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

正文卷

我正要答时,他却又截口道:“先去见南安侯吧!他很不对劲。午间用膳,他粒米未进,却喝了两壶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他不开心了?晚晚,我不是说你,平时领兵打仗,自然要刚硬些;可对付男人,还是态度和软些好。尤其司徒凌这样的男子,一颗心只在你身上,若你有些女孩儿家的温柔,自然百炼钢化绕指柔,两人都舒心不说,旁人也愈加不敢看轻我们秦家。”

我连应都不敢应,一低头便往书房方向走去。

沈小枫正要跟在我身后离去时,便听秦彻唤道:“小枫,你过来!”

沈小枫忙应了,急急走向秦彻。

我明知秦彻必是询问沈小枫昨晚之事,想示意她别说,可料着这些事必是瞒不住的。

何况沈小枫从小侍奉秦彻,自有一段女儿家的心思,并未因秦彻成亲便丢开,便是我阻止,只怕她也不肯向秦彻隐瞒。

任我怎么避,也逃不过那位昨晚和我颠凤倒鸾的男子神机妙算悬过来的一把刀。

斩在我和司徒凌之间。

书房里静悄悄的,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紧张气氛。

我甚至怀疑司徒凌是不是等得不耐烦,已经悄然离去了。

忐忑踏入屋中时,我却一眼见到了司徒凌。

他正安静地坐在我寻常处理公务的椅子上,出神地看着一幅画儿。

“凌……”

我不安地唤了声,慢慢走过去时,才见他抬起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眼瞥到他手中的画儿,已是羞惭得满脸通红。

那张画,正是前天淳于望留给我的那幅画。

相思的涂鸦,加上淳于望熟练的饰画,红梅疏影里,女子素衣散发,眉目温文,正携了相思款款行来……

我唇舌干涩,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或许,也无从解释。

画此画之时,我尚可为自己辩驳,一切只是被人胁迫;但昨晚之后,我的的确确,已叛了他。

从身到心。

“对不起。”

我讷讷地说了一声,便要从他手中取过那幅画。

他却若无其事地将画放回桌上,慢慢卷起,缓缓道:“你回来了?”

我汗颜,只得轻声道:“听说你来了很久?”

他摇摇头,“也没有很久,今日闲,就过来坐坐。”

看他的神情,竟比寻常时候还要和悦镇静几分,只是言谈之间,隐有酒气溢出,便见得秦彻说得不假,他的确喝了酒。

收拾了画,他又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瓶放在桌上,说道:“你寻常服的药丸,已经练制好了。虽说发作频繁,自己还需节制些好。服多了,对你自己有害无益。”

他难道只为送药而来?

又或者,淳于望的东西并没有送到他手上?

拿过玉瓶来看时,裏面的药丸满满的,飘着熟悉的药香。

早知这药丸练制不易,我最近常服煎药,不想他这么快便把材料觅齐,预备得妥妥当当交在我手上。

“谢谢。”

我垂头,捻着玉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却站起身,淡淡笑道:“我竟不知道,我们之间,也开始有这么客套的时候。”

他抓过那幅画,说道:“我也想着,如果我向你要走这幅画,大约也不必说和你道谢吧?”

我怔了怔,强笑道:“这幅画……原寻常得很,你要来做什么?”

“寻常得很……”

他轻声重复,“真的很寻常么?可我怎么觉得,对于画里的人,以及画这幅画的人,怎么也算不得寻常?”

“不寻常吗?”

我问,“我开始觉得他们寻常得很,可近来越来越奇怪,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是我很亲近的人?”

他黑眸深注,笑意却冷了,“亲近?比你和我还亲近吗?”

我垂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亲近。可为什么该完全陌生的人,会有那样的亲近感?难道,我也有把自己最亲近的人遗忘的时刻?”

“你?遗忘?”

他手中用力,画卷被揉得弯曲。

“我怎么觉得,是你遗忘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和感情?”

“不是……”

我下意识地立刻辩解,旋即又顿住。

不论淳于望和我是不是有过那么三年夫妻生活,他才是和我自幼定亲的夫婿。

曾经的三年,想与阿靖隐居深山的私心,柔然军营的遭遇,还有昨夜和淳于望的缠绵……

无一不是对他的羞辱和背叛。

见他原来平淡的目光越来越尖锐,竟如钉子一般钉着我,我越发难受,脱口说道:“我们还是先别成亲吧!或者……你可以考虑娶一位贞德有才的大家闺秀为妻。”

他蓦地把画卷摔在桌上,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我,森寒肃杀的气势顿时迫得人透不过气。

他冰冷地说道:“你让淳于望送那些东西给我,便是想达到这样的目的吧?”

