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好梦醒,霜树尽空枝

正文卷

回到定王府时,司徒凌正等我用膳。他笑道:“可见是至亲的骨肉了!平时和我一起从没见有这样许多的话。”

我叹道:“姑姑着实是瘦了。眼见着病了半年多,反而更觉不好。”

司徒凌道:“或许是今年事多,连着出事,她心裏放不下,自然好不了。如今安定了许多,你劝她放宽心只管养着。嗯,隔天可以让衞玄入宫也为德太妃诊治诊治,开出的方子许会好些。”

我应了,待吃完饭,才又道:“你猜姑姑和我说什么才说了这么久?”

司徒凌扶了我坐到窗边的软榻上,让人把窗扇打开,自己也挪了张椅子过来,晒着太阳为我按压着伤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大白天的紧关着门在说我待你怎么不好吧?”

他向来冷峻,如今半开玩笑般说出这句话来,眉梢眼角染了少许笑意,黑沉的眸子被阳光投射着,透明如琉璃。虽是玄色衣裳,整个人却似温软了许多,依稀便是当年浴着阳光抱着剑立于山头的黑衣少年,抿紧唇角却双眸闪亮地看着师弟师妹在山间奔跑的模样。

我叹道:“你怎会待我不好?你若待我不好,便不是我们当年那个沉雄宽厚的凌师兄了!总是因我有太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罢了!”

他眸子一黯,竟也没有否认,握紧了我的手怔忡半晌,才道:“晚晚,有时候,我宁愿你长不大,永远是那个在子牙山快活奔跑的小女孩……”

不想经了这许久风浪,他年、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距帝位只一步之遥,却还有这样的想法。

我苦笑着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们都回不去了就如,姑姑再也回不去她的青春年少一般。”

他疑惑,“德太妃?”

我遂提起姑姑与祈阳王的那段往事,只作今日方才听姑姑提起,——讲给他听了,然后问道:“如今姑姑病成这样,还执意说要去拜祭祈阳王,你看要不要帮她安排?”

司徒凌听得极仔细,待听说祈阳王最后十多年的凄惨状况,更是动容,答道:“可怜祈阳王一代英豪,竟落得如此收场!他孤独半生,最后连你姑姑一面也没见到。让你姑姑前去拜祭一回,即便阴阳相隔,到底让祈阳王知晓她安然活着,地下还安宁些。便是德太妃,若能解了心病,只怕好得也要快些。”

我沉吟道:“这样的话,让姑姑借口去晋安寺祈福,只要出了宫,我们在晋安寺安排妥当,带她拜祭祈阳王很方便的。”

司徒凌一双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眸光微润,点头道:“那好,我去安排,到那几日你便伴首她同去,换上女装,以娘家侄女定王妃的名义贴身相伴,再妥当不过。”

“换女装……”

“是,换女装。”他笑得眼角弯起,往日沧洌的目光顿显纯净,柔和了面部的轮廓。

他道:“人都说女为悦已者容。可你倒好,外出时自不用说,即便在家里,也要么男装,要么散着发懒洋洋卧在床上。想我这个定王也可怜,想看一看妻子漂漂亮的女装模样都不容易。”

我轻笑道:“少年时候我总是一身灰布僧袍,裹着禅巾,也没见你嫌弃过。”

“我又怎会嫌弃你?不管你性情变了多少、容貌改了多少,在我心裏,永远记得那个在我身畔奔跑的小姑娘。”

我微微怅惘,转头望向窗外,说道:“桂花开了!”

司徒凌端茶啜了一口,立起身在窗边向外看着,说道:“可惜不是杏花,对于祈阳王和德太妃,春日里杏花盛放的妖娆时节,都已不可复得。”

他果然早已清楚,我和淳于望及相思,是一家人。

正在司徒凌安排德太妃祈福之事时,司徒永终于下诏,因南梁皇弟亲自投来国书求恳,足见诚意,决定将南梁和大芮和亲之事继续下去。公主孤身回国,嫁妆都留在南梁,无须另外置办,但仆从多在变乱中离散或死亡,因此需另选忠心能干的宫女乐工相从。待人选择定,可径随轸王前往南梁。

