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船首劈开。
如四散的剑芒,一条条亮眼灼目,很快扩散到整个船身。银灰的漆色仿佛洒了一层光粉,焕发出闪耀的生命力。
这是一艘小型空艇,以半透明材质磨成的两翼如同鱼鳍展开,略显福态的身躯可以看出是货船,体型却比同类船来得纤细。供能装置一反常理地搭在顶端,与流线型翘起的尾部取得平衡,在云海中穿梭的模样就像一头乘风破浪的大白鲨。
青色的气流从排气口涌出,带动云雾翻腾不休,游戈而过的风景也因而若隐若现:丘陵起伏的大地,漫山遍野的青翠绿意,绸带般优雅曲折的河流,还有泾渭分明、被石墙环绕的城市与块状分佈的村庄领地……
一只小鸟轻巧地扇动翅膀,绕着空艇飞了一圈,落在弯起的食指上。手的主人转动隐藏在尾翼里的发条,竟然是只机械鸟,圆圆的眼睛映出一张文静秀气的脸,两鬓略长的栗色短发,晶亮有神的蓝眸,卷到肘部的工作服洗得很干净,是个给人整洁印象的美少年。
突然一声响彻甲板的巨响,吓得他差点一个倒栽葱从了望台摔下去,赶紧放小鸟逃生,往下看去。
气势汹汹冲出舱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郎,微卷的秀发束成马尾,神采飞扬的大眼,性感的丰唇,斜挑的眉宇写着与生俱来的强悍,健康的肤色如蜜,黑得发亮的皮衣包裹住她高挑曼妙的肢体,高跟皮靴一跺,全体船员噤若寒蝉。
“安杰!安杰!”嘹亮的嗓门一如她张扬夺目的气质,震得人耳膜发疼。
少年机灵地躲进阴影。变魔术般亮出一根造型奇异的短杖,女郎下达最后通牒:“混小子,要我揪你出来吗?”
“老姐。”无奈的叹息从她头顶传来,“又要你亲爱的老弟做什么了?”
“做饭!”
“你不是说今天你做么?”
惊骇的吸气声,在场的船员冻成冰柱,一双双写满惊惧的眼瞪视女船长。后者脸颊微红,挺起丰|满的胸脯,嘴硬道:“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行,行,只要你以后别浪费粮食,我们船上没有猪可喂。”身为这艘船的厨师兼管货员,安杰实在不能不计较。女郎大怒:“你说我做的是猪食!?你不就是被猪食喂大的!难道你是猪?”
“所以我六岁就被你荼毒得自力更生了。”
“不识好歹的小鬼!你是太久没被我修理,皮痒了?我……”
“亚朵。”
温和的男声切断了姐弟俩的例行争吵,火暴脾气的女船长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墨绿色呢绒大衣的男子缓步走来,高挺的鼻梁挂着单边眼睛,一派文质彬彬,只是淡绿的细长眸子不时闪现精明的笑意。
“姐夫。”安杰懒洋洋地举手打招呼,偷瞄他胡乱塞在靴子里的马靴和沾上油迹的衣摆——他一直奇怪,这么不修边幅的姐夫为何能担任会计,还把帐算得一清二楚?个性沉稳的他又为什么会爱上他姐姐那样横霸的母姑婆?很可能被她做的料理毒傻了。
“你也说说他嘛,维加。”亚朵向老公诉苦,撒娇的语气听得安杰掉下一身鸡皮疙瘩。维加却很吃这一套,笑吟吟地搂住爱妻的肩膀温言宽慰:“安杰大了,打没什么用,以后扣他的零用钱。”亚朵眉开眼笑:“对对,让他没钱买他的宝贝零件。”
哼,狼狈为奸的夫妻!安杰愤恨地别过脸。水手们一致朝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船长,要进入【晶壁】了!”
掌舵手略带紧张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到每个人耳中。安杰精神一振,比姐姐反应更快地跑下楼梯,冲到栏杆旁。
飞艇猛然跃出一片厚厚的云层,太阳在左手边射出万道豪光,将周围缭绕的雾气染成绚丽的金色。脚下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开始加速了。
“左满舵!”远远传来亚朵严阵以待的喝令,“升导航旗!”
“出力值满了。”
“好,保持这个速度。”
“收到讯号,船长!”
“别放松,张开缓冲结界!”
依稀听见杂乱的对话,安杰感到手心出汗,竟然心乱如麻。一只宽厚的大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震了震,回头看见微笑的姐夫:“大家都是第一次来呢。”
“嗯。”少年讷讷应了声,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希望成功。”
“不会有问题的,相信亚朵。”
“进行融合,倒数!”两人交谈刚结束,另一头响起女船长自信十足的指示。
刹那间,天空消失了,连同大地、山川、植物和城镇。
一切仿佛被吸进一个巨大的银色漩涡,从中迸射出无数灿烂的光点,像是祭典的礼花,纷纷扬扬,骤生即灭。膨胀的能量摇撼着奋勇前进的商船,不知过了多久,虚空柔和地托起它,无边无际的深邃黑夜覆盖了视野。
一抹曙光溢出,越来越明亮,化为极尽遥远的地平线。清辉取代了黑暗,融入澄蓝的晴空。坡度平缓的山脊向内地延展,闪闪发亮的河川划出动人的曲线,湖泊犹如一块块镶嵌在绿色绒毯上的宝石,八座悬浮小岛环绕着中央广袤的陆地,古朴风格的建筑群傲然耸立,散发出沉厚的历史韵味。
湿意漫上晶莹的蓝眼,安杰遥望朝思暮想的目的地,颤声道:
“天空之城……”
※※※
这裏是曾经被称为初世界,【众神的庭院】的艾斯嘉。
创世历末年,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弑神夺位,率领来自负位面的恶魔发动大规模侵略,将三大陆纳入羽翼之下。继位不到两年,便传位于女儿,携长子隐居。之后,就是文明翻天覆地的【暗蚀历】。
这位女皇卡塔瑞亚作风强硬,不同于父亲形式化的统治,积极干涉各国内政,坚决推行军队一体化、技术多元化的政策。魔皇的两部巨着《古今魔法系统梳理》和《能量大统一学说》被她半强迫地发扬光大,魔动机和晶石阵列大量应用于工矿业,带动各领域飞速发展。
她的丈夫,宰相萨菲艾尔规范了前主君临时定下的法律条文,增添了许多细则,使魔民与各族的关系趋于平和,两界的通行也缓解了人口压力。
暗蚀历八年,有【晨光女神】、【黑圣女】等诸多称号的女皇厌倦了治理地上界,转而向外次元开发。终于风闻女儿女婿种种“暴行”的魔皇也施施然返回天空之城,订下“不得影响人类命运”的家规后,又飘然而去。不敢违逆父亲的卡塔瑞亚于是火速成立长老会,把事情统统推给他们,拉着丈夫逃之夭夭。
谨记魔皇过去的忠告,又吸取历史教训,以法师为主要成员的长老会退出政坛,却牢牢把持魔矿的开采防止资源用尽;并定时调节全世界的元素总量,以免古世历末年的悲剧再次重演;还代替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照料他们留下的孩子。
如今,是第三代女皇,席恩的孙女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君临的黄金时代……
※※※
星辰历2年·天空之城首都奥玛里·港都由因——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杰呆呆站着,还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现实感。
他居然真的来到了西琉斯人民梦寐以求的天上界!
地上界的三座大陆:艾斯嘉、夏尔玛和尼普亚斯,于统一战争受害严重的艾斯嘉大陆对魔皇一家敌视最深;尼普亚斯大陆几乎没受到多少波澜,最事不关己;而夏尔玛大陆的西琉斯王国是魔皇当年降临的地点,至今仍把他当神人膜拜,西琉斯更是奥古诺希塔帝国的附属国。
由于魔皇的照顾,以夏尔玛大陆为首的新经济圈渐渐成形。魔法之都萨曼俨然文化中心,花都西雅那闻名遐迩,繁华尤胜面积最大的艾斯嘉大陆。
但是随着人才的汇流,文明最鼎盛的,依然是天空之城奥克维尔。
“安杰,你发什么呆!”
近在咫尺的大喝震醒了少年的神智,闪避不够快的下场是后脑勺挨了一拳,以欺负弟弟为乐的美丽女船长叉腰道,“要去看你天天念叨的机械大学,就赶快干活,别杵在这儿妨碍别人走路!”
“我正想跟你说,老姐。”安杰摸摸头,习惯了胞姐三不五时的暴力行为,就事论事地道,“你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发动机的棘轮早该换了,偏你想撑撑撑,这下好了,要回地上界,除非你能把船扛回去。”
“报废了?”亚朵大惊失色。安杰回了她一个斩钉截铁的“对”字。
“那可怎么办!奥玛里的物价一定贵得要命,你……对了,你给我想个办法,无论如何要发动起来!”
这女人疯了。安杰白眼一翻,不再理会吝啬鬼姐姐,朝码头出口走去,想找几家工厂看看,顺道逛街游览。
经过几艘大得吓人的运输船,才知他家的小货艇有多寒酸土气,尽管实际上的技术很新——科学是近五年才从地球流行过来的东西,据说魔皇的一位朋友就擅长此道。但绝大多数百姓仍未接受,只有天空之城建立了一所专门的教育研究机构。在西琉斯试验性地推广,反响也不大。
安杰是自学成才,他天生不能学魔法,满腔热情无处发泄,全部倾注在了这门新学问上。采掘货运则是家族企业,打工性质。这次他们家发现一处新的矿脉,才有幸加入空运商盟,来到这块梦幻之地。
不过这些都和他无关,重要的是他的学校,还有怎么应付那个财迷老姐。安杰一边急匆匆走着,一边绞尽脑汁地完善学术报告——即使他的年龄距入学下限还有五年——突然,视线定格于一点。
那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货箱旁边。来回的行人无一对她投以注目,冷漠地穿梭。她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布偶,低着头似乎很沮丧的样子。
少年顿时于心不忍,他本来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他的良心还不能坐视一个小孩没人照看,至少要把她送到管理员那儿。
“喂。”走到她面前,他轻轻唤了声。对方一抬头,吓了他一大跳。
红中泛紫,晚霞般艳丽的大|波浪卷发披散在黑色的连衣裙上,几缕不听话的更增添了娇媚;水晶般剔透的幽绿双眸闪着魅惑的光芒,眩目又凝蕴;如玫瑰花娇艳的唇;白皙水嫩的肌肤透出柔光;耳后有魔纹隐秘缭绕,小小的年纪,已是媚骨天生,偏又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气质。
这孩子美得不像人!
安杰眨巴眨巴眼,愣了两秒,才说出预备好的台词:“你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呢?”
“……你看得见我?”女孩睁大眼,嗓音不若一般儿童脆亮,低柔而富有节奏感,就像咏唱一首韵律诗。
“啊?”安杰一呆,理解意思后,也没有惊慌失措。他不否认世上有鬼存在,但是大白天的,也太离谱了吧。
“为什么说我看不见你?”他感兴趣地问。
女孩不答,用深邃难解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绽开一抹璀璨的笑靥,宛如冰雪在炙阳下的反光。
“我叫小莎。”举起怀抱的大布偶,“它叫南极。”安杰早就注意到这只玩具,因为形状十分古怪:“这是什么动物?”
“企鹅。”
“企鹅?”艾斯嘉有这种生物吗?安杰以为自己孤陋寡闻。
小莎嘟起嘴:“你真不懂礼貌。”安杰一怔,恍然大悟:“啊,抱歉,我叫安杰·梅隆,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女孩礼尚往来地伸出手,握了一会儿,笑道,“呐,你愿意陪小莎玩吗?”
“这个……”少年越发肯定她是有家世的千金小姐,轻拍她的头,委婉地劝道,“小莎,这裏很危险,不要乱跑,溜进船里去。你家在哪儿?不认得的话,我陪你找。”
“你几岁?”
“十二……十三岁。”故意抬高了一岁,安杰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小莎不给面子地嗤鼻:“我八岁,不比你小多少。”
“小着呢。”自认少年老成历经沧桑的安杰不肯退让,虽然他对小莎颇有好感,觉得她谈吐不同于普通的孩子,尤其那低回婉转的声音,几乎听酥了心,“我们打个商量,你乖乖回家,我路上陪你玩。”
算盘打得倒精。小莎却不上当,眼里暗光一闪:“你有急事?”
“咦!”安杰吃了一惊,想起遗忘的任务,懊恼地拍拍头,“唉,是啊,还要买材料,不然回去会被老姐打死。”
“我带你去。”小莎顺势牵起他的手,笑得开心,“这裏我最熟了。”
※※※
小莎没有吹牛。
整座城,举凡大小商店、长短通路、各类设施、区域分佈,她全部了若指掌,包括地下商铺和流动货贩,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安杰惊奇地跟着他的小向导,恨不得多生十只耳朵听她介绍,多长十只眼睛欣赏。
奥玛里的主干大道清一色用淡青色的结晶石板铺成,错落镶嵌着米黄色的方砖或纹路,端得是精美无比。两侧的花坛栽种着金色的五叶枫,四季不衰,望去一片金灿灿。马蹄声嗒嗒地回响,古老沙哑的钟声传遍整个城区,浓郁的人文气息扑面而来。
巨石所砌的房屋宽厚而结实,古意盎然。新建的民居多楼阁亭台,镂刻精致,奇巧雅致,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风格,还多了份细腻优美。随处可见的拱桥和园圃显出与自然的和谐。最特别的是自动报时鸣唱的立柱式风琴,一些蹦蹦跳跳的栗子形活动商店,喷粉红烟圈的黄瓜列车,拍拍翅膀就能洒下漫天糖果引起孩童欢呼雀跃的鹦鹉……
安杰愣愣看着手里的水果糖,再看看肩上停的机械鸟——他家米特可不会这手绝活,不过总有一天他要让它口吐人言。
“那是假的吧。”小莎把接到的牛奶糖塞给他,找了颗咖啡糖剥开吃,鼓着腮帮道,“小莎不喜欢,长老们都说,科学是违背自然之道的技术。”
“才不!”安杰有点生气,抽出口袋里的简易笔,然后松开手。小莎不解其意地注视笔落下,抬头等他说明。
“看,如果是一个法师,就能让笔定住不动,但我们却是顺应规律,发现规律——真正符合自然之道的不是我们吗?”
小莎无言以对,半晌,分辩道:“但是科学家破坏自然,听说地球污染得很严重,人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那古世历末年的灾难也是啊!世界还快毁灭了!对资源的利用,魔法和科学都一样!只是以前少数人才学魔法,大家的生活没起色,看不出。”难得遇上对手,安杰谆谆而谈,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蠢事——他怎么和一个小孩辩论呀!
“不……是魔法的普及性不强。”小莎不甘心地承认。安杰好言劝慰:“呃,小莎,魔法也是很好的,是我学不会。”
“我知道。”心情转好,女孩得意一笑。安杰纳闷至极,不明白自己哪里泄露了破绽。事实上,近几年西琉斯大力颂扬魔法,水平最差的人也能施个【照明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
回头想想,自认识以来,这个女孩就带给他无数问号。
“小莎,你家……”
“走啦,走啦。”行迹非常可疑地拉着他跑路,小莎手指前方,“转过弯就是机械大学。”狂喜之下,安杰立刻把她的家抛到九霄云外。
天上界有句俗语“二魔一机大杂烩”,说的是三所学院:以培养高阶法师为主旨的魔法大学,研究能源利用的魔导学院以及融合炼金术与新技术的机械大学。此外还有如雨后春笋崛起的附属学院、私学公学等等,一派学术之都的气象。大杂烩的特征是:这裏什么生物都有。原本住在上界的人类,大肆占领的恶魔,数量稀少的异族移民,异位面游客,不死怪物和各式各样的魔宠。机械大学还聘请了几个魔族担任指导讲师,要知道他们可是魔皇的死敌。
在这样的环境下过日子,原住民就算迎面撞见歪瓜裂枣,也不会再大惊小怪。安杰在西琉斯也看惯了,但恶魔的种类实在五花八门,仍有不少引得他唏嘘不已。
“不知道魔皇陛下的原形是不是也这么畸形。”目送一只身体像白萝卜,顶着海葵头的软件生物飘着须须晃晃悠悠地飞走,安杰叹为观止。
小莎生气地吊起眼睛。
“哇——”
一个庞然大物跃入眼帘,是一头金属巨龙,矗立在广场上。机械大学竟然没有围墙,坦然展示着恢弘连绵的校舍和修剪得整齐雅观的庭园。除草车堆起一座座草山,再用铲子铲到后坐的废物筐里;自动机器人捡起散落的纸团塞进中空的肚子,不时用大钳子似的手对着花卉咔嚓两下;灯柱式水闸一边洒水,一边放出悠扬的音乐;更引人注目的是数百座之多的模型雕塑,台座上刻着用途、发明者的名字和时间,但这些都比不上那头巨龙震撼人心。
安杰喃喃念着小莎听不懂的专有名词,兴奋地绕着模型打转,最后还意犹未尽地贴上去,东摸摸西摸摸,不断爆发出惊叹声,丢脸丢到家了。
“南极,他算不算是‘机械狂’?”小莎对布偶咬耳朵。
“泰哩。”企鹅玩具发出像是应和的叫声。另一头又传来狂热的呼喊:“小莎,小莎,快看这个枢纽,太棒了!真是杰作!”
来往的学生用看疯子的眼光斜视这个唱独角戏的男孩,对不远处的小女孩不顾一瞥。
听着层出不穷的赞叹,小莎忍不住把脸埋在布偶里咕哝:“有什么了不起,舅舅比这头假龙帅多了。”
直到被校工抓下来三次,严词警告,安杰才断了继续爬的念头,依依不舍地徘徊不去。饶是小莎耐心好,也禁不住催促:“看好了没?”
“啊,抱歉。”安杰猛地清醒过来,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啊,小莎,一会儿我买糖给你吃。”
“才不要呢。”小莎皱皱鼻子,神色有一丝厌恶,“除了咖啡糖和薄荷糖,其他糖我都不吃的,而且我最讨厌人家用糖哄我了。”
“这样啊。”安杰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反而是小莎扑哧一笑,帮他解了围:“你还要去什么地方吗?”
安杰双手合十举高过顶做出拜托的手势:“对不起,我还想去研究所看一下。小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站了。”此刻他十分惭愧,明明应该是他帮忙找小莎的家,结果变成小莎带路领他参观。
不过她对奥玛里这么熟悉,肯定认识回家的路。
“没关系啦。”小莎一点也不在意,只要他别又看发了兴就行。
但是实验重地不是他们两个外人能进去的,好说歹说不果,只好到展览馆晃了一圈,聊胜于无。
“唉,好想进去读书。”走出校门时,黄昏的余晖已铺满了西方的天空,整座城市披上一层橘黄的纱衣,更显得静谧悠远。
安杰长吁短叹,身旁的小女孩一言不发地盯着擦得澄亮的黑皮鞋,若有所思。
“小莎?”察觉她不同寻常的安静,安杰关怀地问,随即惊觉自己的疏忽,“啊!对不起!你饿了吧?我这就去买晚饭!”又想起不回去做饭会被老姐扒皮,郁卒到极点。
“不是。”小莎摇摇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安杰,我们到研究院的时候,有两个男的走出来,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怪味?”安杰怎么也想不起她指的是谁,当时他眼中只有那栋气势宏伟的建筑物,随口道,“技|师身上都有怪味啊,比如机油啦、铁锈啦。魔法师也有,什么死老鼠蟑螂的。”
“哪有!”皱起小脸,小莎坚定地为法师辩护,“顶多就蝙蝠粪之类。”安杰咧了咧嘴:“那更恶心了吧。”小莎的表情快哭出来了:“这……这没办法嘛,人家也不想弄那些东西,但是外公说怕脏就不要学魔法,我不想被外公讨厌……”
“小莎的外公是魔法师啊,那你也是?”安杰对此并不意外,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神秘,而且这年头不学法术的人屈指可数。
“嗯。”小莎用力点头,浮起憧憬之情,“外公是很厉害的法师,大家都尊敬他。”安杰在脑中构绘一个端严慈和,有着长长白须的老者形象。
“安杰,我身上是不是很‘味道’?”想起刚才的话题,小莎紧张地抓着同行者。安杰认真地嗅了嗅,摇头:“没,是有股香味,但不难闻,很清雅的感觉。”
小莎开怀地笑了:“安杰身上也只有洗浴乳的香味哦,丝瓜的。”
“哈哈哈。”少年害臊地挠挠头。
一天的相处,时间虽短,然而两人已经滋生出相当融洽的友谊。安杰着实舍不得和这个新交的小朋友分别,可他是个过客。若是五年后,他考上这儿的机械大学,再和她深交倒没问题。但眼下马上就要走,奥玛里的港口船位有限,只提供短暂的补给和休憩,具体洽谈还要到黑曜城,位于东南方的陪都之一。
小莎却依旧兴高采烈的样子,带着他绕了个大圈到魔导学院的校区附近吃晚餐,其中有捉弄的意味。当安杰瞪着红绿相间的琉璃瓦屋顶,满地金砖和七彩喷水池傻眼时,她就端着五颜六色的食物过来。
“炼金术士对色彩有独特的品位。”啜了口黑色牛奶,女孩悠悠解释,“就像某些艺术家一样,崇尚鲜活、大胆的运用。”
“是……是吗?”安杰还没回过神,左手拿着一块蓝色面包,右手叉了一块绿斑奶酪,“——你确定它们不是发霉了吗?”
“才不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以前安杰的姐夫和朋友谈起“男人的勇气”,玩笑性质地逼他喝下一杯用小虫泡的药酒,有这样的经历打底,虽然安杰对这些色彩不敢恭维,还是镇定地吃起来,浓郁纯正的口味令他一震:“很好吃呢。”
“是吧。”小莎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
“但我怀疑裏面有色素。”不看场合说话的少年挨了个白眼:“放心,绝对比技|师用的食用香精干净!”
这回安杰可学乖了,再说和一个小孩吵,胜之不武。小莎又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女孩子,让让她是应当的。
“这裏真有趣。那机械大学和魔法大学的学生是怎样吃饭的?”他临时找了个增加情趣的话题,一方面也是真的好奇。
小莎扬起欢快的笑声,挥舞彩色的小叉子:“机械大学的学生可惨了,他们导师规定必须由自己做的小机器人放餐具,所以汤泼饭洒是常有的事;那些高阶法师都是狂人,吃战斗餐,旁边还要有人监督,不然他们会把饭粒吃到鼻子里头去。”
“哈哈哈哈……”
※※※
月明星稀,沐浴着银光的首都大街上,一个少年背着呼呼大睡的女孩朝港口方向走去,满脸苦恼,几欲落泪。
呜呜呜,为什么会这样?他是看葡萄酒颜色最正常,像橘子汁,就点了一杯尝尝,没想到小莎沾了一口就倒了——怎么有人酒量差到这种程度啊?这下好了,他要怎么问她的家在哪儿?
想到姐姐姐夫会怎样整治晚归又带了个拖油瓶的自己,更是叹气。
靠在他肩上,小莎偷偷打开一只眼,笑了。
嘿嘿嘿,她的酒量可不像外公,而是继承了爸爸的真传,不醉的恶魔体质啊。
※※※
穿过秩序之门,是城中城【奥法之眼】。插天耸立的漆黑高塔刚硬、笔直,没有多余的修饰。十二块白石板珠玉般拱衞着它,一缕缕湛蓝色的电光流转穿梭,无数亮银色的魔法徽记时隐时现。七座散发着蓝色微光的方尖塔排列成立体阵,绕着塔体做周期旋转,形成如梦似幻的景致。这是魔法神、也就是魔皇的云中塔,只有其仆役、龙神哈玛盖斯、两代女皇和八位深渊领主能够进入。极少人知道裏面放置了魔法神的神体,他平时是以一具人类身体在外活动。
复合塔外围,层层叠叠的堡垒式建筑如同散落的项链。偌大的草地种植着玫瑰,沁凉的微风摇曳着青绿的鼠尾草,蝴蝶在怡然的空气里打盹,偶尔被经过的法师惊起。
这天,从容不迫的氛围瓦解了,晨曦射入黑框的水晶窗扇,浅浅勾勒出一排排书架的轮廓,雕琢细致的黑木护墙板,厚厚的白绒地毯,光滑的椭圆形橡木长桌,十三把精致的红杉木椅,也照亮了一夜未睡的人们疲惫的脸。
【黑珍珠室】,天空之城最重要的决策大厅,能在这裏出席的无一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此刻,上首悬浮的座椅空着,往常坐在绣有三叶草图案的银锦罩盖下的人不知所踪。
“已经可以确定女皇陛下不在奥玛里了。”
主位左首的红袍老人沉声叹道,注视桌面上方扩散着光之涟漪的立体地图。右下第三位的女子举起手,她看起来很年轻,三十上下,左眼下有一颗泪痣,为她成熟的美貌更添妩媚的风韵:“请原谅,大长老阁下,有没有可能陛下把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把握在魔力上胜过她。”
她语调委婉,用辞却有一种掩不住的尖锐之意。
“但是我们加起来,总不见得连点影子也摸不到吧。”针锋相对的是个身穿靛蓝长袍的壮硕男子,胸前交叉的试管和烧杯是炼金术士的印记,他粗厚的手指常令人怀疑怎么能拿住那些精密的器具。
“我……我派人秘密调查滞留的船只了。”略带口吃插话的是一个瘦长的年轻人,鼻子旁有些雀斑,腼腆地垂着头,淡黄色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灰袍破旧还打补丁,外表邋遢沉默的他却是主攻言灵术,以办事精细闻名的教授,“但我们发现得太……太迟了,有二十五艘空艇离港,不过目的地都有登记。”
“陛下不是任性的孩子,为什么?”坐在他旁边的青年轻声自问,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周身弥漫着月光般温和宁静的气质,最奇特的,他罩着银丝眼罩,似乎双目失明。在座属他在学生里最受欢迎,身为心灵系的导师,安抚情绪自是一绝。
“别责怪自己,洛德。”对座的附魔学教授欧威尔安慰僚友。他的妻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性,研究禁术的理论派讲师妮可附和:“对,当务之急是找到陛下。”
唱反调的声音响起:“如果那小丫头有心不让我们找到,那只有照洛德说的,搞清楚她为何翘家,不然也许找回来她还是会偷跑。”
闻言,众人一致看向发言者,目光透出同样的意味:你没有资格说她是小丫头。
因为说话的,是个身高不足150厘米,长相粉装玉琢的金发少年,但他其实有二十七岁了,比言灵系的弗克教授还大三岁。
“看什么看!”暴怒的吼声掀起一阵纸张翻动声,并非风魔法,而是异能的念动力。唯一没用有色眼光看他的洛德叹息:“迪罗,你说得没错,不过还是先把陛下找回来,我们好好和她谈次心,她会理解的。”
“哼。”迪罗不以为然地双手环胸用脚打拍子,又投下一块巨石,“那要通知两皇陛下吗?”
沉默持续了数秒之久,被最初开口的老者打破:“卡塔瑞亚陛下和萨菲艾尔大人我已经通知了,但消息传到他们那儿少则三个月。至于魔皇陛下……我以为不用。”
“为什么?”好几人质疑地举手,都是新进成员,“外孙女失踪,魔皇陛下一定很担心,我等不赞同隐瞒,何况魔皇陛下一找就找到了。”
“会不会陛下就是去找她外公?”资历最浅的苏蜜雅教授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猜测。老一辈的元老齐齐摇头,异口同声:“不会。”
难道爷孙不和?不知内情的人们面面相觑。
“莎娜陛下就暂且交给弗克和洛德,还有一件怪事。”红袍老者调动地图的一角,呈现出清晰的变化,“最近桑塔塔一带发生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好在那里原本就是只有塔格(注:恶魔的美称)会逗留的【万变之境】,但是范围不断扩大,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哪几位肯实地勘察?”
“我!”迪罗自告奋勇,他正愁满腔精力无处发泄。洛德用商量的口吻道:“你和陛下谈得来,我想请你一起去,好不好?”迪罗啧了一声,摆明了不乐意,却没有反对。
风姿绰约的变化系教授温梨掩嘴笑道:“我去吧,我会带上我的助手。”说着,她细长的丹凤眼眯起,更衬得眼角的泪痣楚楚动人。
大长老为难地道:“不止一路,看趋势,很可能会延伸到紫苏森林,到那边就棘手了,最好叫个同僚帮你。”
“算我一杯羹!”一向和温梨对着干的炼金术导师魁萨斯拍案,“一旦她半路倒毙,我可以帮她收尸!”
这话已经白得让菜鸟长老们心跳停止,老成员只是相顾苦笑。
“大长老,我和迪罗各派一队人。”依然是最有人缘的洛德调解,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魁尔陪同温梨比较适合。”
他疯了吗!?新元老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却见众前辈接连从椅子上消失。
“就这么决定,散会。”
※※※
安杰无精打采地走进货舱。见状,正清点货物的船员满脸同情地鼓励:“振作点,安杰,你又不是第一次被大姐骂,别太放在心上。”
少年苦笑摇头,他不是为自己沮丧,而是为他的朋友。
订购的机械零件下午就安装完毕,亚朵和维加也雷厉风行地完成了卸货、拍卖、出关等一系列手续,就等他回来。本来他们还颇能体谅他的跷班,但是小莎的问题就严重了。眼看起航时间逼近,亚朵坚持把她交给港口的工作人员。安杰只好匆匆写了封信,拜托对方务必送她回家,才被姐姐姐夫强行架走。
唉,不该走的。越想越后悔,安杰恨不得插翅飞回去:万一小莎有什么闪失……
啪!亚朵重重拍打门板,溢满不悦的美目瞪视弟弟:“好不容易去了趟机械大学,回来没听你讲多好多好,倒是被个小女孩迷了心窍!”
“小莎喝醉了啊!她带着我到处玩,我却抛下她……”安杰愧疚得坐立难安。
“放心,她虽然长得好卖,那个管理员也不会把她卖了的。”亚朵的安慰让安杰更不放心,但也无计可施,只好找点事做,打开箱子准备检查货物——奥玛里的信誉是金字招牌,本不需要他这个管货员多此一举。
下一秒,他呆住了。
一个粉嘟嘟白|嫩嫩的女孩可爱地蜷成一团,躺在雪白的棉絮上。这些软垫是为了防止魔晶石在航行过程中损坏,特地塞在木箱里,却被她当成了舒服的床铺。长而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小脸因为熟睡而泛着红晕,粉|嫩的唇有点委屈地噘起,蓬松柔软的发丝如同彩云散开,怀里依旧抱着企鹅玩偶,纯真无邪的睡姿就像误入凡间的小天使。
“小……小莎?”安杰难以置信地揉揉眼:她怎么溜进来的?亚朵一把抽出腰际的短杖,面色凝重:“这小鬼,有古怪!”她不信满船的人都是瞎子,任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最底层的货舱;而且之前有段时间门锁着;港口的监管员也不至于这么疏忽,让一个小孩越过停泊线跑上船!
好巧不巧,小莎就在这时候醒来,稚气地打了个呵欠,凝绿如幽潭的眸子眨了眨,朝友人绽放出夺目的笑花:“安杰。”
“小鬼,这裏我做主。”将弟弟推到一边,半个身子挡住,亚朵恶声恶气地道,“老实交代,你是用什么法子偷渡的?”
“那是魔杖吧,存了两个法术,不错。”小莎答非所问,盯着她手里的杖子。
魔杖不同于法杖,是给普通人过法师瘾的东西,所以不需要法力,也不用冥想,只要握住喊启动语就能使用。但造价不扉,存储量也有限,中级以下最多四个;高级得特别定制,还是一次性消耗品;而禁咒,更是神器才负担得起。
“你会魔法?”亚朵的神情缓和下来。奥玛里真是人才济济,连个小女孩也不可小觑。小莎点点头,用央求的眼神瞅着她:“姐姐,别赶我下去,行不行?”
“不行!”亚朵又板起脸。安杰站出来为友人说话:“等等,老姐,现在掉头也来不及了啊,又没有船位。”亚朵瞪目:“在黑曜城放她下来!联络她父母来接!你昏头了吗?真要带她天南地北跑?”安杰语塞。
“我会回去的,但我要先去找普克虫。”小莎嘴唇颤抖,神态有一丝惊惶,却透出更多的倔强之色。姐弟俩大奇:“普克虫?”
这是一种生活在负位面的杂食动物,因为体型像一只巨大的鼻涕虫,故有“虫”之名。普克虫的外形极其恶心,肉色的表皮覆盖着黏膜,不管是灰尘、烂泥、枯叶、它咀嚼剩下的尸沫,都粘在上面,臭不可闻。它喷出的消化液虽不能伤害大部分恶魔,却能把一个成人在几分钟内腐蚀成一滩黄水,决不是受现世欢迎的生物。
因此,只有强韧的魔域植物能够供养它,普克虫的尸体也是非常好的肥料。除了餍魔之王的水晶花园,其他领主的私家园林都养了一些。
“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些虫子?”想起以前看过的图鉴,安杰皱眉不解。亚朵注意到小莎抱紧布偶,身子微微打颤:“普克虫抗魔力强,是练习打击力的好素材;警觉性强,常常一呼而应;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普克虫会锻炼法术准头和速度,临机应变能力,面对危机的心理素质;而且杀之不尽,提高持久力;最后能解决母虫的话,还可以得到一块精神控制水晶。”
……她在说什么训练内容吗?姐弟俩愣愣地听着。
“好吧,你想要那块水晶?”长出一口气,亚朵决定视为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想天开而予以恐吓,“安杰,你现在就可以为她造个墓了,我允许你每年去献花。”
“老姐!”安杰气得提高嗓门,握住友人小巧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小莎,那地方很危险的,就算你会魔法,也肯定出不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句闲闲的感叹从两人身后传来,维加不知何时靠着门听他们说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以兴味的目光打量小莎,“你是要参加魔法大学的考试吗,小妹妹?”
“什么!”亚朵和安杰大吃一惊,仔细想想也对:不然为何冒这样的险?天空之城英杰荟萃,这孩子虽小,未尝不是个奇才。
但是亚朵转念一想:问题又来了。即使魔法大学的教授都是疯子,抱着母狮子将小狮子推下悬崖的精神制定这种考试题目,也该有考官陪同啊。
“我想尝试一下。”仿佛看透她的疑问,小莎急忙补充。这下亚朵没话说了。唯独安杰还在锲而不舍:“不行!就算是考试,也不能拿命去拼!”
“安杰,如果机械大学的考试是杀虫,你会去吗?”
“去!”
默契地翻了个白眼,夫妻俩掉头离开,接着是蹑手蹑脚的仓管员,留下两个狂热份子彼此加油鼓劲。
※※※
系着白围裙的清秀女仆将宛如液状红宝石的温热茶汤自弧线优美的壶嘴倒进花纹精美的白瓷杯,浓郁的芬芳随之扩散。
黑衣男子举杯享受香气,正要啜饮时,响起敲门声。
“主人。”进来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泉水般清澈的瞳,温雅俊逸,却满脸忧色,手里拿着一张以魔晶石粉笔书写的传讯卡片,“守望者们汇报,莎娜失踪了。”
沉默了一瞬,黑衣男子扬起没有情绪的银眸,淡淡地道:“长老会没求助,交给他们处理。”
“主人!”青年难以苟同,小莎可是他的外甥女。
“她和我、卡雅之间有感应,想找我们都找得到。”不为所动地喝茶,魔皇重新把视线投回书页上,“如果她对目前的生活不满,就让她吃点苦头好了。”龙神似有感触地轻叹,不再言语。
※※※
首都奥玛里的港口,走进三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左首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一头略鬈的短发仿佛熔炼而成的黄金般闪亮;深浅不一的双瞳在不协调中带给人奇妙的惊艳感,眼神也并存着坚毅与轻狂;举手投足,有一种桀骜不群的气质,就如同高傲、美丽、狂野的鹰。
中间的男子年约三十上下,银灰色的长发整齐地披散在身后,整个人像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罩着银丝锦袍;两眼也矇着一条银色丝带,苍白的面容清越高华,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缥缈如白云。
右首的男子二十来岁年纪,身穿整洁的镶金灰袍;神色有点漫不经心,平时垂面的发向后梳起,只留了几缕,就衬出他清朗有型的轮廓;略有些凌乱的衣着非但不邋遢,反而显得潇洒不羁。
“弗克,你真是人模狗样。”金发少年吐出尖酸刻薄的嘲讽。习惯了僚友恶毒的嘴,弗克没有在意,嫌气闷地拉松领口:“迪莉亚硬要我穿的。”这是他女助手的名字。
“你那件乞丐装是好丢掉了!”
“迪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回小姐。”蒙眼男子叹气,“迟了,就不知上哪儿找她了。”迪罗白了他一眼:“你还坚持要跟来?回去待着吧!”
“是啊,洛德,你身体不好……”
“小姐更不好,我真担心她旧病复发。”
三人默然,不约而同地想起主君年幼时的情景。
当代女皇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的母亲卡塔瑞亚是神,原体为母神黎姬的新元素主神;而她的丈夫萨菲艾尔是恶魔,八位深渊领主之一的紫焰之王。神不能怀孕,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生下了具有神魔特性的莎娜。从此,这个小婴儿就在夹缝中苦苦生存。
这片宙域原本由协调神贺加斯和混乱神兰修斯统御管理,以始源之海、现世和冥界为三大支点形成牢不可破的循环。恶魔还只是不受造物祝福的黑暗生物,莎娜却连恶魔都不是,而是完全不自然的生命体,当然会被法则抹杀。幸而她出生前,两位主神在和魔皇的战斗中落败,分别投胎,影响削弱许多,才保住一条小命。
饶是如此,孱弱的女婴也时时刻刻在生死线上挣扎。卡塔瑞亚初为人母,哪里知道怎么养育孩子?精明能干的宰相也束手无策,委托长老们代劳。对后者而言,这是个天大的难题。把精力都奉献给了魔法的他们哪有经验,同样焦头烂额,只好硬着头皮上,你换尿布喂奶,我唱儿歌扮笑脸。说来奇怪,那个又咳又吐的女婴,那个常常啼哭不休的女婴,却渐渐融化了众人的心。
她会拉着大长老的胡子咯咯笑;会在洛德的怀抱中沉沉入睡;会在迪罗的臂弯里手舞足蹈;会含着大拇指,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每个人;会因他们的逗弄而欢笑,会因他们的呵哄进入梦乡。
小小软软,轻若无物,好像一用力就会掐断,抱在怀里却涌出满满的充实温暖,交到他人手中就感到难以言喻的空虚。因此,当总算接到消息的魔皇出现,抱走病情陷入危急的外孙女,人人都情绪低落,怅然若失。
一别就是六年,杳无音讯,当初换尿布换得最多的迪罗逢年便道:‘没良心的小丫头。’不料莎娜六岁那年,突然哭着跑回来,问她又不说,也不肯回外公那儿。
众人猜测是祖孙俩吵架,年长的拉不下脸低头,小的也赌气不道歉。倒是龙神来探望过好几次,每每苦笑摇头,恳切地拜托他们多多关照年幼的外甥女。
其实不用他请求,长老们早以监护人自居。虽然莎娜自回来后身体一直很健康,他们还是嘘寒问暖,加倍爱怜,尽力不让她萌生返家的念头。所以这次小莎偷溜出奥法之眼,他们固然心急如焚,却不认为她是去找魔皇。
“一定没事的,她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迪罗断言,语气却更像说服自己,“小丫头也机灵得很,只有她骗别人的份。”洛德微微蹙眉:“我在想,小姐是不是留了信,而我们没看到?”
“对,小姐向来分得出轻重,大概我们走得太匆忙,漏查了。”弗克由衷赞同。
此刻,大长老正拿着一封夹在他胡须里的信,目瞪口呆地看着,末了跳起来,连连挥舞法杖:“快!快通知领主搜他们的森林!务必找回陛下!”
“无论如何,不抓回那个小丫头打一顿屁股,我不甘心。”迪罗下了结论。洛德但笑不语。弗克耸耸肩:“只要你舍得。”
迪罗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蹦起:“你说什么!”
“咳。”洛德干咳一声,技巧地岔开话题,“赶快办完这件事吧,也好帮忙温梨和魁尔,万变之境是天空之城的轴心,万万不能轻忽。”
古世历末期的大黑暗时代,能人志士为对付魔族,削平五座山峰,倒置升空,组成【封魔法阵】。战争结束后,建起设施维护。随着时光的推移,慢慢变成特权阶级和平民阶层的上下分野。到了创世历末年,五大城蒙受神意,又建立限制恶魔进入的四方结界。
但是艾斯嘉内部的战乱给了魔皇可趁之机,支撑结界的人柱身亡,魔军大举入侵。紫焰之王萨菲艾尔又暗中解开古神殿的封印,使其上升构成新的魔阵,杜绝众神的干扰。最后魔皇合并五块上界大陆形成如今的天空之城,并以无与伦比的魔力开启负位面的通道,转移领主们的领地,这就是八座陪都的由来。
多数人都以为城中城【奥法之眼】是这座浮空大陆的支点,但其实位于西北角的桑塔塔才是平衡魔素的关键。即使魔皇的力量已经强到能够重新界定法则,他依然遵循前魔法神定下的施法规矩。像奥克维尔这样违背重力,又人为并拢的陆地,非正常凝聚的元素会渐渐狂暴化,需要有个【通风口】让它们释力,再循环流动。于是有了【万变之境】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在这裏可以领略到时刻不同的自然风貌。
可想而知,若万变之境出了什么变故,整个天空之城就危险了。只是该地的能量脉络是魔皇亲自规划,照理不会发生这种事。
“会不会魔皇的力量衰退了?”迪罗推测。洛德斥道:“别胡说。”在所有操法者心目中,席恩无异于真正的神,质疑他等同大不敬。
“难道旧神卷土重来了?”弗克提出一个设想。洛德沉吟片刻,点点头:“不无可能,但是活着的神都已不成气候。协调神今年也不过四、五岁大,神力有限;混乱神更是还没出生,两位神母应该不会冒险。”
“我记得其中一个是人类吧。”迪罗咋舌,“倒是另一个背后的魔界值得警惕,虽然听说他们的前任宰相和魔皇挺谈得来。”
“是啊,好像现任宰相和席恩陛下有深仇大恨。”说话间,三人也没有停下脚步,在原地闲聊不是法师的性格。
弗克很快和管理处协商完毕,调出船只纪录。迪罗临时想到一个问题:“啊!那小丫头会不会篡改了?她的小脑袋瓜精怪得很!”
“放心,这份是原始资料。”弗克笑着摇摇手里的文件,灰尘飞扬,“在外面柜子陈列的是明册。”洛德叹服:“你真深谋远虑。”
“以防万一罢了,我看看……嗯,黑曜城?”
※※※
封魔结界崩溃后,【绝对航道】也消失了,然而空浮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反而挣脱了原有的局限,空间大大扩宽。之后出现的【风之船】、【魔法飞艇】等交通工具,更刺|激了空运的蓬勃发展。美中不足的,失去结界的助力,飞行速度降低许多。比如从首都奥玛里到黑曜城,就要将近三天时间。
小莎站在甲板上,仰望深远的夜空,代表新神的星座挂在奥克维尔上方,冰冷的光泽令她想起一双寒彻的银瞳。
魔域也有星星,淡紫色的虚空中,正负粒子碰撞产生的星花时隐时现,奇形怪状的植物反射着玫瑰色的光,偶尔还能捡到宝物。她最喜欢坐在纤长的光尾蜻蜓上,自在飞翔。晚上把收集的星光给外公看,按照他的指示雕琢成各种花草的形状,以此熟悉魔力的运用。
神界的大地宁静安详,没有魔域的紊乱感和血腥味,但也少了那份梦幻般的美丽。这是个映射的世界,她走过的地面会长出花瓣修长的紫阳花,身边萦绕着星星点点的荧光。当那个乌发黑袍的男子走下玉石阶梯,黑夜顿时降临,大片水晶兰向四面八方铺展,一朵朵像发着光似的。
只有一块花田不变,永不凋零的冬落草摇曳着洁白的蕊瓣,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坟墓耸立。舅舅说:那是他的弟弟。
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共有三个子女:龙神哈玛盖斯、止息之君依路珂和元素主神卡塔瑞亚。莎娜后来问了诸位长老,冥王还活着,也不叫依路珂,叫普路托,是魔皇的敌人。
那裏面是个她不知道的故事。
到她终于适应了无形的法则之力和矛盾的体质,一分一秒也不浪费的魔皇立刻带她去神之泉升华。万物的源头始源之海翻滚着无尽的混浊气流,巨浪接踵而来,她死死跟着前方的身影,舅舅担忧的手牵着她;外公始终没停下,却不时回头瞥一眼,这已足够鼓舞她。
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和冷漠寡言的外公、温柔宽厚的舅舅一起,但这一切都被她的胆小破坏。杀普克虫不是困难的功课,她自己也这么觉得,结果她一看到那些虫子就吓得腿软,在森林里东躲西藏了大半夜,终于忍受不住,用瞬移逃跑。那晚下着大雨,舅舅心疼地将浑身湿透的她接进屋,坐在壁炉边看书的外公却投来冷冷的一瞥,没有责怪也没有关怀。
侍女格兰妮抱着伤心饮泣的她走进浴室,她独个儿哭了半小时,不敢出去,既怕看到外公的冷脸,又怕他再叫自己去那个可怕的树林,最终拔腿开溜,逃到另一个庇护所。
两年了,虽然爸爸、妈妈、各位长老都对她很好,也无法取代外公和舅舅在她心裏的地位。她想回到他们身边,抬头挺胸地。
“南极,希望这次能成功。”
企鹅玩偶“泰哩”、“泰哩”地叫着,像在鼓励小主人。
又磨蹭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凉意的女孩转过身,舱门砰地打开,安杰探出头:“小莎,你果然在这儿,还不快睡觉!”
了望的船员吓了一跳,他之前可没看见人,真有点毛骨悚然。
“安杰,安杰。”小莎挥舞小手,示意他靠近说话。安杰疑惑地走过去,见她脸上也有犹疑之色。
小莎轻声道:“我不打算去黑曜城,想在这裏下船。”
她是改了这艘船的登记资料,却不认为这种小花招能骗过长老们;空艇的速度又慢,足够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布下天罗地网逮住她这只小兔子。得变更路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包围网的洞眼。
安杰吃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这可是在天上!”
