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恨薄情,多少鸳梦散

正文卷

可惜,这样飘忽的柔情,并非因为我。

淳于望,连同他可怕的情感,对我来说都太过危险。

一边控制我,给我锦衣玉食的安闲生活,一边逼我在屈辱里承受他带来的愉悦,这对于我在血与火中好容易磨砺出的刚硬性气显然是种挑战。

虽然那种愉悦,是与爱情完全无关的纯属生理的愉悦,但同样地箫魂蚀魄。

我从低喘转作了快意的吟哦,周身的毛孔都似被燎起的汗意迫得张了开来。他便与我贴得更近,微阖了双目和我更深切地缠绵缠绕,以期在给予我愉悦的同时让他自己获得更大的快乐。

白皙的双足在骤然加剧的刺|激里扳作弓状时,我忍耐不住地失声惊叫,只觉眼前忽然漆黑,偏又在漆黑中闪出一片灿亮,而我自己竟似活生生地被抬到那片灿亮之上,久久无法踩回原地。

好容易回过神来时,淳于望也正倦倦地伏在我身上,半阖的眼眸却清亮如水。

见我睁开眼,他轻轻笑了笑,忽然低下头来,淡色的嘴唇压下,便亲向我。

我正唇干舌燥,乍与一团柔软的湿热相触,竟一时错愕,觉出他得寸进尺又待深相缠绵,才皱起眉匆匆转脸避开他,不满地哼了一声以示厌恶。

他却如尝了腥的猫一般,眼睛里居然闪出了孩子般的顽皮和欢喜来,低头在我额上亲了一亲,说道:“你知道吗?虽然你的性格脾气半点不像盈盈,但与我欢好时却和盈盈一般忘情,模样可爱得很。”

我第一次听人用可爱来形容自己,还是因为这等事,不由得脸上一烫,随即冷笑道:“哦,我不忘情,难道殿下指望我学那些三贞九烈的女子,为这么点不足挂齿的小事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弔?”

淳于望微一怔忡,苦笑道:“哦,在你眼里,和男人行夫妻之事,也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他这样说着时,手指兀自在我光裸的曲线间游移,仿佛刚才一场激烈放纵的欢爱远远未能让他魇足。

我冷笑道:“我为何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既然我是给逼迫的,便是失贞,便是无德,也该不是我的错。我何苦因旁人做下的错事而懊恼痛苦?”

淳于望浓黑的眉跳了跳,一弯唇角,盯着我说道:“不是你的错,自然是我的错了?”

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而他也未追问,依然炙热的身躯再次靠近,掌心的温度烫得人难受。

我吸一口气,忽转过脸,向他微微一笑,说道:“你没错。这世间,从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你不曾一败涂地,你错的再多,也算不得错。若你一朝败亡,沦于他人之手,承受怎样的苦楚和报复,也只能算是咎由自取,没有道理可讲。”

他依旧依在我身畔,微瞑了眼眸听我说着,淡淡道:“这话……有点意思。不过……这些权力角逐,本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介女流,何苦掺进这团浑水?”

我盯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没错,我不该掺进这团浑水。我倒也想着和寻常女子一般被娇养于深闺,闲暇时读些诗书,学些针线女红,然后热热闹闹地嫁人,安安静静地相夫教子,享这一世安宁。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事事遂心?我从小就没被当作寻常女子教养,又怎么可能和寻常女子那样平静生活?”

淳于望打听过我家世,闻言也不惊讶,只拿指尖轻轻地滑动在我面颊,悠悠道:“你要和寻常女子一样平静生活,又有何难?抛下你心底的野心和杀机,我便可成全你。”

他?

想把我当作盈盈,留在身边一生一世?

我躲避着他轻浮的手指,身体已给逼得快倾下床沿。瞪着他从容怡然的面容,我终于怒极而笑。

“淳于望,你有没有听过骆驼岭之战?”

“骆驼岭?”