自从听说淳于望耍了这么无赖且无耻的手段,我便知道我避不了会面对这样的窘境。

凭我怎么皮粗肉厚没有廉耻,闻言也是难堪。

许久,我才能平静下来,直视着他的目光说道:“此事过错在我,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多么容易动情的人。我想弄清我是不是真的丢了一部分与他有关的记忆。凌,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在南梁呆过三年?”

司徒凌寒声道:“我从没听说过你曾在南梁呆过三年。我只知你今年在南梁呆了三四个月,回来就变了!你可以为你自己的变心找出更拙劣的理由吗?”

我作声不得。

他一直待我包容爱惜,我也想着他会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伴侣。

但我真的不曾变心。

我习惯有他,依赖着他,对他的感情很深厚,又经历了许多考验,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感情平淡而稳固,将会波澜不惊地走下去,共同面对大芮和秦家的兴亡成败。

可遇到淳于望后,一切都变了。

各自在生死边缘徘徊一圈,自以为恨意已经磨得如利剑般尖锐,一转头,才发现剑尖上抹了蜜。

疼不可耐,却甘之如饴。

原来真正的男女之情会是这样汹涌澎湃,无可抵挡。

一夜之间,我完败。

司徒凌又道:“如果我坚持十日后成亲,你怎么说?”

我答道:“你娶的是秦家大小姐,可秦家三公子依然会留在秦家。而且……凌,我不觉得你会逼我。便是不成亲,秦家依然会站在南安侯身边,我依然视你如兄。”

司徒凌平素过于白皙的面庞便微微地红,眼神越发凛冽,冷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逼你?就因为我一直待你好?”

我柔声道:“我比凌师兄小好几岁,你自然会待我好,自然会多多照顾我。”

他愕然,凝注着我,片刻后方才匆匆转身向门外大踏步走去,却冷淡地抛下话来。

“回头我叫人把婚书和庚帖送还。你好自为之!”

拉开门扇,外面是更愕然的秦彻。

司徒凌瞥他一眼,徐徐道:“我也不用你视我如兄。你的亲兄长在这裏呢!”

他拂袖,不顾而去。

当年,我们同在狸山学艺,我竟比司徒永还淘气几分,每每闯出祸事来累人累己。

司徒永年幼,往往跟在我身边一起闯祸,甚至常常一起给师父师伯们惩罚。

只有司徒凌少年老成,处事得体,人又聪明好学,颇得长辈们欢心,便是偶尔受我或司徒永连累,惩罚都要轻些。

于是,每次给打发到山上岩洞面壁思过,我和七八岁的司徒凌又冷又饿地偎在一起时,都会伸长脖子盼望司徒凌过去找我们。

他总有办法买通或说动看守的师兄,悄悄进来探我们,递给我们热乎乎的馒头和饭团,又解下他的棉袍,把我们两个紧紧裹住,抱在怀中为我们取暖,往往护着我们直到天亮,看着有人过来接我们下山方才离去。

罚的次数多了,他便也聪明了,一发现我们闯了祸,往往赶在师父师兄们发现前就为我们把残局收拾好。

那样端方沉默的人,为护着我们,后来居然也能对着师长满口谎言,面不改色。

我有时问他:“凌师兄,你为何这般待我好?”

他揉捏着我裹在禅巾中的头发,微笑着说道:“你比我小好几岁,我自然会待你好,我自然该多多照顾你。”

司徒永便嘻嘻地笑:“凌师兄,我比晚晚还小,你是不是该待我更好?”

司徒凌睥睨地看着他,冷冷地哼上一声,负手道:“你就一不懂事的淘气包,瞧你这模样,是欠管教罢?”

司徒永便抱着头哀嚎:“哎哟,我还真是没人疼的了!爹不爱,娘不理,连师兄都想着揍我,谁比我更命苦呢?”

司徒凌拉过他,笑骂地敲他的脑袋,说道:“谁让你这么顽劣,一天到晚闯祸,连累了晚晚多少次!”

司徒永哭丧着脸道:“明明是她连累我!”