一样的和亲,只是公主的夫婿却已换了个皇帝。不少朝臣颇有微词,只是不好让尚未成礼的公主为那横死的元光帝守节,何况在芮国嫁得再好,也不可能嫁给皇亲。帝系的大臣们更是盼着能借南梁之力进一步稳固司徒永的帝位,自是称颂不绝。

留心看司徒凌的动静,却似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于是和亲一事便这样确定下来。

这时秦府出了桩意料之中的“意外”。

我被秦彻急匆匆喊回去,来到他卧房前,一眼看到身着素衣长发披散的沈小枫跪在一边,心下已是通透,侧头先吩咐身畔侍女几句,才踏了进去。笑道:“二哥,一大早的,小枫哪里招惹你了?”

秦彻坐在轮椅上,眉宇间隐见羞愤之色,闻得我说话,才扫了一眼沈小姐枫,说道:“这丫头我万不敢用了,你即刻领她走,我再不想看到她!”

我皱眉道:“她做什么了?看她做事一向细心谨慎,我担心二哥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应,才割爱将她留给二哥。前儿回来还好好的,这一转眼的,犯下什么大错了?”

秦彻沉着脸盯着床榻上尚未整理的凌乱被褥,愠道:“你问她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才是女儿家的本分?真是不知不知……”

他虽出身将门,自幼熟读诗书,却是文雅惯了,到底没能把“不知羞耻”这几个字说出口去。

我示意屋内仆从退去,走到他跟前,只作疑惑不解,问道:“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枫她是不是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事?若是如此,我必重重罚她。”

秦彻脸庞泛红,半响才道:“也不用罚她,总之你这个心腹丫头,我是不敢要了!快快领走,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吧!竟敢对我下药!”

我纳闷道:“什么药?”

秦彻望向桌上的茶盏。

我过去看时,却还留有半盏剩茶,闻了一闻,并不是普通的茶水,和着浓浓的花香和药香。正要轻啜一口,秦彻急喝道:“晚晚,喝不得。是媚药。”

他捏紧拳,盯着伏于地上的女子,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

我啪地将茶盏掷于桌,“敢下这媚药拿他取乐!来人,把沈小枫拖出去,重责五十杖!”

秦彻始则惊愕,后则转作惊怒,眼底有簇簇焦灼的火焰跳动。

沈小枫闻言,已呜咽着哭出声来,“将军,奴婢一时糊涂做下错事,是奴婢该死!可奴婢绝无拿公子取乐之意。奴婢喜欢二公子,从小便喜欢奴婢不想公子终日郁郁寡欢,自苦如此……”

我冷笑道:“二哥何等尊贵人物,岂是你一个下贱婢子可以痴心妄想的?做下这等无耻之事,别说二哥容不得你,便是我也容不得你!”

挥手唤来侍女道:“还不捆了拖下去?”

侍女急应了,真的取过粗大的麻绳将沈小枫捆了,又将她的嘴塞了,拉倒在地拖了出去。

沈小枫模样颇是委靡,一双盈盈妙目只向秦彻望去,秀美的面庞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目光中满是伤心求恕,偏生说不出话来,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一时拖了出去,片刻后便传来棍杖击于人家身上的敲打声,以及沈小枫含糊不清的呜呜呻|吟,隐听得压抑的哭音。

秦彻额际已渗出汗水来,双手紧握轮椅边缘,定定地看着地面,忽道:“晚晚,你把她领走便罢,何必下此重手?秦家素来待下人宽仁,上回五十杖活活打死采儿,已是过了。”

我自己倒了茶来,安然地喝着,轻笑道:“二哥放心,该宽时宽,该狠时狠,我懂得的。这沈小枫有武艺在身,五十杖绝对要不了命。但这样的人我们秦家万万是不能留了。”

我转头吩咐道:“叫管事去喊个人牙子过来,贵贱不论,即刻把那丫头给卖了。嗯,卖前先废去武功,免得到别处作祟。”

仆从领命而去,我继续安闲地喝茶。

秦彻脸色不仅发白,甚至发青了。

他忽转过头,盯向我道:“晚晚,她便是得罪了我,到底是在秦家多少年的老人,你领回去不拘配给哪个未婚的部将便是,又何必做得如此绝?你这不是存心把她给毁了吗?”