淳于望眼底闪过嘲弄之色,“那是你的成名战役吧?年未弱冠,却和南安侯司徒凌联手大破柔然军,柔然十五万人马,斩首八万多,被俘五万,只剩万余骑逃归北方。”

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了方才的闲淡温煦,仿佛终于意识到我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的敌手。

他道:“也是从那时候起,你们两个成了芮国边塞让边民和柔然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真是威风八面,可止小儿夜啼。五万俘虏,竟全被你们生生活埋;连抓来的柔然妇孺,都被你们充作营妓,甚至蹂躏至死。”

我冷着脸不说话。

他略和缓了声线,又道:“当然这并不是你下的令。或许只是谣言吧?我听说司徒凌命令活埋五万柔然降兵时,在场的芮国大将都持反对意见,连你们芮国皇帝派去的使者都建议用这些降兵去交换十余年前因战败被柔然扣押的皇室宗亲。但司徒凌都开始犹豫时,是他的心腹爱将秦晚秦将军说,坑杀,全部坑杀,一个不许留。”

他仔细地打量我,似乎想从我的神情里窥探出一丝不安或否定,来证实我这个刚刚和他鱼水款洽的女子并不是那样的恶毒妇人。

我眼皮都没抬,说道:“没错,下令的是他,执行命令的是我。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的山坡上,看那些自负狂妄的丑恶男人给捆成一串串拉过去,下馄饨似的被一堆堆扔入大坑,惨叫着,呼嚎着,眼看着自己被活活掩埋。”

他半支着身子盯着我,不觉间已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

许久,他才从牙缝中挤出字来:“秦晚,上天有好生之德。”

“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几乎要失笑出声,“上天若有好生之德,就不该容忍这世间恶人横行,污秽一地。”

“恶人?在你的心目中,怎么样的人才算恶人?”

“比如你,比如我。”

我懒懒地笑着,“再比如你死了的当皇帝的皇兄,以及你活着的当皇帝的皇兄。”

他怔了怔,道:“各人有各人的抱负,有时候对错的确难以分得清晰。但无故大开杀戒,总是有违天和。”

“若是有违天和,自有天谴。”我嗤之以鼻,“轸王殿下若是心心念念想着什么天道人和,何必再当什么王爷,不如改行当和尚吃斋念佛去。”

淳于望望向我的眼神愈发陌生。他嘴唇动了动,待要说什么,又懒得说,别开脸卧下身去。

我没料到淳于望内心还有这么仁善的一面,越性说道:“大破柔然军后,抓来不仅有成年女子,还有些男童女童,年幼的比相思还小。我想着柔然人攻下我们大芮城池后也曾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便把那些男童送到军中当了箭靶,女童么……也送入了营妓们的营寨。想来……后来应该都活不成吧?”

淳于望再也卧不下来,坐起身来盯着我,冷冷道:“你如此恶毒的心肠,这辈子都不配当母亲。”

我阖着眼睛,闲闲道:“我没想过当母亲,更没想过当你女儿的母亲。你逼迫我凌|辱我,也没资格过来指责我恶毒。若有机会,我必定会报仇雪耻。你和相思的下场,绝对会比那些柔然人凄惨十倍!”

身边静默半晌,听衣料悉索作响,然后身畔一空,耳边已传来淳于望离去的脚步声。

这屋子已经有了年头,门扇被大力打开时发出申吟般的吱呀声,然后重重摔上,沉重的力道让屋中的烛火扑地一暗,几处窗扇嗡嗡作响,久久不绝。

烛火明明暗暗间,我睁开眼睛,凝视着床顶在微微起伏的承尘,苦笑。

到底把他激得气走了。

可他走与不走,又有什么相干?

若能和他更亲近些,最好亲近到让他真把我当成了盈盈,失了防备,我才有机可乘,不论是对付他还是营救嫦曦,把握都会大很多。

我的确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他的品貌家世也的确并不辱没我。与他欢好虽非出于我的本意,但也并不难熬,甚至颇是愉快,可为什么不能顺手推舟把这场戏演下去,反而像害怕什么似的迫不及待想把他赶开?

拖着这样一副伤病狼藉的身体,我又有什么需要害怕的?

