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

正文卷

桂姑沉吟道:“那我们便明天试吧!我晚点改个方子让他们明日煎了药送来,若是一切顺利便罢;若是有什么意外,可以服那汤药来吊命提神。”

连吊命都说出来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真比身陷柔然军营日日夜夜受人蹂躏更可怕的事?

至于身体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连桂姑都说,我比大多男子性气更刚硬。

这天下难道还有怎样的苦楚,会让我回忆着便害怕?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我错得离谱。

我世上最折磨人的苦楚,根本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自己。

来自自己内心深处无可救赎无可冀盼的绝望和无望。

施行噬心术的方法极简单,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与我静静对视频着,比平时更觉温柔,更觉亲近。

更温柔的是她的声音,那样轻柔而舒缓地一遍遍轻念:“姑娘,放松,放松自己。你是秦晚,秦晚。记得吗?你是大芮将门之后,秦惊涛的女儿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她的眼睛里仿佛卷起了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在快要转作全然的漆黑时,却突然地透明起来,透明清亮的像一汪碧水,又像一面铜镜,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一身铠甲,玄衣如铁,目寒如星,森森转动时,竟有杀机凛冽,仿若带了朔风的冰冷如割,似要将触目可及的一切人或事碎作齑粉。

这是现在的我,却并不是我需要寻找的过去。

彷徨之中,时间仿佛在倒流。

我的回到了入狱以前,和司徒凌于书房退亲,再回到那夜紧张寻找后近乎癫狂的颠凤倒鸾,淳于望负手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道:“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国为我给她服用过大量的忘忧草。”

心中猛地抽紧,仿佛顷刻之间便知道了我要找的是什么。

眼前的时光,蓦地快如白驹过隙,目不暇接。

我以为最惨痛不过的柔然军营遭遇,如闪电般一晃而过,阿靖垂死的面容悲伤而清洁,反而比我以往记忆里的模样清晰许多。

在那之前,我还是个眉眼带些稚气的少年小将,在父亲和司徒凌的宠爱下带着些肆意妄为的骄狂。

后来和司徒凌裂痕深深的司徒永那时常到军营看我。

我忽然发现司徒永在决定回京成亲之前也曾去军营见过我一面。

他背着司徒凌将我拉到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山坡上,要我陪他。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叶子仰卧在草地上咬着树叶挥舞承影剑,他却摘片叶子吹出了呜呜咽咽的曲调,惹来我一记白眼。

他不理我的白眼,执意地吹了一支又一支的小曲。然后在夜幕降临时笑着跟我说道:“晚晚,我要回京了。”

我道:“下次过来找我时,多带些京昧斋的果脯来。瞧你小气的,每次那么一点儿,给他们一抢,我都没份儿了。”

他便笑得更厉害,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光线投到他黑漆漆的眼睛,居然亮晶晶的一片。

他道:“算了,我把那家果子铺买回来送你吧!”

我把树叶啮在嘴裏一上一下地跳着,含糊不清地答他:“不稀罕。若我要那个,凌师兄十家都肯送我。”

他便低了头,许久才道:“我的确一直不晓得你要的是什么。也许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给不了。”

我奇道:“我要了什么是你给不了的?便是你给不了,难道凌师兄也给不了吗?”

他仿佛哂笑一声,却没有回答我,只自语般道:“我已不晓得以前做得对不对,也不晓得未来做得对不对,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他说着,便垂着头自己走下山去了。

这少年比我小两岁,但那时已经比我高半个头了,身材颀长秀逸。

可在这沉沉落下的夜幕里,他的身影孤零零,灰蒙蒙,慢慢地似要融入那片深深的黑暗中。

我迷惑地看着他离去的模样,忽然便笑了:“这小子怎么也满口胡话,一副悲春伤秋的模样?莫不是人大心大,想娶亲了?”

