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卷 八千年玉老,谁人与共

某日清晨。

我正悠哉地窝在房间里头,四肢成平坦趋势,又翻了个身,一把搂着小竹枕,蹭啊蹭,睡在揭上正舒服着。

突然门外传来推门声,门闩吱呀一声,似乎推不开。我一激灵,竖起了耳朵。从门缝里隐隐传出了外头簌簌衣料的声响,那人就这么立在房外头静候了片刻,约莫是在系带子,软软的声音带着倦意,“里头的起床了么?”

“没醒。”我闷头答了一声。

他似乎在笑,“吃的放在门槛旁了。”末了又迟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没醒还应得这么利索,真是奇了怪了。”

有意见啊。

“那个……”他欲言又止,只在门口踏着小步。

不胜其烦不胜其烦。

我蹙着眉头,倏地立起来,眯着眼晴,揉了半晌,“有什么事儿就快些说……”

没等到意料中的回应,却略微能闻到轻微的咳嗽,这声响在清冷的院子里格外的突兀,他似乎是走远了……

这人好奇怪。

我内心挣扎了无数次后,终于耷拉着肩膀,浑浑噩噩的掀开了被褥,睫毛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垂头穿了靴子,摸摸索索的下了榻,开了门。被风一吹,才冷得抖了抖。

眼睛因困倦而眯成一条缝,蹲在门口,呆了呆。

看也懒得看,这会儿手在地上摸了一把,触到了一个盘子,于是乎便端好回了屋,搁在桌上。

打了个寒战,哆嗓了一下,却又整个的缩回了被褥里,蒙头睡大觉。

然后就觉得不大对劲儿了,耳朵随着贴着枕头。却总有一股子细细密密的声响传来了过来,蹙眉略琢磨了一下。

似乎是一阵撒欢似啄米的吃食声。

我转了头,抱着枕头眨了眨眼……

这会儿功夫,视线便慢地便由模糊变清晰,木桌子上,一张绿色的鹦鹉,爪子抓在一瓷碗的边缘,战战兢兢的站着,埋头吃得这叫一个酣畅。

好香……

这破鸟怎么又蹿进了我房里?

等等,让我想想。

今早芳华又来敲门送吃食,我照旧端了进屋倒头睡。难不成……

我拿被褥擦了把脸,抠了眼屎,坐了起来,竖着脖子望去。

那个啥……果然,门忘关了。

芳华这人好是好,就是太勤快,比宫里的嬷嬷还准时,天未亮,就准能把吃的预备好,也不管其他人和畜生是醒还是没醒,这点还是得改正。

我打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披了衣袍撑手在榻上,瞅了一眼。

桌上的饭菜还是热乎乎的……似乎有很大一块被切得很厚的红烧肉,油淋淋的。还有一小碗炒得金灿灿的玉米鸡丁,一海碗不知道是什么的汤上还飘着一根鹦鹉羽毛,那小家伏展着翅膀,背对我埋着头,把我的视线全遮住了。

等等……

这是给鸟儿吃的玩意么?

很明显,不是。

那它吃的是谁的……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靠。

我忙低头系了有些松的带子,身形有些虚地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桌子旁,执了摆在上面的箸,一挥手把它拨到了桌子上,“滚滚滚,走远些。”

鹦鹉呆了。

气急败坏。

我不理它,端着那盘红烧肉盘,死命的往嘴裏扒肉……

它扇着翅膀,爪在那碗汤上,死命的扑着,又飞落了不少毛,尖着嗓子叫了一句:“流氓。”

将剩下的一点油水吮入肚,我白了它一眼,简单吐了三个字:“我还强|奸也。”

它像是很才灵牲,竟听懂了,一时间憋屈,那小绿豆眼却鬼灵精怪地盯着鸡丁裏面的玉米粒儿。

嘿,这是个新鲜玩意儿,没吃过。

我撸着袖子,一手叉腰,咧嘴一笑,顺着它的视线,一把将碟子端了过来。

它愤怒了。

迈出一爪子踩在了瓷碗边缘。

“你想吃?”

