水剑光华大展,如万顷瀑布,飞流直奔,奔向黑袍剑客!

“长天断!”有女子惊叫,正是小嫣,她正对着高夫人,对高夫人的一举一动看得自是清楚。

可黑袍剑客呢?他背对着高夫人,能不能发觉这意外的偷袭?

黑袍剑客掠起,回眸,眸光有些冷。

长空断,长天剑法最后一式,割断长空,也要割绝一切生命。更何况用秋水宝剑发出!难道她不知,一旦这剑无人能截下,方圆十丈之内,除了极少数内功修为较高的,连天正教自己的部属都难以幸免么?包括十丈之内的民房中,正躲在家中不敢探头的平民百姓!

这女子,疯了么?

黑袍剑客剑作龙吟,应和着黑袍剑客危急之际发出的长啸,卷向那团白光。

他身着的本是黑袍,但此刻,他身上骤然暴出一团银光,映得黑袍变得雾意蒙蒙,变作了淡淡的灰色,同时逼出的,是一种高华清逸的气质。这股气质,仿佛应是他与生俱来的,却被他生生的掩饰住了。

气质也是能掩藏的么?为何连自己的气质也要设法掩藏?

但危急之际又岂能不露出破绽?

长天断被挡住了!

秋水剑发出的狂吼之声,如一头怒凤,被缚在笼子中,嘶声而鸣。

白光消逝,黑袍剑客现出身来,虽然微微喘息,但秋水剑已被他执在手中,柄上缚着一段白绫,如雪如霜,柔软坚韧,看来竟是这段白绫“捉住”了秋水剑。

这时有人哼了一声,众人一抬头,只见高夫人双目怒睁,身形摇晃,腹间插了一把剑。

又冷,又硬,又无情的白石死剑。

小嫣努力立着身子,正同样怒目对着高夫人。

她本就对高夫人趁她重伤对她下手极是痛恨,更无法容忍高夫人落败后竟暗算自己的亲人,所以高夫人施了长空断,宝剑脱手之际,她拾起了白石剑,毫不犹豫,射出。

没有长天断那样惊天动地的威力,却快,狠,准,从高夫人的上腹穿进,后背穿出!

叶惊鸥一把接住高夫人倒下的身子,惊住。

有人在远远的叫:“伊人,伊人!”

高飞,是高飞。

他骑在一匹黄色的骏马上,转过街道,刚好看到妻子被刺中的一幕。

他的口角正溢着鲜血,马鬃上也是一片暗黑色,湿漉漉的,看来竟是一路吐血过来的。

他飞跃下马来,奔向高夫人,甫到高夫人面前,已又是一口鲜血涌出,喷出出来,恰洒在高夫人的身子上,和高夫人身体中涌出的鲜血和成一片。

高夫人睁开眼,紧紧盯着高飞,道:“夫君,夫君!你又吐血了吗?你又吐血了吗?为什么来?药吃了吗?” 她的目光已丝毫不见对敌时的凌厉之气,而且温柔如水,语调更是如天下所有温柔的女子一般,见着自己不听劝的深爱的男人,含情带愁,却无怨无悔。

高飞抱起她,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我吃了药,伊人,我想看看你,我就想看看你,就来了。”

高夫人红晕了脸,嗔道:“十几年的夫妻了,还说这个呢,也不看看,这裏那么多人!要我操心到什么时候呀!”

高飞道:“是,是,我总是不好,总是让你生气,我改,我一定改好不好?”他微微的笑,口中却又一口一口喷出血来。

高夫人叹了口气,道:“你总是这般说。我知道你在哄我呢,你一向只看重你的事业,天天都哄我。”

高飞呜咽道:“我不再哄你了,我发誓,我不去当什么劳么子堂主了。天下兴亡,与我何干?我只要和你一起!我们一起去找你父亲,和他们一样,在山里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建两间木屋,养几只羊,几条狗,然后在门口种上花,春天的时候,我们便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看我们的孩子在花丛里奔跑,听他们格格的笑,好不好,好不好?”