“我有办法,你忘了我是法师?”依依不舍地拉住他,小莎带着希冀道,“安杰,跟我一道走好不好?”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同龄的朋友,好不容易结识了一个,实在舍不得分别。
定了定神,少年恍然大悟:“你真的要去找普克虫?”女孩坚定地点头:“无论如何!”
叹了口气,安杰为难地敲敲后颈。他自然明白这么一走有多么轻率,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友人冒险,也是决不放心的。再想想之后的事有亚朵和维加全权处理,用不着他帮忙。
“你为什么要现在走?”这是安杰唯一的疑问。小莎嗫嚅道:“有人……有人会来追我。”
原来如此,家人吗?安杰早就看出她没有孤儿身上的落拓之气,还像个千金小姐。
“安杰,我保证,不会害你的。”生怕他不答应,小莎加重语气。
老实说,恶魔的保证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半魔同样有诈欺的嫌疑,可惜安杰不知道:“好吧。”
“耶——”小莎情不自禁地欢呼,帮他放好信,收拾行李,瞒过值勤的人,手牵手绝尘而去。
风声狂啸,心脏从猛然下沉到快跳出胸腔……尽管云海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但腾空而起的感觉还是那么鲜明。安杰颤抖着深呼吸,对于他这种魔免之人而言,飞翔本是遥不可及的梦。
即使他坐上了自己保养的空艇,即使他哪天亲手造出飞机,他自身也飞不起来。
“小莎……”激动的情绪沉淀下来后,他才得以发出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雪岩城。”
八座陪都分别以八种魔法材料命名:梦魇之王奇蜜拉的精金城,餍魔之王格蕾茵丝的秘银城,疫病之王梅杰安的翠箩城,诅咒之王克鲁的寒铁城,暗影之王艾斯托尔的血髓城,嗜血之王拉菲格的黑曜城,无面之王欧斯佩尼奥的雪岩城和紫焰之王萨菲艾尔的紫荆城。其中嗜血之王因为原本是人类,对同胞最为优待,商业活动在诸城中最为发达,管理也最好。而无面之王的雪岩城治安最败坏,有【混乱之都】的别名。
安杰打了个寒噤,可是眼下已容不得他后悔。以为他冷,小莎体贴地张起结界,为他阻挡高空寒气。
“那里只有佣兵和恶魔啊,小莎,我们要小心。”安杰由衷觉得他们是两头送上门的肥羊。小莎安慰:“放心,我就是去那儿雇佣兵。”若是她单独一人,全身而退至少没问题,多一个累赘,就要多份保障了。
雇佣兵?安杰年纪虽小,社会经验却丰富,对她这个天真的想法直摇头。
“他们会笑死!或者在哪个僻静的地方宰了我们劫财……”安杰蓦然噤声,因为他望见友人的头发里冒出奇怪的东西。
小莎忽觉两鬓一痛,以水汽凝镜照了照,竟是两株小小的花骨朵。
※※※
“哎呀,卡雅正在兴头上,我们赶回去恐怕迟了。”
微有起伏的水镜里,紫红色长发的俊雅男子无奈而纵容地笑着,向另一头的小舅子道歉。
“没关系。”哈玛盖斯温言安抚,“长老们已经出发了,我和主人马上也会动身。”
“麻烦你们了,唉。”
正要切断联系,龙神突然发现两个异样的物事——那是两朵从对方耳下垂荡到肩上的半透明细长花苞,色彩斑斓十分漂亮,乍看像造型别致的耳坠,但他看出这是连接在耳垂上的,也就是说,是身体的一部分!
“萨菲艾尔大人,那个……”
“啊?”前帝国宰相眼光下移,笑了,“哦,这是我们一族都有的特征,莎娜成年后也会有,就不知是长在头上的哪个部位。”
哈玛盖斯忍不住好奇:“你们一族?请问——”
听到开门声,魔皇没有回头,以深思的目光凝视墙上挂的海域图。他身穿黑底纹银的高领长衣;额前的水晶冠冕如鲜血流淌;腰间的法师腰带下挂着两串饰物,十三个用金线串起的圆铃铛和一只小龙毛绒布偶;漆黑如夜的发丝在脑后扎成一束;俊秀苍白的侧面一片冷凝,直到贴身侍女将最后一箱书扔进次元空间,才转向养子,却见他神色怪异:“怎么了,他们赶不回来?”
“不。”哈玛盖斯的表情不是苦笑,但很接近苦笑,“主人,萨菲艾尔大人原来是花魔。”
席恩眨眨眼,不明其意。
“普克虫是他们的天敌。”
这才会意,魔皇不无反省地想了想,结合自己的经历得出结论:“那就更要克服了。”
龙神无言。
※※※
在天空之城奥克维尔,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火车。
无烟炭为燃料,干净而无公害。这种经过机械大学改良的蒸汽列车,很快以可爱的外形、舒适的乘坐性和远超过马车的速度风靡了全天上界人民的心。虽然一开始推行时不少思想古板的老法师表现出顽抗的态度,意外的堪称法术界第一人的魔皇却没有反对,包括诸如留声机、煤气灯之类的小发明。
但是乐于接受新知识的魔皇也有他固执的一面,所有会严重破坏自然、长远看不利于生态的技术,都会被他扼杀于摇篮中,不够成熟的提案也一律踢回去试验到成功为止。
这样严苛到独裁的作风,不是没引起怨言。新气象吹遍全帝国的同时,结合古炼金术立足发展的新工业不可避免与独占鳌头的传统文明——魔法冲突。何况其内部也有分歧,比较大的两个派系就是魔机学和机械学。这样百家争鸣的现况下,新学派急需有力人士的支持。可惜魔法师虽不像圣职者那么排他,高阶的还是非常宝贝自己的地位。当初一个学徒研究出的晶石阵列理论就是多亏了席恩的说服才得以被夏尔玛大陆的法师协会接纳,从而成为如今能源应用的主流。所以众学界对这位通达明理,又严厉无情的魔皇是又爱又恨。
现在,前往万变之境调查的一行人就坐在火车上。
只要能力足够,无论多远的距离法师都能瞬间到达。不过凡事有例外,桑塔塔就是个不能施法的地方,这裏的元素特别活跃,根本不受控制。另一方面,也需要实际看看情况恶化到什么程度了。
靠窗而坐的温梨托着颊,郊外的风光从她眼前一掠而过,连绵的农田,成荫的绿树……背景的蓝天如同宝石一样纯粹明亮,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奥法之眼虽然也有花香,更多的却是各种魔法药剂的味道,在那里最大的感受是发达的文明,而非自然气息。
她眼神认真专注,悠闲的坐姿却像是出来野餐的,因此对座的魁萨斯双手环胸不悦地瞪视她。
长老会中他俩的关系是出了名的恶劣,但毕竟是德高望重之辈,每次仅止于口舌之争,没有酿成天灾人祸。
“一会儿就要进入万变之境了,小心别闪了腰啊。”魁萨斯首先吐出恶意的嘲讽。温梨不甘示弱地讥刺回去:“老年人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才要当心一不注意咔嚓一声断了。”
啊啊~~~正事当前,他们不能暂时熄火吗?不得不跟着师尊大人敌对的两系学生苦着脸面面相觑。倒是另一头,洛德和迪罗的学生们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打牌玩骰子。
“魔力的流向不对!”温梨和魁萨斯不约而同地皱起眉,看向同一个方向,后者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似乎是……法器。”同僚嘲笑的目光令他咬牙,即使事先知道会挨白眼,他也不会隐瞒不说。
几个炼金术系的学生也已感觉到,紧张地站起。领队的高年级学长喝道:“镇定!东西都收起来!”
“全部坐好,要到了!”两名导师也大声提醒。
话音刚落,所有人感到身子一轻,车厢失去了凭依。
唯一一条纵贯万变之境的铁路显出惊人的韧性,不管前方的地面是骤然升起还是一下子裂开,或者被水淹天火浇,都一路覆险如夷。只是列车不免颠簸,一次遭到雷击时弹得半天高,差点翻车。魁萨斯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
“本来就不是……呜!”一开口分了神,温梨咬到舌头,尴尬地捂住嘴,装作没看到对方幸灾乐祸的脸。
这时候就考验各人的水平了,有摔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的,也有稳稳悬空一动不动的——带法器的炼金术系学生大多属于这一类。透过笼罩火车的防护结界,只见土屑纷飞,到处是喷发的泥石流;枯枝断叶在空中重新焕发出活力,化为点点绿光没入土中;温差形成的冰晶在下坠过程融化,又被升腾的热气蒸发;滚滚岩浆横冲直撞,填平每一道壕沟裂谷,在外围堆积成厚厚的火山灰,所以桑塔塔周边的土地最肥沃,万顷良田不但养活了上界百姓,还有余出口到下界。
然而越往内,这样壮观的景象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岩漠,几只喜欢在火堆里打滚的沙罗曼蛇有气无力地朝外爬。魁萨斯的神情渐渐凝重,突然大喊准备,拉开窗子,扔出一把骨牌似的道具,一马当先地跳出去。
心灵系的学生最不擅长这种场面,念力系的学生各抓一个扛起来;变化系的学生反应最快,化身为各种各样的鸟类飞出车厢;炼金术系的学生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温梨最后一个,踩着凭空出现的石阶向上飞奔,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坚固的平台。她虽和僚友不睦,也不禁佩服他这一手。
一些机灵的学生暗自咕哝为什么跳车,这下要怎么出去?紊乱的元素会完全阻隔传送魔法。
却见火车沿着铁轨疾驰了一段距离,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扯般左摇右摆,蓦地腾空飞起,宛如一条挣扎的长龙。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一个女学生结结巴巴地问道:“车……车长还在裏面?”
没人回答,此时的魔力流动已经浓密得肉眼可见,刮得朔风飞扬,杂乱地充斥在天地之间,令人呼吸困难。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仿佛升起半轮黑色的日冕,底部有一圈淡青的光影若隐若现。
两个变成老鹰的学生叫起来:“那是什么啊?好像纺锤!”
“灯!是盏灯!”
灯?温梨看向身旁的同僚,她知道这种情况还是交给专家比较好。魁萨斯早就用远目术看了个一清二楚,心底发凉。
那的确是一盏灯,被苍白的骸骨支架托起,看不出材质的灯罩笼罩着阴森森的青光,把原本就怪异的景象映衬得更加凄厉可怖,但真正令他遍体生寒的不是这个。
“破灭之灯!”
据说神代末年诸国暗中计划推翻神明的统治,创造了八件禁器,有名的诛神剑【吞日】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它和另一件魔具【噬月】,其余都在之后一场不明原因的动乱中不知所踪,没有派上用场,在逝去的历史如昙花一现。
因此,专门收录神器级宝物的《幻之录》对这几样法器也只是粗略提到。破灭之灯是硬生生从负位面切割下来的空间,形状是能够同时并存于四次元和平面宇宙的六角形块状体。由于气压的关系,会不断吸收正能量。而可怕就可怕在这裏,每个魔法师都知道,局部的元素真空意味着什么。就像空气从高浓度区流向稀薄处的原理一样,魔力会源源不绝地灌入,形成恶性循环。气场的不平衡还会造成灾变,到时不止天空之城遭殃,也许全世界都会被卷入。
是谁把它放在这裏!?
魁萨斯感到手心出汗,好不容易压下混乱的思绪,哑着嗓子公布答案:“那可能是……上古神器。”
上古神器?学生们面面相觑,对这个词仅止于抽象的认识。温梨却微微变色:“难道是破灭之灯!?”
几声惊呼响起,原来是还没恢复人形的变化系学生突然黑压压一群朝外飞去,幸好念力系的同学反应快,拉起一道障蔽挡住。两名导师相继恍悟,厉声大喝:“快!快设心灵屏障!”
“变回来!全部进入冥想状态!”
破灭之灯既是连接负位面的“门”,自然漏出大量的负面感情。虽然心灵系的学生合力张开了宁心结界,一些心智较脆弱的女生还是吓得哭起来。温梨和魁萨斯明白现在的处境是糟到不能再糟,姑且不论能否活着回去,若不尽快处理这件事,等研究出对策,再派人手,一切就迟了。
仿佛回应他俩的忧虑,西南角的树海刮起猛烈的气旋,乱枝纷飞。那是紫苏森林,万变之境即使恶魔也无法久待,但那里就不同了,一旦被吞噬,恶魔们顺势回负位面还好,就怕他们集体迁徙,造成大混乱;而且他们很可能被负面感情影响而变得残暴。最糟糕的,随着范围的扩大,魔力汇流的速度会呈几何倍数地增长,最后如万马奔腾般势不可挡!
“你能暂时封住那个法器吗?”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事态,温梨深感责任重大,放下成见,抱着希冀询问同僚。
“我试试。”魁萨斯握紧拳头,用力到迸出青筋,“但是这个距离太远。”温梨立刻会意,从火车的例子,就可以知道靠近破灭之灯会是什么下场,有飞行的道具也没用。
一声清啸压过风声,众人呆呆看着一团绿光膨胀成形,化为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翡翠般明丽的鳞片,有着尖锐棱角的双翼,高昂的头颅……一头成年绿龙转瞬间出现在平台上。
“温、温梨!”魁萨斯又气又急,变化术中固然有“变形万物”,僚友也达到了这个水平,但变身成龙族这样强大的生命,施术者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叱喝的女声依然带着一丝优雅和傲慢,吟唱了几个简短的龙语,平台周围哗啦啦长出一大蓬植物,组成牢固的荆棘栅栏,“千万稳住!想办法和奥法之眼取得联系!”
“是!”学生们热血沸腾地答应,目送两位导师远去,然后分工明确地忙起来。
“快快,心灵系的还是站外边,其他人除了摆阵的都滚出去!”
“没人保护他们怎么行!我站在天上就不能一心两用!”念力系学生指着乱飞的鸟群哇啦哇啦叫。心灵系的也抗议:“换班啦,换班!”
“闭嘴!自己动脑筋!”高年级学长一声令下,强迫学弟妹发挥危机处理能力,总算在半分钟后腾出一块地方布传讯魔法阵,因为只有这种方法有望和外界联系上。
然而把带的魔晶石全放进阵内,一闪一闪的线条仍是无法顺利串连,脾气急的人忍不住拍膝:“不行啊!外面的元素浓度太高!”
“用生命力转换!无论如何要发动!”领队当机立断,按住一颗储能晶。主持阵列的炼金术系学生苦笑:“就怕赔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也不够。”
祸不单行,负责了望的学生大叫:“快看老师他们!”
绿龙拼命扇动翅膀,在恐怖的吸力中,她必须持续不断地后退才能勉强稳稳前进。而她身上的骑士被藤蔓五花大绑,只剩下手能动。魁萨斯很不高兴,却不得不承认若非如此,他早就被吸进负位面了。
“可以了!就停在这裏!”魁萨斯用“心灵连接”传达僚友,在目前的风势下,哪怕喊破喉咙也听不见。
随即,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颗用银链串起的沉重圆球,形状很奇特,像两只交抱的手,底下还垂荡着宛如水晶雕琢而成的菱形坠饰,闪耀着美丽的虹光。
【密斯拉之仪】,被誉为“凡人打造的神器”,是让魁萨斯成为炼金术导师的最高成就。
高段的炼金术能够直接把元素转化为武器,威力极其强大,缺点是很不稳定,而且只有一种属性。魁萨斯的家族长久致力于突破这些瓶颈,到他的一代,终于制作出具备五种元素属性,均衡完美的法器——密斯拉之仪。他本身也是个五叶草法师。
尽管心裏着实不舍,可眼下容不得迟疑,魁萨斯咬紧牙根丢出凝聚了先代和自己无数心血的宝物,催动法力发动。
密斯拉之仪直直飞向破灭之灯,仿佛一粒种子打入黑色的气流,抽长出茎芽般的七彩光芒,逐渐变粗,占领着巨大的内部。负能量翻滚着激起火花,范围不断缩小,眼看就要被完全绽放的光之花彻底封死。
奇怪的是,咆哮的狂风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倾向。
“不对!”惊悟如闪电劈过脑海,魁萨斯恼恨地大吼,“退回去!密斯拉之仪是封不住的!”
因为破灭之灯并不是一件“容器”,它是“门”,立体的“门”!其内部也相当于一个四次元时空,拥有时轴和空间坐标轴,所以不存在封印某扇门这样的事。
从这个角度,它是无敌的。
原理简单,但是……魁萨斯感到一波战栗的寒意:到底是谁,发明了这么可怕的武器?
‘封不住?’听到他急切的心声,温梨一怔下有了决断,‘那只有我去填了。’魁萨斯猛地回过神,死死擒抱住她,气得口不择言:“白痴!你填也没用!快……哇!疯婆娘!”
骤然加快的风速使得温梨顿失平衡,用尽全力也挣脱不了,急忙对僚友施转位术。不料魁萨斯也正巧在用瞬间转移,碰撞的能量将他们连甩几个筋斗,飞得更快了。
“啊啊啊——”远远望见这一幕的学生纷纷惨叫,“快、快去救他们!”
“来不及了!”
“妈的,不行也要试试!”一个冲动的学生跨上围栏,眼角瞥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脸颊一凉,像碰到某种丝绸,冰凉顺滑却带着拍击的力度。
“有人过去了!”
“谁!?”众人凝目看去,只见那人身材修长,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梦魇,黑色的袍角被劲风鼓荡,宛如黑鹰的羽翼。
他举起左手,动作透出奇妙的韵律,像弹奏着无形的琴弦。
“时间回溯!”磅礴的绝对力量跨越数个位面引入内层核心,强制扭曲了灯内的时间属性。
下一秒,支架迸出刺耳的碎裂声,强横的手形力场掐住灯的外壳,粗暴地揉捏。近距离目睹的魁萨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居然直接改变破灭之灯的外形!
也对,一旦失去六次元连续体的结构,这扇门就无法同时存在于两界之中。
但说来容易,如果不精通时空魔法,魔力强过两边的正负能量还有剩,足以完成积层法阵重塑空间壁,一切仍是理论。何况他感觉得出,固定灯罩的法力非常强大。
正失神间,他和温梨已经越过破灭之灯原先所在的位置,重重跌落在沙尘里。
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弥漫着灰烬的空气浮起湿意,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散发出如梦似幻的光雾。嫩芽钻出地面,沟渠里又有熔岩流动,勃勃生机再度回到这片变幻万千的大地。
一只扁平的六角形盒子静静躺在白皙优雅的大手上,就像关闭的潘多拉之盒般无辜。死里逃生的人们两两互望,还失魂落魄中。
“真是杰作。”低柔的嗓音打破了寂静,人人抬起头,这回看得清楚,坐在梦魇上的是个黑衣男子,宛若夜色幻化而成的长长直发流泻而下,如雪的俊颜让人难以直视的冷峻,亮银色的瞳眸也似冰晶,深处却跳跃着异常光亮的神采,像是喜悦,也像是惊叹,凝视手中的盒子。
“魔、魔皇陛下!”变回人形的温梨瞪大眼,远处登时像炸开了锅一样人声鼎沸,学生们争相冲下石台,想跑到正面一睹偶像的尊容。
席恩回过头,把平台周边用附带静音的风系结界罩住,这群麻雀太吵了。
呜呜呜,魔皇陛下,再转过来看一眼嘛~~~
“你的。”丁零一声,密斯拉之仪递到魁萨斯面前,“没坏。”后者松了口长气,小心翼翼地接过,盯着破灭之灯,余悸未平地问道:“魔皇陛下,是谁把它放在这裏?”
停顿了一下,席恩缓缓地道:“现在还不确定。”
温梨和魁萨斯不敢多问,彼此看了看,又鼓起勇气提出一个隐忧:“其他几件会不会也——”席恩不语,他的态度是最明确的回答,两人的心齐往下沉。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又放心了。既然眼前的人亲自出马,天下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对法师而言,席恩·奥古诺希塔就是这样一个奇迹。他超越了神明,彻底压制魔族,达到了前人都达不到的境界。
虽然他在艾斯嘉大陆名声不佳,又是恶魔的王,但是他在魔法上无与伦比的成就,依然令人心服神往。
是的,新时代的缔造者,龙神哈玛盖斯、元素主神卡塔瑞亚这两位新神的养父,原本是个人类。
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帕捂住嘴,咳了一会儿,席恩的眼神蓦然凝固,一缕洋红色的发丝缠绕住盒盖,风化般变成浮尘消失。
他的手抖起来。
“魔皇陛下?”温梨和魁萨斯困惑地偷觑他。
不是她……不是她……深吸一口气,平息汹涌如潮的情绪,魔皇闭了下眼又睁开:“我送你们回去。”
※※※
地上界·夏尔玛大陆——
缤纷的花朵簇拥着大街小巷,西雅那不愧花都的美称,不管哪里,连窗台也被风信子妆点得焕然一新,更别提那些开满鲜花的花圃。
西雅那不仅以花和繁荣的商业,更因它丰富多彩的节日而出名。因为它是永久中立都市,大陆所有的节日在这裏都能找到。当地还有两个特色的庆祝日:狂欢节和成人节。
成人节这一天,少男少女最为之雀跃,他们会在广场跳“玫瑰舞”祝贺自己成年。这是一种简单的舞蹈,但必须跳得热情洋溢,还要含一朵半开的黄玫瑰。可想而知,这天花店的玫瑰生意卖得最好。
伊莎贝拉从大清早起就开始忙碌,把刚剪下来的玫瑰和其他花卉搬到店里,一起整理插瓶。那些开着紫色小花的熏衣草,则编织成美丽小巧的花环,点缀着每个角落。然而近中午时,她却一反常态将活全交给助手,专心迎接一位突然到访的客人。
春意正浓的葡萄架下,摆放着白色的圆桌和凉椅,一身黑的男人突兀地坐着,腰侧悬挂的铃铛也像是一串颗粒饱满的水晶葡萄,在憨态可掬的小龙布偶旁轻轻摇晃。
“尝尝看,最新鲜的花茶和刚出炉的栗子饼干。”穿着粗布衣裙,身姿如少女的店长笑盈盈地放下一壶茶和手工点心。
席恩看着她不变的甜美容颜,曾经打成卷的棕发松松扎成一束,垂在胸前;围裙满是花刺出来的洞眼;裙摆和木鞋沾满了湿泥;两手也布满这两种痕迹,完全不复过去的贵族形象。但是在他眼里,她依旧是那个明朗慧黠的女孩,就如同坐在她肩头的美丽花精,凝聚着她剔透无瑕的心。
“你好吗?”巢旧的问候,他不善于言辞。
“很好啊。”伊莎贝拉回以灿烂的笑靥,帮他倒满一杯茶,“你呢?”席恩嗯了一声,道:“老样子。”
“了不起!多说了三个字!”伊莎贝拉是真的惊讶,大有天塌下来的震撼。席恩尴尬地沉默,拿起一块浓香扑鼻的饼干。
吃任何食物以前先侦测毒性是他的习惯,在这裏也不例外。
伊莎贝拉的神情微黯,随即敛去,伸指轻弹他的额角:“你啊,哈玛盖斯还没让你改掉?”
“他在就不用。”席恩实话实说。伊莎贝拉摇头,问出一照面就兜在心裏的疑惑:“哈玛盖斯怎么没陪着你?格兰妮也不在。”
“小莎溜出天空之城了。”
“什么!”伊莎贝拉吃惊得张口结舌,“那、那你还这么悠哉!?啊……”她一手抚额,啼笑皆非。她不是早知道了么,就算宇宙毁灭,这个人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唯一能让他失去冷静的,大概只有……
黯然轻叹,她明知故问:“找到了吗?”席恩点点头:“哈玛盖斯不放心,到雪岩城找她。格兰妮一直在我身边,只是隐身了。”
“哦。”伊莎贝拉恍然大悟,看向他身后的虚空,“那格兰妮要不要也吃点东西?”
“……她不是人,不需要吃东西。”
“你不是给了她感情?”
“但也是构装生物。”席恩无法理解对方责怪的目光,这属于纯感性范围,他过度的理性解读不出。
对此心下有数,伊莎贝拉叹了口气,十指交叉托着下颌,转移话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地感到他心神不宁,今天也不是他们例行见面的周末,尽管席恩决不会向她寻求慰藉,多半是顺道经过……
“伊莎贝拉,女人在分手后,还会挑衅吗?”席恩却是专程来问她。伊莎贝拉这一惊非同小可,愣了片刻才道:“一般是旧情难忘,挑衅……她想引起你的注意吧。”
“……”
“是法娜小姐?”伊莎贝拉明了地扬唇,勾起澄净却略带哀伤的笑容,“列文哥哥,你们彼此喜欢,就不要放手。”
列文是属于她的名字,所以她刻意不更改这个称呼。
“不是的。”下意识地捧着茶杯汲取暖意,魔皇不知如何启齿,“当初是她自己离开,我也没有挽留。”伊莎贝拉不解:“为什么?”别的男人也许会为了面子之类的无聊问题裹足不前,他应该不会。
“她背叛过我,无论是否误会,我都无法再信任她——这种爱情,不要也罢。”就如同血族少女临走前的笑语,他们俩一般的心思。
“那……哈玛盖斯也是啊。”看不下去他如此自虐,犹豫再三,伊莎贝拉轻声提醒。
如遭雷击,席恩怔住。
良久,他才沉沉吐出一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伊莎贝拉的表情透出质询。席恩却不再回答,慢慢喝着茶,偶尔拿块饼干嚼。
“又变成冷冻蔬菜了。”伊莎贝拉无奈地翻翻白眼,在心裏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今日得他一番澄清,她已经感天动地。
这时,一个店员喊道:“店长,签单啦!”
“哦,来了。”
席恩看到那个送花盆来的男子腼腆地笑着,老实淳厚的脸,一览无遗的好品性,想起伊莎贝拉说过的择偶条件,微微一笑。
友人的心意一直令他过意不去,终于能放心了。
恢复平静后,思路自然清晰。以法娜的性格,不会做出那种小女生才有的幼稚行为,也没有操控破灭之灯的能耐。但是她有可能再被胁迫利用,如果敌人的目标是他。
不,法娜肯定早就料想到这种情况,藏得天衣无缝——证据是,连他也找不到她。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茶水渐凉,他神思不属地凝视漂着几根花梗的澄黄液面,脑中浮现一张温静的面容。每当熬夜,养子总为他泡桔茶,不若这杯温和沁甜,有点刺|激味蕾的酸,喝下去却从舌根泛起甜意,暖洋洋的舒适。
胸口又隐隐刺痛,解释为旧伤的后遗症,席恩垂下眼,一口喝干残茶。
答案很简单:他放不下。
千年的陪伴扶持早已深深融入灵魂,割舍不掉。他可以挖自己的心,可以刨自己的骨血,却无法背弃自己真实的愿望!
※※※
“安杰……”
小莎两手盖住头侧,忐忑地瞅着友人。
“这是什么,小莎?”安杰并没有觉得惊吓或恶心,只是好奇。昨晚看不清楚,此刻在太阳下,就可以好好瞧个够了。
见他神色如常,小莎才战战兢兢地垂下手,露出两边的花骨朵。纤薄柔软的花瓣反射着阳光,辉映出七彩绚丽的光辉,十分眩目。安杰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由衷赞叹:“好漂亮!”
闻言,小莎更是松了口气,回以开心的灿笑。
“可以摸一下吗?”安杰期待地问,得到友人的允许,轻轻碰触。指尖传来接近纱质的触感,不像花,倒像是昆虫的膜翼。又见小莎皱着眉头似有感觉,连忙收回手:“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
“对。”小莎迟疑道,“我本来不晓得,可是爸爸有,应该是的。”
“你爸爸?”安杰有些惊讶,他原以为是妈妈。这年头人魔混血不稀奇,能抵挡魅魔诱惑的男人太少了,但其他种族的恶魔鲜少对人类有“性”趣。小莎垂着小脑袋:“嗯,他是恶魔。”安杰安慰地拍拍:“恶魔也没关系啊,难道你会吃我?”
“才不会咧!”小莎生气地跺脚,提高嗓门强调,“我们都不吃人的!”安杰笑意扩大:“那就行了。”小莎也笑了,牵起他的手蹦蹦跳:“安杰,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少年奇怪她多此一举的问题。小莎绽开前所未有的璀璨笑靥,拉着他冲向不远处的城门:“走!我们出发!”
雪岩城,八座陪都里最大的一座,也是最鱼龙混杂的一座。领主欧斯佩尼奥在八王中实力排第一,是前代混乱神的影子,性格也如出一辙的懒散,平常都在睡觉,压根不管事。以前紫焰之王萨菲艾尔还是他部下时,帮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忙着宠老婆,顾不过来,只有任这座城一天天从内到外腐烂。
会在这裏出没的人类,只有存心找死的厌世者、艺高人胆大的冒险家、仗着人多势众的佣兵、喜欢投机钻营的不法份子和要钱不要命的疯子。然而,即使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在一座全是中高阶恶魔的城市也没有优势可言,只得拉帮结派,以地下活动为主。
恶魔多是能量体,对力量极其敏感,因此看到远远跑来的小莎,两个站岗的守衞并没有被她的外表唬骗过去,殷勤地招呼:“哟,刚打完野食?这小鬼细皮嫩肉,可以玩几天。”
安杰听不懂他们带着粗糙嘎嘎声的深渊语,不然少不了要打几个冷战。
小莎媚然一笑,径自穿过他们走进城。这招是从几位女领主那儿学来,虽然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进门,杂乱无序的气息扑面而来,举目所见尽是千奇百怪的异形,五花八门的建筑像扭曲的风景画般挤在一起,有倒悬的金字塔;枝桠挂满小房子的树妖;歪斜的钟楼被喷水池的水浇得一颤一颤,正好代替敲钟;还有托着房屋飘浮的妖魔,不时伸出茎藤似的触须抓一只倒霉蛋扔进门打牙祭;公共墓地建在城中央;开门就是厕所……连一条笔直的公路也没有,小巷像揉乱的毛线团一样分佈,乍看有走进迷宫的错觉。但奇怪的是:没有赤|裸裸上演的血腥惨剧,没有灰尘满天飞,地下水道建设得很完善,街面干净无积水。
看出他的意外,小莎笑道:“这裏的领主毕竟是神影,天性|爱洁,他又会梦游,对环境整治抓得很严,也不允许争斗明的进行。”而玩暗的,恶魔就未必是人的对手了,这是佣兵业能在这儿立足的一个侧面原因。
“哦。”安杰悬着的心放下大半,问起民生问题,“那这裏有吃饭的店吗?”他是有带干粮,可带的不多,船上的食物都是公家。
“这个……”小莎也开始犯愁,人类聚集的地方一定有酒馆,但那里适合小孩子吃吗?想了想,她有了主意:“不怕,到了森林我采野果和菌菇给你吃,我都认得出,我也会打猎烧烤。”安杰自惭形秽:“你好能干,我只会料理现成的食材。”
“嘿嘿,因为我外公是个要求很高的人。”
“你这么小,他就教你那些东西?”安杰觉得不太妥当。他是因为有个残暴不仁的姐姐,才不得不早早独立。小莎拉着他避开一只巴特魔,道:“舅舅说,外公六岁起就独个打拼了。”
“哇——好小!”
仿佛认识路,小莎弯弯曲曲绕过大半个城,两边的建筑物逐渐趋向正常,虽然都很低矮破旧。安杰拉住她,小声道:“小莎,现在也许迟了,你老实回答我,以你的实力,有把握应付那些佣兵吗?”他有一张保命的卷轴,是十岁时叔父花大钱买给他的生日礼物,但是小莎身上连个卷轴匣和法杖也没有,先前是看她会浮空术,才忽略了这一节。
事实上,他这会儿再问已经轻率了,哪怕是高阶法师,来这种随时会被人从背后捅刀子的地方也会事先做好周全的防范措施。
“嗯!”小莎比了个信心满满的手势。安杰放下心,不知为何,这个朋友给他一种非常靠得住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早熟表现和丰富的阅历。
然而行走在暗巷里,他还是禁不住寒毛直竖,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盯着他。小莎却似一无所觉,咕哝“这裏的气比较强大”,推开一家酒店的门。
出乎安杰预料,店里并不乌烟瘴气,明亮整洁的环境比他常去的水手酒吧好得多,只有角落坐着几个看来不是善类的鬼祟家伙。其他职业者的形貌都很普通,粗野有,却不猥琐下流。两个穿制服的女侍不受阻碍地穿梭,记账送餐。左手边放着两排告示板,有人围着指指点点,还有个标着出售的物品柜。
他们踏进门的刹那,喧闹的人声安静下来,一只只眼睛瞪得滚圆,像瞧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不理他们,小莎牵着安杰的手来到柜台,那里坐着两个冒险家打扮的男子,都很年轻,面目精悍,一派老手的风范,可惜被张口结舌的蠢相破坏了。
“牛奶?”专注擦盘子的老板头也不抬地问道。小莎也不强充大人,跳坐到椅子上,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好:“嗯,安杰呢?”
“我嘛……再加份脆薄饼好了。”感染了她的镇定,少年也坐下,隔开她与那两个男人。
“嘿,是个小魔物!”其中一个男子吹了声口哨,用希罕的眼光打量两人,“小子,你是人类吧?”安杰点点头,另一个红发男子奇道:“人类怎么和魔物混在一起?”
“安杰是我的朋友。”小莎从友人背后探出头,绿眸不悦地眯起,“我外公也是人类。”安杰有点惊讶,他原以为友人的母亲是人类,这么听来,她的血统只有四分之一。
“你外公是人?”周围很快围了一群人,存心逗弄她,“说来听听,这儿我们没人不认得。”
“他又不住这儿!”
“那住哪儿?别说你们偷渡。”
“他们不从港口来。”老板插口,将两杯牛奶和一盘肉沫脆饼放到两人面前,“还有,港口封锁了。”
“见鬼!发生了什么事?”众人立刻把“小魔物”和她的同伴抛之脑后,哇啦哇啦吵成一团。难怪他们紧张,封港就意味着不能运送物资,到时他们要学苦行僧了。
小莎脸色一变,匆匆喝完牛奶,附耳道:“安杰,我们要赶快。”
“可是你只喝一杯牛奶够吗?”安杰担心地问,一边利索地打包。没有忽视他俩的小动作,先前发话的男子冷不防抓住安杰的后领:“慢……哇啊!”
指尖迸出蓝色的电芒,将他向后弹飞,他的同伴火速抽出长剑,用脚踢了他一脚:“没事吧,狄烈多?”
“死不了。”名叫狄烈多的冒险者笑着舔了舔红肿的手背,他身材高大,一头罕见的松绿色半长发,苍绿的眸子又细又长,令人联想起某种兽类,长相不算英俊,却充满野性与狡黠,别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
“对不起,安杰是人类,我不能让他出任何危险。”小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绿水晶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纯净的圆形翡翠,两枚秘银环交错旋转,发出蒙胧的微光。
“我们想雇人。”安杰跟着调解气氛,友好地伸出手,“请原谅,我想请你和你的朋友一杯,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
“小子,你挺上道,但还不够老练。”狄烈多拍掉他的手,咧嘴笑道,“幸好碰上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不请你吃愣子。”听不懂他的行话,安杰手足无措地僵在当地。那红发男子还剑入鞘,目光始终没离开小莎:“你用法杖,恶魔也需要这东西吗?”
“我外公是法师。”
“哦。”众人齐退一步,对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的人而言,法师也是个值得畏惧的名词。狄烈多玩味地挑眉:“看这杖子不是凡品,魔物小姐的外公是什么大人物?以示诚意,报个名字听听吧。”不太通人情世故的小莎看向友人,见他不反对,道:“席恩。”
“哇哈哈哈,魔皇?”哄堂大笑,没人相信,“原来是公主大驾光临了,有失远迎!”
“不不不,说不定是同名,这名字又不少见。”有厚道的苦苦忍笑。
被人嘲笑的滋味不好受,从小被严格教育的小莎还能保持冷静。安杰就抑不住气恼之情:“欺负小女孩,也不害臊。”狄烈多指着他,笑得叫一个放肆:“哈哈哈,小子,凭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还嫩得很。”
“我叫安杰,不是什么小子。”少年的脸更红了。
“你好,安杰。”红发男子接过话头,语气明显沉稳得多,“我叫费艾,他是我的搭档狄烈多,我们是赏金猎人。”小莎吃惊地瞪大眼:“赏金猎人!你们不是佣兵?”
“这裏是冒险家公会分部,不接待那些吵闹的家伙。”
“赏金猎人就不能接任务吗?”狄烈多一改嬉皮笑脸,摸着下巴询问。小莎摇头:“不,最好了,我要去杀普克虫,你们愿意接吗?”
“普克虫?”不止一个声音响起,这不是很困难的任务,问题是没有赏金猎人会干这种活。他们通常只缉捕逃犯,杀死通缉的魔兽。可雪岩城还没悬赏除虫呢。
“我还以为你是要到哪个古迹寻宝,或者偷偷干掉某个垃圾法师。”狄烈多非常失望,杀普克虫一点好处也没有,还又脏又累,实在不是个好差事。费艾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不干没酬劳的事。”
“酬劳有。”小莎掏出一颗紫色的魔晶石,“这个你们一定能脱手吧?这是前款,事后还有。”不少人认出那是成色极纯的暗系魔晶石,倒抽一口凉气,眼放异光。
一直默默旁听的老板开口道:“别在我店里动歪脑筋。小女孩,石头收回去,我推荐你三个人选:费艾、狄烈多和那边穿蓝衣服的,不过要她答应你。”
蓝衣服的?安杰转过头,纳闷地蹙眉:费艾和狄烈多不奇怪,但是带个服务生?
“那个姐姐不强啊。”小莎也不解。狄烈多咋舌:“她是药剂师,要是接了,非靠她帮忙不可——喂,大小姐,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普克虫?”
“我要母虫的精神控制水晶。”好做证明。
“原来如此。”
“小小年纪,就想精进媚术吗?”那个服务生走过来,笑吟吟地收走空杯。小莎生气地瞪她:“我不是魅魔!”
“哦,抱歉。”服务生诚挚地道,“我以为你是植物科系的花魔,也是魅魔的一种,成年后会散发出勾引人的体香。”小莎顿时闷掉,不安地捂住两朵小花苞。
“真是花魔啊?”一目了然的态度引来笑声,狄烈多坏心地戳了戳。
“罗、罗嗦!”
“好了好了,还没请教小姐的芳名,这个任务我们接了。”费艾打圆场。小莎环视三个未来的同伴,真名在嘴裏兜了两圈,冲口而出:“我就叫莎娜!”安杰大吃一惊。余人再次笑成一团:“哈哈哈,你还真逗!”
“哼。”就知道他们不信。
※※※
费艾和狄烈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很快制订出计划:“先找到虫穴,叫依芬妮调配普克虫讨厌的药膏每个人抹上,干掉母虫,一切就搞定了。”
包括好学的安杰在内,在场的人都知道普克虫的生态习性。这种生物和蜜蜂很像,只有一条雌虫皇后,其他除了极少数雄虫,全是负责觅食和作战的工虫。由于母虫对虫群的绝对控制力,一旦它死亡,全部的虫子会陷入混乱而自相残杀。
“有个问题。”小莎因为身高太矮而站到椅子上,神情认真地质疑,“药效是否足够?虫穴|口有守衞,他们一般不会轻易离开。母虫的警觉性非常强,若是她察觉不对呼唤部下,我们就会被包围了。”
狄烈多目露赞赏:“大小姐思虑挺周详嘛,放心,我们只要引开大部分普克虫,剩下的小杂鱼好解决。”费艾点头附和:“只要动作利落,这不是问题。母虫是很强,但我和狄烈多联手,短时间内也能收拾她。”
“不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法师,对我们用防护酸能量伤害。”自称药剂师的依芬妮补充说明。
其他领域吹新风的同时,魔法却是流行复古。一方面是古魔法确实比较实用;另一方面是因为魔域的压力。以精灵魔法为主的现代魔法几乎对恶魔这种负能量凝结体毫无作用,而诸如催眠、逐退之类非常浅显的古魔法却万试万灵,各种辅助法术更是威力强大。一个由法师协会统一颁发,只卖两铜币的小护符,就能保一家十年太平——前提是高阶恶魔没找上门。
“我就是法师。”
“你?大小姐,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吧,请个三级法师要不了多少钱。”狄烈多大笑。啪!一枚徽章重重放在他面前。费艾拿起来一看,挑高眉毛:“七级!?还是最高评议会认证的全能魔法使徽章!这是真货吗?”
“你不会自己鉴定?”小莎轻哼。依芬妮拿出工具检验了一番,颌首证实。两个男人脸如土色,再次慨叹异族的先天优势。不过想想这个看上去年幼的小女孩内在也许很老了也说不定。
“好吧好吧,小法师。”决定保持美好的幻想,狄烈多首先接受了雇主的随行,视线定在安杰脸上,“小弟不会也要一块儿去吧?”安杰还没吭声,小莎先一步表态:“安杰是我的证人!我会负责保护他!”
证人?三个冒险家面面相觑,听起来像是考试,可为什么他们有种带小孩子郊游的感觉呢?
※※※
藉着诱饵,众人轻松跟踪到普克虫的巢穴,又谨慎地观察了两天,正式出击。
这几天,费艾等人对安杰刮目相看,这个少年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着成为老练冒险家的素质:细心、敏锐、稳重。事先勘察到位,对准备工作、撤退路线的安排也直逼狄烈多,还一手包办了露营事务。小莎做出来的东西只有外观好看,味道简直是变相的谋杀(注:恶魔的味觉都很……这是萨菲的遗传,参见《坚果森林的回忆》)。
“安杰,你会是个好丈夫。”喝了口蘑菇奶酪浓肉汤,依芬妮露出幸福的表情。
“不错哦,小弟。”狄烈多同手肘顶顶掌勺大厨,嘴边的笑意分不出是揶揄还是嘲弄,“向专业厨师的方向努力吧,不然当万能杂工也好。”
小莎闷闷嚼着炖野菜,她觉得自己煮的也挺好吃。
安杰对赏金猎人的提议敬谢不敏:“我不想当杂工也不想当厨师,我要成为技|师。”费艾不解:“为什么要当技|师?学机械没出路啊。”在绝大多数人的思想中,这仍旧是个冷门的技术。
“有没有出路不重要,喜不喜欢才重要。”
仿佛被一个大锤敲中,小莎全身一震,瞪着碗里的野菜发呆,直到大家都吃完了,她还捧着碗一动不动。
“怎么了?”安杰怀疑她被施了石化术。
“安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莎食不知味地继续吃,这是在席恩的言传身教下养成的好习惯——爱惜粮食。
“等等,我帮你热一热。”抢过来倒进锅子,舀了碗热汤给她,安杰温言道,“是不是害怕?太好了,我正愁没人诉苦呢。啊,我不是不信任你,可是一想到要去面对那些软软的虫子,就感觉心裏毛毛的。”
“我是怕普克虫,不过……”小莎小口小口喝着暖乎乎的汤,视野随着升起的浓雾模糊,“我更怕外公生气。安杰,我好像不是真的喜欢魔法。”
“啊?”少年一时搞不明白她所说的重点,小莎沮丧地垂着头:“你刚刚说,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没想过。外公是法师,我就学魔法,但不是真心喜欢,我能学好吗?这样,外公又会高兴吗?”
“……小莎,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学机械的啊。”
“咦?”小莎抬起头,只见友人搔搔脸颊,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本来也想成为巫师……就是法师,当时列文殿下——魔皇陛下曾经做过我们西琉斯的摄政王,他带起的热潮还没退,但是我学不会魔法,才转向机械学。”小莎讶道:“那安杰也不是真心喜欢?”
“不,我喜欢的。小莎,你真的不喜欢吗?你有想过放弃,或者感觉很讨厌吗?”安杰夹起热好的炖菜,咧开符合他年纪的笑容,“要说烧饭,我当初是因为我老姐做的菜超级难吃才发奋学料理——我们都是受长辈影响,然后再慢慢有了自己的兴趣。”
“这样啊。”小莎若有所悟,“我想是的,我是讨厌弄那些很脏的施法材料,但从来没不想学。”安杰将碗递给她,安抚地拍拍她还在烦恼的小脑袋瓜:“顺其自然啦,何必穷究喜欢的程度。我叔父说,你干某件活快乐,那就是适合你的职业了。”
“嗯!”小莎展颜一笑。
第二天过午,天空下起小雨,此刻众人已走了一半路。见雨势有变大的趋势,原本只是穿起防雨斗篷的依芬妮叹道:“退回去吧,雨水会消除我们的气味。”早有心理准备的费艾和狄烈多二话不说转过身,小莎却定在原地:“唔,看来要用杀手锏了。”
“喂,大小姐,你还想走吗?”狄烈多一脸不可思议,差点把她当成了寻常的任性小孩。费艾用劝解的口吻道:“太蛮干了,晚一天不要紧的。”
“是啊,我刚刚就想说,所有的生物雨天都不爱活动,就算我们强行杀到虫穴,也会被几十倍的敌人拖垮。”安杰加入劝说。有他支持,冒险家们松了口长气。打接受任务起,他们就必须以雇主的意志为最高指示,除非九死一生的险境。因此,若小莎坚持,他们只好拼命。但安杰身份不同,开口的分量自然不一样。
“没时间了。”小莎毫不退让。她本能地感到迫近的危机,要是被逮回去,就别想再出来。
“看。”她从腰包里掏出一只贴满符咒的小木盒,“这是迷心石,对魔域生物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我打算让我的魔宠带着它离开,就能引出大部分普克虫,孤立虫后了。”
“迷心石我是听过。”依芬妮明摆着不信,“但你也是恶魔啊,怎么用那东西?”小莎面不改色:“我拿着封印它的盒子。”这是事实却不是她有恃无恐的理由,拥有一半神的血统,父亲又是领主级的恶魔,再厉害的迷心石也迷不了她。
为了证明她的决心,小莎向费艾和狄烈多接连施加了防水术、克敌机先、锐锋术和轻灵术,对安杰和依芬妮补了个防水术和大地守护。三个冒险者都是识货之人,看着自己身上亮起的四重光圈,满脸叹服。
“你有这样的实力,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拿到水晶。”费艾间接承认了小莎在队伍里的地位。比起时下一些光会扔火球的新进之辈,这才是真正的法师。以为他怀疑自己,小莎略带慌张地看了看他,露出释然的神情,低下头。
“我……我会怕。”她小声道。众人面面相觑:怕?