我冷笑道:“她连你都敢下手,平时定然不检点,这样的淫|娃荡|妇,哪是宜室宜家的女子?配给我那些长年出征在外的部将,岂不是祸害了他们?她生得又有几分姿色,想来青楼妓院才是最适合她的地方吧?”

秦彻抿紧唇,好一会儿才道:“她一向侍奉你我,不离左右,何曾听说过不检点……”

话未了,他忽顿住,侧头望向窗外。

却是那边杖责声忽然停了,小院静悄悄的,连落叶飘于阶上都清晰可闻。

片刻,小步奔跑声已至门口,却是一个婆子立在门槛外禀道:“禀将军,二公子,那小枫姑那侍婢似乎身体有恙,经不住杖责,才二十多杖,便已晕过去了……”

我冷笑道:“学了十几年的武艺,哪会这么怯弱了?这丫头也有些心计,只怕是装腔作势吧?拿水泼醒,继续打!”

婆子领命,急往回走时,秦彻叫道:“住手!不许再打!”

婆女愕然,惶恐地看向我。

秦彻撑着额,手指微有颤意,显然也是内心极不安稳。好一会儿,他偏了偏头,没有看向我,却用极低的声音向我说道:“她不是不检点的女子,昨晚她尚是处|子之身今天自然体虚乏力。”

我讶异地“啊”了一声,沉吟道:“莫非她真喜欢你,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但有这等非分之想,也是她的不对。”

向外一示意,我道:“把她拖进来。”

一时沈小枫被拉进来,已是长发凌乱,满身脏污,下半身更是点点血污,口中塞的破布已拿掉,依然面白气弱,看着极是狼狈。

侍女过去灌了两口水,她才像有些醒转,低了头呜咽着说道:“奴婢知错,求将军饶命!”

我喝口茶,淡淡道:“二公子为你求情,我便饶你性命,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让人牙子把你卖了,落到谁家为奴为婢,便看你运气;要么你便留下侍奉二公子。恰好秦家人丁不旺,若两年内你能生出一儿半女来,我便做主让二哥娶了你;如果你生不出儿女来,秦家留你这种无德女子也无用,依然会把你变卖了,如何?”

沈小枫勉强支了身叩头道:“奴婢情愿服侍二公子。”

秦彻薄唇动了几动,才低声道:“晚晚,她的品貌不错,你手下未成婚的部将颇多,何不挑选一个配了她?我这裏不缺人。”

我冷笑道:“二哥这话错了。武将大多是有些气性的,她已不是清白这身,人家讨了回去,就是看在秦家分上不敢发作,终究心裏会有疙瘩。她又一心记挂你,寻了机会三天两头过来看你,更会叫人家愤懑。到时候谁娶了她,不但会和她不睦,更会和我们秦家离心离德,还不如把她废了武功卖了干净!”

秦彻看着伏于地上无声抽泣的侍女,神色渐转无奈。

他道:“那么我便将她留下吧!她在秦家多年,也不必委屈她,名分还是要给的。”

我怒道:“这样的手段也能占了名分去,以后岂不是人人效仿?待她有个一儿半女,能堵了众人的嘴再说吧!”

秦彻便无语。

我遂叫人把沈小枫抬下去医治,自己一径回屋休息。

片刻后,侍女悄悄来禀道:“将军,打的时候垫了厚厚的褥子,拍下的声音虽大,其实不重,不过略有些红肿,三两天便该複原了。”

我微笑道:“我怎么瞧着她身上的事血迹有点怪?”

侍女掩口道:“临时去厨房宰了两只鸡,还没涂匀,裏面就在唤了,因此看着有点儿假,不过我瞧二公子看着小枫姑娘的模样只顾心疼了,哪里会想得到细看伤处呢?对了,刚刚我去看小枫姑娘,她还让带句话给将军。”

“什么话?”