高夫人面上泛起一丝微笑,温柔恬静,眸光更是深情一片,除了她的夫君,再也看不到别的了。这死亡的一刻,她美得惊心动魄,甚至这种风流几乎压得过南宫踏雪的风华,舒景嫣的妍丽。

她的眼睛终究没有闭上,大概是舍不得再也看不到她的夫君。

而她的瞳孔里,已深深映入了高飞的影子,直带入另一个世界。

高飞跌坐地上,抱着死去的妻子,喃喃吟唱道:

楼上黄昏杏花寒,

斜月小栏干。

一双燕子,

两行征雁,

画角声残。

绮窗人在东风里,

无语对春闲。

也应似旧,

盈盈秋水,

淡淡春山……

他垂头,吻了吻妻子的额,低低道:“伊人,伊人,你的苦处,我知道啦,我总是顾着教中的事,总不陪你。你一直喜欢唱这首歌,其实是唱给我听的。我何尝不明白,可为着自己的私心,总装不懂,总是把你撇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知道错啦,你不要也撇下我好不好?你等等我好不好?”

黑袍剑客蓦地明白什么,奔向高飞。

叶惊鸥头皮一炸,用力扶起高飞。

明晃晃的落霞剑,正刺在高飞腹中,和高夫人——展伊人一样的位置。

高飞抬头看了看叶惊鸥,笑了笑,又低下了头。永远低下了头,再也不会抬起。

不见面目,却依旧显得飘逸贵气的黑袍剑客惋惜地注视着二人,忽回头,看着小嫣,神情好生忧伤,更夹着些难掩的怒意。

小嫣略有惊讶之色,但瞬即不见,高声道:“叔叔,她太过分了!”

高夫人意欲将一众人等,甚至包括不武功的平民一网打尽,用心不谓不恶毒,连黑袍剑客都被激起了杀心,但见他们夫妻二人临终时一番款款情深,那点杀意早随风逝去,留下的,只是深深的同情与怜惜。

小嫣一声叔叔却惊住了众人,叶惊鸥抬起了头,青州一行人等也抬起头,惊愕得无以复加。

小嫣的叔叔是谁?月神的弟弟。

月神只有一个弟弟。五年前死于断情崖的北极。

小嫣会不会认错人了?

只有方岩低下了头,心中一阵难过。

他自己这一注下得很准。振远镖局一战,果然逼出了舒望星。舒望星,他的大哥,该怎么办呢?假如月神还是不让他和他的小蝶在一起,他会不会恨自己?

小嫣盯着黑袍剑客,道:“叔叔,你还不承认了么?你用圆月谷的‘灵绫缠’破了‘长天断’,同时护体灵气护身,难道还要掩饰自己的身份?”

小嫣流泪了,哭得像是带雨梨花,在那泠泠的风中,单薄的身子颤抖不已,似随时要给风吹了去。她哭道:“我很想你,爹也很想你。你不知不知道你走之后爹变了多少?他……他整日的自责,常常到你住的北极宫去,一呆几个月,他练成了离恨天,还根据离恨天创了一套剑法,叫望星剑法,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望星,什么是望星?”

小嫣身体一晃,栽倒在地,看来伤痛之余,已是晕倒了。

方岩忙抱住她,叫道:“小嫣!小嫣!”

黑袍剑客默默看着年轻的女孩,眼中渐有泪光闪动,他轻轻揭开了自己的面巾,露出他俊秀的面庞,叹道:“小嫣,小嫣,何苦,何苦必要找出我来!”

他这般说,无疑已是承认自己是北极了。

众人再不想此时此地竟见到了传说中的绝世人物北极,都怔倒当场,不知是惊是喜。

叶惊鸥拔出了高夫人腹中的石剑,掉转剑柄递给舒望星,道:“北极公子,舒大小姐的剑。”

舒望星看着那柄剑,仿佛被牵动了什么隐藏极深的心思,微微动容,却不伸手去接。

方岩忙接下,冷冷道:“谢了。”

叶惊鸥还了剑,也不语,静静看着舒望星手中之物。

舒望星手中执的,是高夫人的秋水宝剑。

他淡然一笑,也以剑柄相送,递给叶惊鸥。

叶惊鸥双手接过,肃然道:“高堂主家中尚有一双儿女,他们夫妇之物,我当完好交到他们儿女手中。至于他们的仇,报不报,就看他们的心意了。”

小嫣已微微醒转,挣扎着道:“放心,只管找我,看他们的本事。”

叶惊鸥深深目注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回头又向舒望星道:“过了今夜,舒望星公子若还有命在,五年之后,在下当再讨教!”

叶惊鸥说罢,携了高飞夫妻尸体,带人众人,跃上马,瞬即离去。

方岩皱眉道:“他的话什么意思?”

舒望星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手握紧了他自己的那柄凡剑。

秋风,萧杀。

秋夜,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