“很怕很怕,我明明打得过他们。”小莎沮丧地道,“所以我想不再害怕。”这场试炼的目的早已不是能力的提高,而是自我的战斗。当初她就可以用一个大面积法术把所有的普克虫消灭,但这么做她就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障。
魔法不会由懦夫来掌握。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依芬妮感慨。狄烈多摸着下巴笑道:“难怪,你是你外公养大的吧。”小莎惊讶地睁大眼。
“因为你很像人啊,恶魔才不会自找苦吃。嗯,我断言你会成为第一个半魔大法师。”
对小莎而言,这可谓最好的鼓励,顿时笑逐颜开。安杰也莞尔,柔声道:“现在还怕吗?”小莎用力摇头。
说起来,外公并没有教她这招,她算不算无师自通?
小莎不知道,席恩压根不认为倚仗他人是法师应有的心态,这是战士才有的愚蠢行为。若是晓得外孙女的做法,只怕会冷嘲热讽一番。
消除了顾虑,一行人继续前进。有着独角和蝎尾的魔宠衔着迷心石飞远,不一会儿,众人便感到脚下的地面传来震动,谨慎地爬上树观望,看见一幕壮绝的景象:浓绿的树影间,蠕动的肉色像一座座小丘,互相推挤着朝迷心石所在的方向滑动,还有其他在这座森林安家落户的魔物甚至倒霉的过客,形成一片喧嚣的汪洋奇观。
“快点,晚了林子也会跟着跑。”小莎警告。魔域的植物可不是人界那些安分扎根的近亲,多数肉食性的凶猛程度能推翻现今的食物链法则。
“让那只小魔物绕着飞不就行了,大小姐。”狄烈多懒洋洋地提醒。小莎啊了一声,懊恼自己还不够机灵。费艾为她解围:“还是飞远点好,免得出来撞上。”
“不管怎么说尽快解决总是没错的。”依芬妮下了结论。
虫穴位于密林的西南角,一个阴湿恶臭的沼泽地。远远闻到那股味儿,小莎就追加了一个洁净空气的滤网,否则还没到,大部分成员就倒在路边了。安杰一手搭在眼睛上面:“好安静啊,似乎都走了。”
“那我们也赶快办完事收工回家。”狄烈多抬起深陷泥坑的右足,皱着眉道。他倒不是怕脏,这种环境会大大降低灵活性。与使用大剑的同伴相比,以软鞭和匕首为武器的他更受影响。
小莎吟唱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几片光羽碎散飘落,众人轻飘飘地浮起:“群体浮空的缺点是只能由我操控,你们俩还是适应一下轻灵术吧。”早在练习的费艾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依芬妮拎拎弄脏的斗篷,苦着脸道:“我还是跟你。”
“我自己来。”轻松跳跃了几步后,狄烈多咧开促狭的笑脸,“喂,莎娜,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冒险?”听到友人的名字,安杰微一变色。小莎不是信口开河的女孩,世上也很少有这么巧合的事,莫非她真是……
“等我长大。”小莎认真地回应,自认技术还不成熟。狄烈多吹了声轻浮的口哨:“等你长大就轮不到我们啦。”费艾笑骂:“她还小,别开这种玩笑!”他看出小莎和安杰虽神态亲密,却是非常纯洁的友谊关系。
整理好心情后,众人严阵以待地走进洞穴。嶙峋的岩壁上附着一种叫做“幽灵苔藓”的暗蓝色植物,散发出阴森森的青白色光芒,勉强照亮了幽暗的地底空间。纠结缠绕的长长树根穿过顶部垂荡下来,裏面还生长着怪异似人脸的肉瘤,营造出令人极为不适的氛围。踩过的地衣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号,这是种叫坟场草的魔物,寄生在人体上时,会预言那个人的死期,可以说比魔皇还恶名昭彰,人见人厌。
“啧!”也许是运气不好,当一颗坟场草喷出孢子,狄烈多不偏不倚挨个正着,结果好几个嗓子在他身上齐唱送葬进行曲:“你会死于70年后的月圆之夜!”
“噗哈哈哈哈!”依芬妮抱着肚子狂笑。费艾扭曲着一张脸,拍拍友人的肩:“恭喜你,兄弟,70年!”狄烈多瞪着他这只手,大有一口咬下的冲动:“变成九十多岁的老头子,我一点也不高兴!”
“好好玩,我也来试试。”小莎兴致勃勃,被余人齐声喝止:“别玩!”
开什么玩笑,这么可爱的孩子,要是没多久好活,岂不是要蒙上心理阴影。
见狄烈多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安杰帮忙拔掉那些坟场草,不料掌心一痛,也被寄生。下一秒,尖利的嘶叫贯穿了每个人的耳膜:
“无——你是……”
呆呆注视手里一堆灰烬,少年环视众人,神色前所未有的不安:“你们听见他说什么?”
“咦,不是惨叫吗?”拍着耳朵,依芬妮还有点头晕。费艾纠正:“是鬼叫。”狄烈多捏着喉咙道:“就是呃——然后嗝毙了。”小莎回忆:“他好像要说什么。”
“哈哈哈,一定是小弟长命百岁,把它吓死了。”狄烈多丝毫不在意,“或者手劲太大,不小心捏死了它。”安杰这才释怀,心底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随着那两句话沉淀。
终于深入到虫穴的心脏,众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厚厚的分泌物上遍布着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卵,头顶和四壁也横七竖八粘连着这种物质,质感像是纱,摸上去却有刺痛感。还有五六颗卵垂挂在上面,透出幽幽荧光。
“刚生产完?虫后怎么不在?”费艾不敢放松戒备,两手紧握着大剑。小莎闭目似乎在感应,忽然脸色大变地叫道:“不好!快出去!”
三个冒险家下意识地往外跑。安杰犹豫了一下,将一个包锡纸的小方盒子放在虫卵当中。
“加速!”小莎飞在最前面,平举的法杖前端飞出一青一绿两条光带,环绕住每个人,“防护酸性能量伤害!”
“喂,大小姐,到后面来!”狄烈多气急败坏地大喊,哪有法师打头阵的。依芬妮气喘吁吁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魔宠被杀了!”
立刻会意的众人又冒出新的疑问:就算迷心石被夺走,也没有妨碍,反而会引起敌人的内讧。直到跑出洞穴,他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协调的声响混入雨声。
灰色的雨帘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雨丝被扇动的翅膀四下弹飞,化为细密的雨雾。
“啊!它居然会飞!”反应最快的狄烈多首先认出那是什么。小莎懊恼地咬紧下唇,恐惧和自责如针扎着心。是她的疏忽,忘了普克虫的虫后同样会被迷心石吸引,追上使魔。不过没关系,她会将功赎罪。
“火焰矢!”鼓起勇气,她朝虫后的弱点腹腔射出一发足有十来米长的炽热炎箭,却被半空的敌人轻松闪开。被激怒的虫后尖锐的口器张开,发出一波连绵不绝、极其刺耳的尖啸。
啸声宛如实质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这是小莎另一个致命的失误:吞食了迷心石,虫后原本拥有的心灵能力被成百倍地放大。
安杰等人死死抱住头,抵御剧烈的头痛。但他们的冲击都比不上小莎,她漂亮的绿眸刹时涣散,两翼的花苞从内部震散,残瓣纷飞。
“小莎!”见友人倒地,安杰顾不得捂耳,冲上去接住她,焦急地呼唤。依芬妮咬着牙爬过来,强忍疼痛检视,颤声道:“糟糕,她不会是鲁米恩迪尔吧。”闻言,血色从安杰脸上褪尽。
鲁米恩迪尔,深渊语意为【星银树之花】,是一种非常稀少娇弱的花卉。它们通常用香味诱惑低级恶魔做护衞,以及各种伪装手段保护自己,防御力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差劲。尤其天敌普克虫的音波攻击,对它们而言更是等同死亡的物理伤害。
“那……那不是没救了?”
“快回城里,找高阶恶魔救,迟了就来不及了!”
“也就是要拼命了?”狄烈多无畏一笑,手指上下翻飞,五道剑光破雨而出,“尝尝这个,大块头!”
啵啵两声,加持了锐锋术的匕首插入虫后比钢铁还坚硬的身躯,酸臭的黄色汁液狂喷,顷刻间将两把匕首连刀带柄融得干干净净。
“它果然能预测我的行动!”捡回另外三把匕首,狄烈多抽出绿泥石揉成的软鞭,条条绿光如一团茧包裹住虫后。和刚才用假动作欺敌一样,他此刻信手挥舞,反而让敌人吃不准他的攻势。然而虫后一拔高身形,他就鞭长莫及了。
怒气化作心灵鞭击打下。
仿佛被无形的雷劈中,狄烈多倒在污泥里,全身不停地打颤,用尽全力才握住鞭子。费艾挡在友人面前,凝视直扑而下的敌人,深呼吸抑制一切想法,摆出双手握剑的起手式。
把身体交给剑。
优秀的战士能够自动做出反应,连思考也不需要,只有用这种方法,才可能对付有预知能力的虫后。
但这样也等于自杀,舍弃防御,全力一击。而且电光火石的刹那,他的大脑依然会判断,而他不知道敌人的分析极限在哪里。
一片银光闪过,虫后的八足变成了四足,庞大的身躯与红发青年错开,带起一条血痕,滑行了一长段距离,仰天翻倒。费艾也摔了个筋斗,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随即回过神,拼命支着剑想爬起来,敌人却比他更快一步。
完了!
一旦虫后放弃撕扯他们的打算,直接用精神力攻击,他们只有任其宰割,悔不当初没让队里唯一的法师施个“狂暴”或“静心”之类。
就在这时,安杰按动了某个按钮似的物事。
人类的耳朵几乎听不到的频率从洞内传出,虫后一愣,火急火燎地冲进洞穴。同时,少年背起友人,急切地喊道:“快!快走!”
条件反射,余人相继爬起,深一脚浅一脚地逃跑。好在轻灵术的效力还在,他们很快跑出沼泽地,脚程快了许多。
“呼、呼……你做了什么?”逃命中,依芬妮也不忘满足好奇心。
“以防万一的措施。普克虫真的和蜜蜂很像,它们只能有一个虫后,新的一出生,老的就会急着杀掉它。”安杰照着记忆的路线跑,一手托着昏迷的友人,另一只手还拽着她的大布偶,“我在裏面放了个震动器,能模仿雌幼虫的叫声,幸好成功了。”
“干得好,小弟!”狄烈多竖起大拇指。费艾匆匆包扎完伤口,神色凝重:“别大意,我们的麻烦还没解除,听说普克虫能追踪猎物。”
话音刚落,众人就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强大的压迫感,像一层湿冷的布贴住后背,掀不掉逃不了。正当绝望伴随灭顶的危机从天而降时,趴在少年肩上的女孩低吟了一声,困难地睁开眼。
“小莎!”安杰惊喜地转过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小弟……”狄烈多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必须用挤的迸出齿列,“带大小姐到后面。”抵抗力较弱的依芬妮已经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蓦地,一蓬血雨炸开,黑色的轨迹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只颤抖的小手上。众人顿时觉得压力大减,脱力地跪倒,大口喘气。收回了迷心石,小莎不及缓口气,又从安杰背上滑下,跌得头晕眼花。
起来!记忆深处,响起男子冰冷的喝斥。
法师只有法力透支的时候可以晕。
脑袋里的神经好像都断裂了,想吐,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机能逼近瘫痪,连坐着也无比晕眩,她的状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但是她还有反击的力量。
那她就不可以昏倒。
“酸雨·爆!”发白的唇挤出微弱却坚定的咒语,疾冲向她的虫后膨胀开来,碎肉飞溅——这是以敌人自身的体液为媒介施展的内爆术,也是她目前能使用的最强攻击。
接着,她就昏了过去。
※※※
死里逃生,狼狈地回到酒馆,众人无心休息,赶紧叫来医师,委托业界的同行把消息放出去,希望有恶魔会看在同类的份上伸出援手,尽管这个可能性比中头彩还低。
“这两朵花是和她的大脑连在一起的,除非把头切开来,否则……”
送走三位摇头叹息的医生,正一筹莫展,门开了。
包括最忧心的安杰在内,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地傻眼,神智陷入空茫。门口站着一个黑袍男子,冰冶皎洁的容颜,像是雪捏成的娃娃,美得不染一点尘埃,唇是淡淡的樱色,绝艳的眸子如同芳醇的红酒,顾盼间晶莹流转,长发委地,宛如黑亮的瀑布,烛光映照下,荡开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泽。
“你——”待他走到床边,安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要阻止,见那男子弯下腰,按住友人耳侧,手下释放出浅浅的紫光,然后是代表生命系的淡绿柔光。
“嗯……”小莎不适地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双目瞪到最大,“欧……欧斯佩尼奥叔叔!”
“小丫头,你太乱来了。”绝美的人儿吐出的嗓音也如天籁,冰澈而清悦。
小莎瑟缩在被窝里:“还是被找到了啊。”随即探出头,环顾安杰等人,绽开欣喜的粲笑:“太好了,你们没事。”安杰手指欧斯佩尼奥:“小莎,这位是?”费艾三人听清了雇主刚刚喊的名字,面无人色:“无、无面之王!?”天哪!他们竟然见到了此地的领主,八王中最强的一位!
安杰一呆,在他的想象中,无面之王应该名副其实——没有脸才对,怎料生得如此之美。欧斯佩尼奥漾起一个微笑,令他惊人的美貌更加灿烂:“这些人是谁?”
“他们是我的朋友,多亏他们我才能脱险。”小莎强调,虽然她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一并带去我的城堡吧,由哈玛盖斯招待。”
“舅舅来了!?”小莎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将自己裹成一团,抖抖抖,“那……那外公有没有说什么?”看她怕成这样,安杰暗暗皱眉,心想魔皇不知有多么凶神恶煞。
到这一刻,他再猜不出友人的身份,就是傻瓜。
“吾主没来。”欧斯佩尼奥摇头。小莎既如释重负,又不禁失望。安杰轻拍她的背:“要喝水吗?你到底好了没?花没长出来。”深渊领主偏着绝丽的眸看他,姿态懒洋洋而妖媚:“我只是应急处理一下,死不了就好。”
“你怎么能这么说!”安杰愤慨地指责,狄烈多三人为他捏了把冷汗。
“没关系的,安杰,我会自然痊愈。”小莎安抚,看向其他人,诚恳地邀请,“大家也一起去好不好?让我谢谢你们。”
“你真是公主啊。”依芬妮还愣愣的样子。狄烈多挠着头笑了:“哎呀呀,这下到老了就有故事炫耀了。”费艾递出一块淡黄色的水晶:“给。”
“啊!”小莎惊喜万分,接过此行的目标紧贴住胸口,只觉所有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迫不及待想给那个最严厉的亲人瞧,她连声问:“外公呢?外公在哪?”
“他啊。”欧斯佩尼奥想了想,“大概去拍卖会了。”
※※※
“那个小兔崽子!”
黑曜城最大的商港里,艳丽的女船长大发雷霆之威,用力踩踏的高跟鞋几乎要磨穿坚硬的石板,“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诱拐比他还小的女孩,还是跟人家跑,没出息!”
呃,重点有偏差吧。假装卖力干活的船员们疑惑地互看,却听得上司的老公悠然笑道:“他拐人家的闺女回来才麻烦,多一张嘴吃饭。”
恶魔!这家伙绝对是恶魔!小叔失踪,他居然还能想到金钱问题!平常就被这个会计剥削的贫苦大众交换着悲愤的目光,暗自祈祷安杰别回来了,远远的去过好日子。
这时,三名气质不凡的男子分开人群直直走过来,每个都是非常耀眼出众的型,最特别的是中间一人,矇着银丝眼罩似乎不能视物,一头银发行走间光芒万千,闪得旁边的女士们两眼冒心。而左边的金发少年神采飞扬,右边的灰袍青年气度沉稳,也不可小觑。
亚朵冷眼看着他们走近,维加默默走到她身旁。
“幸会,亚朵·辛卡德夫人,维加·辛卡德先生。”出乎两人意料,竟是那盲眼男子交涉,彬彬有礼的态度让人油然升起好感。亚朵却不客气地顶回去:“你们有什么事?”
“打扰了。”洛德依然谦和地笑着,打开一张折叠起来的卡片,小莎的形象栩栩如生地浮现,迪罗和弗克没有漏看夫妻俩细微的表情变化,“我们是这孩子的家人,请问你们有见过吗?”
“见过。”亚朵直言不讳,“她溜到我的船上,还拐走我弟弟,我们正想请教她跑哪儿去了。”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虽然料到主君不会乖乖被他们逮住,扑空还是令他们大失所望。
“各位尊姓大名?可否告知那女孩离家的原因?毕竟我们的弟弟也牵连在内。”维加挂着温和的笑脸索取情报,他嘴上不关心,心下着实担忧小叔的安危。洛德微一迟疑,报出自己等人的名字,苦笑道:“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陛下为何离开奥法之眼。”
长老们平时深居简出,但在各领域都是响当当的杰出之辈,亚朵和维加见多识广当然听过,对方又明明白白说出“陛下”二字,当下暗叹安杰真是结交了一个大人物。
“那么,这位莎娜陛下会去什么地方,你们总比我们清楚吧。”即使面对的是名人显要,女船长的姿态仍是一点也不低。迪罗插口:“她确实是中途下船的?”
“这只有天晓得,之前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进来。”亚朵大方地指指货艇,“你们可以搜。”长老们局促地对视,他们都是礼貌之人,如何做得出这种事。弗克胸口的徽章突然发光,按着聆听了一会儿,他脸色沉肃地垂下手:“大长老说魁尔他们在万变之境遇到了麻烦,要我们把陛下的事交给领主们,回去帮忙。”
“他自己不可以联络领主吗!”迪罗暴躁地喊道。洛德左右为难。
“除了梦游的无面之王和尚未複原的嗜血之王,其他领主都来这儿参加五百年一度的聚会了,这种场合他们的部下联系不上。”弗克有条不紊地解释,同时叹息所有的事怎么都挤到一块儿发生。
“没办法了,两位,我们有急事必须赶回去,不知能否拜托你们出席这次的拍卖会,请诸位领主出面找回陛下?”明白轻重缓急,洛德只得压下私情,恳切地央求。
“至少给个证明吧,不然我们还不被分尸。”身为商人,能参加那样大型的拍卖会固然高兴,但是亚朵还没天真到以为能安然无恙地出来。领主耶!杀人不眨眼,砍人不偿命的大恶魔!
“我留下!”迪罗不由分说地表态,双手抱胸的模样像个赌气的小男孩,“洛德你也别走,那老头就爱大惊小怪。我才不信温梨和魁尔两个会摆不平,真的那样,我们回去也没用!”弗克的心思精细得多:“恐怕变故不单单出现在桑塔塔一带,大长老才要我们都回去坐镇。”迪罗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正确。维加忽而举起手:“那位小姐你们认识吗?”
三人顺着他的食指看去,一同变色。一个身穿白色连身裙装的女郎款款走来,年约二十多岁,一双清灵剔透的大眼却有少女的感觉,眉间一缕婉约的轻愁为她增添了楚楚动人的风姿,整个人就像一朵沾着露水的清纯百合,胸前垂挂着一颗心脏形状的蓝色结晶。
十来个肩披纹十字白披风的红袍人簇拥着她,神态恭谨。
“真难得,她也来了。”迪罗喃喃道。亚朵好奇地问:“她是谁?”
“这裏的领主夫人。”
领主夫人!?那不就是……嗜血之王的老婆!夫妻俩目瞪口呆。
“没想到在这裏见到长老们。”长发轻挽,气质一如小少女的女郎吐出黄莺出谷般的柔美嗓音。洛德三人肃然还礼:“您也是,邱玲夫人。”
“别叫我夫人了。”邱玲浅浅一笑,温婉雅致,“我们一起去会场吧?”
“是这样的……”洛德带着不忍说明前因后果,心知眼前的人很需要支持,因为这位领主夫人,并不是恶魔,而是出生于地球的人类。
果然邱玲唇畔的笑意渗入几许失落:“既然如此,三位长老快回去吧,我会告诉他们这件事,不用为我担心,有拉菲陪着我呢。”她的善解人意更令洛德心酸,瞥了一眼那颗项坠:她丈夫陪着她?一块心脏石?
气氛正有些僵硬,邱玲的视线定在他身后。
洛德等人一齐转过头,这回,震惊得呼吸不稳。
玄黑色长衣,暗红色的线绣在下摆点缀出古典的图案,搭配血色额冠显得诡艳而妖异,容色清冷,线条优美的唇紧抿,漆黑如夜的发瀑一丝不乱地披在颈后,衬得耳下精致的银十字耳坠宛如深冬夜空闪耀的星辰。
白发垂肩,头戴蕾丝头箍的清秀女仆如影随形,举止优雅却带有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红宝石似的瞳眸也沉静得不含人气。
“魔……魔皇陛下。”洛德的低喃使爆炸的余波也扩散到亚朵和维加脸上。
“洛德,迪罗,弗克。”魔皇开口道,语调是法师特有的舒缓轻柔,充满了韵律感。
连同最心高气傲的迪罗,三人一齐恭恭敬敬地行礼,这位陛下值得他们这么做。
“你们是安杰·梅隆的姐姐和姐夫吧?”席恩看向夫妻俩,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照面的刹那,他感到一丝违和感,细察又没有异样,只得暂时搁置,“他和我外孙女在雪岩城,我的养子应该找到他们了。”
松了口气的不止亚朵和维加,还有洛德三人。
迎上邱玲略带复杂的眼神,席恩看了看她胸口的恶魔之心:“拉菲格还没醒?”
“两年前就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影像了。”邱玲绽开幸福的笑靥。点点头,席恩轻碰心脏石微温的表面。
“他的心情还不够稳定。”短短的慰问后,他收回手,“不适合同格蕾茵丝见面。”
清澈的眼眸闪过赤|裸裸的恨意,邱玲抬起头:“拉菲会杀了那个女人!”恶狠狠的声线,让人有被咬住脖子的窒息。
亚朵不禁佩服她的胆量,因为众所周知,餍魔之王格蕾茵丝是魔皇的床伴,而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子竟敢当着他的面要砍要杀。
三位长老却清楚内情:对部下之间的争斗,席恩是素来不闻不问的。
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示意那些红袍守衞护送邱玲离开。
“对了,阳他们要回来了。”临走前,邱玲扔下一句。她口中的“阳”,是曾经和她一样被召唤来的同学之一。
席恩牵起嘴角,却殊无笑意:“我知道,等这边的事了结,我会去找她们。”
确认了内心的忧惧,邱玲转身离去。她虽嫁给嗜血之王,成为魔皇派的一员,和站在神明一方的同学们也有旧情,急着去提个醒。
明了她的小花招,席恩并不在意,环顾剩下的人。
“我去拍卖会,你们同行吗?”
※※※
来到精致幻美得不可思议的地下拍卖场,人类们很快|感到后悔。
恶魔的聚会,不是他们该涉足的啊!
灵魂雕琢的花、众神使徒的骸骨、用药变异的合成生物、内脏作成的料理和婴儿干尸……种种血腥而残忍的收藏一一展示,令人不忍卒睹。尽管也有诸如太古法器、高等魔具之类的正常物品,心肠最软的洛德教授还是首先告退,接着是见识过又无利可图的商人夫妻——恶魔是以物换物,而非货币购买。
无动于衷的魔皇捧书阅览。弗克有样学样,翻了几页展览品手册后,问道:“陛下,成魔的滋味如何?”
闻言,本想去照顾友人的迪罗停下脚步。
银眸不带感情地扫来:“我没有魔化。”身旁的机关女仆为他的杯子倒满自携的水果茶,因为这个大厅里,只提供鲜血和美酒。
“不是的,那个……”不善言辞的言灵系教授情急下有点结巴,“我是说,身为人类公敌。”越听越骇然,迪罗暗暗向僚友打手势,要他闭嘴别找死。弗克却不惊慌,从短暂的相处,各种渠道,他了解到这位魔皇虽狠毒寡绝,却是个极为自制清明的人,决不会因一时的不快诉诸武力,甚至还给每个交往过的对象一种非常随和好说话的印象。
“呵。”低沉如耳语的笑声逸出唇,席恩一手支颊,袖管上的红色纹路如同血液流淌,淡然而简短的叙述不含任何感情成分,“小时候就立志,到意识到时,已经没感觉了。”
“可有后悔?”
“不。”顿了顿,席恩侧首打量他。弗克被他瞧得怪不自在。
运气真重要啊。从两位教授身上,席恩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师们。小莎和他的际遇,差别岂有一个“大”字能形容,与他的孪生弟弟倒是有的一拼。
台上的异常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鲜艳的毛皮衬垫上,摆放着一只造型古雅的高脚酒杯,纯黑的不明金属上盘踞着一头暗金色的骨龙,伸展的双翼环抱住杯身,头部旁雕刻着一个细小精美的纹章:一朵绽放的白菊和一把曲柄镰刀。负责解说的恶魔匆忙翻着羊皮纸,因为上面没有关于这件展品的说明。
“我要那个。”甜美娇慵的女声,带着魔魅的蛊惑,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包括几位男性领主,都忍不住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纤纤素手伸出垂荡的纱帘,细腻、柔美、莹润如玉,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光滑圆润,半透明的宛如宝石。只是一只手,就美得勾魂夺魄,令人急于一睹隐藏在薄纱后的绝色佳人。
魔皇眸光一闪,喝完茶站起,目的既已达成,就没必要久留了。
几乎在同时,包厢的门打开,长长的裙裾逶迤而下,流泻出醉人的芬芳,魅魔女王婀娜多姿地靠着门,妩媚的眼扫过黑衣男子,秋波暗送,那只金杯放在唇畔,刻意倾斜45度角。
看出她的暗示,席恩大步上前。
“我的陛下。”得意地笑开,使无数恶魔和人类男子疯狂的柔荑勾上了被黑天鹅绒布料包裹的肩膀,格蕾茵丝吐气如兰,“今晚,我要你陪我。”
话音刚落,两人影踪不见。
构装生物不动声色地收拾餐具,仿佛没看见。两位教授对望一眼后,也耸耸肩当作没有一男一女存在过。
他们去做什么?大人都心知肚明,好孩子不要问。
※※※
黑色的丝绸床单上,美艳的女领主翻了个身,交叠的双手托着形状完美的下颌,笑吟吟地凝视背对自己,坐在床沿穿靴子的主君,用歌唱般的语调道:
“灭神禁具之一,‘哭泣骸骨的神樽’,一旦倒置,会不断流出‘断魂的残酒’,为世间带来无尽的死亡——主子,你在收集这些有趣的东西?”
“你认识?”不意外地回首,法师平静的神情像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听说的!”格蕾茵丝断然否定,开玩笑,她才不会承认自己神代就活着了,年龄是女性最大的秘密。席恩也不戳穿,掏出一只扁扁的六角形盒子:“破灭之灯。”
打开盒盖,一枚玫瑰胸针在黎明的昏暗光线中闪烁着蔷薇色的光芒。本能地感到其中蕴涵的强大诱惑力,格蕾茵丝双目一亮。
“罪欲之花。”纤细白皙的手指合上潘多拉之盒,淡漠平稳的男声在残留着暧昧气息的卧室里回荡,“若不是我去的时候还没开花,花都就变成第二座索多玛城了。”
在地球做过一段时间的假神甫,魔皇对《圣经》的内容烂熟于心。
而伊莎贝拉也没料错,友人的确不是为了专程探望她。
格蕾茵丝呵呵笑道:“听起来很有意思,你为什么多管闲事?”席恩对酒杯施加凝冰封印,变小后塞进腰包,冷冷地道,“伊莎贝拉在那儿,不行!”
啧了咋舌,青葱玉指爬上他的背,调情地勾画。
“人类的小丫头到底还是勾了你的心吗?或者——”伏上他的背,先是麻痹地轻咬他柔软敏感的耳垂,然后冷不防咬住他的颈侧,触电般的震颤让她确认了血族少女的影响依然强烈,主君并未变心。
“格蕾茵丝。”压低的嗓音透出浓浓的警告意味。
“是是。”笑眯眯地躺回去,柔媚的鬈发覆盖住不着片缕的娇躯,“破灭之灯是放在奥法之眼?似乎是针对你哪,我的陛下,你打算如何还击?”
席恩奇道:“你不知道创造这些法器的人?”格蕾茵丝不文雅地咬牙:“我那时侯还没出生!”
“出生了。”某个男人压根不懂得顾及美女的面子。
换作别人,餍魔之王早就把他踢出房外了,可是她没本事赶眼前这个,只得忍字头上一把刀。
“……好吧,但我确实不清楚。”言下夹杂着切齿声。
审视她片刻,席恩别开眼:“那我去问惹出这件事的人。”
※※※
艾斯嘉大陆·北港希望角——
林立的桅杆犹如冬日树叶落尽的森林,映着蓝天碧海。浓郁的海风强劲地吹拂,海鸥沙哑的叫声不绝于耳。一艘三桅大船缓缓靠岸,木板放下,一男一女手牵手下船。
男子清秀白净,略带稚气的五官宛如少女,乌发在脑后一束,晶紫的瞳美得惊人,身穿双排扣的皮革外衣,肩上随意围了件斗篷;女子看似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奇怪的鸭舌帽,黑发剪得短短的,穿着小厮的衣裳,肤色晒得微黑,中性秀雅的容貌很有些雌雄难辨。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密。
“大姐,小阳,你们一路走好啊~~~”相反,船上一片悲声。
紫眸青年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还会回来的。”黑发少女微笑提醒:“他们又叫你大姐哦。”轰!火药库爆炸,两人醒目的外形和气势凌厉的大骂引来不少观瞻。
“史列兰,我们回来了。”轻抚略有隆起的小腹,杨阳浮起感伤之情,环视久违的风景,深深叹息,“希望这次小雷能原谅我。”
握着她的手一紧,抬头对上一张写满紧张的脸,杨阳发自肺腑地笑了,回握他:“别担心,即使他不原谅,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说好了哦。”诺因闷闷地道,他本是火暴脾气、任性自我、不顺心就拔剑砍人的类型,然而不被接受的情伤和长达九年的蹉跎磨平了他的性子;对这个外表温和内在固执的爱人,也实在没有办法。
“嗯。”温柔笑应,杨阳翻了个白眼,拍拍肚子,“我们孩子都有了耶!”
诺因嘿嘿傻笑,印证了恋爱中的男人都是傻瓜。
“昭霆她们来了吗?”杨阳四下搜寻,蓦地噤声,双眼惊骇地瞪大,定格于不远处的身影。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只有他身边的空气好像不一样,割裂出一块独属的空间,透明的气流拂动他夜色的长发和黑天鹅绒长袍,淡透的银眸冷冷睇来,特别在她的腹部停顿了一瞬。
“十年不见了。”醇厚优美的男低音,清冷而有韵味。
“席席席恩!”反射性地闪到丈夫身后,只露出一对眼睛,杨阳警戒地瞪他,横举法杖护衞尚未出世的孩子,“你又想干什么?”诺因更是第一时间抽出神剑艾留申。
视若无睹他们不友好的态度,魔皇淡淡道出来意:“我对暗黑神小弟弟没兴趣,我有话问你们。”
“我们和你没话好谈!”诺因一口拒绝。
“由不得你们。”
“阳……啊——又是你这个变态!”拔高的女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接连出现的人们却加剧了双方的敌意。
一个身穿奇装异服,气质活泼的棕发女郎;由俊逸的青年陪同,手提竹篮的秀美少女;还有一个和诺因长相酷似,银蓝色秀发的清秀女子和一个高大英气的军装男子。
“哥哥……”银发女子想靠近,被兄长喝住:“莉莉安娜,别过来!雷瑟克,抓住她!”
“可恶,如果那臭小子在——”棕发女郎握紧拳头,那少女动作娴熟地拦住她:“小霆,别冲动。”俊逸青年护住她俩,白金色短发下的苍蓝眸子一霎不霎地注视敌人,小声道:“菲莉西亚和维烈就快到了,先看看情况,他不像要和我们打架。”
说曹操曹操到,从另一边赶来的两人使周围的温度降到冰点,魔皇始终无表情的俊颜微微扭曲,薄唇牵起轻蔑的笑痕,封印了火焰的冰瞳射出令人生畏的寒光。
清俊尔雅的白衣青年与他对视,一手将比他更愤怒的主君推到后面,视线有半晌落在死敌背后的构装生物脸上,他不会忘记就是这个女人一力打烂了上百艘战舰,把魔界破坏得千疮百孔。
“我答应了基连,不杀你。”席恩柔声道,柔和得悚人。维烈的声音是相反的冷硬:“你不配提父亲的名字。”
看透他的心理活动,魔皇轻声一笑,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接着,他全身一震:“席恩!”
褚色长衣的俊朗青年远远奔来,打成辫子的棕发飞舞。魔界宰相身后黑发紫眸,和诺因一模一样的女郎吃惊地转过头:“肖恩师父,你怎么来了!”
“来接杨阳和诺因啊。”喘了会儿粗气,溢满喜悦的琥珀色眸子直直凝望孪生兄长,“席恩,我终于找到你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想见的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不自觉涌出和维加夫妇相似的感慨,席恩不再废话,魔力的文字在心中酝酿。
施完法的瞬间,已经引来许多观众的一群人从原地消失。
※※※
“还是没赶上。”
懊恼地趴在电脑桌上,邱玲凝视专注设计程序的友人,犹如出水芙蓉般清艳的丽容,孤意在眉,寒意在睫,充满了距离感。
她忽然发现:她们这些后代中,属这个朋友最像那位祖先。
冰宿推了推银框眼睛,纤细灵活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用淡淡的语气道:“如果席恩是去找他们麻烦,你及时通知,也不过是让他们明白着死罢了。”
唉,连口气都好像。邱玲由衷感叹,担忧地问道:“你说席恩找他们干嘛?”
“情报太少,无法分析。”
拜托!你不是机器人!尽管和眼前的人有十多年的交情,邱玲有时候还是受不了她冷冰冰的脾气。
“咦,玲姨来了?”一个穿小学制服,脸蛋极其俊美的男孩奔进来,把书包一放,抱住母亲亲了两记,再一视同仁地在她脸上印了两个响吻,挥着小手往外跑,“我去买菜,今晚在我家吃吧。”
“到对面买三客盒饭就行。”按住鼠标,冰宿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拜托~~妈咪,今天是我生日耶,爹地一定会来的,而且还有客人。”一脸无奈地说完,小大人模样的男孩拎着钱包奔出房间。目送他小小的背影,邱玲满心羡慕:“时雨真可爱。”
她也想有个孩子,可是丈夫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给她。
冰宿冷哼:“将来也会是个小狐狸。”属于男性,修长有力的大手抚上她茶色的秀发,然后是在耳边低喃,清冽迷人的男中音:“大狐狸是谁?”
“明知故问!”仰头瞪视丈夫,冰宿习惯性地讥刺,“还是老狐狸。”
“你太伤我的心了,冰宿。”
突然出现的男子年约三十上下,脸上略有风尘之色,却不掩容姿的出众,当灰白的旅行者斗篷褪下,露出一袭笔挺的黑色军装,统治者的魄人风范也随之展露,月光般淡雅的金发与刚刚跑出去的男孩一模一样,瞳色却是纯粹如冰雪的蓝。
他肩上还趴着一只黑猫,以优雅的动作跳下,接受女主人亲昵的抚触:“暮,最近好吗?”
“去了很多地方。”回应的是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待会儿罗兰会说给你听。”
“邱玲小姐,慢坐。”罗兰微笑。看着他历经岁月洗涤不变的笑容,不停流动着时间沙的沙漏项链,没有生命迹象的高挑躯体,邱玲感到一股隽永的悲凉在心底泛开。
她和拉菲还有重聚的一天,这家人却只有有限的相处时光。
※※※
视野变换,首先入目的是一张精致的镂金橡木书桌,上面摆放着绘有蓝百合花纹的白色细瓷杯,纯正的手磨咖啡散发着香气,旁边还有两三样点心和一个小巧雅致的银壶。桌子左侧一字排开两列书架,厚重的古籍一直堆到天花板。另一侧是搭配着暖色墙板的壁炉,金色的魔法火焰欢快地跳跃,将整个客厅染成一片温馨的橙黄色。
杨阳呆呆坐在复古的沙发椅上,瞥见手织羊毛地毯上或坐或躺的朋友们,表妹昭霆还挂在水晶吊灯上哇哇叫——她的待遇似乎最好。
对面靠桌的位置,一个端着托盘的少女满脸和她不相上下的惊讶之色,直到此地的主人朝她投以询问的目光。
“啊,魔皇陛下!”少女情不自禁地挺直背,脸颊浮起崇拜的红晕,“您回来了,客人们需要茶水吗?我再去准备。”
“不用,你是弗克的助手吧?”
“是,我叫迪莉亚!”听到偶像认得自己,少女兴奋得双眼灿灿放光。检视了一遍确定食物没问题,席恩点点头:“你先下去,暂时别让人来打扰我。”迪莉亚应了声,刚跨出两步,杨阳叫道:“等一下,席恩,你把维烈弄哪儿去了?”
“厕所里。”魔皇解气地轻哼。杨阳哑口无言。
这家伙袍子下面绝对有条恶魔尾巴啊啊啊~~~
砰!某扇门打开,脸色铁青的魔界宰相出现在女儿同情的注目中,他刚才就掉在马桶上头,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这还要感谢席恩引进地球的高新设备——浴缸和马桶,而不是蹲着嗯嗯的……
“魔皇陛下太厉害了。”迪莉亚打心底钦佩,是啊,这么精确的微控力,实非常人能办到。
“席恩,你——”维烈气得头顶冒烟,他温吞的性格说不出粗话。
“肖恩呢,又被你弄哪儿去了?”昭霆一边荡秋千一边质问。席恩在木雕精美的高背椅坐下,悠闲地端起咖啡啜饮:“世界的不知名角落。”
“……”
杨阳再次肯定:这男人的本性一定超级恶劣!
诺因跳起来骂道:“老僵尸,当年哈玛盖斯没宰了你真是老天不长眼,现在你又想怎么样?”席恩眯起眼掩饰动摇,养子受制于血咒而差点杀死他的过去是他们共有的心伤,此刻被人撕破刚结痂的疤,如何不痛?
迪莉亚冷觑了眼这个无礼之徒,转身离开房间。除非是外界人,否则奥法之眼会让所有对魔皇口出狂言的人亲身体验“法师不是好惹的”这一真理。
“诺因。”杨阳也觉丈夫过分了,拉拉他。虽然他们不知情,但当初生命女神是用了卑鄙手段。何况要说老天不开眼,这裏每个都是,没有一个手上不曾染血……
“全部坐下。”相当于“律令·震慑”的命令取得压倒性效果,指示下仆以闪电般的速度欺近黑发少女,拔出佩剑漠风横在她的颈项前,席恩冷笑,“不想宰相之女的脑袋被我割下来,就乖乖不要动。当然,你们可以把她的头再按回去。”料定就算杨阳是不死之身的魔族,诺因等人也不敢试。
呜呜呜,为什么碰上他我都是人质的命?杨阳无语泪千行。
“你们是不是解开了【黄昏之岛】的封印?”席恩单刀直入,没头没脑的问题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杨阳和诺因面面相觑,眼里是相同的惊异。
“那个……不是大陆吗?”和丈夫一起航海旅行的杨阳吞了口口水,亏她还以为自己成了哥伦布第二。诺因感觉耳熟地喃喃片刻,大叫出声:“啊!莫非是《失落的禁章》上记载的——”席恩颇为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毛毛躁躁,肚裏还有些墨水。
“就是这个。”
“那是什么?”昭霆好奇地嚷嚷,她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言行却没有半点成熟的迹象。
“我也只看过几张不知所云的片断,那本书不全,大半被烧了。”好歹是亲亲老婆的表妹,诺因给了几分面子,衝着席恩吼道,“好放人了,老僵尸!”
魔皇充耳不闻,平静自若地道:“神代末年,吾辈中有一位惊才卓绝的大法师,参与了【灭神计划】,创造出六件威力强大的禁器,但是计划发动前夕,她被卷入一桩政治阴谋,囚禁于……”
“我们没空听你讲历史。”维烈语气不善地打断,沉声威胁,“快放了杨阳,不然我也叫菲亚斯他们进来,杀光你的徒子徒孙。”
“等等,维烈,是我们解开了封印,理应听他说完。”杨阳劝道,她的父亲每次碰到席恩就像起化学反应一样性情大变,无礼又暴虐。维烈窒了窒,强词夺理:“即使如此,也是他们法师之间的斗争。”
“就是嘛。”昭霆大力赞同,只差没摇旗呐喊,“阳你和诺因又不是故意的,他凭什么怪你们?要我说,他是现世报,让他和那个法师拼得你死我活,我们乐得看好戏。”她直觉敏锐,抓住了对方来兴师问罪的真正缘由。
席恩没有说出若非他回收及时,那些重现人世的魔具会造成多大的灾难,反而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些人振振有词推卸责任的丑态。
“你们俩给我闭嘴!”被他戏谑而冰冷的视线看得一阵羞惭,杨阳定了定神,诚恳地道,“席恩,你继续说。”
“囚禁的地点就是黄昏之岛。”冰眸迸裂,流露出一丝热切,“你们有见到蕾诺雅前辈吗?”杨阳和诺因愕然:“蕾诺雅?”
“蕾诺雅·瓦伦丝,吾辈中第一位突破十二段,达到神级的大法师,被誉为【魔道女王】,【最接近神的人】。”魔皇此时的眼神只能用“狂热”形容,看得众人怪悚的。昭霆一个激灵,叫道:“你说魔道女王,难道她是女的吗?”席恩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当然是女的。”
在场的女士振奋地互望:同胞为她们争光啊!
“那她和你谁厉害?”轩风故作天真地问,实则探听虚实。吉西安和雷瑟克却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色。
答案不言自明:是席恩。蕾诺雅只是最接近神,席恩却是成为了超越神的存在。
“她的天资应该超过我,被困时才28岁。”言下甚是叹惋。
“哈,还不承认呢,男人就是死要面子。”误会了他的意思,昭霆嘘道,“我等着她把你扁成猪头。”席恩不屑理她。杨阳兴致勃勃地问道:“其他还有谁?月是神级的法师吗?”
“月前辈没有到十三段,但他以另一种方法实现了永生,又对魔阵和时空系法术有独到的研究,成就也相当出色。”在昭霆恼怒的瞪视下拿起一块香草饼干塞进嘴裏,席恩故意慢吞吞地嚼啊嚼,馋死她,“神级法师是指有一个或几个领域达到十三段的法师,历史上除了蕾诺雅前辈,就只有寥寥数位。不过,这只是大概的分类。在法师的较量中,等级不是决胜的绝对要素。”
“还在臭美。”受到饥饿的催化,昭霆的怨气更重。维烈看了看女儿脖子上的利剑,也越来越焦躁。偏偏当事人还没事人般,与行凶者热烈讨论起来:“神代法师的总体素质和魔导历相比如何?我对魔导历比较了解,记得那时侯有【隐贤者】达拉、【金辉之钥】凡·尼尔笛斯洛克、【真夜之镰】艾德里恩、【位面旅行者】雅克·罗比安、【红夜法师】瑞维恩、【水之圣女】艾蜜莉这些着名的法师,有的还魔武双修,他们水平怎么样?”
“只有达拉和罗比安够格。位面旅行者也许现在还活着,他是不老不死者。金辉之钥是个镀金的跳梁小丑。艾德里恩是暗黑骑士,不是法师。红夜法师和水之圣女的下场你知道了,艾蜜莉圣职者不算数,拉菲格是很不错的,但他也没到十三段。”
“那大黑暗时代呢?东方学舍可是人才辈出啊。长老们是神子神女不算数的话,那些老师总是真材实料吧。还有没登记在案的隐士……”
喂喂喂,他们开学术研讨会了?诺因等人听得连连翻白眼。席恩眸色一暗:“我是暗月出生,东方学舍的整体力量比我们强,但是精英比不上我们。”
暗月?啥米东西?包括有【会走路的图书馆】之称的诺因在内,众人都没听过这个名词。杨阳猜测是叛逆法师的大本营,眼前的人一看就是黑袍。
“不过真正的最强者是在空白势力,【魔女】依维拉和【不朽之君王】布拉得·墨,他们是我的老师。”席恩淡淡地道,坚固的冰镜完全掩盖了内心活动。昭霆早已憋得不耐烦,闻言立马开骂:“难怪你这么嚣张,老不死!还嫉妒肖恩,明明运气好得没命!”杨阳却从宿命的另一半那儿得知他哥哥的老师们都是混帐王八蛋,抹抹汗不敢再问下去。
拜强者为师,未必是好运啊。
至于大黑暗时代之后的创世历即现代,魔法式微,能人凋零,才会在这位即使放到古代也能横扫无敌的魔皇陛下重新崛起后,只能望而兴叹。
这样说起来……某些历史学家分析得没错,古世历末期魔族的破坏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想到这裏,身为魔界宰相女儿的杨阳不禁深深愧然。
判断昭霆只会搅局,席恩对她施了个定身加沉默,然后道:“言归正题,你们没见到蕾诺雅前辈?”诺因咋舌:“那座岛就像幽灵一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魔力探测和指南针全不能用,是阳骑着小姆去查勘,我再用雷劈她投下的铁棒,它才不动了。但我们还是靠近不了,真够邪门的。”
“原来如此。”席恩略一思忖,“据说黄昏之岛在次元的夹缝中,坐标不断变动,是【白银王】路比埃用蕾诺雅前辈自身的魔力困住她的永恒囚牢。你们那么误打误撞,可能唤醒了她的意识。”
“那她逃出来了?”杨阳感到良心刺痛,“对不起,是我们的错。”轩风安慰道:“小阳,那位蕾诺雅法师又不是罪人,你们放她出来,也不算坏事啊。”
“对啊,那女人是犯了什么法,让你巴巴抓我们来盘问?”和妻子不同,诺因丝毫不以为愧。
“只是问问,你们可以走了。”席恩下逐客令。众人眼中顿时迸出火花。
搞什么!当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阳想起一件事,茅塞顿开:“难道说,那位大法师创造的禁器也一并出世了?那……那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昭霆和维烈的怒气值这才略微降低。
“没有。”
再次爆满,“我们走,杨阳。”维烈用异能设下空间断层,隔开凶器。
虽然手中的次元之刃能轻松划开这道薄薄的障壁,格兰妮却秉持主子不张扬的良好风格,依旧一动不动。
“不行,一定出事了。”坚定地对父亲摇摇头,杨阳转向对面的人,“抱歉,请告诉我详细经过。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席恩毫不领情:“你帮不上忙。”杨阳咬了咬牙:“那至少让我留下!我有责任看到这件事平安结束!”
