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将悲歌

第四章 北风惠我好

衞青倚住了门,却并没有向里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脸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平阳公主腮边一绺又柔又滑的长发。

平阳公主窘迫得无地自容,她心裏的情绪十分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恼怒,还是羞缩,或者委屈?似乎是这几种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让她觉得眼睛潮热,胸口后面有什么东西又酸又涩,涌将起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扭过头去,冷冰冰地说道:“放手。”

天亮时分,他们终于看见了那个位于山坳之中的小山村。风雪正在渐渐变小,对于冲风冒雪整整走了一夜的平阳公主来说,清晨时分尖啸着的北风,树上挂满的冰凌,和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已经不再令她畏怕。

只有马前这个沉默的少年,令她产生了又恨又恼的心情。

“快放我下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平阳公主已经习惯了不再在衞青面前以女主人自居。

衞青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他扔下马缰,双臂上举,拉展着自己冻得发硬的身体,这个背影还像个孩子的骑奴并没有转过脸来,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真傻,给她拉了一夜马,连个谢字都没有落着。这种人就该扔到灞河里喂鱼,还救她做什么?”

平阳公主不禁咬牙切齿,她平生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戏弄。然而此刻她进退无据,只有发恨地暗想,现在一切都只能受衞青的操纵,她唯有先忍气吞声,日后再想办法报复了。

见她迟疑着没有说话,衞青竟将她连人带马扔在当地,大踏步往村子里走去,平阳公主早领教了这个奴才的派头,连忙克制着自己的愤恨,柔声唤道:“衞青,你今夜辛苦了,请将我先从马背上放下来,成不成?”

衞青哈哈大笑,他收住了脚步,又扭脸问道:“那么,救命之恩,当如何回报?”

“回去重重赏你!”平阳公主在袖筒里暗暗捏住自己的拳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真诚。

“赏什么?”

“一百斤黄金!”

“太寒酸了……难道高贵的长公主只值一百斤黄金?”

“脱你出奴籍,到皇宫当侍衞!”

“好,就这么说定了。”衞青得意扬扬地抱住自己的双臂,似乎很满意这样一个逼索来的赏赐,忽然间,他凑近前去,厉声问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想等回府以后杀了我?”

平阳公主终于泄了气,她扭过头去,不肯再回答这些无礼的问话。

没想到已经成年的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五岁孩子玩弄于掌上,实在是太可笑了。此际,荒村大雪,平阳公主又困又饿,委屈一阵阵袭上心头,令她鼻子发酸。

“好了,好了,我放你下来。你别哭呵。”衞青的声音刹那间又变得柔和,他走上前来,三两下解开平阳公主腿上的丝带,用羊毛毯将她紧紧裹住,横扛在肩上。

“你又想干什么?”平阳公主极力挣扎。

“怕弄湿了公主的脚!”衞青没好气地回答着,像对待一包不值钱的货物一样,将她横抱于手,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大雪几乎吞没了这个低矮的山庄。

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其中一半人家的屋顶都已经被雪压塌,壮丁们都忙着在房上铲雪,意外地看见村前走来两个服饰华贵、相貌俊美、神态狼狈的青年男女,大觉诧异,纷纷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请问老丈,能不能借个火炕,让我们烤烤火?”衞青丝毫没有理会他们,走到村头的一户人家,斯文有礼地问道。

老翁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长剑、怀中横抱的少女,微微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客气地说道:“快进来吧,老夫烧炭为生,家里多的是火炕和地炉。”

身心俱疲的衞青连忙谢过他的好意,他将平阳公主随意地放在地下,推开了那扇十分破旧的板门,一股黄酒和煮狗肉的浓郁香味,迎面而来。

“好酒!”衞青禁不住口角流涎地夸奖起来,虽然年幼,但他酒量颇豪。

“既然闻得出是好酒,也就是在下的同好了。快坐下喝碗酒,暖暖身子。”屋里坐着一条相貌堂堂的大汉,他举起一只损边的陶碗,热情地邀请道。

“多谢。”衞青深吸一口酒气,伸手想接过那只碗。

忽然间,一条短皮鞭没头没脑地向他抽打来,衞青躲闪了两下,索性站定了身子,让平阳公主打个痛快。

“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发如霜雪的老翁十分惊奇,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忙上前劝道。