惨淡地轻笑一声,我攥紧身下的衾被,眼前似已在一片红光中迷蒙。

仿佛又置身荒岭野地,身下满是滚烫的沙土,一寸一寸,狠狠地磨砺着肌肤……

殷红的鲜血流到沙土中,立即被贪婪得**干净……

金色的阳光灼热刺目,看不清步步紧逼的那些人的脸……

“晚晚,快走……”往日羞涩微笑的少年发了疯般的嘶吼在刀光闪烁间中断……

漆黑的长发终于在风沙肆虐下盖住了脸,男童女童绝望的惨叫声和疯狂快意的大笑声交织成一片……

我猛地坐直身,大汗淋漓,匆匆去翻我的药,却在握住荷包时顿住。

昨日刚服过药,绝不可能这么快发病。

只是突然想起……

突然想起,原来我也曾愿意丢开所负荷的一切,妄想从此相夫教子,一世平稳安好。

终究是个梦而已。

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依然没法忘怀没法解脱的噩梦。

接下来的数日,淳于望依然住在沁芳院,却只和相思住在一起,再也没过来碰我。

但相思依然很粘我,常常一整天都和我呆在一起,连在先生那里学琴认字都撒娇撒痴地定要拉我陪着。

我苦笑道:“我又不懂音律,跟着也没法教你什么。”

相思道:“我学,娘亲也学。然后我们一起弹给父王听,看谁弹得好。”

我自然不会学了琴去跟六岁的小娃娃比高低,却给她拉扯在身边,看她跟着先生用小小的手指很是辛苦地拨着琴弦铮铮地弹奏。

虽带了特制的小小指套,半天弹下来,想来手腕手指还是很疼的,故而每次练完,她都是愁眉苦脸,在我跟前撅着的嘴巴快可以挂上油瓶。

她本就长得玉雪可爱,讨人喜欢,这般委委曲曲的模样更觉可怜之极。

这日我见她累极的模样,不由弯腰将她揽在怀中,一边给她柔涅推拿,一边笑道:“你若累了,不愿意学琴,便和先生说一声,想来他也不敢勉强你继续练。”

相思吸吸鼻子,卷翘的长睫扑闪着,大眼睛里便有了亮晶晶的泪水。她道:“可父王说,如果我再和娘亲整天玩闹,不好好用功,他便将娘亲送走,再也不许我见你。”

我柔声道:“不用害怕,便是娘亲不在你跟前,也有你父王会好好照顾你。”

谁知相思却道:“可从前父王一直说,找回了娘亲,我们这个家,才是完整的家。”

我怔了怔,忽觉身后似乎有人走近,转头看时,却是淳于望来到近前。

大约见我待相思甚好,这些日子他看向我时眼中的疏离便不见了,甚至唇角弯起了温软柔和的弧度。

他轻笑道:“原来你也挺会照顾小孩子。”

我懒洋洋道:“我哪里会照顾小孩?只是令爱生得的确可爱,忽然就让我想起……想起小时候玩的布娃娃。我曾从同龄的孩子那里偷了两个藏起来,夜里背着家人玩耍。可惜后来让我父亲看到了,当了我的面扯断那布娃娃的手脚,撕得粉碎。”

淳于望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他牵过相思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畔,凝视我良久,才道:“明日我要动身去狸山住一阵。你收拾收拾,一起去吧!”

“狸山?”我记起这正是他带了盈盈隐居的地方,皱眉道,“那个地方,你带我去了,不怕哪一天真正的盈盈回来撞到,又给气得掉头跑了?”

他不答,转身带了相思便走。

摆明了是主意已定,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了。横竖他扣押着嫦曦,我又武功被制,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掌心,只能乖乖受他摆布。

我恨得咬牙,赶上前几步,拉住他袖子道:“要我去可以。但你先得让我和嫦曦公主见一面。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她平安,我没法安心伴着你们父女。”

淳于望没有立刻回答,却顿住了脚步,看向我捉住他衣袖的手,眼眸里有隐约的脆弱彷徨和悲伤闪过。

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眼神怪异,便有些不自在,缩回手笑道:“令爱很是讨人喜欢。其实我也乐意放开心怀,陪她说说笑笑。”

只是若我心情不好,自是不会给他的女儿好脸色;他的女儿在满心孺慕的“娘亲”这边受了委屈,当然会难过。我赌他并不舍得相思难过。

果然,抬起黑浓的眼睫时,他已叹道:“好吧,你好自为之。”

他向身后瞥了一眼,便有近衞走来,向我恭谨施礼道:“夫人,请!”