我闻言去扯他的耳朵,司徒凌一边拉着,一边大笑,三个人便闹得滚作一团……

笑声犹在耳,刹那风雨过。

因着司徒永与端木皇后联手,他和手握重兵的司徒凌嫌隙越来越深,早已不复当年亲如手足的深挚感情。

我从小便知自己将来会嫁给司徒凌,小时候也没当回事儿,待回了北都才似渐渐懂得了成亲是什么意思。

他依然待我好,我却刚刚看清这个以前看着只是武艺超群的木讷少年到底有多么出色,亲近之余,更多出几分敬重。

只是一旦有时他待我过于亲密时,我却总是不安,甚至隐隐地抗拒着。

我更抗拒的,是父亲对我振兴秦家的期待。

我不得不去了把人命视作草芥的军队,当一个备受严厉军规约束的小将,不得不和原来无忧无虑的生活割裂开来,从此循规蹈矩,一言一行都得谨慎小心,不许有半点的行差踏错。

两种抗拒的叠加,让我当了秦家的逃兵,妄想做一个平凡的山村妇人。

可惜,山村毁了,阿靖死了,我的美梦被撕扯成了噩梦……

长长叹息时,秦彻已推着轮椅行近我,怒道:“晚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身后的沈小枫正在拼命跟我使眼色,让我别再触怒秦彻。

他一定听沈小枫说了昨晚之事,必定猜到会出问题,才会跟过来在门外从头听到了尾。

我坐倒在圈椅中,扶了额叹道:“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了。”

秦彻抓过桌上司徒凌喝剩的茶,扬手泼到我脸上,问道:“清醒了没有?”

茶水早已凉了,闻不出茶香,只有浅浅的涩意,萦入鼻尖,沾上唇舌。

我随手拂去脸上的茶渍,也不管衣襟上茶水渐渐洇透,低声道:“我很清醒。可是,二哥,我怎么觉得,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我,就和……小时候的我一样迷糊?”

秦彻眯起眼,说道:“你不能迷糊!我们秦家迷糊不起!”

我忽然便想起了淳于望的话,苦笑一声,问道:“二嫂快生了吧?小谨……这一两年,也着实出息了。等我下次出征,我会带上他。是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秦彻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顿时白了,皱眉道:“你年纪轻轻,难不成就想抽身退步了?以小谨的年龄阅历以及身体状态,你认为他担得起秦家这副担子?”

我反问:“当初我刚从子牙山回来时,有几个人认为我能撑得住秦家?历练得多了,磨挫得多了,再有忠心可靠的智囊帮着出谋划策,哪里有扛不住的担子?”

秦彻叹道:“你认为小谨那身子,经得起多少磨挫?”

所以,就该我一直撑着吗?连自己的婚姻都搭进去,一辈子这样苦苦地撑着……

我原来认为,我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可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有个叫淳于望的男子,相思五年,伤心五年,痛苦五年,只为他悄然远去的爱妻;还有个叫相思的小丫头,殷殷地盼着母亲归来。好容易等着了母亲,却在阖家团圆的欢喜中蓦地再次面对母女分离的惨痛。

我有我的责任,我该为秦家撑着,我受尽煎熬也是理所应当,可我凭什么让他们为我无休止地等待,无休止地煎熬?

我轻轻和秦彻道:“让小谨一边调养着,一边跟我身边学着做事。我会撑到他有能力统率秦家军的那一天。”

秦彻焦灼地盯着我,困惑道:“晚晚……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我摇摇头,眼睛瞥到他身后一脸焦急的沈小枫,遂问道,“二哥,你喜欢过谁吗?”

秦彻一呆,目光微转,似要看向沈小枫,终于没有转过去,只淡淡道:“我自是喜欢你二嫂。她是我妻子。”

我笑了笑。

“嗯,喜欢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别耽误了她。我也不想耽误别人。”

我不能淳于望苦苦地等,我也不能让司徒凌白白地等。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秦彻便皱眉,慢慢推着轮椅退了开去,居然说了一句和司徒凌一模一样的话:“晚晚,你好自为之!”

