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正文卷

迟稚涵最后, 连包都没拿,冲出电梯就直接到了齐程停车的地方, 气喘吁吁的开门, 第一个反应就是拉起他的手看监控仪。

“我没事。”齐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 “让你别跑了。”

“……”迟稚涵接过水, 然后傻愣愣的看着齐程拿出手帕给她擦汗。

他脸色不算太好,和这几天已经渐渐有些血色的感觉比起来, 苍白了很多。

头发有点湿,一个人被逼着溜达了一天, 应该出了很多汗。

眼瞳的颜色也因为疲惫变得更浅。

可是, 仍然温柔的让她想哭。

“我们两个身上都是汗。”迟稚涵歪头。

“嗯?”齐程停下动作。

“所以抱在一起谁也别嫌谁身上有汗臭。”迟稚涵咧嘴, 用拥抱毛绒玩具的姿势抱住齐程,摸摸他汗湿的头发。

“……你前几天还说我的汗是香的。”齐程的声音带着笑,回抱她, 也摸摸她的头发。

“真好。”迟稚涵闭眼,叹息。

再也不可能找到这样的人了, 也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个人,只看到名字,就能让她心裏潮乎乎的一片。

车子在她上车后就平稳缓慢的启动了, 开出停车场,外面嘈杂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响。

晚上六点多,是大部分上班族下班的时间,堵车导致的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齐程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他的脱敏治疗不算成功,人群中的慌张应激反应其实和用药之前差不多,只是没有了抑郁症的併发反应,看起来轻了很多。

因为身体紧绷和出汗,迟稚涵松开了抱着他的手,改成捂他的耳朵。

两人对视,映在彼此眼瞳里的倒影,都是眉心紧锁,表情出奇的一致。

然后,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

“我现在终于理解你说的不想康复的意思了。”迟稚涵隐下梨涡,叹气,“我只是半年,就已经不适应了。”

齐程靠在椅背上,刚才的笑意还没有消失。

“如果你完全好了,会做什么呢?”迟稚涵有些好奇。

她这段时间花了好多力气去填补这半年的空白期,精疲力尽的时候,会想起他。

他要填补的,是十年的空白。

“我应该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齐程的眼睛微微眯起,抬手,微凉的指腹摸了下迟稚涵的耳朵,继续眯着眼睛,带着笑意的看着她缩了缩脖子。

“我只是要治好会影响身体功能的病,生活应该还是这样。”他没打算走出洋房,“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没有障碍的出门。”

比如接送她上下班。

比如,今天这种情况,能帮她多做点什么。

“不回齐家工作么?”这句话,迟稚涵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那两个部门,理顺了就会交给职业经理人。”齐程笑笑,“我也不是经商的料。”

“不管有没有治愈,我都不太喜欢人群,也不喜欢太嘈杂。”

“吃了十年药,也不可能还像以前那么开朗了。”

齐程又伸手,继续摸迟稚涵的耳朵。

冰她一下,就缩一下,乐此不疲。

最后惹恼了她,被她恶狠狠的瞪了一下,整个头都埋到他怀里。

“心情好点没?”齐程停下动作,揉了揉她的头发。

总算不像刚上车的时候那样死气沉沉了。

她其实很好哄,抱着揉两下搓两下,就会红着脸笑嘻嘻。

“看到你就好了。”迟稚涵声音瓮声瓮气,“我妈妈回国了,去我家找我,然后被我姑姑带走了。”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也不知道我姑姑会跟她说什么,下午给我姑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

“嗯。”齐程声音低沉沉的。

“任俊友下午发了律师函,告我诽谤。”迟稚涵抬头,鼻子因为太用力的埋在他身上,蹭的红红的,“我第一次看到盖了章的律师函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而且,微博转发量超过了十万……”

“嗯。”齐程点头。

“不过齐宁下午找来了李律师他们,说对方没有证据证明我说他抄袭了,应该能很快解决。”迟稚涵歪头想了下,“李律师走的时候也跟我提了平台投资人的事,这事他们会继续跟进。”