侍女红了脸,悄声道:“她说,其实下的药量很轻。”

我会意,心中更是一松,说道:“你去暗中嘱咐几位主事,就说我的话,从此便把小枫姑娘当做秦府的女主人看待,只是二公子跟前,还和原来一般就行。”

此事难免会传出去,到时恐会累沈小枫声誉不佳。但府上这些人何等通透,我这话说出,他们也该晓得此事从头到尾只是我的主意,与沈小枫无涉了。

侍女应了,却又有些疑惑,“将军既然有意让二公子娶小枫姑娘,为何不趁早给她名分?”

我笑道:“松口太快,二哥只怕即刻便能悟出前后因由了!”

何况,秦彻自认腿疾在身,性情优柔,指不定又会想出什么自以为是的主意来。

比如,不与她同房,不让她怀孕,然后寻机会休了她,趁我不在时嫁给别的什么人。

这些损人害已的馊主意,他前思后想想坏了脑子,大约也是想得出来的,横竖我这个做妹妹的不好管到他床上去。

沈小枫下的药量轻,她在秦彻心裏却重,重稍受诱惑便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重得只盼她有好的归宿,不想她受半点委屈。

如今生米已煮作熟饭,沈小枫不可能再嫁别人,他想让她有名有分在秦家抬起头来,便只能让她尽快受孕。

过了重阳,九月中旬的时候,我以定王妃的身份到宫中接了德太妃,一起坐肩舆离去。

因为平白多出来的双胞胎哥哥秦三公子,定王妃在未出阁时便是人所共知的体弱多病,极少见客。如今换了女装,同其他贵夫人一般珠环翠绕,只在侍女扶持下缓缓而行,并看不出足疾。路上遇到宫人或妃嫔,只闻得赞叹定王妃倾城绝色,弱不禁风,倒也无人疑心。

待到了晋安寺,早有司徒凌陪着住持亲自迎接,住进一座预备好的清静院落,第二日只说静修,却换了便装,只带了几名心腹侍从,在司徒凌的带领下,去往祈阳王的墓地。

那日天阴限的,山间更是冷得出奇。姑姑只穿着素白的衣衫,绾的发式也很简洁,未戴半朵珠花,却簪了一根蝶恋花镶宝金簪。

花是杏花,蝶是双蝶,潋滟着瑰丽的色泽,山间的秋意蒙蒙,掩盖不住那根发簪无声无息漾出的春风艳阳色,似看得到柳绿花如霰的事明媚韶光。

我从未见过姑姑戴过这根金簪,想来也该与当年那个风姿出众温柔蕴藉的少年王爷有关。

或许是他送的,或许他曾为她簪过。

我终是猜不出祈阳王在怎样的情境下亲手为她戴上了金簪,想来,应该是满眼蕴笑,满怀着对未来相依相守终生相伴的憧憬吧?

但她终究把金簪秘密收藏在箱底深处,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悄悄取出,用最温柔的目光凝视着,用最温柔的指触抚摩着。

就像把那个秀逸雅淡的男子秘密收藏于心底,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悲伤地怀念着他的美好,并祈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安宁快乐。

如此,她做着旁人的妻妾,总算能有片刻的安宁。

只要她永不晓得他因她而落入陷阱,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地挣扎着,思念着,然后 受尽折磨凄惨死去。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姑姑尖瘦的脸庞雪白雪白,惨淡的气色连胭脂都掩盖不住。我摸着她的手也是冰凉,悄悄令人取了厚厚的狐裘披风来,亲手为她披上。

姑姑定了定神,说道:“我没事,我可开心了呢!”

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上有一株极大的老槐树,两人合围都抱不过来的粗壮样子。

大树下方有一处隆起,看得出刚刚培过土,坟帽还是新的,旁边还有几株新移栽的桃杏,都是有些树龄的,若能成活,说不准明年便可开花结果。

坟前有新刻的汉白玉墓碑,未署官衔,只简洁地写着“司徒子衍之墓”,下面的落款为“未亡人四儿立”。

未亡人,未亡人,谁家未亡人?

大约从当年祈阳王死讯传来,她也便跟着死了心,把自己当做他的未亡人了吧?