魔皇注视她半晌,颌首答应了她的请求。
※※※
艳阳高照,鸟群飞过晴朗的蓝天。
身下是松软的土地,延伸开去的手脚可以感觉出刚萌芽的嫩草,带着甘甜花香的和煦微风轻抚脸颊。
在这几乎能够融化身心的氛围里,棕发青年却沮丧地叹气,抬起右臂盖住眼。
又错过了,不,是被扔出来了。
十年……比浑浑噩噩的千年更沉重的数字压下,他一时喘不过气来。
养女和友人的面容清晰浮现,他有个回去的地方;身为一缕游魂,也许他更应该去冥界和情人重聚,可是……
心像缺了一个大洞,怎么也填不满。
千年前,在他不知道的黑暗角落,他的双胞胎哥哥一直在追逐他,直到以那样狠绝的方式划下无法弥补的裂痕。
千年后,在化为执念的恨意被点醒、消散以前,席恩的双眼依然只看着他,爱恨皆然,而如今,是他被抛弃了。
‘肖恩,你是……没错的。误会的是我,因为误会做出那些事的也是我,但是,我不后悔。’
‘曾经,我恨不得杀了你,让你堕落,明白我所受的苦,明白我是什么感受,但今后,我只想和你再无瓜葛,不要看到你。’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不是能轻易遗忘吗?你不是还有很多朋友吗?就算他们全死光了,你还可以找更多人来爱。你永远不会寂寞,永远不会珍惜,永远不会真正爱谁——亲爱的弟弟,我为我一句话让你变成这样道歉,是我自作自受,永别了。’
说不出的苦,一如干涸的泪腺。
身为最无辜的受害者,他本不该烦恼,然而他无法否认,他伤害了很多人。
他的哥哥,他的弟子,他的爱人……
席恩说,‘碎了的就是碎的。’所以他对维烈始终难以释怀,但是席恩……是不同的。
当一切的恩怨纠葛剥离后,只剩下那个唯一也是最初的愿望。
重新系起那条断裂的纽带,就像他们一起在母亲的子宫里时。
不可分割,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无论彼此的关系如何扭曲,无论对方都被自己伤得多么深。
如果席恩忘不了,不能原谅,那就由他来让他忘记。
追上去,这次换他追逐。
沉淀了决心的眼睁开,澄明无波,下一刻,浮上诧异之情。
咩咩的叫声传入耳中,肖恩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被一群雪白的绵羊包围了!
难道……难道席恩把他扔进羊圈里?
“你是谁?”
清脆稚嫩的女声,略带紧绷,透出一丝不明确的颤抖。肖恩坐起身,越过一头羊的背,看见了发问的人。
十四、五岁的女孩,拿着放牧用的鞭子,身上穿的却是黑色的巫师袍,尖顶宽沿的帽子下,洋红色的秀发在尾端打成卷儿,小巧精致的脸蛋上,表情十分古怪,似是失落,也似乎是释然。
“我还以为是个精灵跑进来睡觉了。”她露出属于法师的,高傲孤僻,嘲讽与自嘲并存的独特微笑。
“呃……这世上已经没有精灵了。”本能地感到这女孩不同寻常,肖恩搔搔头,不觉感染了她的笑容,“大概只有我哥哥一个,海精灵。”
女孩眯起眼,细细打量他的脸孔,忽而笑了,符合她外表,天真无心机的灿烂笑靥。
“你叫什么名字?”
“肖恩,肖恩·普多尔卡雷。”
“好,这些羊送给你了。”用鞭子指指他,女孩背转身离去。肖恩愣了两秒,喊道:“等等啊!你把羊送我干嘛?”
“因为我不需要了。”女孩回过头,帽檐下的眸幽冷深沉得不像个孩子,“送人也好,宰来吃也好,随便你。”
“我也要走!没空照料你的羊!”被那相似的眼神震惊,肖恩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向她。女孩皱着眉注视他接近,排斥意味浓厚地道:“你去哪里?”
再一次将她和另一个人重叠,青年只觉痛楚从心底蔓延到指尖,话语不受控制地吐出:“我……想要变强。”直到能和你并列。
“……这样啊,那么来吧,你资质相当不错,也许哪天我会有心情调|教你。”
再度笑了笑,女孩径自大步走远。
※※※
布局杂乱的花园里,开满了红色的郁金香、纯白的马蹄莲与紫罗兰,脚下的青草翠绿柔软,棚架上的葡萄果实累累。白色的岩壁前面,此地的主人正大肆抒发画瘾,展示何谓涂鸦版壁画。
安杰对这个光景摇摇头,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开。
来到无面之王的城堡已经三天了,狄烈多等人第二天就告辞离去,理由是天生穷命,不适应舒服日子。老实说,安杰对这种闲闲养蚊子的生活也过腻了。若非挂心友人,真想跟着跑路。
欧斯佩尼奥说小莎正在疗伤调节,他不好打扰,只得成天在有限的范围内闲逛。因为出了无面之王的寝宫,没准就会被哪个高阶恶魔逮去开膛破肚。
“安杰!”
捉弄的笑声在身后扬起,少年吓了一跳,转过身,喜出望外:“小莎!”
踩在一根树桩上,女孩咯咯笑着,双手背在后面握着法杖,晶灿的绿眸闪闪发光:“久等了。”
“你好了?”安杰欣喜地抱起她轻轻放下,摸摸她的头。
“别摸啦,你的习惯和舅舅好像。”小莎佯装不悦地嘟起嘴,左顾右盼,“费艾他们呢?”
“……回去了。”
“什么!太不够意思了!人家还想招待他们!”这回小莎是真的生气。安杰干咳两声:“他们叫你伤好后去看他们,会送礼物给你。”小莎这才略略消气,牵着他的手跳了跳:“舅舅说要见你哦,我先去准备午茶,你慢点过来。”
第一天龙神有和外甥女的恩人们见面,但是他一见小莎,就变了脸色,抱着她直冲内室,所以安杰连他的模样也没瞧清楚。
微笑目送友人,安杰看向欧斯佩尼奥所在的位置,本想邀请他一块儿去喝茶,见他画得起劲,不便打扰,就慢慢踱过去。
转了会儿找不到友人所说的茶会地点,少年正想大声呼唤,迎面走来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十八、九岁年纪,精雕细琢的五官,眉目间流露出坚毅的气质,举手投足却如暖风般慰贴自然,形成一种特别的魅力。前额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来,丝丝缕缕近于乌黑的深褐。
浅蓝的眼眸轻弯,上扬的唇角温柔似水,柔和得可以融化人心:
“我是小莎的舅舅,你就是安杰?”
※※※
龙神哈玛盖斯,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最坚定的支持者,晨光女神卡塔瑞亚的兄长,帝国元帅,恶魔军统领,常任国事顾问,驻艾斯嘉大陆特使,商盟参事官,是魔皇的养子兼亲信,重臣之最,翻译了《古今魔法系统梳理》和《能量大统一学说》两部巨着,对现代文明产生深远的影响,主持设立法师总公会,本身也魔力精深,被公认为仅次于魔皇的强者。
电光火石的一瞬,安杰脑中闪过以前在《名人录》上看的内容,张大嘴合不拢来。
在西琉斯,席恩的画像雕塑多到铺天盖地,尽管他为了隐居方便严格禁止,但十二年前,做过摄政王的他立下许多军功政绩,被民众感恩戴德,长相人尽皆知,根本杜绝不了。倒是哈玛盖斯,当时的身份是个不起眼的侍从,声明大噪后,国民对不上号,凭想象把他描绘成一头巨大威武的龙,而人身也是高大魁梧,活像战神再世,最夸张的是胡子像钢针一样根根翘起,魔皇陛下还每每踩住他的龙背摆POSS,事实上席恩从没骑过养子。
所以安杰万万没想到,真正的龙神是这样一个温文和蔼,精致的面容还残留着些许青涩的年轻人。体型虽匀称结实,却和剽悍粗壮丝毫挂不上鈎。灰色针织背心、白衬衫、米色休闲裤和球鞋的打扮,优雅闲散中透出一股书卷气,是个让人一眼就萌生好感的青年。
“啊……我、我是。”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收起乱七八糟的感想,安杰急忙鞠躬行礼。哈玛盖斯轻柔地扶起,拉着他走向小径深处:“别客气,你是小莎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那个,元帅阁下……”
“哈哈,我的元帅头衔早被卡雅抢走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哈玛盖斯清朗愉快的笑声完全不会让人不自在。安杰不禁放松下来,也回以笑容:“好的,哈玛盖斯。”
“你今年几岁?小莎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真高兴你愿意和她做伴。”
“我今年十二岁,呃,我跟她说是十三岁……”安杰详细叙述了与友人结识以来的经过,突然注意到两人走的路程太长了,这花园没那么大,“这个……哈玛盖斯,小莎呢?”龙神笑道:“那丫头设了迷宫,存心要你好找。”
“真是。”这才恍然大悟,安杰苦笑了一下。
“不过她是为了做一顿能让你赞好的大餐,你知道,小莎的料理水平有点——”未免他误会,哈玛盖斯连忙解释。安杰莞尔:“她是做得不太好吃。”
“是恶魔味觉的关系。其实小莎很努力,从三岁起,她就立志要让主人……也就是她外公称赞她,有时候都到了我看不下去的地步。”哈玛盖斯唇畔的笑意渗入几缕无奈,眼底浮起深浓的情感,温暖而隽永,“主人是个不挑食,但口味极刁的人,他自己又做得比谁都好吃,连我辛辛苦苦在烹饪班学的厨艺,也从没得过他一句表扬,何况小莎。”安杰认真听着,忍不住问出憋了数日的问题:“魔皇很凶吗?”
换作别的场合,这句话足以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但是在哈玛盖斯身边,安杰就是有一种决不会被怪罪,可以和他畅谈心裏话的感觉。
让人联想起清泉的蓝眸微微弯起,荡开轻浅却久久不散的涟漪,脉脉如流水,润物细无声。
“主人一点也不凶。”失笑的神情,隐含叹息,“但他确实很冷漠、很不近人情,才会伤了小莎的心。不过,这是因为他在感触方面有些……扭曲、麻木,不是真的没感情。对我们这些孩子,都是真心相待的。”
“这样啊。”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评语,还是来自魔皇的亲近之人,安杰感到非常新奇,也放下了心头的大石,问起另一个刚冒出来的疑问,“哈玛盖斯,你为什么叫他‘主人’?席恩陛下不是你的养父吗?”哈玛盖斯回忆地笑了:“我小时侯是叫他父亲的,后来缔结了主仆契约,当然改口叫主人了。”
“哦。”安杰暗自奇怪为什么要订那种契约,闻到一股怪味,带着强烈的刺|激性,连打几个喷嚏。
“莎娜,你又用大蒜煮咖啡了。”哈玛盖斯不意外地叹气。安杰听得差点晕过去。小莎站在椅子上往芝麻饼挤沙拉,一脸坚持己见:“这样比较好吃嘛!”
这一刻,安杰由衷佩服能把小莎做的料理吃下肚的席恩。
两侧的槐树将枝桠伸向半空,形成一个翠绿的遮阳伞,串串风铃在叶间舞动,发出悦耳的清音。用树根变形出来的桌椅还有年轮似的纹路,古朴典雅。虽然食物不怎么美味,但是席间洋溢的和乐气氛足以弥补这小小的遗憾。
少年咬了一口画着笑脸的烤芝麻饼,又辛又辣,因为放了芥末,再看看姜汁蛋糕和苦杏仁松饼,唉,他还是专注讲话吧:“小莎,是哈玛盖斯治好了你?”正在喝洋葱拌牛奶的女孩用力点头:“嗯!舅舅说那两朵花是我的感应器官,一生只长一次,他能让它们重生,但我的体质不同于一般的鲁米恩迪尔,没有也不要紧,有了反而危险,就索性切掉,关闭了这个部位。”
“原来如此,你现在看起来更像人了。”安杰并不排斥友人耳侧的花苞,不过内心还是更喜欢她人类的样子。小莎绽开甜甜的笑容。哈玛盖斯沉静地喝完自己的麻辣红茶,温言道:“莎娜,主人在奥法之眼,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安杰也去,你的姐姐和姐夫已经和主人见过面,被邀请成为天空之城的常客了。”安杰一口三明治哽在喉咙里,咳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脸如土色:“天哪!他们居然敲诈到魔皇头上!小莎,拜托你说两句好话,别让你外公把他们推上断头台!”
“外公只会用诅咒魔法折磨得那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不会那么便宜了结。”装作不懂,小莎说出更令安杰如坠冰窖的话。哈玛盖斯啼笑皆非地敲敲她,安慰道:“不用担心,这次是莎娜不对,带你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又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只要别太过分,无论多少要求主人都会满足。”
就是怕他们得寸进尺啊!安杰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向上天祈祷他赶到天空之城之前,那两个吸血鬼还没呜呼哀哉。
※※※
透明而悠远的苍蓝发丝在水中飘摇,魔力最盛的满月之刻,饱和的力量化为震荡三千世界的水之波纹,在遥远的始源之海掀起千层浪。
元素躁动不安。沉眠的意识微微皱眉,用思波传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危险近了……无数声音唱和着,融合成急切的洪流:吾王啊——
冷静的意志不为所动:危险?什么危险?
近了……我们不能呼唤它的名字,请小心……
哗啦!水里的人直起腰,丝丝水流沿着如瀑长发滑落,泛开阵阵涟漪,白皙优美的手指拨开垂面的发,露出一张冰霜般清凛的容颜,深沉浩瀚的湛蓝眸子,如水生花一般润泽的淡色薄唇。
“库克……”喃喃念着八百个高等元素精灵用生命换来的半个名字,魔法神听见了低级灵的哭叫,和强大能量体拼尽全力的呼喊,下达不容违抗的旨意,“够了,这样就行。”
不是无名之辈,就有办法对付。
自然灵们渐渐平静下来,遥遥传来殷切的嘱咐:吾王,小心……
无处不在的初能量凝聚了水元素,化作漫天碎散的晶屑,落在他身上。拖着沉重的袍子,他走出放置神体的魔力池,在身后留下长长的晶莹水纹。
昂起头,水滴从下垂的纤长双耳抖落,清隽优雅的侧脸被魔法光辉勾勒出银色的边线。
明确了有极具威胁性的强敌潜伏,魔皇也没有乱了阵脚,他的一生坎坷险阻没少过,敌人更是从来不缺。
胸口传出比以往更难受的窒闷,像有个热源激荡着界元之锁,他挥动法杖乌洛诺斯之影,在水面投下一个浮荡的满月。银光破碎,一条绿影飞出,准确地攀住他湿润的鬓发,顺着颈项一路往上,爬到头顶发出欢喜的细细叫声。
“小家伙。”低咳的唇泛起一丝轻浅却温和的笑意,抬起手把它抓下来,“跨神域旅行是很危险的。”
化身成绿色小章鱼的异界兽神在他掌心挣扎,可怜兮兮地叫着。席恩拨弄它断裂的前足,沉吟道:“抱歉,支配之权杖要支撑欧塞的神识,兰修斯砍断的脚也无法再生,不过——”
话音未落,水波荡漾,室内空无一人。
听到轻微的响动,正在帮大胃王表妹做夜宵的杨阳转头一看,吓得掉了锅盖。
法师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披散而下的发|浪犹如清澈的水流,蜿蜒在同样浸得湿透的蓝色天鹅绒长袍上,雕琢出大理石雕像般完美无瑕的身躯,有着珍珠质感的肌肤隐约透光,碎玉似的水珠勾出精致的下颌。
“你你你……”毕竟十年不见,杨阳开始认不出敌人这个相貌,连退数步才想起,惊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问,“席恩?”他突然跑出来干什么?洗好澡准备吃她?那也该把她丢水里吧。
纤细修长、宛如象牙雕刻的手伸向她,挟裹着无声的魄力和惊悚的效果。
“救命啊——”随着凄厉的惨叫,杨阳异能大爆发,火舌暴涨,厨具叮叮咚咚全部飞起来,又在下一个呼吸,安然无恙地落回原处,而席恩也抓住了他的目标。见他竟然要脱下自己的戒指,杨阳惊怒下忘了害怕,死命推搡他:“走开!这是诺因送我的!”
“谁要这个。”嗤之以鼻,席恩拔下她小指上的精金戒指,给宠物套上。柔和的金光亮起,光滑的切面慢慢有肉色凸出。看到这奇异的景象,杨阳拍拍胸,惊魂稍定:“咦,这不是小绿吗?”
“嗯。”新足长成后,席恩跪下让小章鱼自己趴趴走,“来,试试看。”杨阳跟着蹲下来,瞅着小绿欢快地跳来跳去,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心跳这才趋于缓和。
“后来没见到它,我还以为它被你做烤章鱼了。”
“才没有!”瞪了她一眼,席恩用海精灵特有的剔透嗓音道,“我送它回家。还有,不要叫它的名字,名字带有约束力。”杨阳哦了一声,还是搞不清状况。确定没异常后,席恩脱下福音之戒递还给她,特地解释让她放尊重点:“它是另一个多元宇宙的神,神代时被错误地召唤过来,兰修斯砍下它一只脚,现在我用贺加斯的力量补回去。”
杨阳终于恍然大悟,释怀后,也不禁埋怨:“你刚刚可以好好说啊,我又不会那么小气,何必用抢的。”这男人前世一定是土匪,还是连“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这句经典台词都不肯说的哑巴大盗。
席恩不吭声,自管自和宠物交流着旁人听不见的话。杨阳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再和这个明显有语言障碍的家伙勾通。却不料他起身走向灶台,用她揉好的面粉做各种形状口味的动物和花草饼干。
张着嘴巴从头看到尾,杨阳还反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只见对方将一部分烤好的饼干冷却后倒进一只绘有五芒星封印阵的丝绸小袋子,系上缎带,尾端绕过小章鱼的大头打了个结:“带回去吃。”
直到小绿跳进水盆不见了,杨阳才托着下巴回过神,讷讷说不出话,因为太震惊了。魔皇洗干净手,指指剩下的饼干,示意给她。
“啊……谢谢。”杨阳受宠若惊,也很欣喜感动:这是否友好的表示?
“我用了你的面粉。”现场报答。
切!实在受不了,杨阳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席恩顺势解开附有隔音的结界,回到云中塔。
“好好吃哦!不亚于死小鬼!”吃惯丈夫做的美食,昭霆也对当晚的夜宵赞叹有三,“阳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杨阳干咳,见诺因和维烈都吃下了饼干,才坏心地公布真相:“席恩做的。”
寂静,长久的冻结后,接二连三的悲嚎响起。
※※※
次日清晨,换回人类身体的魔皇接到风精灵的警告,接着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冲进来。几个穿着法师袍的学生慌忙跟在后面:“对不起,陛下,我们的法术无法对她起作用,门口的盾衞者也——”
“不关你们的事,她是孕育了协调神的神母,普通的魔法对她无效。”席恩静静放下羽毛笔,淡漠地问,“严昭霆,你怎么了?”棕发女郎抬起冷汗涔涔的脸庞,一手扶着门板,用虚弱的音量骂道:“你这混蛋,对我们下毒!”
“昭霆!”杨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她的情况比友人更糟,腹痛如绞,干呕不止,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更令她饱受煎熬的是生怕胎儿受影响的忧惧,但她的头脑还清醒,不像同样倒下的其他人都一口咬定是这个人搞的鬼。
他没必要采取这种手段。
学生们对为人和气有礼的她还颇有好感,纷纷伸手相扶。杨阳眨着眼,勉力看清走近的模糊身影,喘着粗气道:“难道……那个大法师……”
“不是魔法。”按住她额头的大手放出侦测和解离的绿光,然后是治愈的白色光芒。杨阳顿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上下,赶走了所有的不适,“——是病毒。”
“病毒!?”听到这个不属于法术范畴的词汇,杨阳愕然。昭霆压根不信:“什么病毒!你放的毒才是!昨晚不是送饼干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闭嘴啦,少说两句又不会死!”踹了她一脚,杨阳硬着头皮央求,“席恩,你能不能救救她?”魔皇冷冷一笑:“不用救,再过一会儿,她身上的神力会自动分解那点小小的毒。”杨阳和昭霆都松了口气。
“主人!”黑曜石铺成的长廊尽头,龙神大步走来,他的外貌比两个少女记忆里成熟太多,一时没认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文静秀气的少年。
“外面的人都倒下了。”哈玛盖斯神色惶急,“他们中的不是毒,安杰在他们的血液里发现异样成分,但是没有更精密的道具测不出。源头是水,病发时间从昨天到今天不等。”
席恩挥手指示呆站在一旁的学生:“传令下去,现在起整个奥法之眼不许喝一口水,吃一口食物,只准吃自己造出来的。”
“外公!”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小女孩从窗户跳进房间,握着法杖奔向他,“七口水井我都净化过了,没问题,相信我!”
“取活水,隔夜的东西还是不准动。”瞥了她一眼,席恩改口。学生们大声应是,四下分散传达紧急命令。
“怎么回事?”见事态严峻,杨阳又是困惑又是焦急,“我们也帮忙治疗吧,我可以用福音之戒。”席恩摇摇头。哈玛盖斯代替他解释:“杨阳小姐,病人这么多,你没多久就会累垮了。而且你是混乱神的神女,使用协调神的神器会受到痛苦惩罚。”杨阳和昭霆死死瞪视他:“你是哈玛盖斯!”老天,他吃什么长的?龙有长这么快的吗?想十年前还是个可爱的正太。
在场唯一的正太紧张地注视席恩,原因无他,他的亲人们可能也被卷入这场瘟疫了。
“哈玛盖斯,叫基连来。”席恩转瞬有了决断。这件事背后的黑手十有八九是魔族,若是艾斯嘉的毒药,非得在上游倒几车才够,瞒不过长老会。而解铃还需系铃人,比起他一次性治好,拿到解药无疑省力得多。
※※※
“这不是病毒,是一种通过机器指令生效的微分子机械,能够破坏胃肠、红白细胞和骨髓造血组织,被感染的人最多三天就会死掉。虽然可以中止指令,但是不尽快动手术,病人还是会死,而从时间和量上来看——”
平稳叙述的温润男声一顿,抬起的秀长黑眸,令人想到无边无际的宇宙。
而和他对视的银瞳,就如同无数星辰的凝聚,闪耀着冰冷又炽热的光芒。
心照不宣,席恩转向在座的长老,不在的都去照看学生了。这次奥法之眼受害严重,老师还好,大多习惯吃贮藏的干粮,直接凝水喝;但学生们年纪轻,比较注重口腹之欲,到餐厅吃或叫外卖,然后无一例外地倒下。那些传令的学生因为是自发连夜值班,幸免于难。
陪同挚友前来的首代魔王优·希亚脸色阴郁,这件事闹得如此之大,想善了也没办法,那群小王八蛋!
相比之下,基连就显得事不关己。他虽是个护短之人,但对象只限于儿子,维烈既与此事无关,就随友人怎么处理。把犯人吊起来痛打也好,对摩耶以牙还牙也好,请便。
言灵系教授弗克以沉重的语气道:“嫌疑犯有三个,到这裏来联谊的机械大学学生,已经看管起来。奥法之眼是用井水,投毒只能从内部,而这种毒——”
“肯定不是他们研发出来的!”特地留下的炼金术教授魁萨斯怒吼,“我去过那边好几次了,他们要做出这什么见鬼的分子机械,起码要好几百年!说吧,你们两位,要如何交代?”
“治外法权取消。”基连轻飘飘丢出一句,悠闲地啜饮苹果茶。连求情的话也没能出口,优气得七窍生烟,不过他好歹是历经淬炼的,深吸一口气后,就平静下来:“至少审问一下。”变化系教授温梨冷笑:“审问?人都没了还审问什么!”她班上都是体质较弱的女生,所以在场数她最气愤忧心。
“我抓回来了。”席恩出声。教授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大为畅快。
“但是她们无法消除指令。”话锋一转,席恩扫视众人绝望的眼神,定在友人脸上,“我想基连可以。不过,就如他所言,来不及了。”附魔学教授欧威尔克制杀人的冲动,咬牙道:“没有特效药吗?比如再生水那样。”
“科学不是魔法。”即使处在强烈的杀气包围中,上任魔界宰相仍是保持一贯的镇定,“像这种体内细胞器官损伤,根本不可能靠吃药打针治好。”听到魔法二字,众长老的视线都集中到上首,心知肚明:眼下只有靠这位才能度过难关。
问题是,全城的人……就算以席恩的实力,也会元气大伤吧。何况还有个神代大法师虎视眈眈,随时会暗中发难。
咔嚓,打开的门后出现心灵系教授洛德疲惫的身影,和念力系教授迪罗激愤的面容。
“有二十三个学生死了。”低沉的声音宛如丧钟,敲得教授们耳鸣嗡嗡,“他们都是很有资质的孩子。”
扶住几乎垮掉的僚友,迪罗狠狠瞪着两名魔族,对另一个人道:“温梨,去看看你班上的学生,夏蒂……快不行了。”面无人色地站起,变化系教授跑出会议室。炼金术导师微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我无话可说。”优深深一叹。长桌中央的立体地图荡开一圈圈光波,将天空之城各处的景象投射在黑石壁面上,那情景只要有点良知,任何人都不忍卒睹。
小莎从两位教授旁边窜过,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大|波浪卷发蓬乱不堪,裙子也沾满了斑斑血迹,直直奔向席恩,哭得稀里哗啦:“外公……外公……好多小孩子死了,还有他们的妈妈,呜呜呜呜……”
“你还小,才会受到他人的感情影响。”冷淡地说完,席恩伸出手想调节她的精神。小莎一把抓住,眼泪流得更凶:“不是的!求求你,外公,我知道你能帮他们!”
“魔皇陛下——”挣开友人的扶持,洛德跪倒在地,深深低下头,“求求您!我知道,目前不该做此要求,可是……”
“陛下!”所有的教授都站了起来。哈玛盖斯不发一语,他也不忍心,但在他的心目中,席恩始终是第一位,若养父不肯,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被当作救世主期待乞求,席恩一点也不兴奋得意,唯一的感想是:有必要搞成这样子吗?
就不能多花点时间弄清楚原因?如果还有更深的阴谋,救了这次,照样会有第二、第三次。甚至他中暗算,他们连个指望都没有!
看向友人,暗示他出来说句话。基连耸耸肩,表示你的家务事我不插手。
摇摇头,耳下的秘银十字架随之荡漾,看不见的涟漪扩散,透过空间,与现世重叠。
魔法神的领域·绝对领空。
有着金属质感的银光向四面八方蔓延,融入水源,包裹住每个病人,迅速抽离有害物质,治愈受损的机能,丝丝黑气涌出。一些青色的光团飞进口鼻,使停止呼吸的身躯重获生机。数不清的黑蛇扭绞汇聚,在法师手中化为比夜色更晦暗的黑球。
掂了掂手上沉重的黑色球体,咽下如鲠在喉的不适,席恩注视负责看押的弗克教授:“该把嫌犯交出来了吧。”
※※※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两方人马泾渭分明地坐着,就连站立的犯人,也分成两边。
维烈既痛心,又担忧:“伍菲,菲欧莉娜,你们……”
雷之幽鬼嘟着小嘴,偷瞪三名穿着橙黄色制服的男生,显然以为他们手脚不利索连累了自己。见她如此无药可救,杨阳真想建议父亲别管她们,让席恩毙了省心。
“主人,您的身体——”压根不关心这场结果注定的审判,哈玛盖斯只盯着养父。
“没事。”附体状态能够调用的神力有限,又受法则制约,加上心脏的位置有把界元之锁,席恩确实很不舒服,却仍不愿示弱。
小莎孝心地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席恩面无表情地喝着。昭霆胆寒地瞪视他,因为那惨绿的液面,竟然露出一截蜥蜴尾巴,还漂着蟾蜍的眼珠子!
“治咳嗽的!”注意到她的目光,小莎声明。
治癌症我也不喝!昭霆几欲作呕。轩风也感觉反胃地捂住嘴。杨阳惊艳地端详小莎。
见教授们都等着自己开庭,席恩便道:“为什么做这种事?”他是问那三个学生。
“还用问,当然是给你好看!”伍菲抢先喊,姿态一如既往的刁蛮,“优叔叔和这个假冒维烈叔叔的大坏蛋怕了你,我们可不怕!你会耍点戏法又怎么样,指令你破解得了吗?告诉你,还有很多炸弹呢!要不是大陆架高震动炮搬不过来,我们早就轰平你这座小岛了!”
嚓!格兰妮用大拇指活动剑鞘,总是漠然的表情被战意取代。作为对付魔界而被特别强化的人形兵器,她可容不得魔族在眼前放肆。伍菲和菲欧莉娜打了个哆嗦,她们可没忘记这个强悍的女仆当年的恐怖表现。但是心高气傲的魔民受不了挫折,在艾斯嘉长期作威作福的快意如麻药般无法戒掉,一致认定是席恩盗取了魔界的机密资料做出了这样一个超强的机器人,他本身并没什么了不起。
“都没用了。”席恩实话实说。治疗的同时,他对整个天空之城进行了搜索,想看看有没有人搞鬼,却意外发现了漏网之鱼。
本来不认识的东西,看到也会忽略,但席恩是驾御了所有的魔法元素,它们会自动反馈异物。命令大地精灵分解那些金属制品,魔法神还允许她们用现成的材料立碑纪念自己的功绩。
“谁信你!”两人信心十足。基连按键在大屏幕展开全息影像,上面有三十六个红点闪烁:“这是十分钟以前。”再按了按,一片空白:“现在的。”
菲欧莉娜露出噎到的表情。伍菲怒气冲冲地向维烈告状:“维烈哥哥你看他!”闻言,连好脾气的魔界宰相也不禁瞪大眼:她要他对他的父亲怎么样?
“叛徒!”菲欧莉娜愤怒地指责。杨阳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和她对质:“请问你们做出这种事,是接受了谁的命令?如果不是,你们凭什么骂我爷爷是叛徒?”菲欧莉娜语塞。
“请交给我处置吧。”吉西安叹道,他这个现任魔王当得很无奈啊,“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覆。”教授们还没反对,席恩和基连齐声道:
“基连给我了。”
“我给席恩了。”
“父亲!”双重刺|激下,维烈坐不住了。他也觉伍菲和菲欧莉娜的行为太过分,但是厌恶的敌人和敬爱的父亲站一条线,这让他纤细的感性受到莫大伤害。明白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复杂,杨阳寄予同情。
伍菲声势大振,扑向一向溺爱自己的大哥使出缠功:“就是嘛,就是嘛,他算老几,维烈哥哥你忍他够久了,快把他赶走,还有那个女人,你才是我们公认的王……”
“哦,维烈你要推翻我吗?”基连饶富兴趣地笑了,笑得孙女腿脚打战,孝顺儿子脸色发青,拼命摇头表示决无二心。伍菲和菲欧莉娜不知情由,还帮他打气:“别怕,我们一起上!”维烈掩面无语。
“基连,我想毙了她们。”优彻底改变主意,决心亲手处决不肖后辈。基连已经腻味地打起电脑:“想清楚了再动手,别事后面对他们的父母舌头打结。”优无力地垂下头。
一直没开口的哈玛盖斯温声道:“这样吧,将她们交给领主矫正,死活不限,各位看如何?”交给深渊领主?太解气了!教授们首先赞同。基连和优不表态。席恩看够了闹剧,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不行!”别人还没话说,他维烈决计不答应,转向基连,“父亲,伍菲和菲欧莉娜是有错,但也不该由这个人渣处决,我会负责教育好她们,叫她们向这裏的人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人命是你赔得起的吗?”群情激愤,温梨第一个站起,气到眼角含泪,握拳的手指节泛白,“我的学生死了十六个!要不是魔皇陛下,她们就死了!你赔?城里死了那么多妇女婴儿,你赔?好啊,你自杀!”
“他一个人的命还不够赔呢!”迪罗恶声道。洛德沉静的语气包含了最大的怒意:“维烈宰相,你们过去做了什么,都随着时间淡化了,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让我鄙视你!”更多的教授沉默着,因为他们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骂脏话。
维烈被批斗得头也抬不起来。伍菲和菲欧莉娜却不知道反省两个字怎么写,依旧理直气壮,一个嗤鼻:“什么嘛,你们这群蝼蚁。”另一个冷哼:“听他们叫,一会儿全杀了。”这回,终于有人破口大骂。
“格兰妮。”
一眨眼,世界安静了。构装生物拖着打晕的两人离去,通知领主们来认领。
“还有四个共犯,我也一并送过去了?”席恩礼貌性地征询友人的意见。基连点点头。维烈忍耐着注视这一幕,优摇头叹息,吉西安默默祈祷。
“她刚才说……城里?”被遗忘的角落,响起一个声音,那三名学生惊疑不定地互看。席恩眯起眼:“你们又是干嘛?”
“您是魔皇陛下?”一个学生站出来,无惧地直视他,眼里喷出怒火,映着嘴角的冷笑,“法师的守护神?”
“没听过。”席恩冷冷否决。三人噎了一下。
“那、那您总是帮他们撑腰的吧!”重整旗鼓,先前发话的学生指着长老们。另一人附和:“刚刚我们也看到了,没有你,他们根本讨不回公道。”众人默认这个事实,包括对席恩厌恶有加的几人。
“只要有你在,天空之城就永远是法师称王!”最后一个学生憋红脸,神情充满怨毒,“我们原先还抱着希望,听说你是个乐于接受新知识的君主,可是这十年来,我们的报告书在台上堆到发臭,预算却逐年减少;许多成就被魔机大学抢走,功劳记在他们头上;写信给你,你每封都退回,说什么不可用!”
席恩嗯了一声:“送到我这儿的设计图,只有六样过关。”三人怒道:“就是这个!”洛德急急澄清:“不是的,魔皇陛下,学生们送上来的信,都是我们先过目后,再呈给您。”
“像情书就直接处理掉了,按照您的吩咐。”迪罗抹汗。大长老揪着胡子:“没意义的也……”
“大部分研究报告,是在我们这裏挡掉的。”平静地迎视学生们惊怒的瞪目,主持财政的弗克教授道,“有的不现实,有的太早,有的污染环境,有的资金不足。我承认,其中的审查也许有不当之处,但是不可否认,目前的主流是魔机——不是魔法,所以魔法大学的预算,也是少于魔机大学。”
“我们已经给你们提供了优渥的条件。”魁萨斯忍气道。温梨难得和他站一条线:“钱少就抱怨?我们当初哪来的预算,全是自己赚钱,连书都没地方买!你们现在呢?工具满大街有!”安杰心中强烈共鸣。
“什么……什么啊,你们事到如今说得好听!”原本满腔正义的三人发觉立场渐渐不稳,焦躁下提高嗓门。
“废话,因为你们没能让他们闭嘴。”席恩的轻蔑之意浓得满室皆闻,“只凭这么点人手本事就想吃下奥法之眼?愚蠢。还和无法掌控的敌人联手,自身又没有可利用的筹码,难怪只有跑腿弃卒的份。”三人被他训得一愣一愣。
喂,你是在教唆他们犯罪吗?是不是炫耀你当年占领东方学舍的恶迹啊?杨阳等人斜睨他。
“魔皇陛下,这件事非常恶质,我们必须调查清楚其他学生的心态,做出严肃处理。”弗克代表无所适从的同僚发言。席恩疲惫地靠着椅背,合上眼:“不必,就他们三个自作主张,搞得人心惶惶只会使裂痕扩大,知会校长,再调剂一下。”
“是。”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肯定,但没有人敢质疑,教授们一齐起身行最敬礼,“您好好休息。”
于是,【五月事件】低调地结束了。
机械大学的名誉得保,虚惊一场的民众接连数月都在猜测当天的瘟疫来自何方。恶魔是大家相处惯的,十多年来相安无事,没什么人怀疑,最后矛头多数集中于魔族和旧神。
※※※
一听到关门声,席恩就坐直身子,眼底流泻过一道冷光。
“长老们有问题?”哈玛盖斯立即会意,他的养父再累也不会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唯一的解释只有这个。
“不。”席恩拔下一根头发,在手里揉捏,“不过我确实感到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基连微微一笑:“你这裏有趣的事物真多。”
饱含魔力的丝线化为星星点点的蓝光,与大气交融,扩散至每个角落,席恩回以浅浅的笑容:“你要留下?”
不等基连回答,维烈大步离开客厅,样子就像个赌气的小孩。优目送他的背影叹气:“这孩子。”
“那个……爷爷,安慰安慰维烈吧。”杨阳双手合十拜托,“他看你和席恩关系好不爽啦。”
“为什么?”基连不解。杨阳硬着头皮答道:“因为你们很像。”饶是基连聪明绝顶,也无法理解她这句话里的关窍。反而是席恩对人心情感透彻得多,淡淡地道:“他讨厌我,不希望你我有牵扯。”
“幼稚!”
呜呜呜,维烈,我无能为力了。杨阳垂头丧气。
“我去!”昭霆仗义出头,被表姐眼明手快地捞住后领:“他正在气头上,你过去一加油添醋没准会做出冲动的事。”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昭霆瓮声瓮气地道:“不会的啦,我也知道那两个女人该罚。”简直视人命如草芥,可恶到连她都恨不得痛扁。
放手让她走,杨阳朝丈夫使了个眼色。诺因咧咧嘴:“我不去,他一定在疯婆子房里。”自从到了奥法之眼,菲莉西亚就闭门不出。她原想回下界寻找行踪不明的养父,不放心女儿的维烈好说歹说,用磨的让她点头多住几天。
“哥哥,我们应该和她见一次面。”莉莉安娜柔静地指出。
“你疯了!她抢过你的身体!”
“但是她终归是我们的母亲,事情也过去了。”
“没过去!我没忘!”诺因厉声道。孪生妹妹是他血脉相连的另一半,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母竟敢把主意动到她头上,叫他如何不怒?如何不记恨?雷瑟克也是相同的感受,不过在爱妻长久的游说下,多少有点松动,帮着劝了几句。就在这时,昭霆回来了:“啧,他们的房间反锁了,我敲门也不应。”
“他们两个看对眼了?”席恩顺理成章地问。事关儿子,基连也表现出关心。杨阳和诺因齐声大吼:“才没有!”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是维烈若和菲莉西亚在一起,他们俩就变成兄妹了。
“哦。”再次接过外孙女递上的爱心补药,席恩一边吹气,一边道,“宰相之女今年也三十多了吧,是大婶了。”
啪!杨阳听到脑神经断裂的声响。昭霆和轩风捂住嘴,发出奇怪的声音。
“那你呢!那你呢!老头子!”被触及女性最敏感的年龄问题,杨阳歇斯底里地叫道,“而且按照地球的算法,我才二十五!就算真的三十,也是阿姨不是大婶!”
“是啊是啊。”昭霆忙不迭地强调。轩风也声明:“女人二十五一支花哪。”
“叔叔阿姨们好。”小莎连忙打招呼。女士们嘴角抽搐地还礼。男士们的态度就好得多,诺因是因为被喊老,他的娃娃脸总被人看扁。其他人则是见色心喜,吉西安摸着下巴道:“好可爱的女孩。”轩风多少有些迁怒地投来一个冷眼:“怎么,你什么时候变箩莉控了?说起来对她妈妈也是。”
“没有没有!”被彻底妻管严的花|花|公|子急忙澄清。基连掏出一颗水果糖,笑容不符合他为人的亲切和蔼:“来,孩子,见面礼。”
“她暂不出借。”法师揪回被诱拐的外孙女。
“我不信你没研究过。”科学家继续引诱猎物。
“你的方法太粗暴了,她的再生系统尚未成熟,暂时不适合。”
“原来如此,那我等着。”
喂喂!杨阳等人惊骇地瞪视一个把外孙女当实验品的外公,和另一个要解剖朋友的外孙女的爷爷。
优暗暗苦笑。哈玛盖斯则是明着苦笑,将研磨好的草药慢慢过滤,泡了两大壶,淡而悠远的清雅香气,令人放松心神。
“哟,小龙。”接自己一杯时,首代魔王像聊家常般轻快地道,“上次你给的茶叶棒极了,还有没有?”
“有的,慢点给你。”龙神温和地笑道。杨阳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认识啊?”
“嗯,买五花肉的时候认识的,我们还在一个烹饪班上课。”
五花肉……烹饪班……杨阳等人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情景,只听得这两个还开始碎碎念,越吐越来劲:
“煮肉最辛苦了,稍微有点油的基连都挑出来扔掉,可纯精肉他又不喜欢,平常明明什么垃圾食品都吃。”
“主人也是啊,嘴巴刁得要命,一不合口味就推给我,别人做的他都全部吃掉。”
“他讨厌吃内脏和鱼却要我烧给他吃,要没有腥味,这都是功夫菜啊!”被养娇了。
“还要天天换花样,最近我江郎才尽,只能在香料上动脑筋。”被惯坏了。
“对了,最近乌萨在全市大减价。”
“真的吗!?不过……乌萨是因裘拉联邦的城市吧,在尼普亚斯大陆的,去买些南国水果也不错。”
他……他们是家庭主夫?众人听得傻眼。席恩和基连面面相觑,一同别开眼:“我自己烧。”“我自己买。”
“啊啊——别!基连,你的身体……!”
“主人,我不是抱怨,您千万别误会!”两人慌了手脚。
席恩轻哼,忽而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凝目。正觉得有趣的安杰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瑟缩,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魔免之人?”平缓吐出的声音带着特殊的韵律,振动室内的魔法元素,贯穿少年的身体,却没有从另一头出来,仿佛一个空洞。
“他叫安杰,我的朋友。”小莎高高举起手,满脸献宝,“是我发现他的,他完全不受我的法术影响哦。”席恩嗯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轩风好奇地问:“魔免之人就是不能学魔法的人?”面对艳光照人的女性,安杰腼腆地红了脸:“还感觉不到元素,魔法通常对我们效果也不太好。”
“有意思。”基连蠢蠢欲动。为免他再打未成年人的主意,杨阳赶紧临时找了个话题:“爷爷,魔法可以用科学解释吗?”
“嗯。”对孙女的知识普及同样重要,黑发宰相回过神,“魔法以科学的角度来说叫伏尔加能,是一种特定环境下由脑部高周波信号共振引发局部环境元素裂变产成的能量,在不同的地方使用魔法的方式各不相同。比如艾斯嘉这样的赤层状云星系内由于高分子元素含量极高施展魔法非常容易,而在地球上魔法元素含量较低施法很困难,所以魔法就是利用脑波控制能量的方法总称。”
“……”
杨阳眼冒金星,而昭霆的眼睛变成了蚊香形。
没发觉听众们已经走神了,科学家滔滔不绝地讲解:“这种力量也称为魔力,以玛那为单位计算,一立方米元素分子核裂变所产生的能量等于一玛那。玛那(Mana),整个世界均匀分佈的一种能量,基本上处于类似热平衡的状态。而当巫师重新配置时,为了恢复均衡,玛那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内就会造成移动。举个例子,全体温度都相等的水是不会流动的,但是将水装到壶里去煮,因为水产生了温度差,就会开始对流,产生犹如短暂摆脱重力影响的现象。这虽然是自然现象,猛一看却会以为很神奇,魔法就是这种原理的扩大。但认识到这一步,只是刚刚踏进这门技术的门槛,裏面还有很多差异分类,未经证实的理论……”
“等等、等等,爷爷。”杨阳满头大汗地赔笑,“既然如此,我们就改天再谈吧——啊,席恩,小绿也中毒了!昨天的饼干!”没料到她把矛头转向自己,专心听讲的席恩愣了愣:“我重做了一份给它。”
“那就好。”杨阳是真的松了口气,引起两个宇宙的神明对打就糟了。基连很不高兴孙女如此不上进。优打圆场:“阳还需要整理啊,她在这裏学的是另一套理论。”杨阳感激涕零地在心裏大喊优叔叔我爱你这类会让她老公嫉妒的话。
“也是。”基连认可了友人的说法。
“我去做饭!”夜长梦多,杨阳当下就想开溜。不是她不努力,实在是感性上无法将科学和魔法搅和在一起。昭霆早已用螃蟹步伐向门口迈进,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只怕表姐这个复制原体的祖父。
“学生会送饭来。”席恩不看场合的发言换来杨阳和昭霆的白眼。非常凑巧的,敲门声响,负责送餐的迪莉亚笑盈盈地推着小车进来:“魔皇陛下,今天客人比较多,我让厨房多做了几个小菜,不够再添。”
“哇——”食物战胜了恐惧,昭霆欢天喜地地扑过去。席恩心头一跳,只觉一股浓重的恶意在空气中发酵。
心灵透视的同时,他反射性地抽出法杖拉开一道防魔法力墙,险险隔开两人。
“你是什么东西!?”
这女孩,竟然是由正的物质和负的精神构成!
轰隆!能量的暴风撞塌了半堵墙壁,不顾自己满身伤痕,迪莉亚火速爬起,直接加持龙力术扛起一块大石作势欲丢。就在众人错愕的当口,走廊拐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魔皇陛下!”另一个迪莉亚浑身是血地出现,怀里抱着一面镜子,“这面传送镜,有古怪!”