沈小枫担心地看着他,犹豫片刻,竟跟着他走了出去。

女大不中留,侍女年长了,也留不得。

可惜也不是我想嫁就嫁得了的。

她名义上是侍女,但在秦家呆得久了,已与秦家亲人无异。

当年侍奉秦彻时,她眉梢眼底的情意,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但秦彻丝毫不为所动,竟将她派给了我,然后娶了现在这个出身寒门的二夫人。

偶尔,二夫人会盯着沈小枫看,眼底有女人的嫉妒和悲哀;而沈小枫也会悄悄地看向她,眼底同样有女人的嫉妒和悲哀。

偶尔,秦彻在酒后跟我说道:“小枫出身书香门第,日后可以认她作义妹,为她择一头好亲事。她跟着你也算立了些功名,到时请旨封赏,想来一辈子的富贵尊荣是不愁了!”

偶尔,秦彻会抚摩着他完全无法动弹的双腿叹息:“嫁我这样的夫婿,大约连你二嫂都觉得委屈。若我之前便认得她,说不准连她也舍不得耽误。”

他用了个“也”字。

他之前不舍得耽误的那个女人,又能是谁!

其实他容貌俊秀,心胸宽广,聪明睿智,便是双腿残废又如何?

一样许多少女将钦慕的眼光投下他。

只是再聪明的人,遇到一个情字,似乎都有些迷糊。

而我当然也迷糊了。

我不但回绝了司徒凌,甚至连自己放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把司徒凌揉皱的那幅画卷捋平,我将它收藏到书架上时,忽然发现前天早晨淳于望为我画的那幅画像不见了。

我分明记得他并没有将它带走,我在他离去后方才亲自动手把它卷起,放在书桌旁。

难不成也给司徒凌看到,一怒将它撕了?

可这会儿,连碎纸片都没有找到……

第二日,南安侯府派人送来一封密缄的信函,拆开看时,裏面是十七年前父亲和夏王亲笔签过姓名的婚书和我的庚帖,除此别无一字。

而我不但需退还婚书和庚帖,还得将当年的聘礼一并找出退回去。

我又哪里知道当初他们家下了哪些聘礼?

连婚书都是秦彻收着。

问秦彻时,却说婚书和礼单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得等闲了才有空细细去翻找。

他近日一直在预备我成亲之事,如果既然取消了,又怎会不得闲?

我明知他对于我退亲之事极为不满,也只得由他。

想着之前南安侯府兴师动众地预备着婚礼,我心中极是不安,特特又叫人去打听司徒凌的情形。

他在退还婚书后便入宫面圣,应是禀明了此事,然后便带人出了城。

竟说是近月芮、梁边境不宁,柔然又屡来骚扰,他无心家事,自请圣旨巡视边防去了。

他去的是芮梁边境。

或许我该也回秦家军军营,先行操演兵马,以备柔然再次大举进兵。

如此一南一北,两人隔得远了,也许更容易冷静下来,也盼他尽快遇到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

这日正在思量着要不要去请旨时,那厢宫里传出皇帝宣召,道是秦德妃病危,已在旦夕之间,让我速去见上最后一面。

消息传来,秦家上下已是一片哗然,哭声四起。

我又是悲伤,又觉惊讶。

自我回来,姑姑的确一直缠绵病榻。

但自上回她向我叙了她少年和祈阳王司徒子衍之事后,她的病情虽有反覆,但到底好转了些。

她预备出宫亲自祭奠司徒子衍,想来自己也会保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但来传旨的正是芮帝的亲信大太监李广德,这般大的事,绝不会弄错。

我匆匆换了衣裳,跟了李广德一起出门。上马之前,我又细问道:“李公公,姑姑病危是什么时候传出的消息?她前儿还赏了东西下来,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李广德答道:“可不是呢,听说两天前还在御花园里赏花呢,突然就病得重了。许是那日赏花时受了风,着了凉,她久病的身子虚,一下子就亏了下来。”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既然两天前受了凉,昨天病情便应加剧。她目前又没再给禁足,为何她身边的随侍竟没有传出消息来?

我心中纳闷,拍马走得飞快。

李广德却乘的四人小轿,一边催促轿夫跟在后面飞奔,一边喊叫道:“秦将军,走慢些,走慢些……小祖宗,你倒是等等咱家呀……”

奔到皇宫时,李广德自然还没到,但已有别的太监迎上前来接住,说道:“秦将军可到了,德妃娘娘那里正直着嗓子喊着将军小名呢!”

我不及细想,下了马便快步行往宫内。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垂杨袅袅,蔷薇、牡丹等正是盛展的时候,一路花香艳烈。

我走得快疾,背上已沁出汗意,那样艳烈的香气反而让我闻着不舒坦。

再行一段路,我蓦地明白哪里不对劲。

我缓下脚步问引路的小太监:“这不是往瑶华宫去的路吧?”