托他的福,我没成亲就成了夫人,没生育就有了女儿。

皱眉跟着近衞离去时,他也带着相思往另一边走去。

相思正问他道:“父王,令爱是谁?”

淳于望迟疑道:“令爱,是对别人家女儿的尊称。若旁人对我称令爱,指的便是我的女儿,也便是你。”

相思道:“可我不是别人家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也是娘亲的女儿啊!”

“哦……哦……你娘亲的意思……”

不晓得淳于望后来怎么去和相思解释的,但他这个父亲,的确当得有点累。

淳于望的近衞领着我拐了几道弯,却是转向了一处古树掩映下的小院。

不算偏僻,但和前面一排正房大屋比起来很不起眼。正屋便是轸王淳于望平素起居之所,守衞森严,等闲人无法接近,此处便是看守的人多了,也只会让人认为是在保护淳于望而已。

但我接近这所被称作萃芳院的小院时,立时感觉出奇异的杀机来。

却不是来自要道处扼守的高手。

我屏息跟着近衞向前行着,一路小心观察,立时发现原来那杀机正来自古树下看起来并不起来的灌木。

此时正值隆冬,大多灌木已枝枯叶落,只余光秃秃的树干;便有几丛是四季常绿的,几场霜雪下来,那绿意也憔悴得很。

看那花木交错植于园中,看着萧索零乱,暗中却应合着九宫八卦的排列,分明已摆成了某种阵法。

若是寻常武夫,多半看不出其中奥妙。但我师父无量师太久在佛门,无事便喜钻研五行八卦之术,连诸葛先生当年摆过的阵法都曾揣磨个八九不离十。

我跟在她身边十年之久,虽以习武为主,但行军布阵之法同样是必修的功课。耳濡目染之下,这样的阵法已难不倒我了。

近衞走到小院前时便暗暗向守衞示意,虽未见大的动作,分明已临时撤开阵势,好让我们沿着青石巷道堂而皇之一路走进去,不露丝毫异样。

我默记着阵势走向,若无其事地跟近衞踏入小院。

小院内另有山石小亭,陈设甚是精致。

穿着五彩卵石铺就的甬道,还未踏上汉白玉的台阶,便听屋中有人幽幽的长叹声。

正是嫦曦公主的声音。

我急忙推门进入时,只听嫦曦惊喜唤道:“殿下!”

待转身见到是我,她怔住,慢慢地转作了苦涩的笑意,“秦姐姐!”

我上前见礼,微笑道:“公主在等着轸王殿下么?”

嫦曦瞥了一眼跟在我身后的近衞,眼底的苦涩更浓,如画的眉目便氤氲了淡淡的愁绪,说道:“是呀,他本说过近日会来探望我。但一转眼,已经许多天不见他踪影了。”

言毕,她又是幽幽一叹。

杏面桃腮,薄愁如醉,我见犹怜。淳于望曾一度为她所惑,也是意料之中。

正在沉吟之际,隐觉身后有一道目光投来,甚至把背脊都刺得有些辣辣的,像被针尖扎上了一般。

我皱了皱眉,一边携了嫦曦到软榻上坐下,一边借了眼睛余光往后察看时,正见一片灰黄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过。

淳于望贵为皇弟,此次又辅立新帝有功,更该尊贵无俦。因此这王府内的护衞随从,连同太监侍女等人都有统一的衣饰,却没有一种是灰黄色的。

我想起上回同样让我有芒刺在背感觉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和嫦曦均为阶下之囚,便是说几句体己话又如何?他是打算从我们的会面中看出些什么吗?或者,怕嫦曦和我告诉彼此一些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对方境遇?有近衞看着尚嫌不够,还遣了心腹谋士来暗中监视,可见其看似坦坦荡荡,其实也不过是个阴险小人。

转头仔细打量嫦曦时,除了眉目间的愁意,依然肌肤如雪,容色倾城,倒也看不出受过委屈的模样。

我笑道:“看来轸王殿下待公主甚好,此处比着公主的寝宫虽小了些,但一色用具都是上上品,想来饮食也不差。”