在他眼里,她从不是什么德妃,而只是他的四儿,正如在她眼里,他从不是什么祈阳王,而只是她的子衍。

这墓碑的字必是司徒凌的主意,难为他如此细致地揣摩姑姑的心理。

姑姑果然没对墓上的题字提出异议。

她温柔地抚着墓碑,仿佛抚着自己久违的情人,本来惨白的脸色浮上一抹艳丽的嫣红,冲淡了萧瑟秋意,仿佛一枝春日里散漫地盛开于野地的杏花。

此时正值深秋,槐树枝叶已经稀疏,但山间风大,便依然有萎黄的树叶翻翻如失了魂般往下飘落,有一片恰落到墓碑,姑姑轻轻将它拈开,又看向那隆起的坟墓,然后走过去——捡起坟上的落叶。

司徒凌身畔的侍从应该是负责整饬墓地的,见状已是惶恐,低声说道:“王爷,晨间又派人打扫过,只是风大……”

司徒凌摆手止了报的话语,怜惜地看着那青春已逝的纤瘦女子,黯然一叹。

我走过去,扶住姑姑,柔声道:“姑姑,看,那边祭品已经摆上了。这裏冷得紧,姑姑的身子要紧,上几柱香就回去吧!想来祈阳王在天有灵,也盼着姑姑能珍重自己。”

姑姑果然立起身,黝黑的眸子盯着那坟墓片刻,低声道:“挖开。”

“什什么?”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司徒凌和身畔侍从,竞也都是满脸的错愕。

姑姑重复道:“挖开。崔勇说,他一直想见我一面。恰好,我也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我看着那抔黄土,苦笑道:“隔了这么久,他哪里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只怕已是一具白骨。姑姑,他在天有灵,能看得到你的,就让他在这裏好好待着吧!”

姑姑道:“我知道他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可我也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怕惊吓他,想来他也不怕惊吓我。”

她转向几名随侍,“动手,挖开!”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我和司徒凌。

司徒沉吟道:“姑姑,我想着这裏冷清清的,祈阳王一个人在这裏孤零零的,也不妥当,正打算开春后找个好日子为他迁坟。那时候姑姑的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便是祈阳王见着,也会觉得欣慰。今日适宜祈福祭祀,似乎不适宜动坟。”

姑姑道:“我说可以动坟,就可以动坟,我说可以挖开,便可以挖开。”

她转头向我怒道:“晚晚,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我只觉她身子在颤抖着,仿佛风里飘黄的枯叶,随时要跌落下来,也不敢触怒她,只赔笑道:“晚晚怎敢不听姑姑的话?不过这裏的确冷,不如我们先回去,让他们挖着,回头再过来看他,可好?”

若是回到寺中,大可让桂姑煎一碗安神汤让她服了睡觉,再缓缓从旁劝说,也许还劝得过来。

谁知姑姑甩开我的手,说道:“你不依我,便算了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挖。”

她竟蹲下身,屈起她青葱般的手指,用那金凤仙染就的纤长指甲——抠入泥土,奋力用手挖着泥土。

我目瞪口呆,等司徒凌一个箭步奔过来,才醒过神来,急急和司徒凌一起将她抱起,说道:“好,好,姑姑,你别生气,我这就唤人过来挖……”

姑姑似乎也在蹲身挖土的那一瞬间已把力气用尽了,被我轻轻一拉便拉起。软绵绵靠在我肩上,泪水已簌簌而下。

司徒凌怕我支持不住,忙接过她,侧头向仆从示意,将肩舆挪到近前来,半扶半白抱将姑姑搀到肩舆中,我紧跟上去,拥紧她单薄的身体支撑她坐稳。

她犹指着前方的素色毡帘,低喘着气竟说不上话来。

我知道她的意思,忙命人将毡帘卷起,把肩舆的方向对着那座坟头,看着他们行动。

司徒凌扭头吩咐一声,早有仆从急急奔往寺中取工具,不一会儿便各自取了锹、锄等物,用拿惯刀剑的手提起锹,握住锄,刨向那惨淡逝去的一代英雄的坟墓。

不知谁叫了一声:“下雪了!”