对了,六禁器之一,分割灵魂的魔镜【拉鲁鲁拉】。
“化石为泥!”淡黄色的光芒一闪,石块顿时裂成无数细微的粉尘,由魔法神施展的超魔效果直逼瞬间风化,席恩攻势不停,一个油腻术让敌人倒下,架起力场栅栏困住,再把防魔法力墙压成半球形叠上,搞定。
迪莉亚已经用布将镜子包起,但谨慎起见,席恩还是命令构装生物去拿,扫视闻声赶来的人们,问道:“多少人看了镜子?”
“我……我不知道。”迪莉亚自己也是惊魂未定,加上身体莫名的虚弱,软倒在废墟里,虚汗淋漓。席恩一手按住她的前额,探测结果和他猜想的八九不离十,善恶两性被剥离了,而不够的物质部分就由元素补足。若强行重合,精神体一定会混乱,甚至崩溃;而处理得不好,肉体也会爆炸,棘手就棘手在这裏,这法器挺阴损的。
不过反过来推想,这是魔法造成的效果,只要解除魔法就行。
多余的元素会散离,原属一体的精神和肉体也不会互相伤害。
“律令·消除。”
简短的咒语从优美的薄唇吐出,包含着对自己的绝对自信。目睹这一幕,几个教授急切地喊道:“等一下,魔皇陛下!”
无声无息,没有华丽的闪光,也没有眩目的色彩,所有的律令魔法都是这么朴实有效。迪莉亚全身一颤,如梦初醒般睁大眼。与此同时,罩子里的另一个她再也不复存在。
“啊……没错,是这样。”言灵系的弗克教授首先想通关节。接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明白过来。
“感觉如何?”挥杖示意他们找出别的受害者如法炮制,席恩又暗示养子看住杨阳等人,免得她们不轻不重地乱来,惹出新的麻烦。
“头好晕……啊!”想起对方刚才的问题,迪莉亚放下揉着额角的手,叙述前因后果,“那面传送镜是厨房里的,我看菜色太多,先把盘子送过去,没想到一抬头,看到我自己的脸在冲我笑。”吓得她以为传说应验了。
奥法之眼的各个校区都有这种传送镜连接,另外的交通工具还有扫帚、浮盘、飞毯等。学生在的地方就有灵异故事,“镜子里的鱼”,“井里的女人脸”,“实验室乱爬的手”,“第十三格楼梯”,“墙上的血字”,“行走的独眼兽标本”和“消失的午餐盒”构成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谜。不过以席恩为首的教师们却知道大部分是真有其事,这裏的自然灵搞的恶作剧。还有的根本是小偷行窃,召唤系的凯奇教授为了训练学生的警觉性想出来的花样,没想到这群小笨蛋疑神疑鬼,还主动上供美食,让人哭笑不得。其中又属传送镜最为特殊,被勒令严格使用,因为镜中世界,是名为【里世界】,生活了许多奇特生物的异空间。
见她口齿清楚,思路正常,初步断定无碍,席恩命令弗克把她带下去做进一步的检查,拒绝了其他教授更换房间的建议,用【塑石术】重建墙壁,包括化成泥的那块,然后将注意力全数集中于战利品。
“这是什么啊?”昭霆迫不及待地问道,连道谢也没有一声。
“拉鲁鲁拉。”席恩神思不属地回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集齐了四件,心裏的困惑也越来越大:这些法器名为【灭神禁具】,但是就效果看,更像是以灭绝人类自身为目的。就比如这面魔镜,即使神明凑上去照,也不会有事。因为神是纯能量体,他们的意志就等于力量,除非这件法器的能值远大于他们,不然连个零头的恶念也剥不出来。
到底蕾诺雅前辈在想什么?
“我还啦啦队呢。”昭霆不悦地扁嘴,嘀咕,“就说这个谁懂?”杨阳沉吟:“应该是那个大法师的攻击。”基连拎着布幔的一角:“可以拉开吗?”席恩微一迟疑,却也明白不实际看一看,光是猜可能永远得不出答案。
“好吧,你们退开,不要照到镜子。”
杨阳等人听话地退到一边,前车可鉴,他们可不想剖成两半玩。确认他们的位置是死角,养子也做好了监督的准备,席恩张开各种防御魔法,不敢托大地伸出手,拉下了帘布。
平平无奇的镜面,光滑,清澈,映出他的身影:乌发黑袍,苍白俊秀的脸庞。这容颜是他人的,然而那冷漠决绝的袍色,沉静如永恒、深幽如死海的眼神,顽强不屈又毫无感情的双唇,绝对冰冷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却是独属于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胸口有一团不明显的污渍逐渐扩大,五根手指染着金黄色的神之血和心脏碎片,透胸而出!
从骨髓深处爆开撕心裂肺的剧痛,将他生生劈开,拉扯着长年冰封的神经。席恩不由得闷哼一声,牙齿将唇瓣咬出血印,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主人!?”看出情况不对,哈玛盖斯抢上前,耳边砰的一声,格兰妮手中的魔镜炸成千万片,爆炸产生的焚风刮向四面八方,他顶着这股巨浪前进,不祥的预感使他饱受煎熬。
杨阳等人因为在席恩设下的结界之外,除了视野不清,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见风停后,那个站得笔直的人踉跄了一步,仿佛被抽干力气般向前软倒,长发流泻下来,一丝丝如同黑夜纺织成的绸缎,轻柔地覆盖住黑袍下的身躯,勾勒出不甚明显的曲线……
等等,曲线!!!???
众人擦擦眼,定睛细看:依然细长深邃的冰色瞳眸,冷漠不减;形状优美而颜色淡薄的嘴唇如过去一般紧抿着,透出强韧的意志力;原本冷硬成熟的线条却变得柔和而稚嫩,小巧的脸蛋,顶多十四五岁,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宛如浸在冰水里的玉,浅浅散发出温润剔透的质感;裸|露的手腕不知不觉变得更加纤细,完全是女性的形态,十指细腻柔美、弱不禁风。
原本平坦的胸有了青涩柔软的隆起,高领下的纤长脖颈则是消去了喉结,似乎想站起,黑天鹅绒袍角起了一阵褶皱,一只雪白纤巧的赤足从脱落的短统靴、松垮垮的袜子里抽出来……几位狼女齐齐吞了口口水,天哪!对着魔皇大人意淫,实在会死于兴奋过度!
一时间,房里只有像是抽搐的呼吸声。
龙神呆站在养父身旁,彻底傻眼地喃喃:“主人?”
“是我。”清亮又冷澈的嗓音,比原来的声线高得多,席恩看着自己的双手,也呆滞了半秒,“这是怎么回事?”
“问你啊!”杨阳面红耳赤,她总算知道冰宿那冰山美人的气质从哪儿来的了——来自她的老祖宗!诺因心有戚戚焉地抚胸:“把男人变女人的镜子?”幸好他没照,不然……
“其实你也满适合的。”
“闭嘴!”
“不是变性啊。”有鑑于迪莉亚的例子,轩风纳闷:呜呜呜,她还是比较喜欢帅哥。席恩隐隐琢磨到原因,沉思不语。
“能变回来吗?”哈玛盖斯担心地问。席恩冷静地道:“应该可以,但我需要自我调理一下。”
“我帮你。”基连的居心众目昭昭。优斜睨他,无话可说。哈玛盖斯委婉地拒绝:“抱歉,基连先生,我想主人现在不太适合。”
“嗯,我先换件衣服。”理解错误的魔皇请友人稍等,他此刻都不能站起来,因为内衣变大了,虽然他无所谓形象,也不想在敌人面前出丑。
“没关系,直接脱|光。”
“不行!”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优、哈玛盖斯和小莎。可怜的女孩眼睁睁看见外公变外婆,已经大受刺|激。基西莉亚在镜子里叹气:继协调神之后,他又想剥光魔法神的衣裤吗?
席恩还没反应过来,养子一个横抱,将他托在臂弯里。感到怀中的人猛然一震,情不自禁地绷紧,哈玛盖斯心下黯然,一言不发地朝内室走去。格兰妮捡起鞋袜跟在后面,并关上门。
“真的没问题吗?”单膝跪在养父面前,龙神的表情掩不住忧色,“您的样子……”以往正好的靠背椅对现下的魔皇却显得宽敞高大,双脚还悬空。席恩也不适应脚碰不到地,足尖一点,另一只靴子也掉了下来。一阵沉默后,格兰妮自动去问门外的女生有没有带多余的鞋袜。
“看看,衣服全部要换新的。”数落。
“这是小问题。”
这是小问题!?那什么是大问题!龙神N次想揍养父一顿,把他奇怪的脑子揍清醒。
“除了月前辈,还是第一次碰到值得尊敬的对手。”低头,法师微笑。哈玛盖斯只觉他的笑容反常的阴晦,正焦虑不安,听到昭霆幸灾乐祸的嘲讽,冷冷叫回机关女仆:“格兰妮,别问她们讨。”说着,托起养父的右足,放在手上比对尺寸。席恩一怔,因为养子的手,竟然比他的脚还大。
再一次,他感到他的小龙成长了多少。
很久以前在肩膀上小小的重量,到紧随身后,慢慢蜕变成青年的少年,蓝眸或仰慕或担忧的目光始终如一,千年相处谈不上温情的记忆却是他唯一拥有的温暖,既不想舍弃,也不能遗忘。
“先穿卡雅的吧,我会帮你做一套应急。”
哈玛盖斯抬起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银瞳,不禁怔忡。自从那件事后,他们再没有靠得这么近,是他刻意的自省,即使陪伴,也让格兰妮跟随在侧。
他怕,怕再做出那样无法挽回的事。
就连他的年龄,也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成倍增长,力求心态的成熟,不再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
但裂痕是不会消失的了。
他们站在两边,都努力想跨过,可是……
右手又火辣辣地痛起来,一如当年穿透这具身体,被炽热的神之血灼伤时。哈玛盖斯呼吸急促,恨不得把这只手砍断,每当想起那时的情景,他都会有这样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地、极慢极慢地,伸出手。
像跨出艰难的一步,又像是想要触摸一个伤痕累累,差点被他亲手弄破的梦。
细滑的柔丝在指下流淌,他触到了温热的肉体,略快的心跳震荡着他的心,能够感到血液的流动、生命的鼓动,切实的感受稍稍驱散了惨痛和畏惧。颤抖着,他吐出胸口郁结的气息。
左胸传来轻柔却鲜明的触感,席恩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从不离身的护体结界加厚。随即,又在主人的默许下,慢慢恢复。让那只曾经索命的手,停在这个留有旧伤的部位。
“……疼吗?”小龙颤声道,问出迟了太久的话。
他永远忘不了血咒解开的一刻,看着自己染血的手,那刻骨铭心的悲怆狂怒,还有他意识到养父不会再呼唤他时,那彻底的绝望与心冷,绝望得令他想当场自绝,连复雠的念头都不曾有,只是匍匐在地,失神地反覆叫着那个人。
眼泪流进嘴裏,苦得麻痹。
有什么在心底碎裂。
一直包裹着的硬壳,从内到外一层层剥裂,露出了最柔软的里层所隐藏的东西。
那么长久的时光,无论多重的疾病痛苦,都不曾有谁探问过,甚至连他身体心口滴血的痛,也是他人的娱乐。
像一头没人要的野兽,只能独自舔伤,死不了是他命硬;而死了,就是世上又少个人,没人会在乎。
活在梦境的天堂和现实的炼狱中,他渐渐麻木无感,久了,连真心也分不出来。
他一直是这么活过来,直到这个有着纯净蓝眸的小龙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用关怀温暖的眼神凝视他。
问他疼不疼,问他冷不冷,问他好不好……
“不疼。”沙哑地,他回应,习惯性地否认。随即嗫嚅着,在漫长的沉默后,挤出微弱的低语:“忘了吧。”
“……!”泪水沿着脸颊滚落,哈玛盖斯很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他的养父本是那么绝烈的人,希望和好的弟弟,他拒绝;可以破镜重圆的爱情,他不要。
只因为不曾痊愈的伤,既成事实的“背叛”。
而现在他说:忘了吧……
“主人,主人,对不起。”紧紧抱住这个令他心碎的人,哈玛盖斯泣不成声,在心裏一遍又一遍起誓,决不再伤害他。
席恩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不由自主地发抖。这个早已寒暑不侵的身子,竟然像生了热病般,打着哆嗦,从指尖开始颤抖。湿意沁透了肩膀,火热的疼,一波波蔓延开去,浸到体内,仿佛要将心脏活生生剖成两半。
那么疼,疼成这样,好像养子一旦放开怀抱,他就再也不能支撑住活下来。
※※※
幸好魔镜拉鲁鲁拉是放在厨房里,只有几个厨娘和帮佣的学生照到,为害不大,很快就控制住。但是当教授们要向奥法之眼的主人汇报时,却无一例外地傻住。
长发如瀑,发丝下的面容宛如最精美的白玉雕塑,匠人细致地刻画出眉、眼、鼻、唇,然后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那双冰银色的眼眸是整个创作中最出色的部分,平静无波,却有光华若隐若现,仿佛蕴含了无限神秘的漩涡,将人吸进无边无际的星海。
黑色的长袍犹如没有月光的午夜,以法师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两手搁在雕琢精致的红木扶手上,刺绣着三叶草与黑玫瑰的银丝罩盖下,端坐的少女神情有几分冷艳,气度沉稳有力,扫视众人的视线淡定自若,就好像她是此地的主人,但……她不是啊。
“请问,您是魔皇陛下的妹妹吗?”温梨试探地问,不自觉使用了敬语,一来是因为那酷似的容貌,二来是感到熟悉的压迫感。
“他本人。”
媲美九级魔法“雷暴”的话炸得现场疮痍满目,人人灰头土脸。
“出了什么事?”弗克教授是最先回过神的,椅子上发亮的符文证实了这女孩的身份。席恩简述异变的经过,众人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这算是两败俱伤吗?可……结果也太惨烈了吧。
“您还好吗?”心灵系教授洛德关心地道。他不是通过寻常视觉看东西,而是使用特殊的法器,在他只有黑与白的世界中,席恩的气场明显弱了许多。魔法神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不要紧。”
在场的长老心裏都有个忧虑:既然镜子碎了,是不是代表永远变不回来了?但谁也不敢问,这样的事对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没人有胆子挫伤魔皇的自尊,更不忍心,一致认定是之前的治疗令席恩大耗精力,才会不敌蕾诺雅的暗算。当下,大长老岔开话题:“学院已经没事了,街上也恢复了秩序,市民的情绪很稳定,没有引起恐慌。”
“哦?”席恩微讶,“我还以为会集体逃难。”
因为大家都相信您会守护他们啊。众人心道。
“算了,把学生名册给我。”
负责保管相关资料的妮可教授用联络水晶向助手交代了几句,不一会儿,席恩手中就出现一本以银线文字标注的黑皮书,他默默翻着。余人则注视他还不及书三分之一高的小手,适应中……
突然,哗啦啦!从某一页掉出洪涝般的信件,转瞬淹没了魔皇陛下。龙神慌慌张张地收拾,长老们目瞪口呆。
“对……对不起,魔皇陛下。”妮可臊红脸。她的丈夫欧威尔尴尬地呛咳:“请原谅,这些孩子都非常仰慕您,平常被我们挡着,现在终于有机会——”
席恩面无表情地两指夹着头发里的信抽出来,断然道:“公布我的样子。”众人大惊:“不行啊,陛下!”这多丢脸。
“立刻。”
幻术系的爱琳老师叹着气离去,她做这种事最事半功倍,当然她会在解释方面做一些适当的修饰和润色,陛下我们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有三十一个新生。”好在接下来再没有暗藏的凶器,席恩很快看完。教授们神色凝重:“您是怀疑——”席恩摇头表示不确定:“如果是我,会从头开始进修。”
没错,在座都是法师,自然了解法师的思路。换作他们空白了那么久,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时代,也会赶紧学习,衔接知识。几位教授自告奋勇:“魔皇陛下,请由我们和那些学生接触吧。”
“先观察一下,以免打草惊蛇。”大长老提出折中的建议,他知道回避不了,敌人的目标很明显。席恩也有心理准备,并迫切期待交手的一天。
※※※
结束了短会,席恩从出神状态回过神,入目就是一堆情书小山。按照他的本意,是想马上丢旁边的壁炉里去,可是养子挂着温和的笑容劝他:“看一看吧,就算你不回信,这是她们的一片心意。”
“……”抿着唇,席恩一封封拆。哈玛盖斯帮他套上赶制的羊毛袜,再修改过长的袍角。书房里很安静,格兰妮步履轻柔地端来香木小几,放上简单却美味的茶点。
“外公——”兴奋的喊声随着敲门声响起,席恩略带诧异地抬首,在他的言传身教下,外孙女小小年纪举止已相当沉稳,什么事情值得她这样大惊小怪?
“格兰妮。”叫女仆去开门。
小女孩兴冲冲地跑进来,抱着一团打结的链子,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那条长练猛地绷直,像蛇一样扑向哈玛盖斯的面门。
“咦!”龙神吓了一跳,捏住尾部,端详手里还在左摇右摆的怪蛇,“这是什么?”
“好玩吧,安杰做的哟。”小莎高高抬起下巴,感觉与有荣焉。席恩也被调起兴趣,戳戳那个玩具,嗖一声缩回链球,再一拉,又变成活灵活现的蛇:“木头的?”他对这种不用魔力驱动,纯粹靠物理定律制作的小玩意儿总是很好奇,一如科学家对魔法道具的观感。
但是此刻,捧着这个构思巧妙的玩具,他感到的是一股更深刻的悸动。
似乎在什么地方,他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嗯,安杰说木头效果好,铁的有怪声,比较假。”
“小莎。”少年困窘地在门外轻唤。女孩大大方方地挥手:“进来啊,安杰,让外公瞧瞧你的发明。”俨然把客厅当活动室的杨阳等人探头探脑,跟着转移阵地。
发条小鸟在空中利落地翻转,机械小狗在地上汪汪叫,小水池里鲸鱼喷水,阵阵笑声掌声不绝于耳。席恩莫名地烦躁,几次想开口赶人,静下心思考。敏锐地察觉他的心情,哈玛盖斯轻轻抱起他,礼貌地笑道:“主人有点累了,你们慢慢玩。”小莎吃惊地拉住亲人:“我们吵到你了吗,外公?”
“没有。”顿了顿,席恩转向安杰,道,“这条蛇,可以送我吗?”少年受宠若惊:“啊,可以,送给你。”
送给你……送你……似曾相识的话语牵动着心弦,席恩凝神回想,却只抓出一把断线,就像记忆深处缺了一块。
对了,我会做很多玩具!捉摸到一条线索,席恩询问养子,淡漠的语气罕见地带了一丝急切,“哈玛盖斯,小时候我帮你做了很多玩具,你还记得吗?”
“当然了,主人。”哈玛盖斯有些困惑,“可是那些都被奥玛收起来了,放在圣域的地下仓库。”席恩默然,心不在焉地拨弄怀里的小蛇,连养子把他抱到床上,拉开窗帘也没发觉。
看出他正在专注思索,哈玛盖斯没有打扰,朝送食物进来的格兰妮点点头,继续手上的针线活。
……想不起来。漫长的苦思后,席恩颓然垂下手,他确定自己不是忘记,而是没有这段记忆!
那这样的心情……这样非想起来不可,带着微微暖意的心情是什么?
脑中灵光一闪,席恩解下系在腰间的卷轴匣,掏出一只打开,【无限卷轴】长长的横幅顿时堆满了整个房间。他翻到背面,在暗金色的繁复花纹中寻找,不放过任何蝇头小字,直到定在其中一行。
“默尔……怀德默尔……”喃喃念着这个熟悉也陌生的名字,席恩恍然大悟,“侏儒语。”
他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这么一个人,挂着天真开朗的笑容,送给他各种千奇百怪的玩具,而他却不记得了。
“主人?”见他脸色惨白,哈玛盖斯担心地站起。静静卷起卷轴,席恩徐徐抬起无波无痕的眼:“没什么,我明白了,这是代价。”
“……您答应过我,决不拿我去换,无论那样东西您多想要。”听完养父完全是推测的解释,哈玛盖斯沉默良久,低声道,“我相信您。”
就是因为你,我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啊。看了他一眼,席恩咽下叹息。
※※※
五月的空气含着丁香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和早开的金银花一起安静地荡漾。
一望无际的拉法尼亚大草原吹着轻柔的微风,万物欣欣向荣,遍地盛开着色彩鲜艳的野花,茂盛的草叶间,雪白的羊群仿佛天上的云朵般缓缓移动。
女孩们清脆的歌声和着牧铃飞扬,带花边的裙裾拂过蓝色的勿忘我,不时将野玫瑰和野百合扔进草帽或结成花冠,悠闲地驱赶羊只,也有的忙着剪羊毛、织绒布。
“哇——莫娜,你剪得好好!”
几个女孩啧啧赞叹,叫做莫娜的红发少女推了把光溜溜的绵羊,起身抖抖整块羊毛,笑道:“因为我是牧场主的女儿啊,从小和羊玩在一起。”
“唉,我们都笨手笨脚的。”同样是新生的几人懊恼地瞅着手里的大剪子,不敢剪下去,怕造成开膛破肚之祸,“今天的任务也不知完不完得成。”
“没问题,我来好了。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多羊毛?”
“你不知道!?做强化布啊!”
强化布,奥法之眼的副产业之一,魔法袍的原料。做法是用混有元素颗粒的特殊饲料喂羊,等它们长出软绵绵的毛,就剪下来织成布,不必附法就带有各种属性;而且这种布具备一种特别的光泽,美观又手感极佳,地上界各国的王公贵族也高价收购,一匹布要卖到三千银币以上,每年为天空之城的财政进贡了大量的马克。
此外,还有许多相关产业,涵盖了工矿、农业、生活等各个方面。奥玛里地灵人杰,自然资源极其丰富,又充满了跃动的魔法元素,经由专门的研究机构演变成各式各样奇思妙想的商品。例如奥法之眼东部的木艺园区和水果种植园,北部山脉的晶石加工厂和魔法首饰工艺作坊,南部的酒园和小商品市场。学生和老师的金点子换来的是实质的真金白银,所以即使席恩的身家早就不需要提成,长老会分给他的利润还是多到特地开辟的储物空间都堆不下扑出来,难怪在历年的财富排行榜高居首位雷打不动,媲美地球的比尔·盖茨,可能还远远超过。据说二代女皇卡塔瑞亚已经拿下二十来个外星殖民地纳税献供父亲,数目还在持续增加……
而钱滚钱,就体现在商人身上。天空之城活跃的商机吸引了大批拜金份子,如今以奥法之眼为中心,已扩建成一个巨大的商业圈,繁荣富庶。每个灯火通明的夜晚,都洋溢着美食的香味和悠扬的乐声。
魔法的贴近也拉拢了人们和法师之间的距离,在天空之城,每家每户乐于让孩子穿上崭新又舒适的魔法袍,戴着校徽手环,背着学徒小背包去学校。就算通不过检定考,进入“钱”途无量的副业也是好的。优渥的物质条件和浓厚的学术气息使奥玛里人都以自己的城市为傲,法师们更以自己的职务为荣。
听着同学七嘴八舌的介绍,莫娜隐隐露出异样的神情。其他人没留意,金色卷发的温蒂咬了口奶酪味十足的午餐面包,浓香四溢,正是园艺部的着名成果之一【曼尼果】,各种天然口味任君挑选,大受好评,但此刻温蒂嚼着它的样子不怎么愉快:“呜~~可惜我们要一个月和羊睡在一起,见不到魔皇陛下了。”
“是啊!”女孩们抱头痛哭,芳心碎成一地,“他难得来一次耶!”
这话并不夸张,席恩的寿命无限,天晓得他几十年来学院巡视一圈。那时即便还活着,怀春少女也是皱皮老太婆了。
“不过有生之年能赶上这么一回,我也心满意足了。”
“没错,能够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
“说不定他将来穿的袍子就会是我剪的,还有吃的羊肉……”
见众人越来越有向花痴靠拢的倾向,莫娜擦了擦汗:“那位魔皇很帅吗?”话音刚落,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射来,尖叫声高八度:“当——然——了!你没看每期的‘铃儿响叮当’报吗?我们就是看了上面关于魔皇陛下的专题报导爱上他的!”古往今来,女性总是对英俊、多金、强大的男性毫无免疫力。
“傻姑娘,你家长辈一定管得很严。”温蒂以大姐姐自居地摸摸同学洋红色的披肩秀发。另一个女孩葛丽丝指着天空叫道:“看!飞球队又在练习了!”
“哇!我也好想快点上飞行课哦!”女孩们叽叽喳喳闹成一团,羡慕不已地望着远处蓝天下转悠的一群小黑点。相比她们的单纯,莫娜的眼神就复杂得多,将感言锁在喉咙里:“用扫帚控制风的流向啊,不错的创意,是比人体方便安全。”
“莫娜,你要参加什么兴趣班?”好不容易收回视线,女孩们一边手忙脚乱地晒羊毛,一边问包办了最多任务的人。红发少女一呆,讷讷道:“呃,有哪些?”
“噢,天哪!你一定是从乡下来的!”葛丽丝一脸受不了地拍额大喊,随即竖着食指帮她补课,“听好了,莫娜,死读书那套早就不流行了,多才多艺才是现今修法者的主流。我们一年级的就可以参加陶艺课、编织班、绘画社、园艺部、刻字班、音乐课……”
“……这些和魔法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啦!”女孩们喷她一头唾沫渣子,气势汹汹地道,“那都是和魔法有关的课!音乐锻炼发声技巧,画画教你各种基本图形!”
“不为学魔法,单单上那些课也很有趣,老师会教我们做好多奇妙的小玩意儿。”
“上次欧达做的黏土小人就棒极了,还会跟人下棋呢!”……
莫娜专心聆听,眼里微光闪动。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的低级生制服上,灿烂、温馨、朝气蓬勃,一如这座城给人的感觉。
真是个和平美好的世界。
※※※
与架构整齐、风格恢弘的教学区不同,奥法之眼的外围就像一个综合城镇,咖啡馆、餐厅、旅社、面包店、饰品屋……各种生活娱乐设施应有尽有,除了赌场和妓院。杨阳一行在这裏泡了几天,依然感觉新奇。
“嘿,看哪,土特产店!”昭霆指着一家原木装潢的小店。轩风兴致勃勃地道:“我们进去看看吧。”抱着大包小包的男士们认命地叹气:和购物狂女人结伴逛街,他们只有当钱包和活动行李袋的份。
“好多哦。”杨阳喜爱地抚摸一串串垂荡下来的精美风铃,这种叫“自来的风琴”的小道具不仅极具装饰性,还有吹风、清扫的实用价值。昭霆挑选门口一大把扎得结实漂亮的扫帚,笑得合不拢嘴:“哇哈哈哈,我也要骑这个!”
“小阳,快来看。”轩风招手,货柜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便宜的小物件:有幻象胸针、万能钥匙、退魔号角、记忆笔、涂鸦橡皮、悄悄话便条、惊奇盒……大多是学生业余时间的小发明,不算了不起的成就,却妙趣无穷。
“我要这个,绚彩系列化妆品。”爱美的魔王夫人喜滋滋地给丈夫增添负担,“还有纸衣裳——吉西安,你看哪件适合我?”没有特别爱好的杨阳一个货柜接着一个货柜地看,连连惊叹。
她原以为魔皇的大本营会像那个男人一样阴森诡怖、沉闷无趣,搞不好还尸横遍野,成为恶魔的游乐场,没想到竟是这么春光明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文明如此发达进取的地方。不过,应该是长老们的功劳,那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会尽职尽责、努力经营建设的人,当了没两年皇帝就跷跑了。
事实上,最大的功臣是前宰相萨菲艾尔。他辅佐妻子卡塔瑞亚开启新局面,协调好魔民与人类的关系,积极发展通商而不实行封闭,为新王朝打下坚实的基础。对于一个长寿而看尽朝代更替的高级恶魔来说,总结前人的经验建立一个相对较好的帝国并非难事。
走到角落时,杨阳不经意一瞥,瞪大眼:“咦!席恩!”常伴君侧的哈玛盖斯做出噤声的手势,但是耳朵比狗还灵的追星族还是立马听见,从门窗乃至狗洞钻进来,冲得整家店七零八落……杨阳晕头转向之余才明白外头徘徊的人怎么那么多呢。
一个转移法术移动到附近的【橡树】咖啡馆,幸免于难的人们呼哧呼哧喘气,购买的商品全部泡汤,还被对座的冰山少女瞪。
“呃……席恩,对不起嘛。”虽然错不在己,杨阳还是被他瞪得心虚,“你是跷课溜出来的?难怪学生追你。”真是不负责任的老师。席恩动了动唇,挤出三个温度堪比寒冬腊月的字:“不知道。”
“啊?”拜托老兄,不是谁都能听懂你过于精简的语言。
“主人的意思是,他无法理解学生的反应。”哈玛盖斯翻译,夹着苦笑的成分,“女生说他好可爱,想亲他搂他,男生……还有男生追他。我也很奇怪,人类的女性不像母龙,有明显的乳|房可以区分,怎么会搞错呢?”
这……这两个家伙……众人听得汗颜。杨阳无力地道:“男生追他倒是挺奇怪的,该不会把你当成你自个儿的妹妹了?”
“我说清楚了。”席恩上挑的眼角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威凛意味,在弱质纤纤的外表反衬下更如冰霜般寒意逼人。杨阳看得心跳加速,忽然恍悟:这是一种不分性别的杀伤力。
他的魅力充满了冰冷的的妖气,令人恐惧颤抖却舍不得将眼睛移开。
妖孽呀!
那些男生一定私下哀嚎着我不是变态,一边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跑吧,真可怜。想当初她也是吓得腿发软,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被骗了!他们都被骗了!”昭霆激烈控诉,“你分明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渣啊!”席恩不否认,颇为讽刺地牵起嘴角:所以世上没有比皮相更愚蠢的东西了。
“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杨阳说公道话,“至少没因为恼羞成怒宰了你。”昭霆一窒:“那……那也只是说明他有自知之明。”轩风帮忙友人维护帅哥:“坏蛋很少有自知之明。”
“这不过是拎得清罢了。”吃醋的诺因和妻子唱反调,还卖弄刚学会的上海话。
他们当面评价的行为非常无礼,可是席恩不吭声,哈玛盖斯也只好忍耐。这群人基本都不坏,但龙神真正抱以敬意的只有稳重又有德行的魔导国国王雷瑟克·尤耶,和刚强不阿的矮人锻锤者佛利特。所谓的品性,不但建筑在心地上,最重要的是意志和为人。
“对了,席恩,你怎么会到街上来?”明白和丈夫争辩只会让他越说越难听,杨阳及时打住,询问对方。在她的印象中,此人一向是喜欢成天窝在实验室里,闭门不出的超级宅男。席恩不答,反而对养子道:“叫那家店把损失报到弗克那儿。”
他的魔法水平已达到这个多元宇宙的顶峰,楼梯尽处是一扇锁住的门,钥匙他也有,但是如何使用,门的另一头是什么,都是未知数,必须谨慎再谨慎。所以集思广益、查漏补缺就是当务之急的重点,推测未知的已知数必然藏在这片广大的星海里。
哈玛盖斯领命而去,临走前还代养父回答:“是我拉主人出来的,他本来只想去图书馆看看。”杨阳目送他高挑的背影感叹:“歹竹出好笋的典范。”昭霆和诺因鼓掌大乐。席恩不予理会。
“怎么还不来招呼?”吉西安不满地看向柜台:服务态度真差。席恩淡淡地道:“我让他们注意不到我们。”众人无言:我们和你划清界限行不行?
这时,十来个青春活泼的女学生拥进店里,穿着一年级的嫩黄色长袍,就像一群小百灵鸟,也是高年级生眼中的菜鸟。只见好几张桌子的客人露出诧异之色,这块区域极少有低年级的消费者。
奥法之眼的教学部共有七个年级,从低到高对应的袍色分别是黄、红、紫、绿、蓝、栗、黑。而导师的袍子没有固定的颜色,不过他们通常会弄点花色和学生区分,尤其是到哪儿都被误会成小孩的矮冬瓜教授迪罗,他强烈要求老师也穿校服,遭到多数同僚的反对而作罢。
“哇,好多学长学姐。”温蒂吐吐舌。葛丽丝指着靠窗的空位道:“来,这边这边。”
席恩的目光追随着她们,因为其中一人的头发是宛如朝霞般瑰丽的洋红色,和他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也和缠绕在破灭之灯上的那缕相同。
“各位同学想吃什么?”挂着职业笑容的女服务生马上走过去,听她的称呼是打工的学生,“推荐本店的招牌料理香草芋艿烤羔羊肉。”
“不要!我决不吃可爱的小羊!”已经和羊培养出感情的众人哇啦哇啦直叫。莫娜翻着活动菜单,稍有停顿,一只烤得喷香酥脆的鸭子就探出头大喊:“吃我吧!吃我吧!将我分尸装盘的是有五十年厨龄的刀工师!”……这种菜单不仅她看得皱眉,另一头的杨阳等人也遍体冷汗:谁敢吃这样的菜啊!
“哈哈哈,我要吃这个。”一干女学生却适应力良好,没这点心志在奥法之眼待不到两天就神经衰弱退学了。
“有洛斯兽吗?”半晌,莫娜放弃地抬头问。女服务生的笑意更深了:“有,你要复古口味还是新派?”
洛斯兽是黑暗历的主要家畜,肉质鲜美,营养丰富,大陆历末年曾一度濒临灭绝。后来席恩从暗精灵的秘林带了两只过来,没几年就大量繁殖,成为师生们的盘上珍馐。不过最受欢迎的佳肴还是魔兽肉,带着切齿的恨意咬下去,味道好极了。
“复古的。”
大家都点好菜后,温蒂抑不住满腔欣喜地握拳呼喊:“太幸运了!洛德教授对我们新生做专门辅导,下午不用上课,还可以去找魔皇陛下——我们吃完饭就去找吧!”
“洛德教授也很帅的哩。”一个小女生满眼飘心,挨了一顿拳头:“你移情别恋!”
“可是真的很迷人嘛,他的声音、头发……”
想起心灵系导师那头月光银的长发,每个女孩都双目蒙胧地陶醉了。好一会儿,葛丽丝才第一个回过神:“不行不行,我们的第一目标还是魔皇陛下,洛德教授排第二位好了。”
“就是啦,妮妮例外,她和中途进来的那个小矮子比较配。”
“才不要呢!他毛手毛脚的,把鱼缸的水洒了我们一身不说,还踩到响雷果,吓死人了。”
听到这裏,席恩就明白两位教授合演了一场戏,高明的法师都有处变不惊的本领,即使蕾诺雅一开始面对洛德的心灵探测能够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去,一遇到突发|情况,和菜鸟的差别立刻区分开来。
果然,具有忽视和隔音双重效果的结界刚开放了一小块,一只遍寻不获的银色信鸽急匆匆飞进来,在他耳边简短地汇报。
再不迟疑,抬手让鸽子飞走,席恩放出一道意念丝,同时张开自己的领域,不巧昭霆拉着杨阳站起:“不管了,我要去点菜。”
……你们自己找死。席恩横了两人一眼,插|进两个大法师之间的战斗,她们只有自求多福,他可不负责保护。
脚下的大地消失了,暗银色的金属空间包裹住众人,接着,以施法者为中心,爆开浓重的墨色,如同黑暗的布幕沉沉压下,越发浓稠的银光汇聚成数不尽的星云,在无边无际的冰冷虚空中持续喷涌着灼热的气流。
这是虚拟场景,专门用于一般战斗的亚空间,魔法神的次级领域。
“哇啊……啊!”昭霆猝不及防地往下掉,拉住她的杨阳赶紧用浮空术,却调动不了风元素。幸而暗黑神给她的臂环及时做出反应,一团雾状的白光托起她们。
昭霆惊魂未定地喘息,看清周围,眼睛瞪得两倍大:“怎么跑宇宙来了!?”杨阳激动得面色潮|红:“太棒了!”
“主人!”
“外公!”
哈玛盖斯和小莎分别从次元缝隙钻进来,以他们为门,一帮学生老师跟着涌入。席恩眉头微皱,挥动法杖封死空间,冷冷撂下警告:“自己的尾巴自己看好。”
“……是。”善后不周的两人耷拉着脑袋答应。
“被发现了啊。”身处险境,莫娜临危不惧地笑了笑。剥落的伪装下,成熟|女性的容貌逐一显现:如云的黑色大|波浪卷发,艳丽妩媚的面容,罩着翻领黑披风的丰|满曲线,苍蓝色水晶杖像绅士般在手中利落地翻转,构成她独树一帜的奇特魅力。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少女脸上,笑容僵了一瞬,眼神也有些凝滞:“你对我用了‘丧志凝视’吗?”
箩莉模样的魔皇怔了怔:“没有。”
“啊……那么,这莫非就是心动的滋味?”喃喃片刻,火热的目光节节升温,黑发美女咧开大大的笑脸,“我是蕾诺雅·瓦伦丝,你是?”
“席恩·奥古诺希塔。”
学生们一阵沸腾,能够亲眼目睹古今两大神级法师对决,是多么幸运的事!杨阳却心下发毛:为什么她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蕾诺雅漂亮的水眸微睁,丰丽的嘴唇张成圆形,白|嫩如青葱的手指轻放在脸侧,性感的姿态看得不少男生心脏乱跳:“哎,奥古诺?你是他的选民吗?”
“不。”相比之下,席恩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表情始终平淡如昔,丝缎般乌亮的直发与黑袍也静止不动,整个人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塑像,“我是继承了他的知识,但我并不是他选择的人。”
“哦?”蕾诺雅笑得越发灿烂。席恩在跟着笑以前收住,心惊之余确定眼前的人绝对是魅术系的大师,诱惑力比格蕾茵丝还厉害。
“嗯,你的精神力真强,我中意极了。”魔道女王眼里的光芒更加炽亮,手杖甩了个帅气的花枪,砰!杖头喷出粉色烟雾,大蓬鲜花盛开,鲜红的柔瓣片片绽放,“——美丽的小姐,请接受我的心意。”
蓄势待发的手猛然握紧法杖,又慢慢放松,隐藏了困惑的冰眸呆了一下,缓缓抬起:“红玫瑰?”
“对~~”甜腻到几乎是讨好的语气。
“送我?”席恩再次确认,少见的愣神,“你叫我小姐?”
旁观的师生们也傻眼了,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被骗了!又一个被骗的!”昭霆抱头狂呼。杨阳脸色铁青:“重点不在这裏吧。”蕾诺雅有点疑惑:“你不是女的吗?”设想了千万种和这位钦佩的前辈碰面的情形,却万万没料到会发展成这么怪异的局面,席恩略作调整,才道:“我现在是女的,你也是,所以——”
“啊,不必介意,爱是不分性别的。”蕾诺雅优雅地掠了掠波浪卷的黑发,“事实上,我只爱同性。”闻言,大部分人冻住。杨阳垂下头:果然,女同志。昭霆完全呈现呆滞状态。而哈玛盖斯和小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原来如此。”席恩镇定地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那我们可以正常地谈下去了——我是男人,是被你的魔镜变成这样。”蕾诺雅张口结舌,消化了他的话后,难以置信地提高嗓门:“怎么会!拉鲁鲁拉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啊!”
“这个且不提……”
“为什么不提!?”昭霆忍不住嚷嚷,指着蕾诺雅,“你为什么把他变成女的?是不是为了追求她?”席恩朝她扔了个沉默,但是另一个他无法封口的对象也发言了:“主人,为什么不让她说?”
“慢着,我想想。”蕾诺雅一手扶额,水蓝色的眸子精光闪动,“你是神吧,难怪我的法器吃不消,附体也这么强……只有力量剥离?缩小、变成女性体……唔唔,神竟然是这种有趣的生物。”听得心痒难搔的众人齐声大喝:“你说清楚!”
“呵呵,简而言之,我的法器会分割善恶两性,形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不受影响的,只有纯洁无瑕的圣人或恶贯满盈的坏蛋。”
没错!他就是恶贯满盈的坏蛋!昭霆无声地呐喊。仿佛听见她的心声,蕾诺雅笑眯眯地道:“不过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你之所以没分裂,应当是理智和性格结合得无比牢固的关系,真是稀世罕见的珍品。但你的内心还是有软弱在,那一刹那反映到镜面上,就固定了你的形象。”
哈玛盖斯是在场最受冲击的人,下意识地猜出养父的“软弱”是什么。
“除非返回真身,不然你是没法複原了。”快乐地吹了声口哨,蕾诺雅重新捧着花热情告白,“试着接纳我如何?我第一次碰到你这么完美、可人、符合我理想的女孩。”众人愕然:她还没死心?
“抱歉,你不符合我的喜好。”席恩冷淡地拒绝,压根不理解自己有哪里“可人”,这个词又怎么能和完美连在一起。蕾诺雅掩不住失望之情:“这样啊,我还以为这张脸男人都会喜欢呢。”席恩一怔,银瞳迸出异样的光亮:“这不是你真实的长相?”什么魔法如此隐蔽?能瞒过他的探测。
“是啊。”蕾诺雅落落大方地笑道,柔荑一掀,撩起一只半透明的面具,“这才是我的脸,一个丑丫头。”
这一亮相,每个人都感到明显的落差。长长的黑色卷发变成了垂肩的红发,比之前颜色略深,是可爱的红莓色,略圆的脸蛋也泛着健康的红晕,两颊还有浅浅的雀斑,抿着嘴笑的样子很甜美。老实说,不丑,只是很一般,很土气,像随处可见的乡下女孩。
但是一下子从绝世美女跌至普通女人,谁都会觉得丑陋。
席恩至少有两秒钟的时间在看那个面具,随即漫不经心地一扫,表情刹时凝固,冲口道:“很好看。”
喂!老兄,你眼睛怎么长的?众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由衷怀疑他的审美观。蕾诺雅也错愕地张着嘴,听出他是真心实意,半晌,笑出声:“哈哈哈,你的喜好真特别。”
“会么?”席恩毫无自觉,他是没什么品位,但美丑还分得出来。而且蕾诺雅这样有活力、自然朴实的气质就是对了他的胃。
换句话说,他的喜好非常平凡。若非造化弄人,他会是高高兴兴娶隔壁家阿花的男人。
想通这一节,杨阳震惊得面无人色:这种人居然成了魔王……
“在神代我算丑的,我的年代都是美人。”把玩面具,蕾诺雅眯着眼笑得愉快,“我的出身也不高贵,是个放羊的。”
啊!还是牧羊女?连着遭受打击的学生只觉【魔道女王】的响亮名号逐渐剥落。席恩却没什么触动,他的出生也不高贵,父亲是个猎人,母亲是个农妇,而他如今站在世界的顶端。
“那谁教你魔法?”
“一个精灵,她睡在我的羊圈里。”来自太古的大法师浮起温柔的浅笑,水漾的眼波使她不出色的五官霎时柔美动人。
解开对她的过去唯一的疑问,席恩绕回正题:“为什么试探我?”蕾诺雅摇摇头:“路比埃那家伙是用我本身封住我那些心爱的杰作,我一脱困,它们当然也解封了。你不出手,我也会一一找回来。”席恩放下心头的敌意,考虑要不要询问详细情形。
“不过拉鲁鲁拉是我放在厨房里,想看看是什么人有那样的本事。”
“你创造这六件禁具的目的,真的是灭神?”席恩拐着弯问。
“灭神太夸张了。”蕾诺雅摆摆手,一脸受不了,“这都是那班成天梦想着性开放、自个儿掌权、还有对神明图谋不轨的老家伙弄出来的,我是觉得众神的统治还可以。加上修娜说,失去了神的引导,我们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坏。”
“修娜?”
“没有她的书流传下来吗?她是《末世警言》的作者,我的好姐妹,大预言家。”蕾诺雅感伤地道。杨阳等人疑惧:不会是那种“姐妹”吧?哈玛盖斯担忧地看向养父,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凛冽寒芒:“神代除了一座地下城和你,什么也没留下。”
有一座地下城啊?被遗忘许久的人们面面相觑,对这座遗迹充满了好奇心。
“我就知道,没了我,他们顶多做到两败俱伤的程度。”蕾诺雅自信的态度不含丝毫虚张声势的成分,摊开的手又显出无奈,“但是他们当时已经紧张得疯了,将提出警告的修娜下狱,连带我也被怀疑——这么孬种,难怪会失败,枉费我一番心血。”
“你不讨厌神,为什么帮助他们?”席恩不解。蕾诺雅惊讶地笑了,上下打量他,用不同于先前的眼光:“大势所趋啊,我的后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抛弃人类之身,成为那么无趣的存在,我可是以人类自居。既然做不到全然的隐世,就只有尽份力,总不见得眼睁睁看着我的种族自取灭亡。”席恩受教,赞同地颌首。
“那你呢,我的后辈?一直你问我,该你回答了——为什么成为神?”
“我要灭神。”魔皇淡淡地道,语气像是讲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没有包含任何的激动因子,却使每个人感到震撼灵魂的力量。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散发出让人望之生畏的冷光。蕾诺雅也呼吸一窒,带着异样的神情点头:“原来如此,要真正杀死神明,只有抛却凡人之躯,真是巨大的牺牲。”
“这世上没有无偿的获得。”
“呵呵呵,没错。”最接近神的女子轻笑,柔和的神色宛如看待一个真正的后辈,“但这世上还是有无价的付出的,席恩。”超越神的男子直视她,不为所动:“我知道,就如同人性的闪光点一样,但是对得不到它们,只能远远注视,或者太晚得到的人而言,那只是无意义的东西。”久远以前就深藏心底的困惑解开,杨阳轻轻啊了一声。
“唔——”终于明白对方为何会踏上弑神之路,蕾诺雅感慨地努了努嘴。的确,若非已全无牵绊,如此清醒的人又怎么会毅然决然走向那条不归路。
成神的首要条件,就是毫无杂质的决心啊。
突然,蕾诺雅诧异地打了个响指:“不对,你还保有人类的本性。”
“你对神明了解得不够透彻。”魔皇挥了挥法杖,指向两位神女所在的位置,“若无相应的意识,神就是一团能量块;只有纯粹的意志,则是变成负的能量体,不断吸收而自毁。”
“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你是怎么解决的?”