它不吭声。

“这啥……鸡丁!”我夹起一筷子在它前面晃,“千百年前你们还是同类呢,你还嘴馋,你若真想吃,就一畜生了。走走走,走远点儿。”

它雄起,怒到羽毛都竖成刺儿。

我默默地无视,扭头,拿单薄的衣衫擦了把脸,靠,这年头居然沦落到和畜牲抢吃的……想当初皇宫里什么东西没有……泪……

为了一碗吃食,我们大眼瞪小眼。

我感叹完毕,继续淡定地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狂卷桌子。

这年啊,头畜牲终究是畜牲,自然是敌不过人,何况还是我这种流氓地痞类的极品。

在它小绿豆眼的仇视下。

我挑眉,得意忘形,对着它唆着玉米,咬得蹦蹦响,又夹着鸡肉嚼了嚼,看也不看便摸了个空碗转身正准备盛饭。

突然一小撮鸟屎腾空坠入了碗中……这叫一个醒目……

我抬头,面无表情的望着罪魁祸首。

它扇翅膀,扇得这叫一个撒欢,表情很愉悦么,不,是非常愉悦。

我也笑眯眯的,竖起着食指摇了摇。笑容收敛立马倾身一把扑向它,逮住,就要拔毛……

“义父义父义父义父。”

忙捂住它的小利嘴。

这小家伙奋起反抗。

鸟喙啄人也忒疼,它羽毛分外光泽在我手里四处乱钻,身子滑溜得很,一转眼功夫便扑着翅膀跌跌撞撞的飞了起来,末了还低咒了一声:“靠!”

这一字,学得宇正腔圆,颇有我当时的風采。

我笑了展起身,桌上早已凌乱不堪……吃的与油汤水早就倒了一地。

一个黑影从上空蹿了下来,一翅膀打在我后脑门上,末了摇摇晃晃的就往门外飞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黑影从上空蹿了下来,一翅膀打在我后脑门上,末了摇摇晃晃的就往门外飞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

便听到门外向起一阵尖厉的声音:“告状告状告状……”

这小畜牲。

想去芳华那儿告状,看我不拔先它的毛。

我撩起袍子拔腿狂追。

结果,早就不见了人……啊不,鸟影。

虽已到了晚秋。

风极为清爽,但阳光照在身上仍旧能感受到暖洋洋的。

碧池上架了个竹亭,几缕白色的纱帐轻拂着,隐隐能见一席月牙白身影仿若融入其中,似幻似真。

我诧异,走上前去看。

他一席轻薄的衣衫,就这么坐在地上,守着几个大罐,似在发呆,旁侧堆许多的花,风徐徐的吹着,木板上,飘零了许多的花瓣,格外的香。

“起床了?”他问我。

“恩。”我含糊的应道,四处望了望,却什么也没见着,便凑到他身边蹲下,“你在做什么?”

老实说,我这人没啥爱好,特喜欢管闲事。

他掀着眼皮望了我一眼,一席白袍下,那小畜生翘着尾巴,躲在他身后头,他只是含笑摸了一下,又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

寒得……

我有些心虚。

正琢磨着,按照这小家伙的心智与口才,是否已经“告状”完毕。

我强笑,身子后退,准备溜之。

他却在这时开了口,眼睛却紧紧盯着我,语调颇有些良家男子的落寞,“我想酿酒,可却不知如何做。”

啊……

你不知道酿,难道我就知道了?!我正失忆呢。

我掀着眼皮望望天,又忍不住目光滑向了他。

他身子穿得很单薄,晨曦微光照在他的侧脸,额头,眉毛,下巴的柔和线条,分外迷人,可谓玉貌胜雪,眉目如画。

我一怵,美色当头,停住了。

挠头。

“想酿酒,呵呵华公子好雅兴啊,不过……”我不太确定的望着他身旁,拿手指了指,表情算是勉强了,“这花能入酒,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他低头,嘴角噙笑,红晕随着眉飞入鬓,生出了万种风情。

风……风情?