齐程这回没出声,只是拍拍她的头。

她低头,看了眼监控仪。

刚才车子外面有人骂街的声音,齐程的心跳加快了一点。

然后两人又皱着眉头对看了一眼,抿嘴,眼底都有了笑意。

以前需要严阵以待的事情,因为这样有默契的对视,居然夹杂了一些暧昧的情绪。

“快到家了。”齐程低头看了眼手机地图,微笑。

“嗯。”迟稚涵点头,因为家这个词,安静了一下。

“到家后,我们在房子外面走走?”齐程伸手握住她的手,晃了晃。

迟稚涵抬头。

“夏天了,外面有萤火虫。”齐程瞳孔的颜色在车厢里看起来暖成一团,“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我只能隔着玻璃窗看。”

“好。”迟稚涵微笑着点头。

家呢。

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跟她提这个词了。

迟稚涵把齐程说的外面走走,整成了野餐。

白天拍摄的视频菜单本来是番茄厚蛋烧加海鲜蔬菜饼,因为提早收工,留下了不少番茄蔬菜和海鲜。

迟稚涵手脚利落的用番茄和蛤蜊做了番茄浓汤锅底,热气腾腾的端出来,发现齐程仍然在盯着烧烤架子发呆。

“还没点着么?”迟稚涵也跟着傻了眼,这是电子烧烤架,打开电源往上丢木炭就行了。

她心裏想着齐程肯定没有户外野餐的经历,所以自以为很体贴的给他分了最简单的活……

“……你端着。”让齐程接过锅子,迟稚涵开始拉电线开电源丢木炭。

齐程始终抿着嘴,端着看起来非常美味的锅底,眼底被熏的雾气腾腾。

“怎么了?”炭火迅速的变红,迟稚涵接过锅子之后才发现齐程似乎兴致不高。

“没事。”齐程笑笑。

他只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这个烧烤架子的来源。

四年前,他有过一次好转。

赵医生建议他出门在屋子周围走走,他一直不肯。

到最后,齐爷爷买了烧烤架子,想用美食诱惑。

最终自然是失败了,四年后,爷爷走了,而他至今仍然不会用这个烧烤架子。

现在真的快好转了,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初不肯出屋子的原因了。

“有些想爷爷了。”齐程摸摸迅速安静下来的迟稚涵的头,“这架子是他买的。”

“难怪那么好用……”迟稚涵挠头,“这个架子停产了,现在二手的都很难买。”

齐程弯了弯眉眼。

“你真的很喜欢我爷爷。”所有和他爷爷有关的事情,迟稚涵夸得都不遗余力。

哪怕只是个有些旧了的烧烤架子。

迟稚涵脸红,皱皱鼻子,等到水开,把之前切好的蔬菜,魔芋丝,鲜虾和章鱼丢进汤里。

“我爸爸出事后,家里的亲戚就少了,怕被牵连假装不认识我的,看上我爸爸留下来的房子逼着我卖的。”迟稚涵搅拌了一下浓汤,等烧开了举起勺子尝了一口,然后递给齐程,“够不够咸?”

齐程凑过来尝了一口,点点头:“正好。”

“所以我很羡慕你们家,虽然人少,但是感情都很深。”迟稚涵盛了一碗汤递给齐程,“你有个很好的爷爷。”

有这样的长辈,家里才有了主心骨,有了根。

小辈们不管出了什么事,到了多远的地方,最终也总是会回来,因为根在。

迟稚涵煮的浓汤,放了不少海鲜,尝起来,鲜得心情莫名的舒畅。

林子里有蟋蟀的叫声,远远地,有一些萤火虫。

木炭烧到最后,会爆出噼啪的响声,衬得这个夜更加的安静。

齐程转头,看着专心拿筷子挑出牡蛎外壳的迟稚涵。

“我有你妈妈的联系方式,上次你给我的那叠资料裏面,有她的电话。”

迟稚涵筷子动了下,牡蛎外壳又丢回了碗里。

“要不要打她的电话?”齐程问的很柔和,“我一直在,如果难受了,我也有办法让你哭出来。”

迟稚涵维持着拿碗的姿势不动。

“梦游了,我就叫醒你。”齐程的语气更柔和。

迟稚涵抬头。

“你果然看过我梦游。”

“嗯。”

“很丑么?”