原来他真的回了京,真的娶了亲,从此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跑出京来找我,用叶子吹好听的曲子给我听,在我身边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山去。

我不明白噬心术带来的回忆里,为什么这段会这么久并且这么清晰。

初初离开子牙山的那段埋单虽然也需征战沙场,面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当时仗着自己身手高明,并不太把生死博杀放在心上,又有父亲和司徒凌照拂,尚可称得上安然无忧。

那段岁月,便也流水般疾速而清澈地飞过。

随后,一片空白。

令人顷刻间如落入冰川如附地狱的白。

我原先记忆里的白色都是温润且安然的,如仰卧山间静静看着碧空间洁白的流云无声地飘过。淳于望爱素洁的颜色,相思随我入北都后,我也习惯了照她原来在南梁的模样把她打扮得跟雪球似的明洁可爱。

我从不晓得白色亦会这样的恐怖,把心都生生地吞噬了般恐怖。

或者,不只心,连我自己都已被这白色吞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极狭小的空间,尽是白,只有静止的白,前后左右充斥眼光的只有一片骇人的白。

我想挣扎,我想嘶喊,我想惊叫,我做出一点什么冲出这样可怕的静止了般的白色空间。

可我手足无法动弹,我的喉嗓给完全嘶堵,甚至我的耳边,听不到一点声息。

完全没有声音,哪怕是微风刮过树稍,或者虫儿啾啾低鸣,哪怕是我自己的痛哭或呻|吟。

完全没有知觉,不疼、不痛、不痒、不酸,连触觉都已失去。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或者,我根本没有身体,连人偶都算不上。

我大睁着眼睛,希望能看到点不同的色彩,听到涤向耳边的些微声响,感觉风刮到肌肤丝丝凉意。

可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一幅壁画,冷冷清清地被遗忘在天涯尽头某个密闭的小小空间里。

可我明明还在呼吸,我异常清醒地面对着这个狭小雪白的世界,直到嗓子努力地喘息着,冀望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证明这世界并不该是这样死寂而可怕。

曾经的快活的往事,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和执手相对的温柔情愫,从开始的格外清晰渐渐转作模糊不清。

从焦躁不安,转作极度恐惧,再转作狂暴疯癫。

我嘶声尖叫,我痛哭流泣,我暴跳如雷。

我像一只亟待破蛹而出的蝶,我像一条被掩入沙堆的鱼,我像一尾装入瓶中的鸟,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挣扎,挣扎。

——哪怕此时有人正迎头一剑刺向我心口,我也会痛快淋漓地含笑迎上,用椎心刺骨的疼痛来证实我的存在。

可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没有声音。

没有色彩。

没有知觉。

甚至没有我。

周围的死白冷寂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笑话。

然后,看着我费尽心机,用尺所有的力气,在无声的嘶嚎挣扎里泪流如雨,在窒息紧张里一步步走向狂躁崩溃。

原来我真的只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或一幅壁画。

我不会说,不会动,不会听,不会疼。

可我偏偏会思想,会疑惑。

我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是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还是一幅壁画?

树枝该有縁意,石头该有纹理,壁画更当有美丽的线条。

我最后只是盯着眼前的死白,剩下的唯一意志,便宜是机械地一遍遍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泥土四溅,人声哗然,眼前景象蓦地大异。

一张俊秀的面庞探到跟前,向来森冷肃杀的黑眸又惊又乱又慌。

他猛地扑向我,大声地喊的:“晚晚。”

我模糊地想,晚晚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姑娘,姑娘,快醒醒!醒醒!”

声音从无到有,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处穴位地刺痛。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我,我又怎么会疼痛呢?

我迷惑不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瘦弱妇人惊慌失措地捻着穴位上的银针,大声地喊着我。

身体僵卧着,仿佛没有知觉,但那肌肤上的疼痛终于从麻木中鲜明起来。

从没哪一次觉得,扎于肌肤的疼痛竟会如此美妙。

我几乎是快活地叹了口气,一侧身翻滚下榻,跌落在地上,几根银针在翻滚里深深扎入肌肤。

那妇人在惊叫,直扑过来。

我却坐起,满足地看向迥然不同的四壁和门窗竹榻,快活地笑了声,推开过来给我拔针的妇人,站起身来奔到门前,从门上小小的窗户向外观望。

那妇人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叫道:“姑娘,姑娘,你迷了心窍了!别乱动!”