“你你喝了酒?”我狐疑,凑了过去。

“稍尝了那么一点。”他淡笑,面容依旧温和如初,然而那尔雅的侧影无端染上妩媚的笑意。

那是……

是稍尝,我略微瞟了一眼,发觉他身旁的一大坛子酒揭了盖子,全数空了。

他此刻斜靠在地上,微抬着眸,手指抚着空空的酒壶,轻声说:“曾有个人,每次都能酿很好喝的酒,可却被我一罐罐的糟踏了……如今时过境迁,我想喝了,自己寻思再酿的时候却总寻不回以往的滋味了,明明当初是我教她的,可如今动起手来却总觉得欠了些什么。”

我蹲在地上,呆呆的听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按住了我的手,眼角下的泪痣暗红,“能求你……能陪我一起酿么?”

“说什么求不求的。”我撩起袖子,“我帮你忙就是了。”

也斜一眼,直往芳华袍子里钻的小畜生,我龇牙示威。

哼,我正在帮你家主人做事儿,这会儿就算你告天状,你主人也不敢把我怎么地……

他笑了。

怔怔的望着我,很好看。

我浑身血气上涌,忙低头,乖乖的碾花,取花蕊,晒干……

他一直在我身边默默的,也不言语。偶尔不经意望向他时却总能遇上他的目光。

很奇怪,心裏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感觉,或许正像着坛子里的酒一般,正在发酵,正香正醇……

时间如水般流逝,几度夕阳斜照。他静静的望我,我傻傻的干活。就这么浑浑噩噩的陪他耗了大半天,待到我腿早已发麻的时候,坛子也算是满了。他便当着我的面,拿了一个小碟子,修长的手托着,低头从坛子里舀了瓢酒,盛着,笑意正浓,望了我一眼,低头轻酌了一口。

“怎么样?”忙活了大半天,我直拿袖子擦脸。

“许久没尝到这个味了。”

“是么。”

我就着他的碟子,浅尝了一口。

咦……

这味道很怪……明明很涩口,更算不上好喝,冲人极了,我呛住了,不住地咳嗽,舀了一大瓢水漱口。

才入坛子里酿的酒除了花味是没什么酒气的,他却一手托着,仰头喝得那么贪婪……

仿若是人间的佳酿。

这个人也够奇怪的,居然喝得这么享受……

我望着他,他浑然不觉,最后他像是恣意够了,身子放软,懒散地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浑身僵硬,紧按着头皮发麻,脸发烧,一惊,“哎呀,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声音渐渐弱了。

他仰头望着我,手里拎着坛子也不知道往哪儿指,只好抱在怀里。

连带着眼神也有些醉了,我却劝不的只能任由他胡来……

他似乎,没什么酒品。

“世间的情爱究竟是什么……”一声轻喃微不可寻。

是啊,究竟是什么。我在心裏附和。

他却反手揪住了我的前襟,凑了过来,微醺着双眼,含糊不清地说:“你与子川好到了何种地步,尝到了情爱的滋味了么。”

我低头望着他,或许脸上的神情有些怪。

这个人……

他究竟想听什么,他半天等不到回应,又凑近了一些,我腰身一软往后倒,他几乎将身子都伏在了我的身上。

睥睨地望着我,眼神有些冷……却让人心疼。

为何我心被他诱惑得怦怦跳动之余会感到如此的疼痛。

“他是我的夫君。”我也忘了躲,老实地说:“我俩自是肌肤之亲。”

“你教我。我也可以……”