嫦曦抓过妆台上的胭脂盒,开开合合地把玩着,说道:“可不是么,想这梁国这场天大的变乱,若不是轸王殿下相护,再不知我会流落到哪里。只是父皇本来是送我来和亲的,这裏再舒适,也不能呆上一世。所以我实在想见见殿下,问问他下面我该怎么办。”

她一边和我说着,一边悄悄地抽过一张细笺,放在自己腿上,借了宽袖长襟的掩护,只作把玩胭脂,却拿了胭脂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会意,侧了身为她挡住近衞的视线,随口说道:“如今梁国新君继位,想来朝中正忙乱,一时顾不上我们吧。公主不必忧心,想南梁也是堂堂大国,岂会对我们失了礼数?”

“哦,也是……”嫦曦这样应着,唇角已弯过一抹嘲讽。

想来淳于望必曾对她无礼,后来把念头转到和我这个和他心上人相像的女俘身上,才一时放过了她。说什么礼数不礼数,简直就是笑话。

两人闲谈片刻,我细瞧嫦曦的确不曾受到太大委屈,并比我预料得要机智冷静得多,这才放下了心,告诉她道:“公主,近日轸王殿下要离府,只怕我也要跟着离开一阵子了。”

嫦曦惊讶,问道:“去哪里?”

我瞥了一眼在门边侧耳倾听的近衞,恶意地说道:“听说他要回狸山祭拜他的亡妻。”

“狸山?亡妻?他娶过妻?妻子已经故去?”

“是啊!”我闲闲地笑,“听说是被人一把火烧死了,尸骨无存。”

“哦……那也真是可怜。”

嫦曦已把那张细笺折好,从袖下递给我,这才站起身,合上胭脂放到妆台上,侧头一个笑容明艳如霞。

“姐姐,一路在外时,更要小心,更要珍重。”

“谢公主关心。公主也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轸王殿下不在府中,恐怕下人会有所怠慢。”

“呵……姐姐放心。我也是……皇宫里出来的。”

她的笑容明媚得剔透,让我这个女人看得都是心头一颤,然后却因为她的话语心中恻然。

轸王府危险,但大芮皇宫又何尝不是步步惊心。

从那里出来的嫦曦公主……

的确不该像她在人前展现的那般单纯天真。

我多虑了。

踏出小院,温香、软玉已经在外候着,陪我回沁芳院。

走了没几步,身后已有人沉声道:“夫人请留步。”

回过头,却见黎宏一身灰黄色衣袍,正携了两名护衞和一个婆子走上前来,说道:“夫人,轸王殿下待你可不薄。”

我笑道:“他待我不薄?嗯,的确待我不薄。先生有何见教?”

黎宏道:“既然夫人心中有数,又何必黎某多说?请把刚才嫦曦公主给夫人的纸笺交出来吧!”

“哦!”

看来他身边跟随的从人正是为我预备的。

若我拒绝,只怕当场就要制住我,让那婆子来搜我的身了。

此人看着只是个普通谋士,但在轸王府内的地位显然非比寻常。不但这些侍从下人对他恭恭敬敬,连淳于望待他也很是礼敬,再不知有着怎样的背景。

缓缓自袖中取出那细笺,我笑道:“不过是公主随手画来想给小郡主临摹的玩意儿,怎么黎先生也会喜欢这个?”

黎宏急从我手中取过,飞快展开。

我冷冷站着,看他白净净的脸庞在阳光下越涨越红,连胡须都气得翘动起来,才轻笑道:“先生若是喜欢这个,留着也使得。我们公主虽然很喜欢相思,但相思看来并不待见她,未必愿意她承的情。”

黎宏那对因太圆而显得比一般人凌厉的眼睛转过来,狠狠地剜着我,见我不为所动,终于哼了一声,将那张细笺掷回我怀中,道:“夫人,得罪了!”

他口中说着抱歉的话,可神情里半点没有抱歉的意思,一挥手便带人扬长而去。

我笑了笑,低头看那细笺。

温香奇道:“夫人,画的什么呢?把先生气得这样?”