我看着她惨白着脸咬紧牙拔着银针,阵阵的刺痛反让我更轻松了些,笑眯眯地看着一溜的鲜血随着银针拔出往外冒着,竟觉得那鲜血的殷红也如此可爱。

她一气拔出那深扎的五六根银针,才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面庞,小心地说道:“姑娘,我扶你先去那边坐了吃药。”

“坐?吃药?”我居然会说话,还能笑嘻嘻地问她:“我吃药?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可以吃药?”

她看着我的眼神见了鬼般怪异而惊恐。

也许树枝或石头的笑容的确很可怕。

我由着她把我拉到榻上坐了,喝了一碗已经半凉的药汁。

那样苦,苦得让我留恋。

我满足地一气喝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间变换了的空间。

妇人说道:“姑娘,你别乱动,我帮你扎一针。”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看着她拿着细长的银针奔袭向我,居然觉得痛快。

原来能感觉得出疼痛,能感觉得出苦涩,竟能让人如此心舒意畅。

一针入穴,剧痛钻心,同时似有一只手重重地敲打过来,一阵晕眩之后,心头忽明忽暗,隐约便似抓住了什么。

我再问:“我是什么?”

妇人答道:“姑娘,你是秦晚,受冤入狱的昭武将军秦晚。”

秦晚。

这姓名耳熟。

我苦思着继续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奴婢是医婆桂姑,奴婢奴婢太托大,不该在这裏冒险给姑娘医病。姑娘快醒醒,若有什么好歹,奴婢拿什么脸去见太子?秦家又该怎么办?”

秦家。

恍如醍醐灌顶,我蓦地清明,只觉嗓子口一甜,“哇”地一声,已吐出大口鲜血。

“姑娘!”

桂姑慌忙拔出银针扶住我。

那口鲜血仿佛抽去了我所有的精气神,我无力地跌回榻上,浑身竟颤抖如筛糠。

桂姑在旁一声声地唤我:“姑娘,姑娘,你觉得怎样?”

我定了定神,暗哑答道:“桂姑,我没事。”

桂姑松了口气,竟腿一软坐倒在地,合什说道:“谢天谢地!”

我有满肚子的疑惑要问,却像在方才这场似梦非梦的噬心术治疗中耗得心枯力竭,连说话都是无力,阖了眼睛默默养神。

四周便黑暗而静谧。

外面有巡逻的狱卒快步从廊间穿梭而过的脚步,又有这裏那里惨痛的呻|吟和喊冤,一声两声地钻入耳膜。

桂姑好一会儿才近前来,却似晓得我疲倦,也不和我说话,慢慢地帮我按压着头部的几处穴位。

我记得清楚,每次我病发时她也会按压这些穴位,为的是宁定心神,尽快让我安睡。

昏昏沉沉间,我忽然想起,身陷那等死白的幻境时,我竟不晓得闭眼求得安宁,竟不懂得用睡眼来调整情绪。

不过,那毕竟是幻境,自然是我掌握不了的。

睡了许久,桂姑将我扶起喝药。

我冷得一阵阵哆嗦,蜷紧了身体在模糊中勉强答道:“不妨事,睡一觉也便好了。”

桂姑道:“姑娘,你在发烧。”

自己拿手背试了试额,果然烫得怕人。

桂姑说我心志刚强不惧噬心术,真是高看我了。

给人折磨成那样,都没发几天烧,医婆小小的噬心术,却差点让我把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遂吃了药,继续倒头睡着,桂姑拿毯子盖着我发汗,总算不再那哆嗦着了。

再次转醒时,出了一身的汗,烧倒是退下去了,只是身子依然疲软。

桂姑正抱着膝坐在一边地上打盹,我这裏才有动静,她立时惊醒,忙倒了水送到我跟前,又向外张了一张,说道:“这时候只怕找不着人出去帮着热饭菜了。有晚间的清粥小菜,要不先将就用些?好在天热,只要饭菜没坏,凉了应该也不碍事。”

我喝着水定定神,果觉腹中饥饿得厉害,遂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只怕快四更了!”

四更?