他翻身,手臂掳上了我的脖子,面颊红若桃花,眼梢上扬,星目如醉如痴,眉张扬,就这么看着我,很受的表情……

我心裏一阵窒息,心跳快到要跃出来一般,忙一把推开他,仓惶地站起了身,背对着他,心跳如雷,直喘不过气来了。

太震撼了。

一阵笑,张扬却也无限落寞。

我诧异的回头,他却半伏在地上,手撑着头,勉强支撑了,柔和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你看……”他笑得身子打颤,末了埋头藏着,低喃:“我们好像才相逢没多久,义父不该这么吓唬你的。”

他醉了,让我不知他在笑还是在哭,总之,手扶着坛子抱入怀里,却笑得凄入肝脾。

以至很久很久,我还记得他说的话,他说。

日后那寂寞的黄昏,可是那一坛酒可以温暖的……

只是我当时不懂意思,后来懂了,却也晚了。

入夜。

“无聊啊。”

我一手捏卷书,叹息一声枕着下巴发呆,直楞楞的瞪着烛台,手拨着跳跃闪烁的烛火。

窗户关的很严实,只有竹声如海。这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没有逛的去处我忍了,箫奏乐没有也就罢了,起码也来点别的消遣吧……靠,书架上一册册的都是些医书,连春宫情密趣事这种高追求的薄子都没有。

烛大啪嗒一声,一股子烧焦的气味冒起。

我手一缩烫烫烫,丢了手中的书卷,拿袖子扫掉了一桌的花生壳,小眉毛一蹙,于是乎拍案而起,“啊啊啊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有一种叫“不安分”的小火苗在胸膛里熊熊燃烧,傲然站定,一摇一摆挥着袖儿,蹬蹬地夺门而出,来到走廊后气焰便消了大半,发觉空荡荡的庭院里没有人影儿。

除了风声竹声,再也不见任何响动,连那只很吵人的鹦鹉都很颓废的立在树枝上……一看见我一双眼睛贼亮……

我惊悚,倒退两三步,站定。

小贱鸟这么看着我,非奸即盗。

狂风卷着枯枝,一人一鸟默默对视,缄默了一阵子。

……

“饿,吃的吃的。”鹦鹉的小爪子踩在树枝上,蹿了两下,收敛了小绿豆眼中的精光,采取怀柔政策,一个劲儿的低头啄着翅膀,似乎一顿瞎啄就能捕到虫子吃一般。

很奇怪,芳华一向宠它都上了天了,怎么个儿连鸟食都顾不上喂了。

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很豪迈地从袖子里,抓了一把花生仍了上去。

那小家伙撒欢了,直拿爪子抓,低头含着嚼,噼里啪啦咬着,剥去壳……忙得不亦乐乎。

我拍了拍手,风吹得紧,缩了缩头,手收拢如袖子里,到吸了口凉气,眼滴溜溜地看了一圈儿,朝一间一间屋子瞅去。全是黑漆漆的,说来也稀奇,不知道芳华是冷宫里简朴的日子过多了,还是怎么的,反正夜里很少用烛。

自从我莫名其妙被他捡回宅后,他当天夜里就交给了我一大叠蜡烛,用白抵包着的,都是很崭新的白蜡。

可是……他却很少用。

偶尔也在我房间外站站,蹭蹭光亮,被我关在了外头后,就迎着月光慢慢踱回去,背影有多萧条就有多萧条……

我在原地跺了跺脚,总算是暖和了一些,还凝神想了一下,还是寻着机会劝他别这么省,回头去了宫里让皇上给他拨点银两下。这晚上黑漆添的哪是人过的日子。

我煞有介事地颔首且自我肯定了一下,转身,又冲回了房间,嘎吱嘎吱的踩着花生壳,蹲在地上,趴着从床底下掏了半晌。包了一只蜡烛,很得意地捂在怀里拍了拍,迎着月光站到了他的房门前。

轻轻印了几下,“你睡了么?”