我将纸笺展开,放到她的面前。

温香只看一眼,便笑出声来;连向来寡言少语的软玉眼睛里都闪过一丝好笑。

是用指甲蘸着胭脂画的一株梨树,线条凌乱的枝叶,正中的一枚大鸭梨格外引人注目。不但大得夸张,而且画作人脸的模样,五官俱备,眉眼圆溜溜的,神情却奸滑之极,像藏在暗处向外窥探的乌龟,贼模贼样,可恨可笑。

最可恨可笑的是,这人脸一眼就能看出是黎宏的脸。

显然,嫦曦同样早就发现了黎宏,才画了这幅画儿并故意给他看到,既告诉他我们知道他在偷窥,顺带也嘲弄他一把,让他自讨没趣地碰上一鼻子灰。

那细笺既然只是为了讥嘲黎宏所作,也便无人再来理会,由着我大大方方收入怀中。

离开雍都城时已是腊月中旬,按理新帝继位,年关应该更热闹些,多有诸候入朝相贺,各自攀附各自的亲故,或者各自重新寻找各自的亲故。如何让自己站稳脚跟并步步高升,这些久在官场打滚的封疆大吏再清楚不过。

淳于望敢私藏嫦曦公主,我便猜他对于权势的欲望绝对不会像他外面表现得那般云淡风轻。可这样的好时机,他为什么不设法抓住,好趁机在雍都城培养自己势力呢?

当然,他放弃好时机,也便意味着我的好时机到了。

侯门王府深似海,轸王府更是门禁森严,常人连门槛都没机会碰,而在二门内侍奉的丫头们,平时连踏出门槛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守衞森严,即便大芮遣了高手到来,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想救人必是难于登天。

但出了王府,一切便是未知之数。

如果我身怀武功,我差不多有五成的机率可以脱身逃去;即便武功被制,相信也会找到机会。

而淳于望一旦离开王府,想来王府的戒备也会松懈下来,连嫦曦都有可能找到机会脱身。

因为,大芮的救兵,已经到了。

无人之际,我摊开嫦曦的画,看着那凌乱线条中所藏的暗语,我无声地笑了。

到底是端木皇后的女儿,嫦曦的心机,实在不是一般女子赶得上的。端木皇后本是被大芮所灭的西凉王之女,随着她地位的稳固,西凉遗民在大芮生存得还不错,西凉文字便还在这些人中流传。我和这些人有过接触,简单些的西凉文字还认识一些。嫦曦便是用西凉文字告诉我,有大芮皇亲亲自带人过来救我们了。

皇室的人……

我不知道来的是谁。

会是司徒凌吗?

我似乎有些期待,转而又摇头苦笑。

大芮朝堂内外的明争暗斗,其实不亚于如今的南梁。作为手掌兵权的皇室宗亲,稍有闪失,便会为人所乘,死无葬身之地。

秦家与南安侯司徒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也不该盼着他来。

但若不是他,大芮皇室又有谁会有这样的胆量和谋略,潜到如今敌我不明、暗流激涌的南梁都城来救人?

可若是他,他能设法通知到身陷囹圄的嫦曦,为何不通知我这个行动相对自由的冒牌夫人?

需知我和司徒凌关系之亲厚,已远不是同袍或世交所能形容的了……

这位轸王殿下行事一向不喜张扬,出城时除了我和相思,从人并不多。六七名近衞,加上谋士黎宏,侍女温香、软玉,俱穿了普通大户人家的服色,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出了京,径往东北方的狸山而去。

淳于望一身好武艺,想来骑射功夫也不差,却不骑马,带了相思和我一起坐于马车中。相思极缠人,既把我当作了亲生母亲,三人一起时,倒是窝在我身边的时候多些。这小娃娃玲珑可爱,讨人喜欢,何况有她为掩护我暗中行事也更方便,也便渐渐习惯了这么个尾巴似的小东西跟着。可我和这淳于望委实是相看两相厌,偏偏车厢内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想避也避不了,彼此便都没什么好脸色。

我固然视他如粪土蚊蝇,避之唯恐不及,他看着我时又何尝不是一脸嫌恶,只怕连我碰了他的衣角都会觉得肮脏。——他倒也清醒得很,不论是盈盈,还是天下任何正常的女人,都不可能如此残忍凶狠,一挥手便下令坑杀五万降卒。他是嫌弃我满手血腥,却不晓得他自己谋害亲兄,又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以往在轸王府中,至少在相思面前,我们尚能保持彼此淡漠相对;如今局促于小小车厢中,却连淡漠相对也做不到了。

终于,连幼小的相思都觉出了不对。

这日,她迟疑了好久,小心地牵牵我的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向我,不安地问:“娘亲,你和父王吵架了?”