小太监答道:“德妃娘娘目下并不在瑶华宫。”

“那她在哪里?”

小太监往前面看了一眼,说道:“德妃是在杨太妃那里说话时突然得的急病,当时便传了太医。因太医说病势危重,不宜挪动,因此暂且还在杨太妃那里。”

杨太妃是先帝太妃,地位虽尊,但所住之处甚是僻静,和武英殿、未央宫、瑶华殿等都相距颇远。

细看这条路,的确行往杨太妃所居宫殿。

可方才李广德分明说过,姑姑是两天前御花园着了风,回瑶华殿方生的急病,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在太妃那里说话时得的急病?

我明知不妥,顿了身说道:“皇上目下在武英殿吧?可巧我刚得了些边境紧急军情,正要面奏皇上。军情大过天,我还是先去见皇上吧!”

小太监忙拦道:“那也不急于这一刻……德妃娘娘眼看着已经不行了呀!”

我浑然不顾,掉头就抄小路往武英殿方向奔去。

小太监在后急叫道:“秦将军!秦将军!不好啦,秦将军跑啦!”

他这话分明不是想唤住我,而是在通知什么人。

必定有人设好了陷阱预备暗算我,并且多半是瞒了芮帝司徒焕在行事。

前方月洞门外,便是芮帝众妃嫔所居的宫殿,隐见宫人行走。我正猜着那些人断不敢在此地行事时,墙外已有杂沓脚步声伴着胄甲在急奔中的撞击声蜂涌而至。

我猛地顿下脚步,按紧剑柄。

一队服饰鲜明的兵马如箭奔至,拦在我跟前。

我冷冷一瞥,森然向那领头之人道:“几时的规矩,神武营的人也能进皇宫了?”

领头之人正是本该领军驻扎于东南大营的神武将军,端木青成的心腹。

而能自由出入皇宫的,本该只有芮帝亲自统率的御林军。

即便是御林军,若无诏谕,也只能在宫城四面巡守,无故不得进入内廷,何况神武营的人?

我更肯定有人在借了芮帝司徒焕的名义行事;但他的心腹太临李广德的参与和神武营的入宫,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神武将军与我昭武将军的封号只一字之差,地位和实权却相差极远,平素见了我,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儿。此时听我责问,竟也一迟疑,方才说道:“秦将军,末将亦是奉命行事,请将军随末将一行!”

我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敢为了端木氏的命令,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率兵擅入皇宫,追究下来又是什么罪行?”

神武将军额上有汗,却道:“秦将军自己做下欺君叛国之事,岂能怪我不义?”

我道:“若我真的欺君叛国,皇上一道旨意,秦晚自当束手就擒,自请斧铖,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假传圣旨,引我入彀?”

神武将军犹未回答,我身后已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厉斥:“岂有听这卖国贼子的胡言乱语?**,还不将她擒下!”

回过头,已见端木皇后之兄、平安侯端木青成带着随侍迅捷奔来,却将我退路也截断了。

我高声道:“端木青成,秦家将门世家,满门忠烈,你敢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我要面驾参奏!”

端木青成冷笑道:“秦晚,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扬手道:“秦晚勾连南梁,卖我大芮,证据确凿,给我拿下!”

他们有备而来,我匆匆出行,连从人都落在后面,如今不过孤身一人,早知今日躲不过去,强自辩解这许多,不过盼着有周围暗中窥视的宫人能尽快传出消息,让想救我的人得到更多的线索。

神武营中的人已将我团团围住,又有端木青成身边那些随侍的高手各持兵器径刺过来……

论谋略,论武艺,我绝不下于在场任何一人。

可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是数十倍于我的高手。

承影剑光泽淡淡,晶莹璀璨,冰洁柔和的辉芒很快淹没于漫天的刀光剑影中。

后背中刀,肋骨中剑,手腕中镖。

承影剑在刺痛中飞落时,一记重击捶于我头部,眼前顿时昏黑。

神智丧失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为何敢如此果断地向我下手。

秦家退亲,司徒凌远走他方,无疑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事出仓促,司徒凌想救我,已经鞭长莫及;即便他在北都,退亲之后,激怨之余,他原有多顾惜我,此时便该有多恼恨我。

连他也不愿救我,又还有谁可以救我?