隐约从里边传来床吱呀的声响,簌簌一阵动静后,似乎在穿衣袍。

“我这就来开门。”

“你还是躺着吧,我自己进来。”我不经心地答着,反射性的就抬手从发间取了一根簪子,往门缝里一插,上下拨弄了一阵后,悄然一推,门便开了。

抬眼间,便看到一个影子就呆在床上,“那个……”他似乎是在笑,便悠悠地说了一句,“果真是再好的门都防不了你。”

“嘿,嘿嘿嘿。”我傻笑,笑完便不笑了。神色一变,楞怔了,诧异的望着自己那双灵活的手。这是怎么了……

怎么做起贼来,动作这么干净自如流畅利索啊,怪了。

一声轻微的咳嗽从黑暗里传出。

我眉一蹙,伸手探着就往床上摸去,“你不舒服么,身子不打紧吧。”

沉默了片刻。

“哎哟!”

一声怪叫却是从我嘴裏吐出。

他慌慌张张问了一句:“这裏黑,看清点儿走……”

“我被椅子撞了。”

他像是在轻声笑。

我摸摸索索沿着桌子探着哭,极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很郁闷。

“怎么也不点一盏灯。”

“……”

“打火石在哪儿?”

他恩了半晌,似乎在寻思。

我也不指望他了,一路摸着,突然手间触到了墙角一处似是木矮柜的东西,打磨得挺滑的,脑子里一热,蹲下了,手沿着木质的柜门用力一拨,手往里一伸,果然便摸到了一小块东西,似乎就是传说中的打火石,不仅喜形于色,忙从怀里掏出蜡烛,弄燃了。

一转身,就看到了,侍在床上的芳华,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我。

这种眼神,似乎世上只有一天,他在用他生命里剩下的所有光景来注视我,仿佛少看一眼,便少了一点。

花一辈子的时间也看不够……

我愣了一下,只觉得手臂上一阵滚烫,蜡烛险些打翻,忙搁在木案上,低头把袖子拉好,将那不小心滴落的蜡油弹去。

哎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他盯得怪不好意思的。

一旁传来咳嗽,我再抬头时,芳华已经一脸平静的侧身倚躺在床上,神情稍有些倦乏。

见了鬼了,莫非我怕刚才看到是幻影?

我晃了晃头,掩饰脸上的尴尬,顺势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间房,简朴,雅致。

除了一张床榻,唯一醒目的就是古朴的梳妆台,搁着面铜镜和一把被摸得光溜润泽的木梳。

月牙形,红漆已经淡去了不少。

数点姻脂膏子溅在妆盒外,已经干涸成为薄薄一片,仿佛经年落红,已成半灰。

这间房子怎么都是女人用的玩意儿。

芳华在床上撇头拿袖子掩面,又发出了极力抑制的咳嗽声。

我收回了视线,忙到桌旁,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他脸色苍白却有病态的红晕,浅笑着,倾身双手来接,冰凉的指握着我的手,没来由的让我一阵慌乱。

缩手,杯子却溅出了不少水在他前襟上,他神色有些黯然。

“你身子怎么这般冷?”

“我不碍事,只是天气凉觉得有些冷。”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有些讪讪的,挑了话题,“这儿都是你一个人住么?”

“曾经一个人在这儿陪我住了十多年。”他话里淡淡的,嘴角温柔的笑意,像是置身在回忆里,昏黄的灯极柔和的笼罩在他身上,这么淡定如水的人脸上竟会浮现柔情的神色。

我心裏一触动,挨近他坐在了床沿处。

悄声问:“那人是当今的皇上么?”

他恍若在梦中被人一惊,神情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侧头咳嗽了几下,深呼吸了几口,缓了气说:“他也在我这儿住过,少年时在这宅里。”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也常板着脸么?”