我记得施行噬心术是在用过早膳以后,我竟昏昏沉沉睡了快有十个时辰了。

我也不敢再睡,令着桂姑取冷粥过来就了小菜慢慢吃着。

一边吃着,一边居然还是精神恍惚,不时便觉得自己又陷进了那个白色的幻境中,不言不行,无知无觉。

吃罢,桂姑便又来给我诊脉。我靠着墙壁静静坐了片刻,见她皱眉放开我手腕,便问道:“桂姑,我怎会如此?”

桂姑惶恐道:“其实奴婢也一直想问姑娘,到底曾发生了什么,会让姑娘恐慌紧张成那样。以姑娘的经历性情,这世上应该也没多少能令姑娘如此惧怕的事情。”

我苦笑道:“不错。身为武将,若逢占时,本得随时准备着掉脑袋,便是被人杀死也不是什么了得的大事。生离死别之悲,大败被俘之辱,严刑酷法之狠,我也一一见过。只是我并不晓得,天下还会有那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要将人逼疯的法子,——好在只是幻觉。桂姑,你的噬心术一定不大常用吧?昨日施行时,是不是用错了法门?”

桂姑忙摇头道:“奴婢并不用错法门。噬心术所见,也必是姑娘亲身经历。姑娘原说过,丢了的那三年记忆,应都是些快活开怀的日子,奴婢才放心施展此术。谁知姑娘竟能给那些记忆一下子刺|激得迷失本性。”

我简直不敢相信,骇然道:“那是我的记忆?真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

桂姑道:“这法术虽然是的旁门左道了些,但并不会让人心生幻觉,只是趁着人睡着时心情沉淀下来,因势利导诱导受者看清本性而已。便如寻常的海水湖泊,风起来波动,泥沙俱下,总是看不见底。如今这术法便竺于一时让风波止了,泥沙截了,慢慢地平风息浪,待泥沙慢慢淀到水下,原来怎么也看不到的水下景色便渐渐看得清晰。原来以为已经忘却的往事便慢慢现出了模样。”

我无力地撑着额,皱眉道:“便是现出模样,有这样折磨人的,自该刀有愉悦的,怎么只记起了这些备受折磨的事?”

“姑娘有所不知,有事印象深,便是如水底的礁石,有的事印象浅,便如海中的水草。礁石之后,便该是那些水草了。我这噬心术如一条善水的鲨鱼,正慢慢地往下潜着,谁知一头撞在了礁石上,早已晕头转向,哪里还得及去看正慢慢浮现的水草?”

“前面有礁石,施术者看不到的吗?”

桂姑道:“海水已至深。比海水更深沉的则是人心。我一介小小医者,学着这小小的术法,又不是窥心术,哪能看到人心?不过是一边听脉搏跳动是否匀稳,一边查看受术者神情,决定是不是继续下去。姑娘神情一直甚是恬和,我只当无恙,才放手施术。谁知突然间就变了脸色,连心跳都一下子缓慢了。我晓得不对,赶忙停手时,姑娘已不了心窍,许久都醒不过来。”

她叹道:“奴婢也给着实惊吓了一回。若是姑娘因此有个好歹,奴婢也不用活了。”

我默然思忖了许久,还是想不通我当时正经历着怎样的事,遂将那没头没脑不明所谓的状态一一说给她听,问道:“桂姑,若非幻境,你可想得出,天底下哪里有那样无声无息还令人无知无觉的鬼地方?”

桂姑听得很仔细,沉吟道:“你最后看见有泥土飞溅吗?那么,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受了重伤,被人当作尸体活埋了?后来有人去掘坟,又将你挖出。棺木里的遭遇,自然可怕之极,印象深刻。”

我苦笑道:“你见谁家的棺木裏面会是一片雪白?何况被活埋,即便被捆着,我也不至于连手指都动不了,一动不动地在棺木里等着闷死。——何况棺木给埋在地下,必不透气,活人都可以给闷死,何况是重伤的人?若只是短短的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让我憋到最后居然会崩溃得完全失去理智。”

桂姑显然也是想不通,思忖许久才又问道:“你说你被我唤醒前曾看到过一张人脸?”

“是。”

“是谁?”

神智清醒后,那人的模样已经完全模糊。

但桂姑问我时,我居然脱口道:“是凌,司徒凌!”