我一惊,忙探头出去看,却见细细的霰粒正一颗一颗飘落,渐渐如细剪鹅毛,纷扬飘落,竟交织作雨雪霏霏的苍茫模样。

司徒凌走到近前,轻笑道:“山间本就比别处寒冷许多,这时候下雪,并不奇怪。”

我忙笑道:“可不是嘛,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也就是这个理儿,以前我在子牙山住着也是这样,冬天来得早,春天来得晚。”

姑姑抬头看着满天琼珠乱洒,脸上也浮起了如雪色一般苍茫的淡淡笑意。

她道:“这裏的确冷。子衍是不是也很多次坐在这裏,静静地看着雪花落下来?不对,不对,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他什么都看不到……”

她浑身都在哆嗦,忽然间掩住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我忙抱住她,低声劝慰道:“姑姑,别这样,你身子弱,祈阳王看你这样,一定也会伤心。”

她哭得软在我身上泣不成声,“晚晚,他就这样过吗?在这冰冷的山里,什么也没有,又冷又黑地等着明知我不会来,依然这样等着都不肯说,要见我一面。若我知道若我知道,绝不让他一个人等着,那样又冷又黑……”

“是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并不想让他一个人等着……”

我顺着她的话头胡乱劝着,却在提到那个“等”字时,忽然在伤感间闪出一丝庆幸来。

幸好,幸好淳于望不至落到那样的境地他还是尊贵无俦的亲王,可以悠游自在地选择生活于富贵红尘里,或高蹈于世外梅林中。

并且,他不会孤独。

有相思的地方,总会热闹着。

我略感欣慰地想着,握紧姑姑冰凉的手,努力想把自己身体的暖意传递给她,却意外地发现,我的手指似乎并不比她温暖分毫。

都那样冷,那样无望甚至绝望的冷。

雪越来越大,附近的山川树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冷风穿过飘摇的树梢,呜呜如诉。

旁边新鲜的泥土越堆越高。终于听到了铁锹碰到某种木质的声音。几人对视一眼,下锹越发小心。渐渐地,棺木的模样已经呈现出来。

司徒凌目注棺木,柔声道:“姑姑也不用太伤心,他身边的忠心随从应该将他照顾得很好。你看那棺木一点儿都没坏,是上好的楠木所制,刷过十几层的溱。”

姑姑闻言,探出身子便往外挣去,力气大得出乎意料,我一拉竟没拉住。所幸司徒凌正在旁边站着,忙一把扶住,说道:“姑姑,小心!”

姑姑也不说话,踉踉跄跄便往那棺木扑去,司徒凌急忙从后架住,扶了她奔过去。

我也赶过去看时,侍从已撬开长钉,说道:“可否请娘娘站远些?埋得久了,恐怕气味会熏着娘娘。”

姑姑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棺森,暗哑笑道:“他便是变作了灰,也还是他呀……”

棺盖缓缓挪开。

雪下得更大,雪粒落在姑姑仿佛凝固了的眉眼上,越聚越多。

更多的白雪连同冷风灌入棺木,刮向静静躺于棺中的那人。

姑姑跪于棺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揭开上方覆着的衾被,露出裹着衣袍的一副骸骨。

真是已是一副骸骨。

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白骨,再也想象不出那个以文武双全出名的多情王爷俊秀出尘笑谈风月的模样。

但姑姑竟似看到了她梦里的那个人一般,手指温柔地在那节节白骨上一寸一寸抚过,低低地唤道:“子衍,我来了!”

我本担心她见了情人的尸骨会愈加伤心难抑,但此时她反而镇静下来,眉目娴静温存,眸底闪亮的光泽明媚动人,恰似看到了某一年的春天——天阔云高,杏花飘雪,华锦般的春光荡荡漾漾飘到远方,与天际明霞交织蔓延,在少男少女并辔而行的欢笑声中绚烂无双。

她微笑地唤道:“子衍!”