他笑了笑,抬起手轻轻在我袖子上拍了一拍,按住了。

“他从前可不是如今这个牲子,那时候比你……”他的话音葛然而止,转了脸,攥着被褥,眼底满是落寞,轻声说,“比谁都乖巧。其实那会儿最闹腾的是我义子,子川是极怕他的,说一不敢说二,端茶倒水侍奉老爷子一般伺候他。”

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似乎沉静在往日的回忆里不可自拔,那是一段只属于他和韩子川的故事。

而我,从头到尾只是旁听者。

“三个人住在这人想必很热闹。”我四处望了望,笑了,“皇上他小时候爱吃什么,睡得是哪间房?”

握在我袖子上的手一紧,他指修长,瘦得有些骨骼分明,抓得我有些生疼。

咬牙,想缩却动不得分毫,诧异的望向了他,他却半躺在床上缓缓笑了,这笑容在我看来,却格外凄楚,特别是在看我的眼神时。

他说:“我们不说他了,好么……”

带着点哀求的姿态。

那一刻,仿若心被什么狠狠撞击了。

“对……不……起。”我有些呐呐的。

你与他已分隔两地,我不该总是提及你与他记忆的那段过往,那伤心事来说。

他却很柔和的笑了,手轻拍了一下我,眉宇舒展,用种能化开一江春|水般的眼神望着我。

这是个教养很好且温柔的男子。

这么完美的人为何却守候不到自己爱情……

“对了……”我愣怔片刻后,忙替他掖了一下被褥,“你生病了,为何却不见你的义子。”

“他不会来了。”

“为何?”

“早些年他去闯荡江湖了,又有七个公子相伴,如何还会回这个老宅。”说完还深深地忘了我一眼。

“岂有此理,做人怎能这般,所谓一日为父终生为父。”

“他自有他的事情,我如何管得了他。”

“别便宜了那个小子,我要是你,一定把他绑了拎回来,跪祖宗牌位,饿他个十来八天不给饭吃。”

他笑出了声,很温柔的望着我,轻声说:“以后就照你说的做。”

我还在径自琢磨……

难怪,我来这儿已经有几天了,整间宅子里除了他却再也没了任何人,甚至一天里只有那只鹦鹉在独自叫唤。

原来,他还有这么一个不孝子。

不过……为何他这一笑,让我寒涔得慌。

一定是错觉。

窗户突然被风刮开了。

不过……

为何他这一笑让我寒涔得慌,一定是我的错觉。

窗户突然被风刮开了,我从床上起身,想将它关紧,那风却灌了进来,一股凉嗖嗖的风吹得我直哆嗦,扭身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风邪啊……

真冷,眼泪都被逼出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倾身像是要起床,被子还刚被掀开了一角,我便一屁股坐了下来,按住他的被褥也斜眼望着他,“哎,你要做什么。”

他专注地望着我,眼神顷刻间温柔得能溺死人,规规矩矩地半躺着,脸上荡着很和蔼的笑容。

我身子发怵,警惕地望着他,有些狐疑了。

他继续很善良地朝我招手,“你过来……”

有诈,此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缩着脖子,畏缩地朝后转身就想溜掉,他起身扯着我的身子,却从后面环上来,我怔住了,心怦然跳动了起来。

他笑出声,手从我腰上缓缓上挪,拉起我的手,手臂朝两侧平托起……身子贴着我,比划丈量了一下,侧着头,眼里很柔和的情义,望了我一眼,轻声说:“你看我大意了,天这么凉,你却穿得这么少。这间房里应该有你穿的衣袍。”

然后也?

我有些懵懂,呆呆地看着他仍旧维持着揩油的姿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十分安静地望着我的神情,不放过一丝表情,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我的手,继而十指紧扣,偏着头,温顺且轻巧地搁在我的肩头,“瞧你,身子都这么凉了。”

他的手分明比我的还要冰,我掀着眼望了他一下。他总是这么睁眼说瞎话么。

还有……

我实在是忍不住想问了,别过脸,盯着他,“你还想抱我多久?”