“职业机密,无可奉告。”冷不防抛出的拒绝令众人哑然失声——他们听得正入神耶,“到你了,你口口声声帮人类,又为什么创造那些只对人类有杀伤力的武器?”
“谁说只对人类有杀伤力?”蕾诺雅失笑反问,“你忘了使徒?”席恩茅塞顿开。蕾诺雅掩嘴笑道:“这法子太阴毒,难怪你没想到。我是想用这个面具,【西丝凯娜的阴影】混进神界,散播爱欲和争斗的种子。视情况而定,【破灭之灯】和【哭泣骸骨的神樽】也可以派上用场。总之让众神腾不出手,就有充裕的时间完成‘最后的兵器’。”
这……这女人也很恐怖啊!杨阳等人惊骇地瞪着她。席恩关注的却是另一项内容:“最后的兵器?”
“只是构想啦,我没有万全的把握。唉,法师的硬伤。想来即使成功结果也不会好。”自我安慰归自我安慰,蕾诺雅还是极为惋惜。
“肯定不好。”席恩断言,不屑一顾,“如果你们控制不住的话。”蕾诺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道:“你是正统派啊,我是讲究机率的冒险派。”
“某些时候,1%就是100%;另一些时候,99%也是0%。”特别是他这种霉运到极点,完全不符合机率学的人种。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
“法师就是要做到完美无缺。”
“太吹毛求疵会一事无成。”
“相反的例子就在你面前。”
“你……你怎么说不通嘛!”挫败之下,蕾诺雅有点恼怒了。席恩依然平静地摇首:“你概念不清。冒险和赌博是两回事,风险永远存在,得大于失就可以前进。但是死亡终究什么也得不到,自我保护是必需的机制,至少要尽量确保翻身的底本,生命财产也在算式之内,所以你的答案是错误的。就比如你那个愚蠢透顶的想法,单枪匹马混入未知的敌境,简直是自找死路。”就算像他老弟那样一路走狗屎运,迟早也被天上掉下的铁饼砸死。
颇为自负的计划被评得一文不值,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光火。见状,杨阳等人都捏了把冷汗,刚刚还有人咕哝架打不起来了,现在的气氛又危险过头,还是恢复和平得好。
“纸上谈兵。”萌芽的爱苗差点结冰,蕾诺雅戴回面具,漂亮的脸庞凝着寒霜,“你就和理学院那些老头子一样。”席恩并不介意她的讽刺,他针锋相对的真实用意是确认对方的深浅。神代法师坐拥奥古诺传授的知识,起步点高,能力强,相对意志和基础就差;环境又和谐,极少有需要以命相搏的情况,缺乏实际经验;心裏也没有真正对神明抱以恨意,甚至还以为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做法自然幼稚。
就像一群小孩反抗家长,结局只会是一场家庭悲剧。
“请原谅,我失态了。”目的达成,席恩退一步表示友好。不够稳重精细无妨,这位前辈对他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蕾诺雅的神色缓和下来:“算了,你不知道也难怪。”众人这才松了口长气,几位教授和杨阳的感受更深刻,他们现在明白,为何席恩能成功,而蕾诺雅失败了。
觉悟得不够。
“不过那几件法器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要讨回来。”甜甜一笑,蕾诺雅将手杖划了个圆,飞扬的花瓣拼成一个大大的“爱”字,还配上闪光效果,接着一转,“战贴”两字烁烁生辉,她不确定地瞧了瞧:“是这样写的吧?你们的语言很难拼。”
默了片刻,席恩缓缓道:“现在的规矩是你拿等价或更高价的东西来换。”蕾诺雅回以灿亮得几乎刺目的笑容:“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嘛,只要打败你就行了吧?”
“是的。”
“不行!”哈玛盖斯气急败坏地大喊,“主人是男的,怎么能做你的‘女’朋友!你要打,我来奉陪!”蕾诺雅还没回答,席恩冷觑了他一眼:“回去照顾你的尾巴,你个头长高了,性子还是这么毛躁。”哈玛盖斯缩头不敢再吭声。
“蕾诺雅前辈。”转回面前的人,“我不想和你战斗。”
“你怕了吗?”
“魔皇陛下,和她打!”
“对,打倒她!”……
好些学生气不过地叫起来,席恩投来更加森冷的一瞥:“这么喜欢决斗,改行去当战士。”学生们顿时噤若寒蝉。
蕾诺雅乐呵呵地道:“来吧,别让这些孩子失望,点到为止即可。”
点到为止?神代真的是把法师之间的较量当成是优雅的游戏吗?薄唇勾起优美的弧度,隐含令人觉察不出的嘲讽,法师的双眼在下一个瞬间变得没有一丝感情,连战意或杀气也不存在,只有剖析一切的冷静,和预先判断而运转的理性之光。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这样寒彻无情的眼睛,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大法师生平头一次尝到了舌根泛起的死亡预感。
会被杀的。
我会输,会死。
还没开始就丧失了信心,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但蕾诺雅毕竟也是经历过实战,由底层爬至高峰的顶尖术士,勉强压下不断涌出的恐惧与绝望,对自己说:就当是一场竞技,以平常心应付。
纤细苍白如接骨木白花的手指举到胸口,微微欠身——这是学徒的礼节。尽管早已是至高无上的魔法之神,席恩在暗月法师公会最后留下的身份仍是弑师的弃徒——一个学徒,所以他下意识地使用旧礼,相似的场景和同样是长辈的对手也让他自动全神戒备。
‘练习?’记忆深处,美艳的魔女露出颠倒众生的微笑,‘是啊,对打练习,接不住我的攻击就死吧。’
一前一后,干预之手掩盖对手90%的视野,缓慢术延缓施法速度,同时席恩倒退到最佳射程范围,身上亮起各种颜色的魔法护罩,再以掩饰法术隐藏起光辉。
被灰色雾气包围的蕾诺雅心下暗骇,她也用了干扰视线的昏暗迷雾,但是对方比她快了一倍不止,还同步施展其他法术,又没有念咒文,若非她机灵启动随身携带的道具,一照面就输了。
激战中不容多想,蕾诺雅打醒十二分精神。
默发两个加速术抵消减速影响,她险险挡下接踵而来的攻势。延迟爆裂火球和焰火制造不但吹散了她周遭的浓雾,还造成致盲的闪光和令人窒息的浓烟。化身钢铁之躯的大法师免役了副作用,跨上召唤而来的幻影战马逃离屏蔽的视界。席恩却早已移动位置,丢下一个黑暗术,拉开一排环形火墙。
法术无效结界的绿芒爆射,中和了黑暗和火焰,蕾诺雅自己的魔法也随之瓦解。不给她喘息之机,能够穿越能量屏障的力场之蛇张开透明的大口狠狠咬下。回避斗篷及时预警,蕾诺雅狼狈地翻滚避开,失去先机的她完全陷入了被动。
接连两个回合快得间不容发,旁观的众人只有加持了锐目术的长老们看清,为之屏息骇服,其他人连反应也来不及。
哈玛盖斯和小莎站在原地,不是不想帮忙而是没有余地插手,席恩总是一个人战斗,无论他的心是否软化,放进了他在意的人,一旦进入对敌状态,他的周围仍是没留下任何空位。
看出对方不是狂轰烂炸的类型,全力发动披风下的护身鳞甲撑起防壁,拼着受伤的危险,蕾诺雅高举法杖吟唱咒语,一连串高级魔法将她护得密不透风,总算扳平了局面。
驱退!驱退!驱退!精妙的手势如蝴蝶翩飞,一一反制对手的法术。席恩眯了下眼,相同的技巧他也会,这是神代法师远远凌驾后世同辈的最强招数——魔力解析。
无形的巨大拳头将蕾诺雅连人带结界打飞出去,不偏不倚嵌进塑石术建造的墙壁,三道解除魔法打出,硬是破开对方的防御。众人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立靶式打法,目瞪口呆。杨阳暗道不愧是兄弟,席恩虽沉稳,那华丽又不按牌理出牌的战斗方式却和肖恩如出一辙。
听到最后一道法师护甲碎裂的声响,蕾诺雅脸色一变,以胸口为中心,划开炽白的十字亮线。
圣痕!?席恩目光一凝,他是知道神代的圣职者能用特殊的纹身向信仰的神祗借力,没想到法师也可以,当下一个亵渎区域投向对方。圣域术形成的白色碗型罩盖与紫黑色的球壁撞击出灼目的雷火,在接触点引发位面共振,空间扭曲歪斜。蕾诺雅应变神速,抓住机会发动转位术。她身在对方的领域中,只有乘这样的时机做空间转移才不会被马上发现。
但是从次元门出来时,身上的防护魔法会自动解除,那个厉害的小女孩身边也早埋伏了十来只隐形的窥探魔眼,所以她不敢怠慢,一踏出流动着水光的门扉,就张唇发出一串奇异的尖啸。
席恩听出那是用超快频率吟唱魔法的声音,前所未闻的技巧令他心喜,手上凝聚的闪电链就没有打出去。接着,赤红的陨星从天而降,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击下来。
黑天鹅绒长袍泛起金红两色的光芒,一股强大的斥力向四面八方扩散,推开所有的石块,诡异的红光随着法师呼吸的脉动膨胀,阻隔了高温和滚烫的气浪。认出那是什么魔法,蕾诺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他……他居然用驱离金石和防护火系能量伤害挡我的禁咒【流星火雨】……
反击并不是到此为止,驱离金石的效果对穿着金属鳞甲的她也有效,把她推到法术射程之外。而这个距离席恩还能施法,等于立于不败之地。
定身、次元铁锚、沉默、裂解术、棱镜散射、阳炎爆……魔皇正式大肆发威,一系列七彩绚丽的魔法暴风雪般打在对手头上,爆炸不断。看得远处的师生们面白如纸,由衷庆幸自己不是待在蕾诺雅的位置,被固定成靶子挨揍实在太痛苦了。
话说回来,如果蕾诺雅能在这样的攻击中活下来,那她真的不愧【魔道女王】的称号。
蕾诺雅活下来了,虽然闪光熄灭后,她迷人的娇躯伤痕满布,坚韧的防魔披风变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长发散乱,模样极为凄惨。她毫无血色的脸牵起一缕笑意,慢慢摊开左手,露出一颗破裂的碧绿色珠子:“我输了。”
绝咒石,神代法师最后的保命护符,拥有媲美金刚石的硬度和抗拒魔法的能力。
席恩静静悬浮在原处,没有撤销防壁,握着法杖的手也没有丝毫放松,直到用心灵探测确定对方确实没有战意后,才点点头:“我接受,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话了。我的要求是,不要隐瞒你拥有的知识。”
“嘿嘿,没问题。”蕾诺雅低声笑了,美目重新燃起熊熊斗志,“不过我会打败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你!”
好……好可怕的执念。杨阳等人打心底叹服。哈玛盖斯气得七窍生烟。席恩却不以为意,等他恢复原样,看这女人还会不会来追他。
景色变换,一眨眼,众人出现在夕阳笼罩的街头。点着不灭明焰的路灯宛如迤逦的光河,客满的餐馆飘出勾人食欲的香味,有着水银质感的紫色防御罩在天边流淌。蕾诺雅变回莫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色:“我先去接我徒弟,回来再聊。”
“你徒弟?”席恩讶道。长老们自发围成圈挡住他娇小的身躯,免得店里探头探脑的学生冲出来要签名。而亲眼目睹了魔皇强横实力的学生们也不敢再造次了。
“是啊,我刚收的,不过他不是这所学院的人。”
略一沉吟,席恩递给她一块镶有黑色魔石的秘银通行牌:“既是你看中的弟子,资质想必不差,带来给我瞧瞧,多个助手也好。”其他学生羡慕地看着这一幕:魔皇的助手,多少人挤破头抢的位子啊!
“没问题,今晚见。”接过牌子,抛了个飞吻,蕾诺雅转身离去,迎面撞上一群跑得气喘吁吁的女生,领头的葛丽丝喜容满面:“莫娜!”
“魔皇庇佑,终于找到你了!”
“没事吧?我们好担心。”
“你被哪个学长学姐抓去实验了对不对?”
“要是被欺负,别怕,说出来,我们全体一年生联盟抗议!”……
女孩们围着失踪了半天的同学关心慰问,蕾诺雅正无所适从,另一头又传来惊喜的呼声:“阳!”
“诺因。”杨阳笑着迎上前,拥抱快急疯的丈夫。吉西安做谢天谢地状:“太好了,你再不出现,殿下就要拆房子了。”雷瑟克关怀地问道:“你去哪儿了?”接到通知特地出来帮忙找的维烈瞪视席恩,声色俱厉地道:“是不是他?”
“不是不是,这次多亏他。”杨阳连忙解释,回过头道谢,“谢谢你,席恩,蕾诺雅小姐的事结果还是麻烦你。”
“不用谢。”本来就没指望她。
“蕾诺雅?在哪里?”诺因等人在剩下的人中搜寻,而真正的魔道女王已携着同学走远。
“看哪!魔皇陛下!”不知谁发了声喊,整条街哗然。众人一致看向包围网的缺口——迪罗教授,他太矮了,比现在的席恩还矮。
“……”法师第一时间带着养子和外孙女打道回府,然后是见势不妙的长老们,还打包带走了周围的学生,而没人照应的杨阳一行只有再次体验被人海淹没的滋味。
※※※
夜幕降临,满月的光辉清凛而皎洁,几颗星隐约从天穹浮现,像是闪动的眼睛,默默俯视这片安宁祥和的美丽大地。
温暖的客厅里,火焰在壁炉中噼啪作响,灰烬滑到焦黑的底部。放置着靠垫的红木椅上,葡萄藤和玫瑰的纹路纤毫毕现;铜制香炉边缘的独角兽雕刻栩栩如生,被袅袅白烟氤氲得犹如腾云驾雾;两端弯曲翘起的小几铺着银色镶边的黑丝绒桌布,织工细致典雅;上面摆放的银烛台熄着火;旁边的圆茶壶静静吐着清香,轻合的壶盖下,两片对切的桔子晕染开透明的澄黄色泽。
叮!白瓷杯与茶碟敲出清脆的轻音,躺椅上的人向另一边放松地倾斜,披散的黑发随之漾起晶莹滟泽的水光,与底下的雪豹皮毛呈现鲜明对比,一直铺陈到相连的脚垫上。秀雅纤细的赤足挪动了一下位置,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轻轻托起,用毛巾细细擦干,小心地放回原处。随后,黑褐色头发的俊雅青年将厚实的毛毯盖上养父的膝头,还在两边掖了掖。
“已经不需要了,哈玛盖斯。”下移的古籍后露出一双冷冽的银瞳,一贯疏离的口吻却透出淡淡的温和。
“让我做好吗,主人?”龙神为难地笑,这是他童年的愿望。又看了他一眼,抬起的手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拍了拍他的脑袋。
轻叹,古代龙的化身体悟到一个事实:在眼前的人看来,他永远是小孩。
做好夜宵,哈玛盖斯顺道去了实验室一趟,端来一只黑曜石容器。宛如水晶溶液的液体里漂浮着一株奇香扑鼻的花,微微泛蓝的蕊瓣纤柔挺秀,散发出幽幽清辉,映着青年喜悦的笑脸:“主人,冰魄开花了。”
“一会儿把它放进庭院,吸收满月的魔力。”优美白皙的手指探入水中,拈起细长的茎梗,另一只轻抚的手梳理着裏面的魔法脉络,薄唇微扬,浅浅的笑意被淡蓝如烟的花瓣衬得虚幻缥缈,“这朵很不错。”
月下美人,拈花微笑,如果不知情的吟游诗人看见,少不了要诗兴大发,抒唱一曲聊表倾慕。
而敲门走进的黑发丽人就准备这么做:“啊……席恩,我可以为你做首诗吗?”
没好气地抬眼,魔皇的目光在瞥及她身后的人时凝固。而那人也是不相上下的震惊,死死瞪着他,表情像活吞了一只青蛙,颤声道:“席恩?”
“是啊,现在知道了吧,我要你见的是多么漂亮的佳人。”以为他的反应是惊艳,蕾诺雅笑着为双方介绍,“席恩·奥古诺希塔,现任魔法神——席恩,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子就是我新收的跟班,还没入门,暂且当是公用助手好了。”
“席恩!!!!”肖恩终于回过神,叫得天摇地动,“真是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裏?”差点捏碎精心培育的魔法花卉,席恩的声音是极度不悦的阴沉。蕾诺雅吃惊地来回扫视:“你们认识啊?”
“他们是兄弟。”捧着花盆的哈玛盖斯代为回答,已经嗅出空气中浓烈的火药味。
“是兄妹?真巧。”
“……兄弟,主人是哥哥。”
再次装作没听见,魔道女王无视小龙怒火熊熊的双眼,泰然插|进两人当中,拍拍棕发青年的背:“很好,肖恩,你合格了,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我会全力栽培你的。”肖恩错愕地张开嘴。席恩眯了下眼:“你不能换个人吗?”
“嘿嘿,不~~能~~”蕾诺雅坏心地笑了,眸光流转着探索,“或者你愿意告诉我你们的纠葛?”
“我拒绝。”魔皇冷冷地道,略带粗暴地把冰魄扔回黑曜石容器,挥手,“我们之间也不需要他,你要助手,哈玛盖斯和格兰妮大可胜任,叫他随便滚去哪个旅馆。”肖恩互不相让地大吼:“你还没回答我,席恩!”说着,披上几层圣斗气冲向兄长,他也学乖了。
轻松钳制住他,捏着手下的绵软,青年面无人色:“是真的?是真的?席恩,你到底怎么了?”
“滚开!放开我!!”狼狈地挣扎,羞愤急怒下,席恩连适当的魔法也忘了。好在另一个力气更大的人从旁插入,扳开肖恩,将养父从魔爪下拯救出来。
“肖恩先生,请冷静。”严词告诫,哈玛盖斯担心地轻拍怀里激烈颤抖的躯体,“没事吧,主人?”惨遭亲弟弟羞辱的魔皇狠狠咬牙,一言不发地攥紧挣动中松开的领口。
“对不起。”见状,肖恩也觉自己鲁莽,更不适应这样的兄长,“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席恩爆发出来,“你只要滚到我看不见你的地方!”
“不!”肖恩跟他卯上了。
“还敢顶嘴!”
“我就顶嘴!”
让他们这么对吼一下也好。安慰地想着,哈玛盖斯捡起掉落的毛毯盖上养父小巧圆润的双肩,包住这具从内到外变得柔软的身躯。肖恩看向他,哈玛盖斯正要解释,蕾诺雅唯恐天下不乱地插口:“呵呵,简而言之,他变成女人了。”
“蕾诺雅。”正火大的席恩压低音量警告,回应他的却是闪亮的双目:“你第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
“……”前所未有的疲倦,魔皇揉了揉额角,忍耐着道,“好吧,今晚……今晚我们还是好好交流,肖恩你先出去。”棕发青年寸步不让:“我留在这裏。”静默片刻,席恩首次败退:“好,我走。”
示意养子抱自己回房间,法师呼吸不稳地闭上眼,让灵魂休憩在黑暗里。
他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调整自己。
※※※
解答完学生的问题,心灵系教授洛德抱着讲义走出课堂,带着一天的疲倦回到宿舍。屋里每个家具的位置他都清楚,所以放心地解下脸上的丝巾,闭着眼走向书房。
然而,当他转过桌角时,撞上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吃惊下正要张开护身的气罩,熟悉的体温和灵魂波动制止了他,迟疑地伸出手,摸到小小短短的手指:“……陛下?”
“嘿嘿,是我。”小莎的语气有几分恶作剧得逞的欢欣,又有几分惊慌,她没想到导师真的是盲人,牵着他的手来到椅子旁,盯着他坐下后,爬上他的膝盖:“对不起啊。”
“什么?”温和地笑着,抱起疼爱的女孩让她坐得更舒适,银发教授轻抚她皱成一团的小脸,温暖的大手仿佛带有魔力,令幼嫩的线条不自觉地放松:“我以为洛德教授看得见。”
“哈哈,我可不会做这种事。地球人管这叫什么?耍酷?”
“那你是怎么……怎么……”看着他睁开的眼,小莎满心痛惜。那是一双非常美丽的雾紫色眼眸,宛如清晨远山之间流动的薄雾,却没有神采。洛德笑了笑,两手在她身后交叉,搂住这具柔软的小身躯:“出生就这样了。”小莎默然,不敢想象那样的世界是多么虚无可怕。
“没关系的。”察觉她的情绪,有着一头苍银色长发的青年轻柔地摇晃她,舒缓沉柔的嗓音一如摇篮曲,“我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用心情教我颜色。所以在我眼里,世界是五彩缤纷的。”
“心情?”小莎睁大困惑的绿瞳,温柔的笑声鼓荡她的心:“比如我现在抱着你时,像是抱小狗的心情,暖洋洋的桃红色,又有点怕被它的爪子挠到。”
“可恶!人家才不是小狗呢!”作势用小拳头捶他,女孩被吊起满满的好奇心,“那其他颜色呢?小莎是什么颜色?”
“你的眼睛是绿色,亮晶晶的绿,就像早晨感到湿润的春风吹拂,想到户外散步的心情;头发是紫红色,像花一样艳丽,又很娇柔脆弱,让人想好好呵护。”
听得很高兴,小莎越来越兴致高昂:“黄色呢?”
“吃你最讨厌的柠檬,就知道是什么颜色了。我是觉得那种两端尖尖,中间圆滚滚的水果很可爱。”洛德莞尔。
“哼!”小莎生气地鼓起腮帮,故意刁难,“那白色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银发青年却回以温静包容的微笑,用回忆着美好事物的口吻道:“就像母亲洗好晾干床单,躺在上面的舒适心情,是阳光的味道。”
“……”心裏有什么在融化,泛滥不受控制,趴在他怀里,女孩闷闷地道,“我一点也不想伤害洛德教授。”
“傻孩子。”轻拍她的头,滑过耳畔的叹息慰藉人心的和暖,“你太压抑自己了。”
静静依偎着这个从小就眷恋的怀抱,良久,小莎才轻轻地道:“蓝色呢?蓝色是什么颜色?”
“药草制成的熏香,干燥的风吹拂而过的荒野,浸湿了草木叶片的冰冷之雨……”
“就像外公。”小莎嘟起嘴。洛德不意外地扬唇:“那是很诱惑的颜色,但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冻伤。”小莎在嘴巴里嘟囔着什么,这种喜欢含糊咒骂的习惯和席恩如出一辙。
“淑女不可以骂脏话哦。”耳朵灵敏的银发教授捏捏她肉肉的脸颊。小女皇得意洋洋地道:“外公最讨厌淑女啦,说他看不懂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洛德无言,挥去一把冷汗,才道:“魔皇陛下有说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吗?”他明白教育孩子不能操之过急,尤其在她内心已经有了个教本的情况下。
“没有耶。”小莎沮丧地垂下头,感觉外公不重视自己。
“那么,不要急。”轻抬她的小下巴,洛德温言道,“当你成为一个对自己和他人都有用的人时,我保证,魔皇陛下会夸奖你的。”小莎的双眼刹时灿亮:“真的吗?”
“我保证。”洛德再次重复,笑容如云破天霁的明月,清澄而宁静。小莎欢呼一声,紧紧抱住他。
自愿帮佣的女学生送来洗好的水果,面带惊讶的表情退下。
“洛德教授是怎么跟着我外公的?”嚼着香甜多汁的精灵果,小莎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
“这个嘛……”帮她剥桃子的银发青年露出有些黯然的神情,“陛下知道‘百月神降’吗?”小莎努力回想:“嗯……是一种宗教活动吧?哪里的我忘了。”
“对,那是赫登——我的故乡夏尔玛大陆的宗主国举办的祭祀。我、迪罗、弗克、欧威尔和妮可都是作为‘祭品’,在同一个修道院长大的孩子。还有个叫靳勒,能够操纵阴影和火焰的同伴,他没能逃过那场劫难。”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听到敬爱的教授们曾差点被杀,小莎愤怒极了。摸索到餐巾,洛德擦拭她的嘴角,唇畔宁和的笑意始终没有变质:“这要追溯到久远以前了。和信仰真神的艾斯嘉不同,我们是图腾崇拜;而尼普亚斯大陆以森林女神梵妮莎的信徒居多,这位也是伪神。”
“真神一直存在,为什么三大陆会不一样呢?”小莎不解。
“分歧源于辉龙历初期,经历了神代几乎是灭绝性的创伤,很多人对神明产生了排斥心理。而那段艰苦的时期,巨人族和湖泽精灵分别站出来帮助人们,他们的头领赫登与梵妮莎就被后来两大陆的人神化,逐渐演变成新神。”
“原来如此。”小莎恍然大悟,“那赫登是——”洛德点点头:“虽然我们每个国家信仰的图腾神不同,有的是狼神沃克,有的是鹰神达斯,这些都是以前巨人族养的灵性动物,但是有位共同的神是不变的,就是百目巨人赫登。据说他是初代大地女神与神龙王之子,力大无穷,神力堪比众神,有一百只眼睛和六只手臂。所以在我的国家,‘百’和‘六’是吉利的数字,从而诞生出‘百月神降’和‘六月祭典’这两个全民宗教活动。”
小莎听得津津有味,又很不安,因为从前面的话推断,这不是什么好活动。
“六月祭典只要牛羊献祭就行了,可是百月神降……”洛德苦笑,眉间隐隐浮起阴云,“你知道吧,我们有异能?”小莎乖乖地道:“嗯,你有心灵感应力;迪罗那个坏家伙会移动东西;妮可教授有强烈的‘术’;欧威尔教授能对物品附元素;弗克教授最厉害了,外公说他是‘言灵师’,适合学最有用的律令魔法,就是对聋子没用,还有听不懂的笨蛋。”
洛德忍俊不禁:“没错,不过异能术士之间,也是有差别的。”顿了顿,他才继续说下去:“像我、迪罗、弗克和欧威尔是被认可的能力,称为【神之代行者】。特别是弗克,他和他姐姐卡琉米是被认为拥有‘纯净的声音’,能够召唤神降临的【代言人】。所以他们从小就不被允许说话,为了保持声音的‘纯洁’。弗克还好,他只是替代品,偶尔还能说两句,卡琉米完全是哑巴了。”
“好……好过分。”小莎越听越怒,这才明白言灵系教授为何那么沉默寡言,以及结巴的毛病,“——我要杀了他们!叫外公教训他们!”
“呵呵,魔皇陛下已经代劳了。”洛德笑道,打消她不合年龄的杀意。小莎喜出望外:“果然,外公最棒了。那个卡琉米呢?怎么没看见过?”洛德的神色沉寂下来。
“她死了,被奸污致死。”惊觉这话不能在孩子面前说,他捂住嘴,急忙改口,“总……总之,是很过分的事。那些人相信这是考验,为了让她无论如何不出声,巨人传说中也不是禁欲的种族。所以至死,弗克也不知道他姐姐被……之后,弗克就成为了正式的代言人,那年他才十一岁。”
当然,这一段小莎似懂非懂,只是她乖巧地不追问。
“第二年的年初,就是【百月神降】。我们这些孩子,全是在同一年被从各地带来,普通人家的孩子,等一百个月后献给神,除了小靳和妮可。妮可是贵族的女儿,本来生活得很好,直到她无意中显露出分解物质的能力,这也就是你说的‘术’,使用禁咒的天赋,然后她就被赶出家门了。小靳……靳勒是孤儿,异能觉醒得还要早。他们被称作魔鬼之子,邪神的血裔,是牧师们专门抓回来,要放血处死的祭品。”听到这裏,小莎紧张地抓住银发教授:“你呢?你有没有被欺负?”
“没有。”洛德笑了,抚摸她的秀发,“虽然我的能力不太讨人喜欢,没人喜欢心声被听见的。欧威尔很照顾妮可,他们现在——你知道了,是很恩爱的夫妻。小靳出生不好,做惯了扒手,但他本性不坏,真的不坏。他和迪罗,都像我的弟弟一样,可是——”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如果不是小靳,我们早就死了。弗克会在唱完祭歌的那一刻被割断喉咙;我是被挖出心脏;迪罗和欧威尔是手,再是他们的生命……小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异能明明被封印了,但是他烧断绳子,硬是闯过百来个圣职者的阻拦,伤痕累累地爬到魔皇陛下脚下……”
“外公?”小莎涩声道,被那惊心动魄的情景惊呆了。洛德沉重地点头,闭合的双目隐然有泪:“对,当时他是西琉斯王国的列文殿下,身为狼神的神子,也在受邀之列。我记得小靳说……”
‘救救他们!’浑身是血的少年死死抓住黑袍男子的靴子,不顾背上被衞兵插了多少把长枪,充斥着血光的黑眸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劫火,用嘶哑的嗓子喊道,‘我看到了!你把那个祭师……调戏这个小女孩的祭师烧成灰!你可以……你不怕神罚!所以……咳咳!我的一切都给你!命也好,灵魂也好——求你,救他们!!!’
女孩大气也不敢喘,抱着明显已沉入过去的银发青年:“当我和迪罗冲过去时,小靳已经断气了,但是他的手,还紧紧抓着魔皇陛下。”
“之后,我们的院长,主持仪式的埃德温大祭师向殿下致歉,请他原谅这件小小的意外,祭祀还会进行下去。魔皇陛下却拔出小靳背上的枪,抱起他说:‘百目巨人我一个人就能召唤,不需要他们了。按照这个少年的愿望,我收下他们的命。’”
良久,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洛德教授……”小莎啜泣着,揉着红通通的眼,“你会怪外公吗?他没一开始就救你们,不然小靳也不会死了……”正手忙脚乱帮她擦泪的洛德一愕,暖风般清俊的脸庞泛开深深的笑潋:“傻孩子,人自己不挣扎,是没资格冀望得到拯救的。”小莎放下心头的大石,抽着鼻子让他擦。
“你是个好孩子……我感激魔皇陛下,不在于他是好人坏人,单单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外公不是好人。”小莎红着脸坦承,两根食指点啊点,“舅舅和奥玛管家都说了,他是坏人。”洛德失笑,轻弹她的额头:“我的陛下,这我们都知道,他恶名昭彰不是一天两天。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单纯能以好坏区分的,这道理你将来会慢慢懂得。”
“哦。”小莎期待地摇摆小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靳说的女孩,是谁啊?那时侯我还没出生。”
“是你的母亲,卡塔瑞亚陛下。”
“原来是妈妈。”
“抱歉,害你哭了,以后讲快乐的故事给你听。”洛德心疼地抱紧她。小莎不依:“我要听真人真事。”
“你这孩子。”现实中的童话太少啊。
砰!房门破裂的巨响惊动了两人,只见念力系教授叫着“失误、失误”,跨过变成碎木板的门,头顶托盘闯进来:“洛德,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咦,小丫头也在。”
“人家才不是小丫头!”看到总是逗自己,八字相克的金发长老,小莎气呼呼地声明。外表像小少年的迪罗双手环胸,用念动力将夜宵移到桌上,大剌剌地道:“你不是小丫头是什么?或者叫你丫头片子,爱尿尿的小鬼?”唰啦啦,还以茶壶仿真那种声音,彻底引爆了小莎。洛德叹道:“迪罗,那是我第十八扇门。”没人理睬。
“坏蛋坏蛋!”小拳头死命地捶,再加小脚踢,“讨厌讨厌!”若非小莎的女性意识尚未觉醒,一定会把这个成天嚷着帮她换过尿布的家伙分尸。
“哇哈哈哈哈,花拳绣腿,不痛不痒。”某人还恶劣地大笑。
无奈摇首,银发教授却微笑着,听两人笑闹。
※※※
“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诺因搅拌着热咖啡,望着对面的人。杨阳略一沉吟:“嗯……也好。”当初她是基于责任意识留下,如今事情解决了,当然就没必要久留,她知道老公和表妹都待得很不舒服。
受不了老婆的疯狂购物,吉西安昨天拉着轩风回魔界,一方面也是处理伍菲等人的后续问题,安抚摩苏们的情绪,免得他们集体冲过来送死;维烈不放心地跟去了,捎上菲莉西亚;基连和优这两天跑得不见踪影;雷瑟克和莉莉安娜决定跟他们一起回魔导国,只剩下……
“昭霆跑哪儿去了?”杨阳环顾客厅。
“天晓得。”诺因很享受和妻子难得的两人世界,一点不想那个咋呼的女人跳出来妨碍,“你管她!”
“怎么能不管,她是我表妹耶。”
“又没有血缘关系。”
杨阳白眼一翻:“我跟你还要没血缘关系,那我也不管你了。”诺因慌了:“啊啊——别!”
噗嗤,和优叔叔急起来一模一样。想起首代魔王在友人面前哀号的模样,杨阳忍俊不禁,随即想到哈玛盖斯,不知他现在对着女性体的席恩,是什么心情。
“阳——”
着迷她悠逸清婉的笑靥,诺因正想凑过去亲个嘴,一声高分贝的尖叫惊破了他的遐念,杀气腾腾地瞪向那个从客房冲出来的女人:“严昭霆,你……”
“严律那臭小鬼叫我们回去!”压根没理会他,昭霆的神色不同寻常的惶急,“特别是你!他说……他说……有东西要出来了,人类又发明了肮脏的武器,他已经叫普路托和秦蒂丝下来看,说得不清不楚的,但是他很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
夫妻俩豁然站起,面面相觑。
严律,原名贺加斯,旧神的领袖,两位主神之一的协调神。尽管在和魔皇的战斗中落败,不得已投胎,但由于席恩并未打破两大根本法则,他和另一位主神混乱神兰修斯依然是形式上的最高神祗。能让他失态,这所谓的武器绝对非同小可。
“小贺呢?让我和他联络!”杨阳当机立断,“诺因,你去通知席恩,虽然我想他应该知道了。”
“通知那老僵尸干嘛!”诺因一百个不情愿。杨阳怒道:“拜托!现在不是计较立场的时候!”挨了一顿批,诺因摸摸鼻子离去。昭霆六神无主地道:“一向是他联系我,我不知道怎么找他啊。”杨阳傻眼。
正头痛之际,阳台的玻璃门被无形的外力推开,扬起的丝绸窗帘后露出一身白色风衣的魔界宰相,他扶着看起来十分虚弱的菲莉西亚,脸色很不好:“席恩呢?”
“你们怎么回来了?”昭霆吓了一大跳。杨阳迎上前:“菲莉西亚怎么了?”
“王突然很不舒服,说世界树出了异变——席恩在哪儿?世界树现在不是他管的吗?”
“难怪小贺感觉到了……”杨阳恍然大悟,世界树是贺加斯的力量碎片,调节整个世界的支柱,菲莉西亚支撑了它一千年后,又被席恩强行接管,她不及细想,拍拍父亲的胸膛,“你先别急,现在情况还不清楚,刚刚小贺也叫我们回去。”
“小贺?贺加斯?”维烈糊涂了。昭霆见没人理她,满心无趣地打开门,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就在这时贯穿所有人的耳膜,也揭开了奥法之眼自有史以来最惨痛的黑色一页。
※※※
散发出阵阵恶臭的房间里,几位教授面色惨白地注视满地鲜红中央的一具雪白裸尸,腐坏的家具、衣服的碎片、脏器和纠结的肠子散落在各地,构成触目惊心的景象。
死者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垂面,隐约可见原本美丽的脸扭曲变形,可见她临死前遭遇了极大的痛苦。
“……这是恶魔的手法。”欧威尔教授握紧拳头,如此恶性的事件,长老会全体势必要向领主们追讨,哪怕和有恩于他的席恩对着干也在所不惜!妮可教授捂着嘴,眼泪大滴落下:“特别班已经看管起来了……可怜的葳娜。”受害者是她的学生,一个德才兼备的优等生。
奥法之眼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人类或异族,但还是有例外,特别班就专门收容少数的混血提夫林和纯种恶魔,而他们正是第一嫌疑人。
“才不是恶魔干的呢。”娇软慵懒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过头,无论男女都失神了片刻,这还是餍魔之王刻意收敛的结果。她是这所学院的客座讲师,偶尔会起兴来教魅惑术。
拂了拂柔媚的卷发,格蕾茵丝款款走进,自然摇摆的身姿带着舞蹈般的节奏,优雅而轻佻。她环顾了一圈,美目浮起些微厌恶,纤细漂亮的手指指着地上的尸体:“低级的家伙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们才不会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
“决不会有高级以下的恶魔混进来。”这是在场教授一致的共识,低级恶魔根本无法离开负位面,而天空之城外有晶壁,奥法之眼也有席恩布下的防御罩,只有经过身份识别才能进入。除非魔皇本人一力促成了这件事,不然中低阶恶魔的嫌疑可以排除。
“我再给你们一个证据。”格蕾茵丝摇摇食指,“没有恶魔会染指拥有洁净之力的水族,这是一种本能,懂吗?”
教授们信了七、八分,温梨站出来问:“那是谁干的?”格蕾茵丝搓了搓白|嫩的藕臂,抿着性感的唇瓣道:“我不知道,总之这个地方给我一种毛毛的感觉……咦!”她蓦地睁大眼,瞪着死者微微蠕动的小腹。余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瞧见诡异的一幕:那本该僵死的肌肤变得透明,使他们能看见裏面扭动萎缩的内脏,接着,是像钢线绷断的怪异声响,污血狂喷。
“趴下——”急切的呼喊,然后是陌生的语言,一层半圆形的防御力场堪堪张开,挡住了从天而降的腥臭汁液。这回每个人都看清了,四射的血液中有个海星形状的肉色物体,尖利的口器开合着。
“那、那是什么东西!?”妮可失声道。几乎在同时,那怪物啪地弹出一条触手,速度快得看不见,不受阻碍地穿过力场之墙,直直伸进了她嘴裏。
“啊……啊……”禁术系教授抠挖着口腔,全身激烈痉挛,皮肤干枯起皱,虚脱地倒下,眼睛和口鼻不断渗出浓浊的油绿色液体。欧威尔两眼充血,嘶吼着扑向她:“妮可——”
“不要碰她!”蕾诺雅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一道铁之壁垒隔开他和其后的数人,在场只剩下言灵系的弗克教授,变化系的温梨教授,阵法系的苏蜜雅教授,死灵系的扎鲁教授,几名校医,以及她和跟着她赶来的肖恩。
魔道女王如临大敌地握紧法杖【沧海之畅想】,冷汗从额角滑落:“该死,他们竟然把这鬼东西和我封印在一起!”
“这是什么?”好几个质问。
“圣婴。”听到身后的铁墙被腐蚀的声响,蕾诺雅啧了一声,又补上一个迷宫术,用接近耳语的音量道,“不要攻击,不要动——肖恩,看看还有没有另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家伙。”说着,从戒指的储物空间里取出一只小孩拳头大小的红宝石,那红色十分古怪,像无数深浅不一的流质物体互相挤压汇流而成,连轮廓也模糊不清。怪物似乎对这东西有畏惧之情,嘶嘶叫着在空中摇摆不定。
棕发青年依令搜寻,来来去去没看到类似的物体:“没有……啊!”猛然瞧见一个狰狞的脑袋在苏蜜雅教授背后探出来,细长的触手已经要碰到她的肩,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受惊的女长老脚下浮现移动方阵的图案,连带他一起转移到房间的另一头,东倒西歪地摔在一张放着卷轴和魔法器材的书桌上,啪!桌子断成两截,物品散了一地。
蕾诺雅连骂笨蛋的时间也没有,那只怪物转而搭上距离较近的弗克,言灵系教授只觉一股冰寒的游丝沿着左臂直窜而上,转眼半个身子麻痹,灵魂好像坠入黑暗的冰窖,那种彻底丧失知觉和存在感的感觉……一道血光唤醒了他几乎涣散的意识,踉跄后退的弗克软倒在地,怔怔看着掉落在不远处的断臂——他的手。
“你——”温梨和扎鲁大怒,不顾有强敌在侧,就要祭出强大的法术。弗克忍痛喊道:“不!她救了我!”话音刚落,那条手臂就被腐蚀出森森白骨,升腾的绿色雾气又被一层灰白色的浓雾罩住,不得而出。蕾诺雅苦涩地补救,绝望地试图找出解决之法:一个,我一次只能封住一个,要是另一个逃了……那将是不堪设想的局面!
就在这时,一缕温和稳定,又带着关怀焦虑的思念波传入每个人心中:‘各位,发生了什么事?欧威尔很急,说妮可受了重伤,请解开迷宫术好吗?学生都已经安全撤出,这裏只有能够战斗的人员。’
完了!蕾诺雅一瞬间想掐死这个使用心灵链接的人,尤其在想到那个有精神侵蚀能力的怪物会怎么做时,可是她又清醒地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和其他发明出这种武器的神代法师。
(外面的人听着!无论如何要顶住!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决定赌命一搏,蕾诺雅手持红宝石冲上去。
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警告一前一后涌入了心灵系教授的内心世界,如同一条奔腾的大河淹没他,脑神经断裂,记忆体坏死,身体组织同化,魂质过滤开始……那股未知的、原始的、暴虐的力量强横地重塑他的身心,排除掉它不认可的成分……
洛德听不见自己的惨叫,事实上,由于声带被破坏的关系,他只能发出变调的嘶哑低吼,抱头的双手青筋爆起,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月光银长发散乱开来,披拂在不断痉挛的人体上。
有关这个世界的技术,保留。
常识部分,保留。
对于颜色的认识,废弃。
礼仪道德,废弃。
法律规范,废弃。
人际关系……无法废弃。
异形焦躁地咆哮着,试图冲破这唯一的障碍,但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量却阻挡着他,宛如一簇焰苗摇曳不散。
‘无论如何要顶住!不然所有人都会死!’
不行!不行!!不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灵魂支离破碎,对他而言五色斑斓的世界变成一片真正的空白,然而依旧有什么支撑着他,怀念的声音、温暖的手指……
“洛德!洛德!”
“洛德教授!”
乱成一团的人群中,迪罗和欧威尔死死钳制住扭动挣扎的好友,眼里有慌乱的泪水凝聚;小莎用遍了所会的治疗魔法,都无济于事,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时,一只柔荑横在她面前:“辛苦了。”
意志力强悍的大法师也不禁眼眶微红,以虔诚的态度跪下,将红宝石放置在银发教授的额头上,众人只觉胸口一闷,那刚才还激烈挣动的人就软瘫下来,死寂的容颜上明显不再具有生命迹象。
“……洛德教授?”小莎呆呆垂下法杖,小手哆嗦着轻推曾经无数次拥抱她,如今却冰冷无起伏的胸怀。欧威尔连着几次把手放到友人鼻下,却屡屡颤抖着缩回去。迪罗近乎抽搐地深呼吸,一抹眼,拎起蕾诺雅的领子,声嘶力竭地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抱歉。”这是蕾诺雅唯一能说出的话。
十几步远的地方,杨阳一行震惊地望着这一幕,昭霆捂着嘴呻|吟:“天哪,他死了……”
他死了……有人死了……突来的认识在杨阳脑中回响,化为刺痛心扉的悔恨:很明显,蕾诺雅和此事脱不了干系,而解放蕾诺雅的,正是他们……
“妮可——”欧威尔回头想确认其他同僚的安危,妻子的尸体却映入眼帘,更骇人的情景也呈现在杨阳等人面前。莉莉安娜脸色骤白,忍不住转身呕吐,雷瑟克和诺因急忙照料她。
“那个……”虽然目前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打扰,但是看菲莉西亚强忍的难受模样,维烈心疼下开口道,“请问……”
“闭嘴。”
冰冷的呵斥使他一凛,身体僵硬不听使唤,徐徐站起的女孩全身散发出混合了恨意的尖锐杀气,一如那双射出凌厉寒光的绿瞳,她以一种切齿的语调道,“从现在起,你们被囚禁了!我以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的名义宣布审判,你们必须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久久,无人动弹,也无人敢出声。
“好了,孩子。”蕾诺雅叹息着轻拍她的肩膀,“这件事因我而起,你怪错人了。”杨阳惭愧地垂下头。小莎咬了咬牙,忽然像抓住一线希望般叫起来:“外公呢?外公在哪儿?”
“对!魔皇陛下!”欧威尔也狂喜地抬头,“请他救妮可和洛德!”
“没用的,被坎贝鲁和拉鲁瓦寄生的……”
“主人已经进入深层冥想。”白衣黑裙的清秀女仆无声地从走道尽头走来,没漏看蕾诺雅惊疑的神情,清澄的嗓音仿佛透明的冰晶一样没有杂质,“他的情况也很不好,哈玛盖斯正守着他,应该很快就醒了,你们先到黑珍珠室等他。”
欧威尔二话不说抱起妻子的尸首发动转位法术,接着是扶着友人起身的迪罗。
奥法之眼最重要的决策大厅里,基连和优不知何时坐在空位上,维烈欣喜地跑向他们:“父亲,优叔叔!”
“情况看起来很糟糕啊。”朝他颔首回应,优瞥了眼角落的三具尸体,叹道。基连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属箱一一拿出工具,示意儿子消毒,注视一脸不安的孙女:“回答我,杨阳,那座岛屿是你们发现的吗?过程如何?”
“是……”杨阳嗫嚅着叙述,不敢面对祖父深远如宇宙的乌黑瞳眸。
“也就是说——”基连看了看诺因,再瞧瞧她,“你们没有带任何相关的设备、魔法道具,就仗着不死身和一张无限透支的金卡做环球旅行?事发前,只做了一次勘测,还没得出数据,你就骑着火凤凰去探险;而你的丈夫对着一座无法确定方位的小岛打雷,不考虑有结界或空间坐标错位,从而误伤你和他自己的可能性?”
“……”
摇摇头,基连坐下,戴上连接电脑的耳机,淡淡地道:“杨阳,你这样别说成为科学家,连作为一个三流法师也是不合格的。”黑发少女咽下哽咽,泪珠在眼中打转。心下不舍的诺因正要顶撞,被拉扯他斗篷的雷瑟克制止。
“对未知,要抱着敬畏的心态。”优和颜安慰,用大拇指比比好友,笑道,“别看你爷爷一副狂热的样子,他实验时可是无比认真。好在这次没出事,但别人代你们承受了不幸——阳,记住血的教训。”杨阳用力点头。蕾诺雅惊讶地道:“原来是你们解开了我的封印。”她不说话还好,一吭声在座的教授就坐不住了,迪罗第一个跳起:“那怪物到底是什么?”