“他……他……他……”平阳公主只觉万分委屈。

衞青的确是舍生忘死地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却根本无法产生感激之情,此刻,回想这一夜的经历,平阳公主既尴尬难堪,又委屈挫折,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屈辱的经历,这个奴才虽然救了她一命,却不断地给她折辱,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不自信。

“这位小兄弟,她是你的什么人?”喝酒的大汉纳闷地问道。

衞青摸了摸脸上的血痕,心下觉得气愤而委屈,他苦笑了起来:“这是我姐姐。”

“令姐脾气这般大,不知道有谁敢娶她?”老翁摇着头,看了看神态泼辣的平阳公主。

“正是。”衞青斜瞥着态度生硬、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神情的平阳公主,长叹道,“家父母正为这件事发愁万分。昨天人家来相亲,又没看上她,姐姐发怒跑出来,我怕她有个闪失,这才冒雪追到她,岂料她反而将这出嫁不遂的怨气发泄在我的身上。唉,老丈,不知道左近有没有什么大好青年,可以做我的姐夫?”

老翁摇头道:“你们簪缨世家,哪里看得上平常士人?”

“哪里,哪里。”衞青热诚地看着那条村夫模样的大汉,满心欢喜地说道,“若有这位英雄的形貌,我姐姐也就心满意足了,家父母不会挑剔的。”

“衞青,你再胡说八道,我回去一定杀了你!”平阳公主老羞成怒。

衞青摊了摊手,吐了吐舌头,向屋里的两人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有一种恶作剧的快乐。

“令姊悍勇刚毅,非平常人可匹配。”老翁笑着打量了一下平阳公主,从她鬓角插着的金步摇上,他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份,金步摇,那是皇后和长公主才被允许佩戴的贵重首饰,“我们这位周四郎是个痴情种子,这一生那是永不会再娶了。他的妻子……只怕找遍整个关中,也没有那样好的女人。”

“哦?”衞青也打量了一下屋里这两个形貌并不像乡农的人。

虽然他们一个是烧炭翁,一个是种菜农夫,但二人骨格粗大、气概不凡,粗布衣服和蓬乱的发髻,也掩盖不住他们眉宇之间的一种将相之气。

衞青想不明白他们的来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衞青试探着向那种菜人问道:“恕我无礼,嫂夫人能请来相见吗?”

“她……”身材高大的菜农正举起一碗酒,直浇入喉,忽然听得衞青发问,他醉醺醺的脸上,浮出一种异样缱绻的表情,“她……你想见她?”

“是。”

“跟我来!”种菜人带着几分醉意,猛然间一把抓住衞青的手腕,往屋后用力拖去。

衞青大吃一惊,他自负神力,在长安城的少年中,到现在还没碰到一个对手,但那种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让他用劲一挣也无法挣脱。

他不甘心这样受制,暗运力气,挣扎数次,这才甩开那种菜人粗糙的大手。

“咦!”种菜人回过脸来,显然也吃惊不小。

映着地下的炉火,衞青这才发现,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种菜人的脸上,瘢疤纵横,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来俊秀英挺的面目。

“这位小兄弟不简单。”种菜人忽然伸出拇指,夸道。

“嫂夫人何在?”衞青岔开话题。

种菜人刀疤遍布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情绪复杂的微笑,他像在遥远地回忆着什么:“她……好,我带你去见她!”

连平阳公主也被这种神情打动了,她收起脸上那种愤愤不平的神色,蹑手蹑脚、好奇地跟在种菜人身后。

种菜人轻轻推开这间屋子的后门,门外,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后院,院内种着几棵枝干粗大的柿树,光秃秃的苍黑树枝在院落上空伸延着,枝上挂满长长的冰凌,显得格外素朴和整洁。

狭小的院落里,东角有一间积满白雪的岩石小舍,长宽不过数尺,裏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些农具,犁耙钉锄,无一不被磨得雪亮,看来这二位主人真是地道的农夫。

西边围着一圈整齐的未加油漆的木栅,枣木门扇紧紧锁着,白雪落在门前石板径上,木栅门前斜伸出一枝梅花,暗香袭来,清幽而寂寞。

种菜人跛着腿走至西边,平阳公主和衞青这才发现,种菜人的双腿都十分不灵活,行走起来,步态蹒跚。看来这人一定受过什么致命的伤害,他曾是一个军官吗?