我怔了怔,道:“哪里有吵架?左不过是你父王看娘亲不许他去亲近那个白衣姐姐,所以瞧娘亲不顺眼了。”

相思便一脸指责地瞪向她父亲。

淳于望气结,唇角一弯,讥嘲地问道:“秦晚,这世上还有比你更会颠倒黑白的女人吗?”

我微笑,“难道你敢说,你没对嫦曦有过非份之想?”

淳于望盯着我的笑容,脸色便似有铅黑的乌云滚过。他寒声道:“这世上任何女人都要比你善良许多,可爱许多。”

我便向相思叹道:“相思,你看到没有?你父王讨厌我,在骂我呢!要不是娘亲有你帮着,说不准早就被他赶走了。”

相思便拽着我胳膊,垂着头一声不吭。

我奇怪她怎么这么安静,弯下腰低头看她时,已见大滴的水珠簌簌落下,把我的衣襟都打湿了一片。

忙抬起她的小小脸庞时,那墨黑墨黑的大眼睛里,泪水正叭嗒叭嗒往下掉。

我忙笑道:“怎么了?我这不是还在你身边吗?”

相思便“哇”地大哭起来,捉了我的前襟,把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脸,抽抽噎噎地说道:“可娘亲若是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不想离开娘亲。若是父王赶你走,便是他的不对,我便和娘亲一起走。”

我呆了呆,不觉把她抱到膝上拥紧,心裏却莫名地钻出些欢喜和得意来,向淳于望示威地挑了挑眉。

她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淳于望当作命|根|子的小郡主,是他和盈盈仅余的爱情纪念。可惜她竟说,要撇了他父亲,跟我这个恶毒女人一起走。

淳于望面色已然发白。他握紧拳,雪缎的袖口被他攥出了细微的褶痕。如果不是顾忌着相思,只怕已经一拳打上来了。

但他终于只是垂下眼眸,柔和地向相思说道:“相思,我不会赶你娘亲走。她将会留在我们的身边,一辈子。”

最后三个字像是咬牙切齿般吐出,转向我的目光像喂了毒的刀锋。

一辈子。

把我这样的恶毒女人留在身边一辈子。

他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他自己?

我懒懒地靠住车厢内壁,感觉着车轮不断前行时的颠簸和摇晃,笑得云淡风轻:“好啊,一辈子!”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忽然招手道:“相思,过来。”

相思得了他的保证,便渐渐止了抽泣,闻言果然乖乖地从我身上滑下,扑到她父亲膝前。

淳于望一言不发,将她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那等紧张不安的模样,却像是紧抓着生命里仅存的最后的珍宝,须臾不敢松手。

我抱着肩,冷眼看着。

他对上我嘲弄的目光,神情间闪过羞恼和怨恚,甚至眼圈都红了红,却没有和我对峙,默默地低下了头,眉宇间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悲痛和脆弱,配着那副清俊得近乎完美的面容,让我几乎有一瞬的心软,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

可他明明就是我的敌人,我明明被他害得从和亲使节沦作了阶下囚。

只要他愿意,他立刻就能摆脱我这个可能拐走他女儿的毒妇。

这时相思在他怀中说道:“父王,晚上你不用伴着我睡了。”

淳于望怔了怔,问道:“不喜欢父王陪着你吗?”

相思道:“温香、软玉她们陪我就行,父王得陪娘亲。人家说夫妻应该睡在一屋里的,父王和娘亲是夫妻,为什么不睡在一屋?”

“夫妻……”淳于望胸前起伏,眉眼飘向我,似有些失神的模样,“这都是……谁教你的?”

我皱起了眉,淡淡道:“我自然不会教她这个。”

给他作践两次,好容易才能得回清静,我又怎会再自取其辱?