“丑,但是只有我看过。”

“……”

木炭又爆出了一个火花,迟稚涵的眼睛被火花衬得亮晶晶的。

“她……会不会是来跟我告别的?”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纠结了一整天,被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她心裏,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她再婚了,有了孩子,日子过的还不错。

却在这样的时候选择回来找她。

会不会,是做最后的告别。

见了面,她就彻底的变成了孤儿。

齐程叹气。

放下碗,拿过她的手机,对着纸条输入了她妈妈的电话,然后递给她。

“我的性格很悲观,你问的问题,差不多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了,打吧。”手机晃了晃,重复了一句,“最坏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她似乎,用一样的话劝过他。

最坏,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这种情况,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时候,原来,还是会想要逃避的。

一个下午都没有接到姑姑的电话,她除了担心,其实还有些庆幸。

总觉得还没有准备好,哪怕心裏知道,这件事她可能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准备好。

她确实,像戚晴说的那样,需要一个最终的解释,哪怕她心裏很早很早前就已经知道,这个解释,她妈妈早就给了她答案。

电话终于拨了出去,响了几声,通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她太熟悉了。

委屈的时候,没钱的时候,冷了饿了热了病了时候,最想听到的声音。

“妈……”她低头,喊了一声,手握成拳。

“囡囡?”她妈妈声音很惊讶,“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你姑姑给你的么?下午我们大吵了一架,我以为她不会告诉你我回来了。”仍然是她印象中妈妈的样子,话有点多,喜欢自问自答。

迟稚涵的手握得更紧。

她从来没有换过手机号码,哪怕被追债追的最厉害的时候,她也没有关机停机。

她妈妈,不记得她的电话了。

“是这样的,你爸爸留下来的债,还欠了多少?”她妈妈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也……没有很亲密。

像是长辈问候晚辈的样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迟稚涵闭眼,炭火又爆了一下,她肩膀缩了下。

齐程走过来,安静的搂住她。

“还钱啊。”她妈妈似乎被她的语气逗笑了,“傻囡啊,你真以为那些钱你得一个人还掉么?”

“那得还多久啊,你总要嫁人的,拿着债去嫁?”

“……”迟稚涵又睁眼,不太理解她妈妈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这次只能回来两天,今天跟你姑姑大吵了一架,不过钱她倒是收了。”

“两百万,你先拿去还了,剩下的钱,你把账号发到这个号码上,过几个月我再把剩下的钱打给你。”

“妈妈重新嫁人了,过得还不错,还给你生了个弟弟。”

“我知道你这两年不容易,不过我攒下这些私房钱,其实也挺难的,你长大了,你弟弟还很小,所以也走不开。”

“……”迟稚涵觉得鼻子像被人狠狠的揍了一拳,酸痛到了眼眶,然后蔓延到了后脑勺。

“听你姑姑说,你过的也还不错,年薪高,最近还在齐家打工做私厨。”

“你爸欠的这些钱,你不用再管了,我来还。”

“妈妈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你长大了,很多事情我不用说的太透,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另外这个电话啊,我现在长期住在国外,你打过来我应该是不会接的,你有什么事可以发短信,尤其是钱上面的,欠债的再找你,你发短信给我,听到没有?”

“然后你再打电话过去骂他们么?”迟稚涵笑出声,“你连住在国外哪里都不告诉我,发个短信为了堵住你心里面的愧疚么?”

“我手机号码从来没有换过,这几年,你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发给我。”

“我找了你很久,赚的钱除了还债剩下的都丢给了征信社。”

“妈妈,这是四年,不是四个月。”

“你还不如不要回来!”

这叫什么结局?

她长大了,很多事情不用说的太透。

她妈妈过的特别好,有丈夫有儿子也有钱,所以,还了钱后,她就当没有这个妈妈。

“我没有收入啊。”她妈妈也急了,“我一个女人,没有收入,带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孩子,六百万欠债啊,我还能怎么办?”