桂姑怔了怔,笑道:“既然知道是谁,那还不好办?日后若有机会,问清发生什么事就成了。”

我揉着自己疼痛的太阳穴,问道:“如果刚才我们把那噬心术继续进行下去,我能不能回忆起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桂姑叹道:“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试了,你还敢试?中途停了,你都能神志不清,若进行下去,那还了得?昨天看你的样子,我着实担心你会就此疯掉。”

我回忆起昨天完全无法自制的疯癫情形,也是悚然而惊。

叵有人告诉我,我有一天会生活在那样的心境下,我一下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那疯癫的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无名利之忧,无家国之累,轻松自在,一无挂念,连鲜血看着都觉艳丽无比,倒似比寻常时候快活很多。

可那还是我吗?

我叹了口气,头越发地疼了起来,连身子也还是软绵绵的,只是倦怠动弹。

桂姑焦急地看着紧闭的狱门,说道:“姑娘再忍一忍。噬心术极耗心力,如姑娘这般,委实已与受了一场重创无异。昨日我已开了两张方子送出去,一张退烧安神的,因寻常姑娘就在服,所以很快煎过来;另一张是培元固本的,恐那药不易抓全,说了今日一早必配齐煎好送来。——待天亮后我更再催催,服了那个应该恢复得快些。”

我反笑着安慰她道:“我寻常也这样,休息一两日便没事,不必着急。”

见我模样镇静,她才安静些,卧到一旁的草席上闭了眼睛休息。

这便与战场领兵作战一样的道理,便是明知前面是悬崖,主将也万不可流露一丝慌乱,否则军心一乱,未战先输。

我却睡得多了,若再睡下去,只怕愈发身体发软,越性坐起身来,倒了凉茶来慢慢喝着。

休息许久,还是心神恍惚,力亏体乏,连坐着都觉吃力。

并无一丝外伤,竟真的如受重创,完全是大病之中的虚软。

但桂姑所说的药一直没有送来。

用过早膳后,桂姑便催问了两次,回答只说外面没送来,桂姑便纳闷。

“虽说有几味药不寻常了些,但认真找起来,也不难找,以太子府的实力,还怕找不着?”

我亦觉得不安,问道:“我们每日的饭菜,是什么人预备的?”

桂姑道:“是个狱卒头目预备的,他妻子烧得一手好菜,兄弟又在太子府当差,赏赐也丰厚,因此很是尽心。”

我点头道:“是了,他们不与太子府直接联系,太子府中若有什么事,他们并不能立刻知晓。”

桂姑一怔,忙道:“姑娘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太子府出了什么事?”

我笑了笑,“或许是我多疑吧!如果发现有所异常,你让太子的人即刻送你出刑部,立刻逃离北都找你家人团聚。太子欠你的银子先别去拿,若他还是太子,或者我秦晚能光明正大走出刑部大牢,总不会亏待你。”

桂姑道:“姑娘说笑了。若真的出了状况,我还敢去思量那点银子?可我是医者,不能治好你已是无能,反把你治出病了,岂不是丢脸之极?”

我微笑道:“太子向有识人之明,的确给我送来了北都最好的医者。”

桂姑给夸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许久,她方迟疑着问我:“真的会出状况吗?便是皇上真的病得怎样了,太子岂不该登得更高?太子与姑娘亲厚,也该会尽快助姑娘脱了牢笼才是。”

我沉默片刻,答道:“登高必跌重,既享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也难免有泼天的祸事和灾难,都是想逃也逃不了的。”

司徒永侠义爽朗,有识人之明,也有用人之明,可惜他能用人的地方还是太少了。

他是太子,便不得不争。

这朝堂权势之争,正在日复一日地磨去他原来的性情,也日复一日磨去我原来的性情,——直到我们都面目全非,彼此陌生。

但至少,他目前还是真心待我,全心护我。

这也便够了。

桂姑眨着眼睛,也不晓得听懂了没有。

想来这门学问很极端,局外人完全不必学,局中人想活长久此些,则不得不学。

午膳依然是按时送来的,我服了一粒安神丸,目眩头疼身子疲软的症状未消失,不过喝了点子汤便放下了。

而桂姑要的药,还是没送过来。

不但没送过来,连桂姑带了口讯出去询问,都没有人过来回答。

终于有人来扣窗。却不是送药,而是唤了桂姑出去说话的。

我默算时间,此刻正是狱卒们换班吃饭的时辰。若刑部此刻还在太子掌握之中,太子消息通达,他的人犯不着趁着这混乱时候过来传话。

桂姑应声要先出去时,我忙叫住她。

“那人若告诉你太子那里捎不进去消息,你立刻求他带你离开这裏,不要再回这囚室。”

桂姑呆了一呆,说道:“没那么严重吧!”