“被你砍断的手臂无法再生。”帮弗克治疗了半天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插口。蕾诺雅正要回答,浇铸了秘银的黑铁木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迎进一个纤小的身影。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露出不同程度的喜悦之情,随即微微变色,席恩的状态确实很不好,尽管他的外表看不出丝毫异样,但是从需要法杖扶持,汗湿到滴水的长发,毫无血色的脸和抿成一线的唇,可以窥见他隐藏的虚弱。
“主子!?”格蕾茵丝目瞪口呆。席恩投给她一个警告的眼色,暗示她什么也别问。
“外公!”小莎担忧地上前,满腔委屈悲痛在看到这样的他时强自压抑,伸手搀扶,黑袍下的身躯异常紧绷。
席恩点点头,抬手放在她头上。小莎嘴唇颤抖,险些当场嚎啕大哭。幸而哈玛盖斯抱起她,交到大长老怀里。
从外孙女的记忆知悉了经过,席恩看向角落,银眸浮起湛蓝的魔力丝线,透视片刻后,平稳而不带感情的声线从他唇间吐出:“没救了。”
晴天霹雳也不及这句话震撼大,小莎和迪罗眼前一黑,欧威尔难以置信地叫道:“怎么会!魔皇陛下,你之前不是救了学生们!”
“我不是万能的。”冷冷扫了他一眼,席恩挥动法杖【乌洛诺斯之影】,一蓝一白两团光芒飞进顶端的漆黑晶石,只是白光微弱得多,“——葳娜的灵魂还比较完整,来世我可以让她投个好胎;妮可的智力降到零,复活也是白痴,只有回瀛海分解重组;而洛德连点渣也不剩了。”
附魔系教授发抖的双手抚摸妻子面目全非的脸庞,极力克制的低微啜泣反而更令人觉得心酸,温梨等人不忍地别开眼。迪罗死命捶着拳头,喃喃诅咒:“畜生!畜生!”
“弗克的手臂还好解决……”席恩蓦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急咳,身形摇摇欲坠。哈玛盖斯不顾他的肢体抗议,将他抱坐到上首的位子,连着施放减轻病痛。包括迪罗和欧威尔,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肖恩关切地问:“席恩,你没事吧?是不是感冒了?还是痛经?”大半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尴尬得不知看哪里。法师气得几乎把牙咬碎,一个放逐术将他清出视野:“滚!”
“……你好狠。”蕾诺雅咋舌,要不是她做了标记,她这徒弟只怕要永远在异次元飘泊了。
不过未免触怒正在火头上的恋人,还是暂时把他放远点吧。
“你对肖恩师父做了什么?”菲莉西亚怒声道。席恩微一蹙眉:“莉?是了,你是有感觉。”维烈紧跟着质问:“世界树发生了什么事?”席恩压根对他视而不见。蕾诺雅本着怜惜美女的宗旨充当和事老:“兄妹吵架嘛,别伤了和气,那只是个转移法术而已。”菲莉西亚想想让师父远离他恶毒的兄长和这场事端也好。
“言归正题,时间很紧。”席恩喝了口养子泡的木樨清露,虽不能缓解胸口的窒闷和全身的胀痛,至少喉咙舒服多了,“蕾诺雅前辈,那两个奇怪的生物先给基连观测一下。”
“你们可别弄坏了。”大法师不放心地将红宝石交给科学家,她不知道基连和席恩切磋多年,彼此默契十足,决不会有误解或失误出现。就拿基连的实验器材来说,当初席恩一弄爆一台电脑,他就意识到友人是个超级核反应堆,实体研究不能照常规来,共同制造出一套全新的设备。
当下杨阳等人就稀奇地瞧着透明罩子里漂浮的红色结晶。哈玛盖斯帮忙白魔法师们安置遗体,也许死者无知,可是生者无论如何不想看到他们那么凄惨的样子。
“这是你们的最终兵器吧?”席恩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无法控制的力量,这就是下场”。蕾诺雅愧然:“是的。”虽然她还坚持冒险有其必要,面对这种场面也不好受。
定了定神,她原原本本地叙道:“那时侯我们为了打破奥古诺制定的律法,尝试了各种方法——对,大部分法师参战的真正目的不是推翻众神的统治,而是违抗那位创造了魔法这门技术的神。”
一群疯子,难怪。席恩心道,他逆天屠神,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守序的人,只有受到压迫才会反弹回去,平时深深具备自律的操守,也坚信这是法师应有的精神。而且他心底,对传承了知识给他的初代魔法神奥古诺抱有一股敬意。
“一次前人从未知次元唤来一头奇丑无比的怪物,在场的人都不明原因地发疯了,那头怪物途径的地方也是如此。最后是贺加斯出面,将他抛进了负位面,但听说他也胜得很辛苦。这件事给了我们后人一个方向:只要在棋局里,我们就永远赢不了把我们像棋子摆弄的众神,即使跳出棋盘,不成为和神对等或更高层的存在,一样没有胜算。所以只有唯一的办法,找同样是棋盘外的帮手。”
嗯,想法不错,可惜方向错误。席恩在心裏评论:连自家都没搞定,就想朝外发展?杨阳等人听得倒是津津有味,昭霆还道:“他们可比你大手笔,也比你人多势众。”席恩不屑理她:“说重点。”
“总之,作为第一代实验体被召唤来的就是坎贝鲁和拉鲁瓦。”蕾诺雅指指红宝石里的两头怪物,似乎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它们本来是一体的,一到我们的次元,不知为何分裂成了两个。我们后来只研究出它们一个以物质为主,一个以灵体为主,攻击方式也以此为主导。当时情况危险极了,我们世界的魔法对它们根本没用,只有时间停止和冻结有少许效果,然后我的导师从那个空间截取了一小块——就是这颗结晶,才封住它们。”
“是哪个空间?这决不是低维度宇宙的东西。”
“不……不知道,只能大概推测坐标是宙轴以上,0.637*10-188`的位置。”蕾诺雅越说越心虚,尤其在看见席恩眼中射出苛烈的寒光时。
“愚蠢。”他一字一字道,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是高元宇宙。”空间系的德拉克教授忍不住问道:“魔皇陛下,高元宇宙是指外宇宙吗?”席恩摇头:“不是,也许我用位面更方便你们理解,一个位面就是一个世界。它可能是一颗行星,也可能是星系、宇宙。许多位面合起来成为我们这个多元宇宙。虽然各个位面的自然法则有或多或少的差异,但是都遵循三大根源法则:质能守恒定律,轮回守恒定律和时空守恒定律。而且所有的宇宙都是平行的,有平行宇宙法约束。而所谓的外宇宙,不过是对艾斯嘉以外,此多元宇宙内诸位面的统称。但高元宇宙不同,是维度超过我们的未知次元。一般而言,高级维度可以观察低级维度,低级维度永远无法观察出高级维度。事实上,高元宇宙也不过是我们对它的概称罢了。假设那里存在生命,那将是我们无法想象,难以应付的生物。”
“那……那岂不是只有挨打?”昭霆直觉准确地抓到结论,在座一阵窒息的寂静。席恩沉思片刻后,对蕾诺雅道:“假如你的坐标误差不大,那可能是星幽界。”
仿佛有一道清风吹散阴云,蕾诺雅又惊又喜:“你知道吗?”
“只有爬到梯子顶端的人能造下一格楼梯,如此而已。”席恩的心境不见开朗,他生平从没打过这么没把握的仗,郁闷透了,“星幽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更接近【多维空间】,而不是整体的一个高元宇宙,比较类似星界这类的过渡位面,所以前段时间我有专门观测过,但无法解释的问题还是太多了……”
“等等,我有个问题,老僵尸。”诺因举手发言,说出令蕾诺雅纳闷,教授们怒目而视的称谓,“搞怪的两个家伙不是都逮到了吗,你还在罗嗦什么,没事的话我们要下去了。”杨杨狠狠踩了他一脚,红着脸向众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应该还有第二代实验体吧。”基连一心两用地道。席恩看向他:“如何?”
“很有趣。”黑发宰相绽开令人发毛的笑容,推了推有保护功能的眼镜,“和你一样,要完全理解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不过初步可以推断这不是生物,而是近似细胞的物质。从结构看像介子(注一),但是没有相互作用,也就不会有粒子衰变之类的转化现象(注二);从质量看又像暗物质(注三),均匀分佈的特性也是,但是它能吸收光。最有意思的,其中一个有极少量的灵素,活性能量远远比不上你上次给我的那根头发,构造却复杂得多。而这块结晶,就相当于原子核。”
席间大部分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代沟这种东西不存在于法师和科学家之间。
“嗯,大概可以确定了,只要再做一个实验。”席恩左手展开,红宝石瞬移到他掌心,眨眼覆上一层薄霜。基连初次露出惊异之色:“你用绝对零度(注四)!?这不可能——”
“可以,在这个多元宇宙,我是绝对,对于高低维度,我是相对。”
“原来如此。”
杨阳等人由衷感觉自己被排除在了两人世界之外,好在席恩的实验很快做完了:“……依然有活性。”
“真空零点能(注五)?”新发现使基连兴奋不已,“还是具有神明特质的空间能!”
“因为整个星幽界,就是唯一神奥路贝亚修的神体。”
“什么!”众人齐声惊呼,老实说还是席恩的话好懂。魔皇没好气地道:“所以就算是他一片脚癣,也照样杀得我们莫名其妙。”
你也不必说得这样……
“主人,奥路贝亚修神无法直接下来吧?”小龙适时缓和气氛,“如果高维度可以任意干涉低维度,那不是早就乱套了?”众人想想不错。
“前提是……咳咳咳,我们没主动连接。”席恩飞快地抽出手帕抹了下嘴,又闪电般缩回去,“照理说,各维度之间有非常牢固的次元壁隔开,不能逾界,但发生了这种事,由此可见星幽界的特……喂!你干嘛!”后悔没毁尸灭迹,结果证据被抢走,展示于大堂之上。
“为什么又吐血了!?”哈玛盖斯吼势之强,连席恩的头发也被吹起,旁边还有个小援兵造势:“啊,外公吐血了!?”
“没事。”这句话是哈玛盖斯和席恩一起说的,魔皇无言的注目中,他向来温驯的小龙冷笑着叠起手帕:“我听腻了,能不能换个词?”
“……我没有事。”
杨阳等人笑得前仰后合,众长老是哭笑不得,哈玛盖斯却笑不出来,蕾诺雅也是:“是二代的缘故吧,没想到他们真的完成了。”
“第二代实验体是什么?”基连问道。这时,杨阳忽觉小指一痛,超神器福音之戒涌出纯白的光潮,汇聚成一个小男孩的影像,轻轻巧巧地落在桌上,齐脖的短发是旭日般辉亮的金色,华美而耀眼,一双眼眸翠绿如早春第一棵嫩芽,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容貌之美超脱凡俗,眉间浮动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威严。
褪去了黑发黑眼的伪装,协调神贺加斯完全展露出神性。
“严律!”
“小贺!”
“还在磨蹭。”细看,严律的神色并不轻松,完美无瑕的小脸沁出细汗,打结的眉头也透出焦虑,“真是不疼不知疼,真不明白兰修斯为什么这么袒护你。”
“咦?”杨阳怔了一下,会意,“史列兰也受影响了!?”
“我们是一体的两面。”
一直事不关己闲闲作壁上观的诺因终于着急了,史列兰是他视若半身的未来儿子,怎能不关心:“你们俩还是早点断得干净,省得他老被你连累!”
“……我们都选错人了。”看了母亲一眼,严律摇摇头,转向上首的席恩,“渎神者,这次我感谢你,世界树下面的东西是你在压制吧?”不管彼此有什么仇怨,面对共同的危机,协调神还是深明大义的。
席恩冷淡地道:“不用谢,如果你要带他们走,就赶快请吧。”小莎跳起来,怒火中烧地握紧拳头:“不行!他们害死洛德教授和妮可教授,我要他们接受惩罚!”这声宣言无异于点燃了火药桶,教授们群情激昂地赞同。
“臭丫头,你有没有搞错。”诺因不悦地道,“关我们什么事。”
小莎怒极,纤指一划扔出一发链闪电。诺因不甘示弱地拔剑挥砍,将她的攻击化为无形。眼看情势一触即发,弗克教授用律令震慑定住双方,道:“陛下,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
“……对不起。”看见他空荡荡的左袖,小莎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噙着眼泪别过头。杨阳满心愧疚,轻声呵斥丈夫:“诺因,你别说了!”
“诺因·史列兰·德修普。”魔皇牵起一抹笑,酷似弟弟的爽朗,却令人寒毛直竖,“实话告诉你,我马上要撑不住了,而世界树上面,就是你的国家。”诺因脸色遽变,雷瑟克更是目眦欲裂,无奈律令魔法的效力还在,动弹不得。
“你大概无关痛痒吧,不过你的妹妹和妹夫恐怕不一样。”
看到前魔导国国王阴晴不定的脸,小莎等人都感到报复的快意,可是一想到那些无辜百姓……他们不该为这种男人承担恶果。最心软的苏蜜雅教授怯生生地问:“魔皇陛下,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只有一个办法,渎神者,你自我牺牲。”协调神一脸理所当然,无视一室惊怒的瞪目,“那位上神连父神也没法交流,因为他的神识太庞大,和他接触,我们会在一瞬间被吞噬。但是你和始源之海取得了同调,也许能创造奇迹。”席恩直截了当地拒绝:“这么不可靠的方法我不采纳,我也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操。”
“如果魔皇陛下死了,我们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长老们一齐怒吼,从私心角度,他们也决不答应推席恩去送死。
“没错!”甩门声伴随着中气十足的大喊,棕发青年出现在门口,精神奕奕,俨然复活的姿态,“小律,你怎么可以出这种馊主意!”
“……你为什么回来了?”在场数席恩最惊讶,挨下来是蕾诺雅。肖恩也不责怪兄长,高兴地说明原因:“席恩,我碰到一个很好的人哦,他说他叫位面旅行者,就是他送我回来——啊,你身体怎么样?痛的话就直说,这种生理痛没什么好害羞的,我熬碗药给你。有没有热度?你好像发烧了。”
法师苍白的面容腾起两朵红晕,但他保证这是气出来的,与羞涩害臊那些变态的词语无关!
为什么这笨蛋可以好运成这样?第一次被他丢出去撞上魔道女王,第二次是位面旅行者——两位历史上数一数二的神级法师!
天道不公……
算了,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理智地收回怒气,席恩点点空出来的椅子:“坐下,闭嘴。”肖恩哦了一声,还是不放心:“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再烦我把你扔到猪栏里!!”魔皇站起来咆哮,意志的松懈导致压力倍增,他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受控制地摇晃,倒入一个怀抱。感到熟悉的体温,和自己一样的药草清香,沸腾的怒意骤然平息下来。
惊呼声中,他一边扶着养子的手臂调息,一边反省自己还不够冷静,浪费了这许多时间:“蕾诺雅前辈,二代和一代有什么不同?”
“当初我们觉得坎贝鲁和拉鲁瓦还不够强,但是我们已经达到召唤的极限,于是有人提出一个计划,用我们世界的生物做‘桥梁’。”严律吃惊地看着扼要叙述的蕾诺雅,他和这位大法师在神代有过数面之缘。
“不行的,就算是你,也负担不了奥路贝亚修的意识。”
“可以的。”深吸一口气,蕾诺雅说出惊人之语,“我们复制了奥古诺。”协调神哑然失声,只能对这群凡人的异想天开和极恶罪行瞠目。基连表示叹服:“了不起。”连摩耶的技术也做不到如斯壮举。
蕾诺雅苦笑摇首:“是我乘瞻仰遗体时,偷偷拔下他一簇头发,不然我们根本没机会,神明都有神光保护,我们本来想用母神……”
“非因斯鲁哪里对不起你们!?”贺加斯怒道,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气苦,“你们不满意我还说得过去,他根本是个与世无争的神啊!黎姬又有哪里不好?你们简直狼心狗肺!”他素来自重,这已是生平头一次口出粗言。蕾诺雅无言以对。席恩抓着胸口低喘:“那地底城里的,就是奥古诺?”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老师对决。
“这……我不清楚。”魔道女王像小女孩般扭绞十指,“因为复制到一半,我就被封印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让他成功受孕。”众人再次傻眼:“受孕?”
“嗯,通过这样的方式……所以是【圣婴计划】。奥古诺作为【摇篮】,虽然他是两性体。”蕾诺雅越说越轻。
严律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杨阳也直摇头,对那位惨遭无妄之灾的神祗致以最深的同情。
“也就是说,你们对降临体赋予的定义是‘婴儿’?”席恩眼神一亮,找到突破口。基连却不若他乐观:“最糟的情况。”婴儿可是最无理性,最残暴,最无法勾通的对象。
“不,如果方法得当……只是时间——”略一沉吟,席恩挥动法杖,众人只觉眼一花,身下的椅子消失,坐倒在地,周围是大片晶莹剔透的花朵,辉煌的极光帷幕从透明的天顶笼罩下来。广大的厅堂里,无数细碎的光粒飘浮着,萦绕的气流带动雪花旋转飞舞,满地水晶兰自动盛开,精灵唱起魔法的歌……众人目送那个黑衣的身影走上高台,将一人高的木制竖琴坐抱于膝前。
断续的音符在琴弦上弹跳,慢慢流畅,融合成安详柔和的曲调,唤醒人们心底深处的怀念。音乐堂内鸦雀无声,只回荡着琴响,古老而单纯,仿佛母亲的喃语,一遍一遍安抚着孩子进入梦乡。
“这个……是以前妈妈唱给我们听的曲子。”杨阳呆呆抬头,望见棕发青年感伤的侧面。
当最后一个琴音散去,席恩疲惫地长出一口气,纤细优美的手指垂下,握回法杖,让养子扶起自己,同时众人回到了会议室。
“暂时压住了。”顺便也是帮所有人净化,以免不当心被寄生了,法师拢了拢散落的额发,漫不经心地道,“果然这个世界的认识影响了奥路贝亚修,那么接下来就是回归,把他塞回娘胎里去。”众人大惊,纷纷提出异议:“等等,魔皇陛下,这不符合生育的过程!”教授们经验没有,常识还有。昭霆叫得最响:“哪有这样的!”
“席恩,你想扼杀胎儿状态的奥路贝亚修吗?”蕾诺雅不解,若可以办到,对方早该做了才对。席恩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感想:“奥古诺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降临体的出生势不可挡。这个世界的法则是循环,他会下意识地找寻另一个点,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其实最妥善的方法是搞清楚神代遗址下面埋了什么,能够封住摇篮那么多年。但那里已变成一个超重力场,连他的目光也无法穿透。从流泻的神力看,即使有什么装置,也坏得差不多了,连同奥古诺的复制体……
执着的魔力丝线触摸到一缕念波,极其微弱,轻柔如一声低叹,转眼即逝,他震住,几乎是立刻,猜出那道思波来自谁。
奥古诺。
根本没有什么魔法装置,他和黎姬最后的碎片、那滴赤红的泪水、扎根于世界树下的柔嫩树芽一样,默默担负了人类的丑恶,自神代至今,直到无声地消亡。
“哈、哈哈……”魔皇突然的笑声吓了所有人一大跳,他一手遮脸,唇角扬起的笑意饱含说不出的意味,“真是太讽刺了。”
竟然两次都是由他来送终,由他这个渎神者。
“主人?”哈玛盖斯紧张地环紧他。席恩放下手,浅浅地笑了:“没什么。”压下杂乱的心绪,他振作精神,法杖点地发出清亮的回音:“准备好,奥古诺已死,那家伙可能马上就会出来。”
“非因斯鲁死了……?”贺加斯怅然。蕾诺雅下定决心,毅然道:“明白了,就让我做下一个摇篮,必要时牺牲我也无所谓。”杨阳动了动唇,还是没吭声,原本理应她负起责任,但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不能不顾,她也怕。
正要走时,基连示意友人到一边说话:“席恩,假设你的推测成立,最危险的是你。”
“啊?”法师难得反应不过来,或者说不愿意承认。始终如影随形的哈玛盖斯惊骇欲绝:“难道主人会被……会被……”另一个影子优哀叫:“天哪!”
“你果然忽略了这个盲点。”科学家依旧一派冷定,只是嘴角有可疑的抽动,“你给我讲过召唤术的原理,蕾诺雅既然是束缚者,奥路贝亚修会本能地排斥她;而从两个学生的例子,可以看出他能选择性别,而你现在是女性体……”
“够了!”席恩低喝,闭了闭眼,才以勉强平静的语调道,“感谢你的忠告。”优用哀悼的视线目送他远去,不满地责怪:“基连,你幸灾乐祸。”
“没这回事,我真心希望他回来,哪怕他挺着大肚子。”
“……”
等在门口的小莎拉住席恩:“外公,我也去。”魔皇皱着眉扫了她一眼:“你要去可以,我不负责你的人身安全。”顿了顿,他问起一个先前遗漏的人:“安杰呢?”
“他回他姐姐姐夫那儿了。”诧异对方会关心友人,小莎愣了半拍才回答。
“嗯,这个还给他。”掏出玩具蛇,席恩神情清冷,“考虑清楚,要不要来?”
“放心吧,外公,我会躲得远远的。”明白自己的本领还不能独当一面,只会拖累亲人,女孩苦涩地保证,双拳紧握,“对不起,帮不了您。”第一次,席恩不假思索地拍拍她的头:“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法师,只要你继续努力。”
展颜,强忍泪水,小莎没有让这软弱的象征流下。
※※※
穿过环绕天空之城的晶壁、浩瀚无涯的茫茫云海,夏尔玛大陆广袤的海岸线清晰可见,蜿蜒曲折的线条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洋,宛如矢车菊的汁液涤染而成的绸缎,在蔚蓝的晴空下悠远地荡漾,规律的潮声犹如亘古不变的节拍。
因为状态实在不好,席恩只得顺从养子坐在他背上,而杨阳等人由小莎看管,自愿随行的长老们则乘坐魔法之都萨曼紧急派出的飞行要塞。
巨龙的翅膀带起强劲的气浪,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一掠而过,水珠纷纷扬扬,折射出瑰丽的虹彩。
蕾诺雅凝视身旁的人,法师习惯性地抱坐,支配之权杖靠着肩头,一头辉映着阳光的黑亮长发倾泄而下,在光滑坚硬的龙鳞上柔软地铺展,如同最精致的丝织品。额间花纹雅致的水晶冠冕与耳下垂挂的秘银十字架流动着冷辉,衬得他的气质更加孤高冰艳,双手环抱膝盖的动作却像个迷途的孩子,交织出矛盾的奇妙魅力。
“我的初恋情人和你很像。”
没有奉陪同伴的肺腑之言,席恩的回应冷漠而不解风情:“这种时候,应该反思战斗计划而不是回忆无关的恋情。”蕾诺雅咋舌:“听将死之人交代遗言是活人的义务耶!我是不指望活着回去和你探讨学问了。”
“……”很抱歉,你可能还会活蹦乱跳五十年。
以为他默许了,大法师满足地叹了口气,仰首望天,清澈如洗,和数万年前毫无二致的蓝天。
“她是个野精灵。”以这句低语为开场白,蕾诺雅渐渐沉入遥远的过去,也不在意听众是否专心,“美丽、野性、孤僻、优雅——很奇怪,野性和优雅按常理是不能并存的,可她就是给我这种感觉。她教我打猎、辨认药草、学做一个德鲁依。某天不告而别,像一阵风一样。其实原因在我,是我希望走出森林,见识新世面,成为我从小一直梦想的,住在华丽宫殿里的贵妇人。”
“结果那种日子无聊死了,我付出艰辛的努力,背弃她的教导和一个自然之子的信仰,却过得一点不快乐。但是已经太迟了,踩进泥坑后,不是说拔就能拔|出|来的,我又树敌太多,去找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之后就是政治失败,被封印……很简单的人生吧?”
“嗯。”出乎蕾诺雅意料,席恩竟然有听,“你后悔吗?”
蕾诺雅惊讶地睁圆眼,看着他,黑色的发丝飞扬,银瞳冰冷无情却不死气沉沉,相反,闪耀着仿佛生命凝练的最纯粹的光芒,她忽而喉头哽塞,别过头:“有点……不,我很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
席恩放松屈起的双腿,一手撑着龙背,法杖搁在膝头,换了个洒脱的坐姿,“时不再来,我们的选择又太少。假如你不去实现你的愿望,你的余生照样会在后悔中度过,后悔为什么不闯一闯,为什么被眼前的东西绊住……人只有追寻了以后,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内心漫溢的苦水减轻大半,蕾诺雅怔怔地问。席恩默然,只是神思不属地轻抚身下的龙,遥望水天一色的彼方。
大法师也没有再问,静静地感受着这温柔宁静的一刻,蓦然警醒: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想起自己先前的话,蕾诺雅全身发抖,震撼得手足冰凉。
他也是去赌命。
※※※
艾斯嘉大陆,这座与世界同名的大陆是三大陆中最大的一块,在新纪元以前的创世历,一直是由五大城分别治理,同属于这裏的唯一国度魔导国。到了创世历末年,格局曾一度被打破。东城伊维尔伦接连并吞了北城埃特拉、南城梅迪和中城卡萨兰的东境,并在与中西联军的战斗中稳占赢面,最后却因为城主罗兰·福斯不明原因地暴毙,恶魔大举入侵而陷入混乱,被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一统全境,新国王诺因·史列兰·德修普忍辱签署了投降协议。幸而魔皇的目的只是强迫各国接纳部下,形式上的服从即可,对于干涉内政毫无兴趣,下面有什么狗屁倒灶的小动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于他无损。倒是他的女儿,性烈如火的二代女皇卡塔瑞亚结结实实把臣服的诸国首脑都刮了一顿,过足太上皇的瘾。
冰雪初融的北城,早起的人们纷纷推开木格子窗享受清晨的新鲜空气,偶一抬头,惊讶的呼喊此起彼伏:“龙!是龙啊!”
自从白银之谷被冰封,这还是第一次有真正的龙族飞过北地,人们不禁欣喜地猜测是不是守护龙银龙王麦先苏醒了。
一个主妇吓得掉了盆栽,她一对双胞胎女儿兴奋地挥舞小手,口齿不清地嚷着:“龙龙……”
飞翔于九天的古代龙瞥见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让风精灵带去晶莹美丽的冰花,换来一片惊喜的欢呼。几乎在同时,他背上响起一个比雪花更冰冷的声音:“哈玛盖斯,别做多余的事。”
“……是。”龙神脖子一缩,半晌忍不住解释自己的动机,“主人,那两个小女孩各戴着一颗琥珀,就和您以前的眼睛一样,我才……”
“哼,你眼睛倒利。”依旧对他的浪漫思想不以为然,魔皇捂着胸口低咳,“琥珀是孪生子的守护石,如是而已。”坐在他旁边的大法师感兴趣地道:“咦,你以前的眼睛颜色是琥珀色?很漂亮嘛。”
“丑死了。”
“主人,请不要把您对肖恩先生的偏见转移到自己的人身攻击上。”
“说到我那傻徒弟,还在后面死命地跟吧,你们这对兄妹真成问题啊。”蕾诺雅看向后方,说出席恩麻木,哈玛盖斯屡教不改的称谓。
为了防止奥路贝亚修得到机会提早破土而出,魔法神命令艾斯嘉大陆的玛那精灵全部停止魔力活动,所以众人只能用不同的交通工具赶去。肖恩就坐在神圣器【天杖】幻化的圣十字剑上,御风而行,速度倒不慢。杨阳一行和众长老领头的志愿军还落后他一步。
“哇——飞船!飞船耶!”昭霆兴致勃勃地在广阔的流线型空间里东奔西跑,杨阳一脸惊叹地按着透明的壁面:“真想不到。”
当他们正在为要不要同行争论时,小莎抛出总是抱在怀里的企鹅布偶南极,那只玩具居然变成了一艘足以容纳上百人的飞艇,大白肚还拉出一扇门,邀请他们进入。
据说这是席恩和基连一起设想制造的仿生飞行器……这两个令人咋舌的男人。
一路上小莎都没搭理他们,杨阳也不见怪,明白是自己这方理亏,她却没想到女孩有着更险恶的居心。
瞅了个空瞬移到飞船上面,小莎基于安全起见又布下三道障壁,吩咐已化身成最牢固监狱的宠物:“南极,看住他们。”
“泰哩!”企鹅布偶回了声坚定的应和。女孩坐下检查法杖,又张开挡风结界,一一确认随身携带的法器。
感到身下传来的震动,她轻轻一哼,继续保养器材:我不会让你们置身事外,也不会让你们妨碍外公。
魔法神的抵达解除了无形的禁令,元素们欢欣鼓舞着,围绕他构筑出层层叠叠的防壁。辽阔的中部平原上,两条交错的宽敞公路突然耸立起无数金属音叉,强劲的魔导力在两个分叉间来回窜流,共振出气势宏伟的协奏曲,传递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听到的人们面面相觑,不安地伫立着。
席恩从龙背滑下,稳当当地悬坐在浮盘上,手握象牙短杖,仿佛一个指挥家检阅着自己的乐队。
抬手,法杖【乌洛诺斯之影】勾绘出闪亮的五线谱和跳跃的音符,顶端的深黑色晶石中,一条璀璨的星河流转着辉光。这一次,共鸣的旋律响彻寰宇,无须歌词,无须语言,所有的生物都沉下心静静聆听,睡梦中的浮起微笑,醒来的闭上眼,感受这宛如永恒的安详一刻。
“空间坐标复位,次元断层修复。”
幽冷静谧的宇宙深处,存在之树尤格拉西尔从根部泛起明亮的湛蓝丝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弹奏着一般,互相交织蔓延,一直伸展到一望无际的深绿树冠,豁然爆开,散射的光粒子汇聚成一条条极光洪流,填满了整个次元壁,融合成无远弗昔的光之茧。
没有停止,挥动的法杖连接出数不清的立体魔法阵,一个清脆嘹亮的嗓音加入了精灵们的合唱:
“揭开第一印记,守护南方之位,奔放的烈焰,火精封气;
揭开第二印记,守护西方之位,自由的疾风,风精封气;
揭开第三印记,守护北方之位,圣洁的水流,水精封气;
揭开第四印记,守护东方之位,慈爱的大地,土精封气;
揭开第五印记,守护中央之位,净化的雷光,雷精封气……”
苍蓝色的灼热雷柱从天而降,将法师包裹在内,八道白炽的细长闪电如同咆哮的长龙疾冲而下,在地上击打出深深的刻痕;以此为中心,淡黄的光芒四溢;在遥远的地平线卷起千层浪,水墙升腾;惊天动地的海啸被气流搅碎、冲散,化为湿润的龙卷风;地火喷涌,绚烂的红拂过的地面沃土肥厚,岩石闪现出七彩的结晶……一阵不可避免的磨合后,五大元素在雷柱的顶端交汇,编织出遮天盖地的瑰丽光幕。
“……缘于世界创生的混沌之间,最初也是最后的封印;
揭开第六印记,始于创造,孕育万物的光明,光精封气;
揭开第七印记,终于毁灭,包容一切的黑暗,暗精封气;
以魂为凭,许下守护的承诺——宁静领域!”
咒语完成的刹那,结界内部安静下来,只有祥和的安魂曲持续回荡着。席恩垂下手,长舒了一口气,朝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养子回以安抚的浅笑:“不要紧了,刚刚心口是很闷,不过随着修补,界元之锁的压力减轻很多。”
接下来就是收拾奥路贝亚修留在这个宙域的那部分神识,但这并不是轻松的活。事实上,他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毕竟次元壁无法隔绝降临体与本神之间的维系,有关星幽界的不确定因素也太多,而且……
“可是主人,您用自己的灵魂凭记——”哈玛盖斯忧心如焚,一旦养父的灵魂印记被抹消,那将是彻底的神灭!
“没办法,奥古诺的权能和我不相上下,如果奥路贝亚修冒充,元素精灵会混乱,得让他们记住我。”拍拍龙首,席恩温言道,“不必担心,这只是一小部分意识,即使毁灭了,本体也没有根本性的损伤。”哈玛盖斯咬了咬牙:“不要把自己当成市场上可以随意切割的猪肉!”
“?”这孩子想哪儿去了。
“席恩,你为什么不用绝对领域?”蕾诺雅插口,“这样胜算大得多吧。”魔皇讥嘲地勾了勾唇:“我说过了,对于高低维度,我不过是相对而已。奥路贝亚修的降临方式之一是侵蚀,神明之间能够互相吞噬,而神之领域就相当于神格的具象化,我不敌他,会被他吃得连点渣也不剩。”
“哦。”蕾诺雅摸摸后脑勺,下去执行自己的任务。她刚没入地面,一青一白两个光团飞了出来。
“席恩·奥古诺希塔,你这个罪人,又做了什么好事?”白色光团里的丽人——生命女神秦蒂丝怒声喝问。而她的丈夫,冥神普路托的表情则有点复杂。伪神格期间的记忆他完全没有,但依路珂是抱着极大的眷恋、失望和悲痛去世的,所以对于这位“父神”,他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席恩没奇怪秦蒂丝一上来就兴师问罪,他的魔仆们正在下头布置,看起来是像在搞什么大阴谋的样子,弹指切断两神与本体的联系,将从杨阳那儿抢来的福音之戒抛给他们,让贺加斯去解释说明。
“席恩——”一道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焰,划了个弧线停在半空,正是骑着天杖的肖恩,“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回去。”
“不!”
“那去干你最喜欢的事。”虽然想一脚把他踢得远远的,但是未免他第三次撞见哪位前辈法师,席恩指着不远处的中城首府里那,“——保护那边的人。”以为兄长良心发现,肖恩惊喜万分:“是!”
化为人形的哈玛盖斯朝他的背影补了个抗魔之环,挨了养父一记白眼:“又做多余的事。”
不是多余的事,他如果死了,难过的还是你啊。哈玛盖斯在心裏偷偷地反驳。格兰妮用能量晶环置换出拥有魔法和物理双重防护效果的全身铠甲,默默立于主人身侧。席恩凝神感应地下的动静,对他而言,开战前做好周详的准备工作,尽量了解敌人的第一手情报无疑是理所当然的要务。随着次元断层的修复,重力场正在缩小,那么不久……
“席恩!”肖恩又匆匆赶回来,气急败坏地道,“快停下催眠曲!我好说歹说他们也听不进去!再不快点疏散群众,就来不及了啊!”席恩不理他,且不说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当地百姓的死活与他何干?一旦开打,只要没逃出大陆都会被牵连,待在有结界保护的城里还好些。何况,肖恩是什么人?皇帝老子还是摄政王?人家干嘛要听他的?
不过……瞄了眼城中央的王家图书馆,那里的书还没看完呢。当下送去一股魔力,城防魔法阵从内到外一层层亮起,发出清亮的鸣动,水银似的光辉形成膨胀的涡流,一瞬间将整座城卷入。不同于过去流光溢彩的碗形罩盖,有着金属质感的银色球体连同地基一并包裹在内。
肖恩收回吃惊的视线,绽放出夺目的笑靥:“谢谢你,席恩!”他越发肯定兄长天良未泯,对彼此的前途满怀信心。
一声清啸,蕾诺雅骑着一头土黄色的奇特生物飞回天上,满脸沮丧:“找过了,没有任何还能用的道具,只有这颗幻兽卵——”递给对方一块温润得不可思议的蓝宝石:“但是裏面的幻兽都还没孵化,这次派不上用场了。”亲眼见到故乡的废墟让她的心情极为低落。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在席恩看来这已经是意外之喜,微一犹豫,转手交给养子。从他的举动悟出其中的意义,哈玛盖斯脸色突变。
这时,精灵的吟唱戛然而止,真正的寂静笼罩下来,伴随着人们如擂鼓的心跳,和逐渐扩散的恐怖气息。
而同一时间,魔法神的眼神变得比刀锋更犀利。
降生体的意识苏醒了。
最初,是几不可察的微颤,慢慢的,振幅越来越大,爆裂声接连鸣响,大地摇晃着开裂,锯齿状的裂谷延伸向四面八方,裏面浮起树木粗壮的根茎,呈放射状展开,最长的根须绵延万里,巨大的尘云插天而起,惊心动魄的轰鸣令人疑惧是地层塌陷,即将沉陆。从摇篮曲中清醒的人们滚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家园土崩瓦解,哭喊着开始奔逃,在乱石中寻找亲人……处在中心震区以内的城镇村庄,除了里那以外,几乎无一逃过解体的命运。
这一幕就落入恰巧赶到的杨阳等人眼中。
“那老混蛋在做什么!”诺因怒吼,狠命捶打飞船的壁面,比眼前的景象更刺痛他心扉的是妹妹惨白的脸和友人咬紧牙关的神情。杨阳忍住内心相同的惊骇,干涩地道:“大概……是撑不住了吧,他说他撑不了多久。”
“妈的!”诺因握住剑柄想自己冲出去,眼尖的昭霆赶紧拖住他,接着杨阳和雷瑟克也加入。原因无他,之前诺因也做过类似的暴举,结果反弹的剑气差点把他们切成碎块,谁知道船壁的承受上限,万一他们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可欲哭无泪。
而且……虽然不甘心,但如果连席恩也处理不了的话,他们下去也是送死。
法师汗如雨下,双拳紧握,牙齿将唇瓣咬出深深的血痕。身为自然神,大地的伤痕就像刻在他身上一样,那是一种直达灵魂的痛苦。
还是不行,土元素的负担太重了。听到元素精灵们临死前的悲鸣,席恩再也坐不住。况且艾斯嘉总是他的故乡,沉没不是他乐见的。
松开的手稳定地从黑袍的内袋取出一件物体,剔透晶莹的材质,一时看不出形状,经过阳光的折射,繁复的层状结构才渐渐清晰,是一朵郁金香。紫红色的液体在内部流动,像液态的光一般莹透而出,剥离、融合成型。
“呼啊~~~”虚幻的人形甩动发瀑,水珠飞扬,风情万种的器灵娇憨地揉着眼,伸出白|嫩水灵的藕臂,半梦半醒地搂住最近的人,“亲爱的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下去填土,支撑地基。”
“……好过分。”本想亲热一番的修蒂玛哭丧着脸充当苦力,尽管是脏兮兮的活,但是对席恩以鲜血喂养,能量层次已接近半神的他来说,这只是小菜一碟。
看似脆弱却坚韧的茎蔓刹时填满每一道缝隙,许多摇摇欲坠的房子也幸运地被固定住,遏止了灾情的扩散。而消散的尘雾中露出世界树雪白的枝干和广袤无边的宏伟顶冠,一个白袍青年的影像若隐若现,叶绿色的长发一片水湿,俊逸的脸庞也沁满冷汗。席恩百忙中递出慰问:“没事吧,坎菲斯?”
“还好。”树精喘息着回答,自从他的本命树第二次被砍倒,席恩索性把他投进了世界树安家落户,这也算是个好结局,可以间接保护他重视的村民,“我还撑得住。”
挥手遣返他,印上固化和高等守衞刻文,席恩不再关照,迅速召回底下的魔仆。与此同时,浓密的黑雾喷发,犹如开凿的油井般冲向高空。
白刃切过,画出弧状的亮银轨迹,以违背运动法则的旋劲再次回转,呈现出千变万化的路线,速度也随之加快。构装生物的左手舞动着眩目的银鞭之刃,以各种角度分解攻击者。黑触手仿佛被耀眼的星群包围,裂口迸射出相当于核爆的连环爆炸。肖恩连出手的余地也没有,就被暴风刮得连连倒翻筋斗,重重撞上兄长设下的魔法屏障。
飞艇上,魔界宰相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不会忘记格兰妮当年就是用这一招撕开数百艘战舰的合金外壁,再以右手的次元之剑粉碎动力炉,造成惨烈的毁灭性打击。若是在真空,第一击就完了。
而南极的头顶,小莎紧张地注视战局,直觉还没有结束。
果然,更多的尖锥穿透光雾,这些狰狞的凶器明显比上一回牢固,闪着暗金色的光泽。器灵焦急的呐喊传入席恩耳中:“主人,它在吸收大地的能量!大家绝对吃不消它再来一次!还有一股未知的力量……”
“格兰妮,退回来!”一边从始源之海调动魔力灌入疏松的土壤,席恩一边拉出一排混沌晶壁,他不能冒失去护衞的危险。超越了音速,再次被切裂的金属锥迸射出赤红的光波,吞没了魔法神的护壁、生命女神紧急间张开的神圣光屏、和不及回返的构装生物。
沉闷的爆音在窄小的空间内不断回响,使人胸闷耳鸣。更远处的城民更是鼓膜破裂,吐血晕厥。冰寒的气流冷却高温,挥击的龙尾将一只漏网之鱼打成了肉眼不可见的微粒,仿佛布满陨石坑的地表覆上一层厚冰,给予激战的双方短暂的休憩。
大半个身子溶解,盔甲尽碎的格兰妮回到主人面前,清秀的脸蛋依然平淡冷漠,镇定汇报的声线亦然:“敌人有特殊能力,共振音啸和枯萎缠绕,后者效果持续,您应该能抵挡,但哈玛盖斯不行……身体损毁超过80%,无法再战,请求允许回修。”
席恩二话不说挖出她只剩一小半的动力核心:“今后不许再违抗我的命令。”他知道格兰妮迟疑了一瞬,不然以她的身手能够避开,只有在危及他生命的情况下,构装生物可以自行判断。
摩耶的强敌就那么化成灰烬,维烈远比席恩更冲击。另一个震动的人是小莎,从小照料她的格兰妮也是她视若家人的存在。
外公……舅舅……
害怕再次失去,女孩握着法杖的手不住颤抖。
“我去吧!”蕾诺雅无法继续袖手旁观,自动请缨,“那东西能在战斗中学习,不一击解决它,会越来越强!”
“他在适应我们的法则。”席恩不动如山,端稳的坐姿始终宁定,“不急,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哪有放任敌人变强的!”肖恩不赞同,跃跃欲试地举起暗镰。席恩碰上他就冷静全失,咬牙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杀死他!”
不信邪的棕发青年至少还没以身试法,另两个观战者就不同了,生命女神交抱的双手间浮现一颗水晶球质感的雪白光球,强大而温和的波动如同潮水涌出,神力媒介——【纯白默示录】全力发动,防护邪恶的效果使魔皇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
笨蛋!席恩由衷怀疑贺加斯究竟解释了些什么,怎么一点基本的认知都没灌进这个女人的脑袋里!?
毫无征兆的,神器从内部泛起黑色,秦蒂丝一头灿烂的金发也变灰、转为枯白色,风化般脱落。她惊愕地瞪视手心,似乎还搞不清为何会如此。普路托的反应就快多了:“秦蒂丝,快收回神力!”
奥路贝亚修的特异能力——腐蚀。
还挺聪明的。席恩暗暗戒慎,敌人明显比这帮蠢神头脑灵活得多。神格高的神能完全吞噬低级神,领域重叠更是等于说“请来吃我吧”。但是秦蒂丝的神识被他切断了,奥路贝亚修无法攻击到本神,索性就不大材小用,只腐化了降临的精神体。
而高维度神的异能,连他也无法消除——信手一挥,雷劈了那个已经彻底腐败的邪异怪物。
正想用福音之戒净化的普路托怔怔看着妻子蒸发消失,深吸一口气,急着确认本尊的安危,匆匆抛下一句:“杀妻之仇,改日再报。”席恩连话也没听清,因为另一个异常事态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的双胞胎弟弟一头冲了出去。
横贯大陆的中部大道上,缓缓走来一个孩子。
“你这个白痴!!!”席恩不假思索地追向弟弟,气到内伤。为什么这家伙会笨成这样!?经过刚才的地震、爆炸,哪可能还有普通小孩在外头溜达啊!他就不会动动脑筋吗?如果嫌头按在脖子上累赘,他可以亲手把它揪下来!!
“主人——”哈玛盖斯速度更快,正想说交给我来就行,变故横生。
无视棕发青年伸来的手,男孩脸上绽开怪异的笑容,黑色闪电突破了空间的距离,贯穿肖恩的身躯;抬起的右手裂开数千英尺长的恐怖裂缝,爆射出等同龙之吐息的深紫色光炮;而他的下半身一下子变成无数蠕动的黑触手。
镜象破碎,法师及时施展的镜之虚像术发挥了功效;另一头,展开的吸能力墙挡下了威力无匹的龙息,余波也被缓冲结界拨开;却有几根触手乘隙撕破魔法神的防御,穿透了他的右肩和双腿,将他固定在半空。
喷洒的神之血绽放点点金痕,烧熔了坚硬的触手,青烟直冒。像是骨质的灰膜覆盖住伤口,鼓胀的肉瘤滑向奥路贝亚修,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吮声。
“魔法……”男孩略微迷蒙的双眼迸出清明和趣味的光,“有意思的技术。”
“主人!”
“席恩!”