以及……救秦家。

唯一庆幸的是,相思已经安然离开了……

头脸蓦地冰凉,伤口激痛着苏醒时,我低低呻|吟一声,已觉手足俱被紧紧捆缚,丝毫不能动弹。

勉强睁开眼时,已见到了一身蟒袍威风凛凛坐于前方的俞竞明。

他的身畔,有众衙差侍立,俱是身强力壮的健汉。

环扫四周,却见刑具林立,脏污潮湿的墙面地面隐见污血斑斑,腥臭扑鼻。

我的头发早已散乱下来,被当头倾了一盆冷水激醒,从头到脚都湿淋淋地滴着水。

流经伤口滑落时,那水便渍作了浅红色,染红了袍裾,慢慢在脚下汪作一团。

我叹道:“劳烦俞相亲自到这般腌在腌臜的刑部刑室来,真是委屈相爷千金之躯了!”

俞竞明笑道:“秦将军果然不同常人。再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也能封侯拜相,出入朝堂。可见素日皇上到底宽容,才容得这等干坤颠倒之事出现。难道我们大芮真的无人了吗?”

我笑道:“若是大芮有人,又怎轮得到俞相这等人坐上丞相之位?若是大芮有人,又怎会由堂堂相爷龟缩密室,刑审我这一介女流?”

俞竞明也不着急,扣着面前的案几说道:“秦晚,到了这时候,你还打算逞些口舌之利吗?”

我仰一仰头,甩开额前湿湿的发,说道:“秦晚虽是一介女流,也是一介武夫,若论口舌之利,怎敢和俞相相比?”

朝中无人不知,俞竞明科考半世未中,后来结识了端木青成,屈居为他门下清客,终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得了赏识,不但成了当科状元,后来更是因缘际会,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丞相之位。

可惜他出身穷酸,虽傍着端木氏身居高位,朝中那些宗室子弟、公侯世家,明着对他还算客气,又有几个真正尊敬他的?

给我当面一嘲讽,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拍着堂木喝道:“秦晚,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大芮威名鼎鼎的昭武大将军吗?你与南梁轸王结下私情,谋害公主,又和这位南梁兵部尚书暗通款曲,谎报柔然军情,引芮军北移,意欲让南梁乘虚而入。你为人之险恶,用心之歹毒,枉负圣上待秦家一片殷殷之情!”

我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真的有罪,请取圣上御笔亲书的圣旨来。若是圣上要秦晚死,秦晚自当引颈就戮。”

芮帝司徒焕是个念旧的人,行事优柔仁善,便是心有疑忌,也断不可能对秦家如此薄情寡义。端木氏敢公然如此,我疑心内廷应该出了什么大事。

司徒焕如果还能掌控大局,断不会容忍此事发生。

俞竞明在冷笑:“铁证如山,即便皇上一时没空处置你,你就想遮遮掩掩逃过去吗?本相劝你知情识趣些,趁早把你勾结南梁通敌卖国的经过说出来,还可免些皮肉之苦。”

我阖眼说道:“我从来在北方抗击柔然,去年冬天才第一次去南梁,被囚三月有余,得太子相救才能脱险,几曾与南梁勾结过?若你不信,不妨去问太子。”

虽然看不到天光,但我估料着我应该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司徒永必定已经知道我被囚。

他这个太子处处受端木皇后肘制,何况又与他的身家性命相关,便是想营救,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但如果俞竞明找他证实,他也必然会维护我。

当然,俞竞明一心想定我灭门大罪,万万不会做那等搬自己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了。

他冷笑道:“何须问太子?现如今,便有嫦曦公主亲口证实,你在南梁时便与轸王淳于望勾搭成奸,轸王府上下无人不知。而轸王府那位小郡主更对你以母相称……前儿秦府出现一名幼|女,同样对你以母相称,嫦曦公主更是一眼认出,那便是轸王的孽种。秦晚,你且招承,可有此事?”

嫦曦公主……

我苦笑道:“我的确与那幼|女投缘,方才将她掳来。若我与轸王周旋便是罪过,嫦曦公主也曾与轸王周旋,不知又该当何罪?”

“大胆!你敢污蔑公主清白!”

我纵声大笑:“清白?她敢往这样不清不白的漩涡里卷,还谈什么清白?俞相,你今天坐在这裏密审,又清白吗?”