“四年已经很好了,你以为妈妈还年轻么?拿这些钱来还债,容易么?”

“囡囡啊,现实一点。”

“……”迟稚涵深呼吸。

身后的齐程,拿过她手里拽得死紧的电话,直接挂断。

“不打了。”他拍她的背,“以后这个电话都可以不用打了。”

“这些钱,我自己能还。”迟稚涵抬头。

“嗯。”齐程点头。

“结局比你想的最悲观的结局还要坏。”迟稚涵维持着抬头的姿势。

“嗯。”齐程继续点头。

“所以怎么办?”迟稚涵问的完全是下意识的问题。

她脑子里空空一片。

电视看得太多,久别重逢的母女,应该是要抱头痛哭的。

可她妈妈让她现实一点。

“我当时,也没有收入啊。”迟稚涵喃喃自语,听话的现实了一点,然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终于开始觉得委屈。

齐程长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往洋房里走。

迟稚涵低头,很固执的要看他的监控仪,确定数值没有问题后,又抬头。

“你没有吃药吧?”皱着眉很严肃。

“没有。”齐程摇头。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迟稚涵和他的不同,他一直都知道迟稚涵的经历坎坷,但是亲眼看到,是第一次。

因为几分钟前,她还在夸他的爷爷。

因为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事情发展都很温情。

所以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感受过这种坎坷。

他和家人的感情,打不散,他们家最常说的话就是,我们齐家人。

带着骄傲的。

所以他这种得了抑郁症,从小思想悲观的人,想到的最坏结局,也不过就是一个温情的告别。

迟稚涵妈妈别有隐情,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所以想确定女儿过的怎么样,最终各自告别,各自生活。

电话那端的话,他都听到了。

却,无法评判。

骨肉关系,分别四年,唯一的忠告,是现实一点。

为了弥补,她妈妈选择了金钱,还完了,和女儿的牵扯就结束了。

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迟稚涵像她爸爸,不管是性格,还是三观。

“我现在负能量有点爆表。”怀里的女人仍然在嘀嘀咕咕,慌乱的,不知所措的,“我先回家一趟好不好?我打电话给齐宁。”

“你现在应该可以一个人了吧?开着摄像头?”

“药片在你床头柜的盒子里,我都按照星期放好了,明天是蓝色的那一隔。”

“我应该,不用冷静太久。”

“你让我先回家好不好?”喋喋不休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别这样看我。”迟稚涵低头,“我又不是没人要。”

“二十五岁了,又不是十五岁。”

“抛弃就抛弃了,没有她,我这四年过的也挺好。”

……

…………

“齐程……”迟稚涵最终终于无法忍受,拽着他努力的想要下地,“你让我待在这裏,会出事。”

“出什么事?”齐程终于开口。

迟稚涵怔住。

“哭不出来,就不要哭了。”齐程站在空旷的房间里,怀里抱着迟稚涵,说的很清晰,“负能量暂时宣泄不出来,也没关系。”

“实在憋得难受了,就睡一觉,第二天再试试能不能哭出来。”

“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是我现在的情绪,也不是很稳。”齐程低头,“我也很气。”

“她,凭什么让你现实一点?凭什么,不要你?”

齐程,情绪确实不稳。

他向来温和,不开心的时候话会变少,说话的尾音会变短。

刚才那句问话,每个字都没有尾音。

空气安静了下来。

迟稚涵拽着他想要下地的手停住。

眼泪流出来滴到齐程的T恤上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

“这下我可能真的要梦游了。”迟稚涵苦笑。

“嗯。”齐程尾音仍然不长。

“我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可怜兮兮的。

“我知道。”拍拍她的头。

“等我反应过来了,你让我回家住两天吧。”

“不好。”

“我可能会摔东西泼妇骂街然后对你大打出手。”

“……”

“太丑了,我不想给你看。”

“……”

“然后我们把烧烤架子这样放在外面,会着火。”

“会有人来收。”

“齐程……”

“嗯?”

“谢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