我强撑着走到她跟前,低声道:“你跟那人说,这是我的吩咐,他必定会帮忙,太子知道了也不会见你,你穿着狱卒服饰,趁着换班时由人引着逃离并不困难。”

我说得慎重,桂姑便紧张起来,凉凉的手握紧我,急道:“那你呢?你还病着呢!”

我轻笑道:“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有吃有喝慢慢调养着,还怕好不了?至于今天这些微病痛,根本不妨事,你别担心。如果一切是我多虑,外面太平无事,太子能送你进来一次,便能送你进来二次。你先顾着自己性命吧。还打不打算回老家一家团聚颐养天年了?”

看着门扇已经打开,我忙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推了出去。

外面低低絮语了片刻,便听得桂姑在门口哑着嗓子道:“姑娘,我走了,你你保重!”

我心平气和地答道:“去吧,一路顺风!”

仿佛听到她一声两声的抽泣,然后消失在杂沓而去的脚步声里。

周围便寂静下来,只听到我的呼吸声缓慢地回响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

桂姑面冷心热,去得如此迅捷,不敢有丝毫迟疑,愈发让我肯定,司徒永也出事了。

酝酿中的风暴,终于来临。

我等阗看到底谁才是背后的操纵者;却不晓得,有没有机会看到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谜底揭开的时辰比我预料得要早。

刚到申时,狱门蓦地被推开,便见一队胄鲜明的官兵提着刀剑冲入。

当头那人身材精壮,双目有神,正是当日闯入秦府抓人,结果被我诱入怀德堂定了个大不敬罪名的闵侍郎。

闻他早已革去功名,如今却又是三品文员服色,显然是官複原职了。

——端木氏仍然大权在握,司徒永却出事了。

我心中一沉时,闵侍郞已将囚室室内一打量,冷笑道:“果然秦家人手眼通天!敢情是到刑部大牢休养生息来了!”

他一扬手,喝到:“锁了!带走!”

早有人冲上前来,把久违已久的镣铐猛地套上来,锁了便往外拉去。

我明知逃不过去,也不挣扎,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受过伤的双足疼得厉害,更兼头晕体乏得厉害,竟给前面引路的差役带得摔倒。

差役略停了脚步,要拉我起来进,闵侍郞上前,一脚踹在我腰间,将我才支起一半的身体重又踹翻在地。

我吃疼,颤抖着咬紧牙关并不呻|吟。

闵侍郎也不停脚,一边狠踹我,一边怒叫道:“让你再张狂!让你再嚣张!让你再耀你秦家忠烈满门,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秦家满门身败名裂,就在今天!老子不但拆了你的骨头,还要拆了你祖宗的坟头,看你们再怎么跋扈!”

武者的力道又非南梁那个不会武功的黎宏可比。

我本就不适,受了几脚便觉内脏猛地一抽,嗓子顿时腥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眼前便一阵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闵侍郎这才住脚,冷笑道:“呵,我道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是个贱骨头!有本事你继续耍刁放狠呀!你那老情人呢?怎么不来救你了?你不是把太子也勾引得神魂颠倒了?怎么不继续放出你狐媚子手段到符望斋迷惑她了?真不晓得天底下怎会有这么贱的男人,你死的那天我必定送套女装给你妆裹!”

我在狱中自然还是绾着发作男子装束,但夏日衣着单薄,如今被他踹得在地上翻滚,叵是有心机的,早该看出不对。可此人到现在连我是男是女都没弄清,可见也是个莽夫而已。

但莽夫亦有莽夫的好处,这一顿疼痛难耐中,我分明听到了太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