他哼了一声,向上一揖说道:“本相忝居相位,自当尽忠报国,剪除奸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喉间微痒,向地上啐出一口血痰。

他立时变色,怒道:“你还抵赖吗?现有嫦曦公主将物证呈上,看你还有话说!”

他一挥手,那厢有人捧上一个乌漆托盘,裏面有一轴画卷,一支长簪。

画卷展开,正是前日书房中遗失的那张我的画像。

记得原来淳于望只画了我的画像,并未题词落款,因而我也不曾避忌,随手便放于书桌上。

那日不见了,我只猜着是不是司徒凌一怒毁了,原来是竟那天嫦曦公主趁了我和司徒永说话时悄悄藏起,却是用来算计我了。

但此刻,那画像上竟多了题字。

俞竞明指了那题说道:“这两句,‘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是你题的吧?这两句,‘帷横双翡翠,被卷两鸳鸯。婉态不自得,宛转君王床。’是轸王题的吧?你的笔迹自不用提,见过的人多了;轸王道貌岸然,自诩诗画过人,也有字画流传于芮国。比对之下,的确是你二人所题无疑。”

“瞧你们都算是出身高贵的,居然一个卑躬屈膝,媚态横生,一个贪恋美色,竟敢以君王自居!想来这轸王也不安分,才和你一南一北联手,意图先取了南梁江山,再由你设法拱手奉送我大芮江山吧?”

我叹道:“俞相,你须得去打听打听,我秦晚从来只读兵书,不读诗书。找人模仿我笔迹便罢了,何必题什么诗词?却让知晓我性情的,都晓得这是一桩嫁祸江东之计吧?”

俞竞明笑道:“可惜,本相素来只听闻秦晚秦将军允文允武,才识过人,不是寻常粗鄙武夫可比,一两首诗词,想来并不在话下。”

他又拿过那支玉簪,说道:“这支玉簪,是抄捡秦家时抄出,簪身刻四足蟒纹,并刻有南梁皇室标记。有人认出这是南梁孝文帝在五十岁生辰时赏与诸皇子的。如今轸王的那支簪子,只怕已遗落在大芮了吧?”

那支玉簪正是前晚因我所用的簪子被淳于望藏过,随手拿来绾发的他的簪子,倒不晓得有这样的来历。

我远远见那玉簪时,便已猜到秦家已出事,待听得他这样说,更是确定了秦家必已被人查抄,此刻兄嫂弟侄必定和我一般身陷囹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是意料中事。

若我一败涂地化为齑粉,只怕秦家举族都将面临杀身之祸。

北疆虽有十五万铁血秦家军,一则远水救不得近火,二则群龙无首,诸将各有主张,端木氏虽然调拨不了,威逼挟制令其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却不困难。

待秦家满门被灭,端木氏有的是机会慢慢对付这啃噬不下的十五万大军,打压、利诱、分化,了不得敞开面向柔然的大门,总能把秦家的影响力逐渐削弱,渐至于无……

我心中忧急,面上只不肯露出,淡然道:“便是我和淳于望偶有来往,便是我和淳于望曾有私情,又能证明我通敌卖国吗?我是割让土地,还是领兵投敌了?”

俞竞明道:“这便要你自己招承了!南安侯年轻英武,智勇双全,又与你从小儿订的亲事,你如果不是和淳于望订下了什么能让你更益更大的肮脏盟约,又怎肯与南安侯退亲,与那轸王做下通奸之事?”

他说得委实难听。

但细想下来,我和淳于望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

我可以自命放诞,不把甚么三从四德三贞九烈放心上,看在旁人眼里,却的确是淫奔荡|妇之流了。

我懒懒答道:“我秦家世代忠烈,无人不知,即便秦晚私德有亏,也不敢辜负皇恩浩荡,做下通敌叛国之事。还是劝俞相别在秦晚这裏浪费时间了,实在厌憎我时,一刀砍了也省事!”

俞竞明变色道:“本相好言相劝这许多,你还敢这等冥顽不化?”

我阖了眼不理会他。

那边有谋士在他身后道:“相爷仁善,可这等硬骨头,不用大刑只怕是不招的。”

俞竞明道:“那么……便成全了她罢!只是秦将军刀剑里滚过来的,恐怕寻常刑罚还不放在眼里。”

谋士笑道:“听说刑部新想了些新巧玩意儿,绝不会伤着秦将军性命,却管够秦将军受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