清晨微明的雪色中,种菜人慢慢走至木栅前,伸手扶住门沿,轻轻地问道:“丝儿,平阳公主要来见你,你说好不好?”

“你认识我?”平阳公主惊得目瞪口呆,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这个相貌丑陋的农夫,竟然会认识自幼生长深宫的公主!

“你小的时候,我曾经抱着你在南山下的围场上骑马。”种菜人凝视着她和幼时一样圆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后的老者摇了摇头,“魏公还教过你读书识字,现在,想来公主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诡秘身份和奇异的神色,忽然令平阳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后倒退一步:“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公主只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声,“我们早就从里到外都伤痕累累,无力再伤害任何人。”

平阳公主情不自禁地向衞青身边退了两步。衞青发现她的这种潜意识的依赖,不禁觉得好笑而欣慰,他心底升腾起一种有些异样的情愫,衞青忽觉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脸,恢复从前那冷漠而刚硬的神气。

中年种菜人轻轻地推开了西边的那扇木门,一种干燥清洁的气味,迎面而来。

平阳公主和衞青同时向木栅栏内看去,只见门内只有一个青石垒就的坟茔,墓上积满白雪,墓前是一面黑色的石碑、一张简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烧着一支粗大的白烛,烛影之下,那面黑碑更显凄怆。

这裏是那样干净、清净,虽然朴素,却处处看出守护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么人在充满爱意地围护着、纪念着这座坟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谁?

种菜人跛着脚,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扫去碑上的积雪,他微哑的声音轻声问候道:“丝儿,今天大雪,你在地下冷吗?我温了壶好酒,只等着晚上安静了,陪你一起喝。”

平阳公主不禁觉得心酸目痛,他声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羡慕,为什么这样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寿的婚后生活中,从来没能感受过?曹寿似乎是有些怕她,又似乎在不断地疏远着她。她在婚前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一种夫妻关系。

“这裏面葬的,是个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说道,“叫作木晴丝。”

“哦?”平阳公主和衞青对视一眼,均觉惊讶。

看来,今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遇见的,是两个身世和经历都极其复杂而离奇的人物,匈奴女人?他们是从漠北将木晴丝带回来的吗?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后,才认识了木晴丝。他在胡地牧马六年,主人看他双腿残废,生活艰辛,这才将俘来的一个女人配给了他。木晴丝相貌平常,但温柔忠贞,比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反而强过百倍。”老者看着蹲在墓碑前喃喃说着话的种菜人,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周舍……”

“等等!”平阳公主忽然打断了他,“周舍?是上郡的衞将军周舍吗?”

年少幼稚的衞青不知道,而她却知道,衞将军周舍,从前曾是威风八面、名震边关的大将,匈奴人只要听说是他在镇守边城,就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老者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平阳公主惊疑未定,许多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汉匈大战中阵亡,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就隐伏在长安城左近,做了一名农夫。

“我叫魏尚。”

“云中太守!”平阳公主尖声叫起来,她瞪视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乡养老了吗?”

“魏尚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何老可养?我一无田地,二无家产,拿什么养老?”老者冷笑着,他的声音十分悲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应职务,让四十一岁的我回乡养老。魏尚少年时,曾经怀抱壮志,散家倾产,不娶妻,不置田,为汉皇守了二十一年边关,嘿嘿……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房无半间,地无一垅,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汉柱石,今天的南山卖炭翁……”

平阳公主哑然无语,她只懂得宫廷内的斗争,对于宫外的复杂世事和边塞军事,全都知之不深。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笑声爽朗、和蔼可亲、对她宠溺万分的父皇,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将们心裏,会是十分薄情寡义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