仿佛这一节一节白骨在她指掌下有了生机,幻化作了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温柔男子,用和当年一般缱绻不舍的眼神向她凝望。

手指移到腰间,顿在一枚荷包上。

已经很陈旧,原先可能是粉色的,如今已是发黄的灰白色,其上斜斜绣了一枝红杏,不知用什么上好的丝线绣的,居然不曾褪色,小小的花朵生机盎然,妩媚多姿。

“红杏枝头春意闹。”姑姑立于翩然而落的雪花中,曼声吟哦。忽然抬头向我嫣然一笑,说道:

“晚晚,你知道吗?姑姑年轻时也学过刺绣,只是总不如旁的女孩儿绣得精致。”

我瞧着荷包上的红杏,柔声道:“姑姑一向聪慧,只要愿意学,必定比任何人都学得好。”

姑姑微笑,然后小心地解开荷包,将裏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是两块玉。

确切地说,是一块被切作两半的龙凤玉佩。

玉色盈润,光华蕴藉,毫无瑕疵。

雕工精致,腾龙威猛,飞凤妖娆,却生生地一劈两半,翅断翼折。

玉质至坚,再不晓得怎样的兵器,怎样的力道,怎样的伤恨,才能如此完美地劈作两半,合在一起还能这般分毫不差,宛若天成。

姑姑俯首在上面呵了一口气,小心地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雾气,让它们更加莹润,抬了头,带着孩子般的得意问我:“这玉美吧?”

我点头:“美!”

姑姑笑了起来,“可这玉再美,又怎抵子衍的万一!你们都没见过他的模样,那样意气风发地带我策马而驰,连天地都小了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她喜欢他,何况当年又是那等青春年少,骄傲任性,她的眼里当然只有他,只能有他,再看不到别的。

当她注意到时层层阻力已经围作高不可攀的墙,从四面八方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让她透不过气,却不得不困囿于他人为她营造的小小天空。

他进不去,她出不来。

姑姑将那两块玉佩摩挲又摩挲,直至光可鉴人,才小心地将它们收入荷包,然后扣回那副骸骨腰间。

雪下得越来越大,连白骨上都有了蔳蔳的一层雪花。

姑姑温柔地用手指一点点拂去雪花,双眸似蕴了一池春|水,明亮得不可逼视。

似乎正立于酒肆初见的那株老杏下,为心上人拂去衣襟上的点点落花。

断了腿,瞎了眼,毁了容,不人不鬼,他依然是烙于她心中的绝世英雄。

他愿意是她一个人的英雄,她也愿意是他一个人的美人。

他们如此般配,以至她以为她可以任性地吟唱,“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欢喜向她许诺,“四儿,我要娶你。”

一枕黄梁梦醒,回首已是百年身。空赢得,雪鬓侵。

我抬头看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轻声劝道:“姑姑,天冷,该回去了!”

姑姑柔声道:“不错,天冷,子衍,我们回去吧!”

她的身子忽然软软地倾倒于棺上,黑黢黢的长发一直拖到棺木里,雪白美丽的面庞贴向她的子衍的头部。

我有一瞬间完全不敢动弹,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宽大的狐裘斗篷自她肩上滑落,蝉蜕般委顿于棺旁。

她胸前心脏处端端正正插了柄短剑,素色的前襟已被鲜血染透,一滴一滴地落在白骨之上,和她唇边溢出的鲜血一起,点缀着雪霰和骸骨,仿若细致描画着春日里股股盛开的一枝红杏。

她的唇角犹有笑意,很浅的一抹,沉醉般酣然地欢喜着,竟是从未见过的绝美动人。

她仿佛在说,晚晚,我们回去了。

以我之命,酬君之情,也便不枉我们彼此来这世上一遭。

当年,我曾道:“待君一飞冲天之际,愿再续前缘。”

他在十七年后才回答我:“子衍负卿!若有来世,卿可愿再续前缘?”

愿意月,我愿意!

子衍,你听到我在答你吗?

若有来世,我必与君再续前缘。

今生同行,来世续缘,一起踏马天涯,笑看烟云,奔向那开满杏花韶光明媚的曼妙春日“姑姑姑!”

我猛地晕眩,脚一软便要摔倒,忙扶了棺木边沿,无力地跪坐于地。

眼前阵阵昏黑中,连司徒凌的呼唤声都远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家开着老杏的酒肆,美丽的少女初次遇到让她心动的年轻男子。

“兄台,可以请我喝一盏酒吗?”

“足下贵姓?”

“我姓秦,排行第四。”

“你可晓得我是谁?”

她嫣然而笑,“管你是谁,管我是谁!对着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蜂与蝶从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好酒易醉,好梦易醒!

一枕鸳鸯蝴蝶梦,碎了谁的心,断了谁的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