相思已答道:“小五、青玫他们都这样说啊,他们的爹娘,都是住一处的。”

小五、青玫是王府里两个侍从的孩子,与相思年纪相若,常被唤到府里与相思作伴,却不晓得怎么会提起这个。我强笑道:“相思,你父王尊贵得紧,事情也多,不能把他和别人家的爹爹相比。”

“可娘亲也尊贵得紧,娘亲也比他们家的娘亲好看一百倍,谁都比不上,是不是?”

相思仰起小小头颅,向她的父亲确认。

淳于望给追问得有点狼狈,避过她的眼神,喃喃道:“对,对……”

我开始觉得有个太懂事的女儿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晚在驿馆用过晚膳,我携了相思在馆外散了会儿步,便将她送了回去,转身回自己卧房要关门就寝时,门边已出现一个秀颀的身影,接着是相思尖脆的嗓音。

“父王该和娘亲睡一屋子……父王说了要陪娘亲一辈子的……”

也不晓得是相思力气大,还是淳于望不忍违拗,他竟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推进了屋子,连脚步都给推得有些趔趄。

门扇被相思踮着脚尖砰地带上,我的脸也沉了下来。

淳于望扫我一眼,眼底的些微仓皇便消逝了,抿紧唇走到桌边,倒了茶来喝了两口,才微微将脸侧向我,冷冷道:“你还准备把我女儿利用个没完没了了?”

我轻笑,“殿下,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那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想利用,也得殿下给予方便,对不对?”

话未说完,脸上猛地一热。

用手一抹,茶渍淋漓。

只听淳于望说道:“秦晚,我见过狠毒无耻的女人,就没见过你这样狠毒无耻的女人!我劝你安分些罢,看在相思份上,或许我真能容忍你几年。”

我点头道:“那我是不是该叩谢轸王殿下的大度容忍?”

淳于望冷笑,“谢也罢,恨也罢,都由你。只是,秦晚,你给我听好了:我敢带你出来,就不怕你飞上天去!你利用每天陪着相思的间隙,在墙壁或树干上留下记号给你的同党,以为我不知道?”

我眯起眼,看着这个每日不动声色看着我和相思玩耍的深沉男子。

他慢慢说道:“你做的记号,我已经让人涂抹掉了;同时,相同的记号每天还会在别处出现,一直把他们引到某处陷阱,然后……一网打尽!”

“你敢!”我心底一寒,扬手一耳光向他脸上甩去。

但我武功被制,力道速度大不如前,尚未打着他,已被他一把抓住,扭到身后。

他的眸光一反素日的温雅,如此地锐利而危险,“敢不敢,你很快就会知道!”

我挣扎,手臂却被他扣得更紧,只得恨恨咬牙道:“淳于望,若他出事,我发誓,必会拿你轸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鲜血来为他殉葬!我必把你和淳于相思千刀万剐!”

“他?他是谁?”他的呼吸忽然粗重,被他扣住的手臂被扭曲地往后掰着,疼得我直冒冷汗。

而他竟然还在追问:“是不是司徒凌?你,你和他……”

我怨毒地转脸盯住他,“你不是早就听说了吗?他是我夫婿……”

清脆的“格”地一声,尖锐钻心的疼痛让我惨叫出声。

他松开了我,苍白着脸盯向我。而我手臂已经软软地垂落下来。

他竟生生地将我手臂给扭得脱臼了。

我疼得站不住,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下,托着垂落的手臂喘气,等待最尖锐的剧痛过去。

他向前踏出一步,也不知是不是打算继续来折磨我;好在他踌躇片刻,转身往床边去了,再也没理会我。

终于,痛楚带来的晕眩无力散了开去,我咬紧牙,用左手把衣衫连撕带扯拉开,露出右臂。

淳于望已卧于床榻上,目光不复向来的清寂如潭,也不若被我激怒时的波澜汹涌,却是死水般的冷淡,冷淡得让人心悸。

我已顾不得揣测他有何打算。错位的骨骼必须尽快接上,拖得越久,伤害越大。别人不让我好好活着,我得尽量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左手握紧右臂,对准错位之处,我努力往上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