回过神的哈玛盖斯和肖恩齐声惊呼,被魔皇怒火熊熊的冷眼冻结在当地:“滚回去,别再给我添麻烦。”说归说,也晓得他们不会滚,受伤的右手疾挥,始终紧握的法杖直接把他们丢回后方并禁锢。
裂解术的绿光连同触手和本体一并绞碎,挣脱了束缚的席恩却没有大意,奥路贝亚修似乎才从他这儿读取了有关魔法的知识,而不是在奥古诺肚子里就知道了,这点超出他原先的预计,不过局势并没有因此变好。
他将要面对另一个“自己”。
我的战斗方式……我的思路……我的习惯……电光火石间,法师已拟妥了新的计划。
沉默、解除魔法、黑暗术、土刺,从虚空浮现的黑发魔法师接连扔下四个法术,而完成了反推的席恩一丝不苟地接招,不相上下地打成平手。然而违背自己的惯性谈何容易,何况是在一场间不容发的同层次交战中,面对一个反应之快不亚于自己的劲敌,精神的极度紧绷使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支持不住,强韧的意志也出现了一瞬的崩溃,而这对奥路贝亚修而言,已经太够了。
嗖!一枚有质无形的箭矢疾射而来,像幽灵般穿越伪法师一刹那立起的冰墙,正中他的心脏,虚拟的身形顿时凝固。
时间之矢。
手持神圣器【世界之钥】幻化成的长弓,时旅者丝毫不放松地盯紧敌人,一见他微微动弹就补上一箭。得到意料之外的强援,魔法神也默契地省略了招呼,急速后退,食指画出闪耀的符文,纯粹的魔力光华如利剑突刺,把与自己相似的形体轰成最细微的光尘。
【裁决之剑】,他以附体状态能够使用的最强攻击魔法。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轰隆隆的巨响再度响起,席恩毫不惊讶,他刚刚粉碎的,不过是降临体的一个分身罢了。
来自异界的能量在空气中奔腾积聚,莫名狂躁的自然灵们不再服从管束,咆哮着在结界内横冲直撞。连坎菲斯和修蒂玛也感到难以忍受的躁意,直想跳起来宣泄无形的影响。
奥路贝亚修的特异能力,同化。
“镇静!”压倒性的力量插入闪现红光的广大空间,先前刻下的灵魂印记发出了强力的约束效果,恢复清醒的元素精灵反过来挤压急于破土而出的敌人。再三受到打压,降临体的意识终于狂暴起来,一道道紫黑色雾气挣破罗网直窜而上,诡异的婴啼随着纠结扭动的浓雾缭绕。
“小心!他要露出真面目了!”蕾诺雅忍着内心的惊惧提醒。
席恩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白皙纤柔的手指延伸出无数细线,交错扩展,鼓成伞状没入地底,黑色的身影向上疾升,带动编织完毕的大网一并升起,连同网里一动不动的巨大异形。
时间网。
魔仆们事先在地下遗迹洒了时间尘,经由魔皇的力量汇聚成线,在关键时刻一举擒获了敌人。
“哇塞——比我还大手笔。”罗兰吹了声轻快的口哨,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赶在契约者为自己的一再违规发火之前,转身踏入通向第四界的门扉。然而,思虑周密的他也没有料到,他救了席恩一命,却留下了一个致命的后遗症。
由于他先前的连射,奥路贝亚修已然适应了【时间】的法则。
所以,本来绰绰有余的布置,只定住了半秒。纵使席恩有所顾虑,临时加了道空间障壁,但对奥路贝亚修这样的高位神而言,空间和时间这对孪生法则是一念即明。
漆黑的甲壳上,睁开了八只血红的眼睛。
奥路贝亚修的特异能力之一,吞噬凝视。
来自星幽界的神力打击撕碎了席恩下意识抬起的左臂,甚至刺伤了他的双眼和头部,爆发的剧痛令他头晕目眩,时间网脱手。幸好他以防万一在自己周边布下了缓时术,严重的伤势没有造成左右胜败的空隙,坚定有力的低语从薄唇吐出:“律令·目盲!”
“弱智术!强制变形术!”攻势不停,强迫敌人接受物质转化的法则,接下来只要……
千钧一发之刻,驾驶飞行要塞赶来的长老们发动了最强的攻击武器——魔动炮。
围绕要塞悬浮的五座云中塔激射出炽亮的光束,互相交汇贯通,直直打入黑黝黝的炮口,宛如点燃的火炬,喷射出层层光焰,最外围的白亮焰苗划过一条烧灼的痕迹,命中了一时变呆而不知闪避的敌人。
适应了魔法的规则,就必然会被这规则所缚。
坚固的神体在烈火的暴风中无助地溃散,炸起的碎石土屑瞬间被蒸发至虚无,融化的地面变成了滚滚岩浆,足以烧毁灵魂的火焰熔化了降临体。
成功了!【死亡】的法则!
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席恩开放了一小部分的结界:“蕾诺雅!”
早有觉悟的大法师应声而出,边飞边整理鬓发,好歹死得漂亮点,不料耳边一凉,敌人竟然从她身边飞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心一意飞向她身后的人:那个乌发散乱,犹如纤弱少女的黑袍男子。
妈的!真的来了!席恩那个气啊,比目睹亲弟弟赶着投胎时还窝火,只差没捶胸顿足。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安慰自己总比其他人可靠是不?
“你这该死的蠢物!”一个死灵定身术定住那分不出男女的怪胎,争取缓冲时间,席恩准备好内爆术,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贯穿他的身心。
恍惚间,他褪去了这个形象,回到学徒时代,和美艳邪恶的魔女师父过招,那一次攸关生死的练习战中,他利用幻术和心理陷阱将她刺成了串烧……
尖叫声唤回远去的神智,他在一阵撕裂的钝痛中醒来,困惑地眨了眨眼,法杖生平头一次滑出手心,沿着粗大的岩锥一路滚下,金黄色的血珠闪过模糊的视野。
奥路贝亚修的投影能力,梦现。
“外公!外公!”小莎哭喊着,张开风翼飞向他,情绪不稳的状态下,她飞得歪歪扭扭,几次落地,干脆用跑的奔向那个被石笋高高插起的亲人。担心小主人,南极变回小企鹅,急忙追上。重获自由的人们不知所措了片刻,诺因带头跑向战场,幸灾乐祸地想:老僵尸也不行了,看我的。自认比席恩能干一千倍,几个禁咒一发就能轰死敌人。如果杨阳等人听到他的想法,会集体踩扁他——让这个魔控力爆烂的家伙出战,除了奥路贝亚修和魔皇的阵营,他们全部会被他宰光光。
哈玛盖斯死命撞着魔法屏障,半途醒悟这只会使他重伤的养父雪上加霜,对脱困毫无助益,变回青年的模样,失神地注视那深深烙印在眼中的一幕。
误伤主君的大地精灵们喧哗着,努力想挣开寄宿者的掌控。修蒂玛展开卷曲的茎叶,哗啦啦扑向主人,一圈圈缠住粗壮的石柱,崩裂了底部。断裂的顶端在空中转化成人形,长及小腿的白发,清瘦颀长的身材,非男非女的容貌——与已故的上代魔法神一模一样。
伸展的双臂接住了失去凭依的伤者,同时,淡绿的闪光爆开,名为【精灵封槛】的魔法封住了所有人的行动。
“好小好小的身体。”口吐清晰的古代语,抱着怀里娇小的女孩,奥路贝亚修面带新奇之色,一手沿着他的背部曲线下滑,从中感受始源之海的深邃浩瀚,充满了惊叹和喜爱,“这么深,这么广……却能够缩得这么小。”
停驻在他柔软纤细的腰间,收紧,另一只手细细摩挲他的轮廓、颈项、前胸……找出脑中储存,刚学会而感觉适当的单词:“美丽、优雅……还有——”
席恩无声地震了一下,全身绷得死紧,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嘴角溢出宛如熔化的黄金般的液体,那只和他一样纤长优美的手直直插|进他刚刚痊愈的腹部,扭绞着、掏挖着、抚摸着他的血管和内脏:“——如此精密。”
“主人——”哈玛盖斯看得双目充血。
“……咳咳咳!”抑不住的咳嗽引发难以忍受的痛楚,席恩握住那只手,似乎想把它拉出来。
“哎呀,你讨厌这种感觉吗?”奥路贝亚修睁大眼,清雅秀气的脸上,原属于奥古诺,温润平和的红眸此刻只有惊人的邪气,他一霎不霎地凝视眼前这张沉默而坚忍,线条柔和却透出刚强的容颜,舔了舔下唇,“可是,我好想把你吃下去呢。”
席恩回以不为所动的漠然目光,确认了这家伙消化不良,居然把世界树底积存的怨灵统统吞进肚子,又不是本体,一个降临体怎么吃得消。
吃了这家伙,我也会消化不良吧。冷笑了一下,席恩猛地往里拉。
“咦!”奥路贝亚修一怔,一闪神,小半个身子就融入了对方体内,手下传出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仿佛一个无垠的漩涡,挣了两下拉不出,他抬眼,豁达地笑了,“呵呵,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小可爱。”
神体交融的冲力使席恩坠下地,炸出一蓬冲天的烈焰,疮痍满目的地面又爆出一个焦黑的深坑,弧面光滑如镜。解除了束缚的人们纷纷来到边缘,却动弹不得,呆呆看着坑底蜷成一团的黑影。
“呜……呃……”异界的神力就如同剧毒,侵蚀了他每一个细胞,夹杂着汹涌澎湃的负面感情,神代的亡魂们不甘地咆吼着,欲破体而出,实现他们未完的心愿,抒发被杀的憎恨,这一切都化为最直接的呕吐感,席恩浑身激烈痉挛,十指抠挖着焦土,浓绿的污血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熟悉的波动拉回一线清明,他用颤抖的手扯下一直挂在腰侧的小龙布偶,然后是纹章之铃,扔给靠近的养子和外孙女,却漏了耳坠与额环。
“没什么的。”勉强抬起头,按住小腹,淡然抹去嘴角的血迹,魔皇尽力凝聚涣散的视线,以一贯淡漠平常的口吻道,“我会拖着他一起完蛋……咳咳,我的本体不会死,只是丧失附身期间的记忆,好在前些日子有用那个身体活动过——就这样。”
一个低沉的音阶结束短暂的交代,插天而起的七彩光幕屏蔽了众人的视野,当令人窒息的轰鸣告一段落,爆散的光粒化为浮尘消失,原地空无一人,只有干燥的风卷起沙尘,空落落地回旋着。
啪!绿水晶法杖掉落,铃铛滚了两圈,无声地停住,小莎双膝发软地跪倒在地。
“呜……”泪水夺眶而出,自事发至今强自压抑的悲伤、委屈、愤怒、痛恨……一股脑地爆发,女孩哭得声嘶力竭,宛如伤兽的悲嚎,回荡在旷野里,“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莎娜……”哈玛盖斯踉跄两步,弯腰抱起她,双腿也险些支撑不住彼此的重量,抖着声音反覆道,“没事的、没事的、主人他……”再也说不下去,发动空间转移回到放置神体的云中塔。
幽暗空旷的石室里,一汪暗银色的池水静静流淌,蓦地响起水声,徐徐坐起的精灵随手拨弄湿发,半阖的眼有着微量的迷惘。下一秒,石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像要确认什么一般不断收紧。
“小莎?”被她撞得上身后仰,魔法神错愕了一会儿,询问地看向呆站在门口的养子,“怎么了?”
无人应答,容纳神体的魔力水银太过浓稠,使女孩尚未成熟的半神体质禁受不住,但她依然紧紧抓着不肯放手,低声啜泣着。龙神脸色死白地动了动唇,挤出微弱而破碎的气声,身子沿着石门往下滑。
“没事……你……”良久,断断续续的哽咽才从掩面的指缝间流泻出来,饱含苦涩,有对自己帮不上忙的无力,也有对眼前之人总是独自战斗的无奈,持续飘散在室内。
※※※
这场来自地底的灾厄造成了遍及艾斯嘉大陆的恐怖地震,中心城区有数十万的人丧生,财产损失不可估量。而外围几乎没有人员伤亡,这是多亏了席恩的结界加护和修蒂玛的支撑功劳。然而诺因看了报告后,却压根没想到这一点,对前来请示如何对外公告的大臣道:“就说是上面干的!那个老僵尸搞的鬼!”
“诺因,你怎么可以这样!”杨阳怒道,“他救了我们,你这是恩将仇报!”
“哈,我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一定是那个怪物神威胁到他的地位,才巴巴地赶来对付,不然他会管才怪!”最不高兴她为“情敌”说话,诺因恶声恶气地道。维烈投赞成票,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没错,他就是这种人,不值得感谢。整件事的内幕也不知道,没准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好在肖恩担心兄长,已经跟着蕾诺雅回去天空之城,否则听到他们这么诽谤兄长,非翻脸不可。
杨阳寸步不让地盯着父亲和丈夫,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冷,锐利而隐含失望的目光看得两人一阵发虚。
“没错,他的确不是救国救民的伟人,我也认为他的动机是自私的,但是他救了我们,救了大部分人——这是事实不是吗?难道因为他没安好心,我们就可以当不算数,任意骂他吗?实话告诉你们,我觉得你们这个样子比他更不如,不,是差得远了!”
转身走出两步,她坚定地抛下一句:“我去看看他——诺因,如果你再这样幼稚、不讲道理、不知反省,我们的婚约就当没有过。”
清亮的脚步声伴着挺得笔直的背影远去,被表姐骂得心下惭愧的昭霆来回瞧了瞧,大步跟上。
“她竟然——她竟然——”长久的死寂后,火药库爆炸了,“该死!她果然喜欢那个老僵尸!”
也幸好杨阳走了,不然铁定甩这个乱吃醋的男人一巴掌,再丢下休书回娘家。
“从她被俘虏回来后就不对劲了。”维烈有点不安,但“席恩”两个字已经和他心底最深的黑暗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块自我保护机制,即使有违理性和良知,也下意识地否认到底,不愿深想。
他负担不起揭开封印后的真相。
得到岳父的大力支持,诺因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无误:“暗示?媚惑术?或者轻薄?”吃是肯定没吃,老婆是不是处女,他做老公的怎么会不知道。
特地留下帮忙的白魔法系教授布雷安冷冷地道:“既然阁下认为魔皇陛下是肇事者,那我这个帮凶也不留下碍眼了,告辞。”语毕,鄙夷地一甩手,扬长而去。
“请留步。”一个沉着而有气度的男声拉住他的脚步,回头,对上一张略带无奈的温和笑脸,“使者可能忘了,我才是卡萨兰的王,这裏我做主。”说着,投给前主君一个警告的冷睨。对他多少有歉意的诺因扁嘴缩到一边,不吭声了。双方商谈了一会儿,布雷安神色缓和地离去。雷瑟克转过身瞧着友人,瞧得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诺因心头直打鼓:“干……干嘛啦,有话就说,我道歉就是,但我又不是故意的。”
“哥哥,是你不对。”秉性温柔的莉莉安娜这次也气得不轻,板起脸教训,“你怎么能怀疑阳,假如她为雷瑟克说话,和吉西安关系好点,你是不是也认定她喜欢他们?”诺因词穷:“我……”
“你这样太差劲了!如果你不改正你的脾气,阳迟早有一天会真正离开你,因为她受不了你!”
“我……我爱她啊!”被妹妹的预言吓坏,诺因慌了,提高嗓门辩解,“我就是不能忍受她和别的男人缠夹不清!雷瑟克、吉西安、还有史列兰也罢了,席恩……”他蓦地噤声,脑中浮现一张线条冷硬的俊容和一双冰质的银瞳,那从容淡定的微笑,对他的一切挑衅无动于衷的不屑。
小鬼不得不承认,嫉妒的根源,来源于男性自尊的挫伤。
换作无名氏神官、其他同性,他的反弹不会这么大,就因为是席恩,那个带给他无法战胜感觉的男人,他才会不知所措,进而焦躁恼怒。
“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哥哥。”莉莉安娜的眼神含着一抹隐忍已久的哀伤,她的孪生兄长,爱人的方式太令人窒息。雷瑟克沉稳地道:“殿下,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毕竟你和阳是无心,但是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们的友谊就到此为止。”诺因大吃一惊,迎上他坚毅的视线,对峙半晌,泄气地垂下头:“我明白了。”
“解释也不能照你说的来,你有没有想过?眼下的情形,若天空之城向我们开战,我们是全无招架之力的。”说到关键,年轻的国王有些疾言厉色,对方实在太不分轻重。
诺因越听越不爽:“你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什么。”雷瑟克再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诺因举双手投降:“好啦好啦,随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了席恩那套喜欢无声瞪人的习惯?
“至于维烈宰相——”点点头,转向在场的另一个人,雷瑟克的脸色沉冷下来,“很抱歉我们还没有原谅你和菲莉西亚陛下的所作所为,你对魔皇的个人偏见我也就不予置评了。”维烈面无人色地站起,踏着虚浮的步子离开议事厅。莉莉安娜悲悯地望着他:“这个人,不解开套住自己的绳子,会一直不得安宁啊。”
“有阳安慰他,没事。”诺因一点不担心岳父,在他的印象中,维烈和肖恩一样,只要吐过苦水马上又能生龙活虎。
“这就是他的一根绳子,哥哥。”银发王妃叹道。
※※※
大的在哭,小的也在哭,魔皇忍耐片刻,决心自己去寻找答案。
他心裏隐约惦记着某件事,很急,必须确认,但是附体死了,包括他一部分的记忆和意识,永远地消逝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总之他没时间看两个哭鼻子的小鬼。
将湿得像只小狗的外孙女塞给养子,他走出石室。
“主人!?”愕然接住同样愣怔的小莎,哈玛盖斯呆了呆,赶紧循着气息追上去。
先到顶层的控制室感应了一下,没有异常,然后下到传送之间,直接转移到会议厅,准备召唤长老们问话。
“席恩!”正在为衞星电视信号不清扼腕的科学家瞥见他,清俊的脸庞浮起发自肺腑的欢容。首代魔王也惊喜地打了声招呼:“哟!”
“基连,优。”见到他们同样高兴,席恩笑着迎上前,“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两人一呆,同时看向随后出现的小龙,表情不是普通的惊讶。哈玛盖斯微一苦笑,轻轻地试探道:“那个……主人,您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吗?”
“你终于哭完了?”席恩不悦地转头,突然内心不确定的感觉变得清晰,扶着头走向他,“对了,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在你这儿……”
“主人?”被他宛如梦游的神情吓得心惊肉跳,哈玛盖斯匆匆放下怀里的外甥女,双手扶住他,紧张地握紧,“我这裏只有我做给您的布偶,您要什么东西?”小莎也害怕地抓住他的袍子下摆,拉扯着道:“外公,我这儿有您的铃铛。”
“不对,是别的,有件事情……”反射性地推开养子的扶持,席恩冥思苦想,还在身上摸索着。
“他到底怎么了?”越看越不对劲,优起身走近。基连神色凝重地打开工具箱,拿出医疗器材:“失忆?精神异常?他的情况很不稳定。”
被最后两句话刺|激,龙神大发雷霆之怒:“你到底还记得什么!!?我就叫你不要把自己当猪肉乱切!!!!”
“怎么了?”
整个奥法之眼都听见了这声龙吼,留守的长老和学生会成员冲进来,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身影背对他们站着,湛蓝的长发犹如海水凝练而成,清亮莹透的光泽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两个白玉似的尖耳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轻颤。而他们一贯亲和力十足的龙神大人,就抓着这位精灵的领子粗暴地摇晃:“先是心脏、再是血、然后是手、头发、到今天连身体都赔出去了!连同你脑子里的东西!你是不是切肉切上瘾了?好啊!我来切!给你秤杆!省得你零零碎碎拿出去贱卖!”
“那是交易……”
“交易!?交易!很好,那我买,包你称心如意!”气到连龙威也释放出来,哈玛盖斯呼吸急促地瞪视眼前微微透出困惑的清隽面容,真想印个拳印,泪珠在眼里滚了两圈,终是下不了手,紧紧抱住他,把头埋进透着湿润气息、比黑发的他更冰冷的发丝,闷闷地道,“拜托您,别再让我担心了。”
“呃——”在此刻的席恩记忆里,是十年来第一次和养子靠得如此之近,无所适从多过隐隐的心喜,挣了挣,还是关注正事,“哈玛盖斯,这次我换了什么?”
小龙一震,缓缓松开手,两眼射出狰狞的光芒,咧开嘴,一字一字道:“您·这·次·什·么·也·没·换·到,亏大了!”
魔皇哦了一声,也没什么触动,反正亏本生意他常做,便宜是从来没占过,只急着弄清楚前因后果:“格兰妮……对了!我要格兰妮的核!”
“……在您的储物空间里。”哈玛盖斯略略松了口气,看来养父的症状还不是很糟,帮他理顺鬓发、拉好衣领,“坐下吧,我给您泡杯安神茶。”
一头雾水的人们总算恍悟精灵就是他们的魔皇,实在是席恩这张脸没多少人见过。
小莎坐着喝热牛奶,格兰妮能够修复,外公也勉强算是安然无恙,让她阴郁的心情开朗了不少,然而看到两张空着的椅子,还是免不了揪心的疼痛。
听完哈玛盖斯的叙述,在座一阵余悸尤存的沉默,虽然几位长老已经从同僚的通讯大致了解了经过,当事人的讲述到底惊心动魄。席恩闭着眼似乎在整理思绪,面前的茶一动没动。作为伤员留下的弗克教授道:“这么说,奥路贝亚修被赶回他的次元了?”
“不,是和主人同归于尽。”哈玛盖斯言下带着切齿声,“他的原体应该还好端端的,不过次元壁堵上了,他下不来。”召唤系导师凯奇突然发现一个疏忽:“那一代呢?那颗红宝石!是不是毁了?这也是媒介啊!”
“糟了……在蕾诺雅小姐那儿,当初是为了吸引二代,确认他的位置才留着。”哈玛盖斯拿出联络用的星钻。
“快毁掉!不,叫她快回来,交给魔皇陛下处理!”
“哈玛盖斯,你推推他。”等小龙联系完,基连指着友人。哈玛盖斯一惊,注意到养父的异常,伸手轻推,完全没反应,这下顿时像炸开了锅似的,又是侦测又是治疗,一同交换着疑惑的目光:“奇怪,好像只是睡着了?没有被魔法影响的迹象。”
“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保险。”收拾桌子,基连镇定自若地指挥,“把他搬进房间里。”尽管不放心他的“检查”,哈玛盖斯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要他放着席恩自然睡饱,那是更加不放心。
“对不起,会议结束,大家各干各的事。”龙神百忙中交代。小莎歉意地转过头:“对不起,外公一醒,我马上出来。”这个多事之际,她只顾亲人的安危,不禁觉得女皇的位子当得很不称职。
“没关系,您好好守着他。”众人回以真诚宽谅的笑容。
※※※
“他怎么在外公身上插管子!?”小莎表示抗议。
“呃,这是‘科学’的检查方法。”见识过的哈玛盖斯也很不适应。其实席恩没被输氧之类,只是太阳穴、颈动脉和手腕各贴着几只小小的吸盘,延伸出长长的黑色细线,一直连到调压器,再通到其他设备和仪表板。基连横了他们一眼:“这还是初步扫描,要是数据太乱,我还要你们把他剥光。”一般的衣服不会影响透视,但魔法袍例外,尤其是这件,泡在那种水池里十多年都没烂,可见其质料之特别。
舅甥俩不约而同地祈祷席恩赶快苏醒,免得自己对他做出大不敬的行为。优问道:“怎样?”基连盯着屏幕:“从脑波看是接近睡眠状态,不过频率有点乱。还有,他的心电图是直的。”
“……因为主人没有心脏。”哈玛盖斯一脸家丑不可外扬。
“他是怎么活的啊?”优瞪着床上的人,只觉匪夷所思。小莎放下成见,两手按住桌沿,好奇地瞅着仪器:“安杰看到这些,一定会很高兴。”
“那个小男孩吗?他将来会比我家笨儿子有出息。”基连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优为视若亲子的后辈不平:“是你压制他智力的关系,不然他也会和你一样聪明。”基连沉静地抬眼,幽如子夜的黑瞳射出剖析一切的寒光:“自信不单单建立在智慧上,他从来不是一无是处。就算他真的没有才能,他依然有比我优秀、令人尊敬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品德。但他没有足够的成熟去支撑,结果变得没操守。这样的他,凭什么要我给他智商?能制御才气的不正是人格吗!”
“是是……”首代魔王被友人的气势压倒了。
“总之,还是屁股上粘着蛋壳的小鸡。”冷酷地下了结论,基连的注意力回到屏幕上,观察片刻,道,“不行,调压器饱和了,衣服脱下来。”哈玛盖斯叹了口气,开始艰难的剥除大业。裸|露的肌肤散发出珍珠般光洁莹润的质感,像发着光似的,身材比例匀称完美,却又手长足长,呈现出一种纤细优雅的感觉;披泻的长发流动着粼粼水光,宛如温柔的海浪托起雪白的人鱼,每一寸都是无可挑剔的精美无瑕。
但他带给人的并不只有“美丽”这么肤浅的感受,还有更为深层的震撼,就像有什么无比壮阔的事物,浓缩在了这具优美的躯体之中。
大海的精魂——海精灵。
这就是精灵啊,难怪。优终于明白孙女玛格蕾特当年为什么会投入精灵王的怀抱了。基连的镜片后闪着灼热的光,哈玛盖斯不得不挡住,不然席恩可能会烧起来:“基连先生,请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主人。”
“这一具身体是他造的?有没有组织图?”
“等主人醒了,您自己问他吧,不是我保管。”哈玛盖斯给养父盖上被子,“我想这个不影响您检查,也有助于您集中精神。”
“没错。”基连坦承,不然他会满脑子想着解剖友人,探究神体的奥秘。
“外公还没醒。”小莎沮丧地拽着被角,注视那张陌生的容颜,忍不住爬到他身上,切实感受他活着的证明。然而隔着薄被,却传来冰凉得不似人类的体温,耳下也没有过去稳定有力的心跳声。
以前席恩用列文的身体时,她最喜欢趴在他的胸前午睡,柔软的黑天鹅绒长袍很舒服,略为清瘦的胸膛也暖暖的。柏木地板被阳光晒得闪闪发亮,淡淡的纸香在空气里弥漫,还有经年缭绕的复杂醉人的魔法香气。有时候一觉醒来,她揉揉眼爬起,会看到席恩也睡着了,光滑如缎的黑发映着点点碎金,长长的眼睫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投下恬静的淡影,浅色的薄唇微启……
正要帮他们盖上小毛毯的舅舅一指点唇,示意她别吵醒安睡的人,澄净的蓝眸荡漾着笑意;而白发垂肩的清秀女仆轻轻收起茶具,露出柔和的浅笑。
那样温馨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
“舅舅。”眼眶又渐渐酸涩,小莎撑起上身,望着另一个亲人,语气有着浓浓的不安和失落,“蓝头发的外公,真的是黑头发的外公吗?”哈玛盖斯一愣,深深地笑了:“当然。”抬手轻抚她泛着蓝紫色的艳丽红发,带着了然的抚慰:“不用怀疑,你还没看过他原来的样子,对龙而言,人的外貌是没有意义的,你也要学会认识主人的灵魂。”小莎睁大眼:“这么说,你认得出吗?不管外公变成什么样子,在很多人当中……你都能一眼认出来?”
“是的。”龙神微微一笑,坚定而自信。
女孩震住,从他的态度中,感到一份无法用言语描述、不含任何杂质、纯粹而深切的真挚情感,永恒不变。
不适应这样的气氛,优捉弄友人:“那他若化成灰了呢?”哈玛盖斯毫不犹豫:“和他一起化成灰。”
……对哦,人都化成灰了,自然是死了,谈什么分不分。不过,同生共死……
“主人需要我这么做。”小龙平静地说出早已接受的终点,“他不会允许我活下去。”首代魔王不寒而栗:“不……不会吧。”看不出席恩是这种人啊!
“就是这样。”哈玛盖斯转过身,帮养父掖好被子。优凝视他的一举一动,不明白他做着这些事时,是什么心情。
幸福?呜……太可怕了。
首代魔王没有意识到他在被曾经的死敌、如今的挚友蹂躏时,也是非常幸福的。
基连没留神他们说什么,突然接收到的信号吸引了他全部的关注,破译正有眉目的关键时刻,画面唰地转白,重新武装的意志封死了对外的通路,蓝发精灵徐徐坐起,薄被滑到腰间:“……这是怎么回事?”
“席恩,你再回去睡!”
皱了皱眉,魔皇下床穿戴整齐,冷冰冰地回绝:“基连,我说过我讨厌这类探视。”
“情况不同。”推了推眼镜,基连回以坚持的目光,“你没印象了吗?”席恩一怔,默然沉思。哈玛盖斯关怀地问:“主人,您感觉如何?要不要再给基连先生检查一下?我之前说的话您也没听见,我再重复一遍吧?”
“不需要。”摸了摸外孙女的头,读取了她的记忆,席恩系上腰带,神色冷漠,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大概了解了,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用担心,今后他不会再有机会。”说着,走向浴室,准备去洗个澡。
“还有,小莎,你太没防人之心了。”
啪,关上门。
※※※
蕾诺雅师徒和杨阳姐妹相继抵达后,奥法之眼一下子热闹起来。
“席恩!”棕发青年狂喜地扑向兄长,以圣斗气挡下他的霜冻射线、破开风墙、矮身闪过法术制造的巨大冲拳、一个加速顺利搂住他,幸福地蹭啊蹭,“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这家伙变聪明了?魔皇愕然,有半秒的时间无法接受自己的魔法竟然被弟弟一一破解,直至感到怀里洪水泛滥:“滚!别用我的袍子摁鼻涕!”
“呃,肖恩先生,衞生纸在这裏。”哈玛盖斯及时送上纸巾。
“给他抹布、不,洗脚毛巾就行了。”席恩恶毒地咒骂。蕾诺雅百感交集:“你真是男人啊。”
“主人早就说过了,蕾诺雅小姐。”小龙无力地强调,随即提醒,“那块水晶——”大法师拿出禁锢了异形的血细胞,递给心上人。魔皇伸手接过,颔首为礼:“谢谢,初次见面。”
“咦!”师徒俩错愕的反应如出一辙,蕾诺雅首先会意:“你真的丧失记忆了!?”
“怎么会!”肖恩急切地抓着兄长,不愿接受彼此的距离又退回原地,“席恩,你忘了吗?你叫我保护民众,亲自张开结界守护里那——快想起来!你不是最讨厌我忘记事情了!”
“……我说过这种话?”被最后一句打动,也看出弟弟没有撒谎,席恩凝神回忆,“我为什么会——”
因为那里有图书馆。最了解他的哈玛盖斯在心裏回答。
“你还对我好好,让我留宿、吃饭、送我做时空旅行……”肖恩加油添醋,咸鱼翻身欺负兄长。
“我……我为什么……”席恩有点混乱了。基连解除了他的危机:“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
“对。”矢车菊蓝的眼眸恢复了清明冷彻,一个转位术将弟弟扔到沙发上,“肖恩,给我闭嘴坐好——一代实验体不用毁掉,还不构成干涉的条件,相反我们可以通过它多少探索星幽界。”
“那就好。”基连露出同属研究狂的笑容。敲门声响,走进的杨阳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咦,爷爷!”
“啊——”昭霆指着桌后的人。她身后又探出一颗脑袋:“小莎。”
“安杰!”正奇怪守衞怎么会放行的小莎欣喜地跑向友人,把杨阳和昭霆抛诸脑后。席恩对安杰的名字还有印象,只是人对不上号。少年担心地检视友人:“我听说你们去下界了,打一头怪物,没受伤吧?”
“我没有,外公出了点问题。”小莎指指后面,再比比脑子。安杰一愕,失声道:“他是魔皇陛下!?”
“对啦,这是他的原身。”
“那……请原谅我的失礼。”安杰慌忙告罪。席恩摇头表示不在意:“你是小莎的朋友?”
“呃,是的。”立刻明白友人所说的“问题”指什么,安杰挺直腰杆,回以正式而诚恳的态度,“您好,我是安杰·梅隆,我们见过,很高兴再次认识您。”对他的稳重得体很有好感,席恩难得绽开一丝笑意:“你的姐姐和姐夫我还记得,不必客气,将来就在这儿上学吧,我已经把公民证发给他们。”
为什么偏偏记住这两只吸血鬼啊……少年抹了把冷汗。女孩开开心心地拉他到一边说悄悄话。黑发少女注视敌人,恳切地道:“你没事太好了,席恩。”
“你和老公吵架,然后跑来这裏,宰相之女?”席恩对她就不怎么客气了,冰澈的嗓音隔膜而冷淡。
“……你偷窥的毛病真应该改改。”杨阳咬牙。昭霆叉腰道:“我和阳好意来关心你耶!”
“不需要。”
“啧,阳,我们走吧,他根本不领情嘛。”昭霆满肚子憋气。杨阳宽和一笑:“如果你不欢迎我们的话,那我们走了。”她本来也只是确认一下。
“两位请留步。”哈玛盖斯站出来,使眼色暗示养父要给基连面子,温和地笑道,“务必赏脸多住几天,来,我带你们去客房,安杰也过来吧。”
“好。”安杰点点头,牵着友人的小手。昭霆转怒为喜:“还是哈玛盖斯好。”优担忧地问道:“阳,你和诺因吵架了啊?”杨阳笑着摆手:“没事的啦。”
“干脆离婚算了。”基连对这门亲事一点也不赞成,他还希望撮合孙女和友人。
“这不行,爷爷。”杨阳嘴角抽搐。她临别时说得狠,心底是相信丈夫会来陪礼道歉。看出她的心思,席恩不解地歪着头:女人真是复杂又奇怪。
“啊,席恩。”瞧见这一幕,走到门边,杨阳情不自禁地回头道,“你这个样子比较可爱哦。”
“?”魔皇诧异地眨眨眼,转向友人,“你孙女真怪。”想了想,补充,“儿子也很怪。”科学家叹气:“他们心态上是漏洞百出,但体质上相比你的儿子女儿外孙女,还是正常多了。”
“……”席恩无言以对。
※※※
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登基的新历元年,重新启用古法,将一年定为七个月,分别是霜降之月、水舞之月、火霄之月、锻岩之月、丰绿之月、流金之月和收割之月。每个月58天,一年406天。事实上,夏尔玛大陆和尼普亚斯大陆的人民至今还在用这个历法。虽然开始有些不便,但随着移民的增多,大家也慢慢接受了。
第二代女皇卡塔瑞亚曾经想再次翻新,连同度量衡、币值、语言、数字等方方面面,全部打上自己家族的印记,幸好被丈夫阻止,才没造成民众的困扰。而三代皇帝莎娜·米雅雷斯·奥古诺希塔相比母亲的强悍霸气,就低调怀柔得多,作风比较接近外祖父,又不若他心肠刚硬,接触过的人都认为她会是个仁善的君主。
星历2年火霄之月7日,旧历花之月(五月)23日,是奥法之眼一年一度的校庆。本来长老会对是否召开委决不下,毕竟最近惨事不断,又有学生和老师丧生,连席恩也受了无法痊愈的损伤。但是就结果而言,他们取得了胜利,这次又是十周年庆,不好阻挡学生们的热情。在市民的心目中,围绕魔皇的光环并未因为前些日子笼罩于头顶的乌云而黯淡,反而更衬出他的光辉耀眼,他也难得久留,急着以最大的诚意招待他。
就这样,令整个天空之城为之欢腾的盛大庆典如期举行。
四座城门:秩序之门、法理之门、真知之门和求索之门大开,穿过即直通奥法之眼的校区。今年负责主办的学生会大手笔,设置了一个巨型的幻术结界。一踏入气势宏伟的精金巨门,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入目一片光芒摇曳的绚蓝;漫游的鱼群掠过眼前,手指摸上去有清晰的质感;每战战兢兢地走一步,柔软细密的沙子就从脚下扬起,伴随着逼真的浮力和大串气泡;姿色出众的美人鱼导游笑吟吟地带路——无数人为这个壮丽广阔的海洋世界发出惊叹。
学生们按颜色各异的珊瑚礁对号入座,环绕着一个巨大的海星舞台。老师们的座位,一只只打开的珠蚌散发出温润透亮的光芒。两只海马喇叭吹奏出响亮而振奋人心的曲子;海葵烟花喷出姹紫嫣红的礼炮,拼成八个大字,奥法之眼的“四自”校规:自律,自主,自尊,自信。
“大家好!”身穿黑色小礼裙的现任校长按照惯例做开场白,站在加高的主持人台上向众人挥手,笑容落落大方,“觉得如何?我们学生会全体布置的会场。”
回应她的是激动的掌声与叫好。
“谢谢,那么我宣布第十届建校纪念会正式开始!由我的外公——奥法之眼的创始人席恩·奥古诺希塔陛下致辞!”
“嗯?”以为事不关己的魔皇端着茶杯愣住。正在找他的台下学生一怔,震天价响地欢呼起来。因为自奥法之眼创立以来,席恩从未在任何典礼上露面,只有画像和充满传奇色彩的流言供人遐想。
“魔皇陛下,请稍微讲几句吧。”见他不动,言灵系的弗克教授用传音术催促。其他教授也一致投来殷切的目光。眉头微蹙地放下杯子,蓝发精灵徐徐起身,尖叫和震惊的私语随之曼延。
“天哪!好帅!”
“他就是魔皇陛下?”
“等等,不对啊,我记得是黑发。”
“笨!为了配合今年的主题施的幻术啦!”
“哦,海精灵?好有诗意。”
“难怪就他一个是尖耳朵。”
“你们都错了!这个是真身,平常才是假的!”……
沸沸扬扬的讨论在席恩接过扩音水晶的一刻自动停止,前排的学生个个眼睛睁得像探照灯一样,后排则自力更生,鹰眼术望远镜纷纷出炉,拉长耳朵等着聆听魔皇陛下的教诲。
席恩顿了一下,众人屏息静气。
继续默……大家吞了口唾沫,给自己打气:他在思考,听好了,流传千古的伟大号召,发人深省的真知灼见,洞察世情的人生哲理……
淡樱色的菲薄唇瓣终于在万众瞩目下张开,吐出冰凌般清澈悦耳的嗓音:“小纸人大街418号。”
群默。
一张张空白的脸上,呈现出相同的问号:刚刚……刚刚魔皇陛下是不是说了个地名?
“我抽到的地址,卖盖浇饭,没事不要来,有事也不要来。”完毕,转身走人。
僵死。
小莎慌慌张张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呃,外公的意思是,大家要吃饱……吃好,努力学习,天天向上……”越描越黑,大汗淋漓地噎住:呜呜呜,她就该想到,外公根本不会致辞嘛!
“这次,整条美食街都由我们负责。”龙神站起来为她解围,面带安抚人心的柔和微笑,温文而醇厚,“主人的手艺很好的,欢迎大家光临品尝。至于贺词,我想校义说得很清楚了,这就是我们全体教师对大家的期望。”机灵的长老连忙附和,配合地起立发言。
正常的话语淡化了冲击,呆滞的人们恢复行动能力,抱以鼓掌。但是回过神后,禁不住朝端坐饮茶的首任校长瞟去感慨的视线:魔皇陛下……好有个性……
虽然出现小小的波折,但开幕仪式总算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为期一周的庆祝活动。
小纸人大街418号,一家不大的饭馆前,挤满了人山人海的顾客,都是慕名而来,让周围的商家极为羡慕。
“为什么会这样!?”飘着食物香气的厨房里,响起年轻男子阴沉的发怒声。
“因为您做了广告。”
哈玛盖斯笑叹,帮忙得不可开交的养父绑起一头水波般光泽清润的长长发丝,再结上统一发放的桔黄色围裙。席恩不悦地甩头避开他手里拿的贝雷帽,强调声明:“广告?不,我不说他们也会找到,说了他们才不会来烦我。”他可不是不用脑子说话。
“可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对他们的勇气致敬?”
“……”
“别在饭里放蛇笼草(注:一种会烂穿人肠胃的植物)。”小龙叹息着制止他凶残的养父,按住他手背的双手温暖而有力,“我们难得一起过节日,和和气气不好吗?我也想多学点料理。”
“哼。”余怒未休地瞪他一眼,席恩认命地开始做饭。哈玛盖斯帮他打杂,边切菜边好奇地问:“主人,我记得东方学舍也有校庆,您怎么不知道如何致辞?”
“肖恩每次都睡觉,我就听见大贤者最后一句话:‘向着战场奋进吧,同学们’——我才不要说这种蠢话。”
哈玛盖斯无言地赞同。
糖醋排骨饭、咖喱牛肉饭、奶油烩虾饭、番茄滑蛋饭、笋尖香菇饭……盖浇饭固然简单,几百几千份做下来,圣人也头晕,席恩渐渐偷起懒,指挥魔仆熬了十几缸酱料,蒸好米饭就勺子一挥浇上去,命令满脸黑线的养子端到前面,钱照收……结果还是供不应求。这不奇怪,法师熬制的佐料酱汁加了许多魔法香料,手艺工序都堪称极品,味道清奇、口感极佳。一颗颗以荷叶包裹、高汤蒸煮的米粒又晶莹饱满、香软嫩滑,两者搅拌起来的效果棒极了,无怪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光闻着就馋涎欲滴。
而良心过意不去的哈玛盖斯配上事先腌制的各色野味、紧急爆炒的烤肉切片和精心调配的鲜榨果汁,更令人大呼过瘾。到下午,还供应花样繁多的茶点。小龙大肆发挥泡茶技术;而完美主义的魔皇尽管不耐烦,还是忍不住做出各式各样形象可爱的点心:小白兔、小粉猪、小绿龟、小黄猫……
“呜~~~太好吃了!”咬了口松软喷香的甜包子,温蒂感动得眼泪汪汪,“魔皇陛下,我爱您!”妮妮趴在桌上,怀着朝拜的心情盯着漂亮得令人不忍下手的水果拼盘:“我想回家供起来。”葛丽丝举着叉子坚定宣誓:“将来哪个女人敢嫁给魔皇陛下,我就杀了她!”
“没错!”女生们一齐响应,并将杀意扩散至街头巷尾。
真的很好吃啊。吃惯宫廷料理的蕾诺雅也不禁赞叹,内心的信念大幅动摇:他要是女的多好……不,男的也无所谓,再做一面魔镜,把他变回女性体!
席恩打了个寒战,哈玛盖斯立刻注意到,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着凉了?”
“你忘了我……”席恩蓦地噤声,因为他对上一双橄榄形的瞳仁,一个俏丽的黑发女郎从窗口探进来。
“不好意思,这裏是厨房……啊,你早上排过。”跟着转头的哈玛盖斯感觉出与自己相似的气息,不然他可认不出。
“对,我想再添点,量不够。”黑龙的化身吐吐舌,递上空盘,“还有,你做得真不错。”
“盖浇饭是主人做的。”温和一笑,龙神刻意帮同族多盛了几份,递给她,“来,拿好。”纤指碰到他的一瞬,女郎怔了怔,别有深意地笑了:“嘻嘻,你来了啊。”
“咦?”
“我叫塔莎,特别班爱泊米的校外朋友,有需要可以来找我。”眨眨眼抛了个秋波,塔莎端着堆成小山的盖浇饭轻快地离去。哈玛盖斯还没意会,就感到背后阴风惨惨,全身发毛地转过头:“主……主人?”
“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许你和她来往!”魔皇下达严令,手握擀面棒,俊容板得比平时更僵冷,俨然为子女的恋爱问题发神经的父亲模样。
“我……”我没有。
“怎么!?你看上她了?”反应激烈地打扁一团面粉,席恩气得脸色铁青,“我知道你没见过几个母龙,经验不足,所以才要你谨慎选择!我也说过会帮你找对象,你急什么!”
“我……”我没急。
“还顶嘴!好吧,我不管了,随你去和那个女人搅和,被骗我也不管!”
我……我什么都没说啊。百口莫辩的小龙呆在原地干瞪眼,无奈地看着他别扭的养父面无表情地转向案板,闷不吭声地把气撒在面团上,死命揉、拎起来揉、翻来覆去揉……“主人。”又好气又好笑的轻叹。
当作没听见,席恩专心致志地做心理建设:这小家伙,终于到离巢的时候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孪生弟弟的面容清晰浮现,勾起深埋而不曾痊愈的心伤,席恩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浮动的心绪沉淀下来。
“主人,您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察觉他的怒气从收敛到生出排斥之情,哈玛盖斯心下不安,打算一下子说清楚,“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也不想……”
“闭嘴,你发|情期到了,自然有这种需求。”冷漠地抬眼,法师的态度镇定而淡然,“我也不帮你挑了,就那个塔莎,你自己去找她。”既然都要走,早走晚走有什么差别?他不屑腻腻歪歪地挽留拖延。
“不要!”小龙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席恩淡淡别开眼:“随你。”反正时间到了,他总会要的,这是不可抗拒的本能。
看出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哈玛盖斯挫败地喘气,良久,低沉地道:“就算我娶妻生子,我也不会离开您,我发誓。”
冷冷一勾唇,席恩没有将他真心的誓言和其中蕴涵的心意放在心上。
一旦有了后代,龙即使不爱自己的伴侣,也会一心一意地照顾孩子。那哈玛盖斯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残缺的感情,他宁可全部割舍。
※※※
当晚,小龙偷偷溜出卧室,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全被冷笑的养父瞧在眼里,除了他敲的门牌号码。
“咦,哈玛盖斯。”穿着睡衣的杨阳惊奇地睁大眼,拉开门,“稀客稀客,快请进。”
“打扰了。”赧然行了一礼,哈玛盖斯走进客房,环顾了一圈,“严小姐不在吗?”杨阳动作娴熟地泡香草茶,笑道:“她和轩风去买夜排挡了,坐,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啜了口茶,哈玛盖斯有点局促地吐露来意,“有没有不是恋人,但是像恋人那样的关系?”
“你说什么?”杨阳满头雾水。哈玛盖斯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的发|情期到了。”
“啊……恭喜恭喜。”这么说没错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发|情,也不想有这样的冲动。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就必须分出心力养育他,主人一定会赶我走,他就是这种人,那我不要后代,也没必要和雌性|交尾,龙发|情只是为了繁衍。”
杨阳听懂了,也惊讶极了:“可是……这是生理本能,你——”
“没关系的,主人忘了,我已经是他的影神,神不动情,就不会产生情欲。”
“这样啊。”杨阳恍然大悟,失笑,“原来席恩是吃醋了,看不出他也是个傻爸爸。”哈玛盖斯苦笑:“主人性子拗才是真的,哪怕我跟他解释,他也会得出相同的答案——我某天爱上哪个同族,双宿双飞。”
“呃,他可真是——”杨阳擦了擦汗,该说是深有远见,还是个性极端?
“所以我才想问你。”哈玛盖斯上身前倾,认真地注视她,“我希望主人相信我,那就要确立一种超越恋人的关系。”听得脸红耳热,杨阳心底的邪恶因子蠢蠢欲动,险些要他去和席恩上床,最板上钉钉的关系。
干咳一声,卡萨兰满愿师藏起狼尾巴,只露出半截:“很简单,叫他当你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