“我……”他有些不舍地松了手,瞅了我一眼,“丈量了一下,刚刚好,那袍子长度刚刚好,你等着……”他掀被褥。

我却一把按住了他。

他离我是那么的近,睫毛很长,诧异地望着我了我一眼正强行给他掖被褥的手,却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不挣脱也不拒绝,脸上浮现了纵容的神色。

这个人是不是病糊涂了,有衣袍早说么,犯得着这么贴身丈量么,俺穿一穿,不就知道合不合适了。

看着他又不安分的在动了,我一手压住他,“你身子不适,给我安静点。”

他气色有些不好,胸膛起伏,没能忍住,转头拿袖子挡脸,咳嗽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我要给你拿几件御寒的衣服,这夜里冷……早上天气也寒,要不……我再给你添些厚实点的棉絮被。”

“你还有完没完了。躺着……”我恶狠狠地瞪他,声音却放软了,“衣袍都放在哪儿了,你别下床,我自己拿。”

他眼微弯着,笑了,正握着我的那只手微凉,指尖握住我皮肤的时候,有些痒。他说:“就在那柜子裏面第三个隔间处,你随便拿几件吧……都是新的,挑你喜欢的。”

我应了一声。

打开柜门之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随便挑几件……是什么概念了。

一柜子,二三个隔子都放满了衣袍。素白的,青色的,淡雅或是花哨的……一件件被叠得很整齐,第三层的有些旧了,尺码也不太对,中问还夹杂了一件女人衣裳……

怎么会有女人的衣服?!

我怔了怔,手摸上去。

“一早便说要给你找见袍子,结果身子乏了就躺了大半天。”他一脸愧疚地望着我。

我手一缩,转而找其它的,漫不经心地回话,“不碍事。”

只是……

他为何会待我如此的好,这一切已然是超越了普通朋友间的关怀。我的身后传来芳华的声音,“挑好了么?”

“没。”我应了一声,手探上第二间隔子处,衣料摸上去都是崭新的,明显比第二间的尺寸大了很多,将它抖开……在我的身上比划了一下,嘿,小了。衣袍的颜色不错,就是样式……

恩,这些都是男袍,像是小少年穿的。

“压在下面的的衣袍尺寸都比较小,第一个隔间许多衣袍都是前几日新做的。”

“这都是谁的衣服啊?”

不像是芳华的,他穿明显小了,我随意比划了一件,刚刚合身。

不过,这叠成厚厚的衣袍,尺寸倒是越来越大,只是都不见穿,全是崭新的,这也奇怪。

“是徒弟的。”他低声说。

“这件衣裳也是?”我捻出来,抖了一下,很漂亮的衣裳,看着身形大概是十几来岁的姑娘穿的。闻着有淡淡的芬芳。

他恍若笑了,“没错。”

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他似乎不太想谈及这个话题。

“还真是浪费,做了这么多袍子却又不|穿。”我胡乱的披了一件,低头系那带子。

他在床上缓缓说了一句:“这都是我这些年替我那个不肖子预备的,虽然他离开了我许多年,可我仍旧每年都会为他添置一两件,这已然成了习惯。他以前总是怪我把衣袍给他买大了。如今买合身了,他却不在我身边了。”

我呆楞住了,手僵硬在那儿,系袍子的动作也停了。

“我曾经就在想,他以后长高,长大了,会是什么样。”昏黄的烛光映着他的身影,格外的柔和,他隐忍着咳嗽了数声,待在榻上,用手理了一下鬓角,神色疲惫,茫茫然地说:“真对不住,与你说这些你不爱听的。”

我趴在他榻边,笑了给他掖被褥,轻声说:“你累了,早些睡吧。”

静寂的夜,月光柔入肠。

芳华坐在榻上,月色将他的身影勾勒得十分动人。半晌他才怔怔地翻了身,见他又说了一句:“……想让他多呆在我身边,只是为何他不懂。”

许久许久后,我总是回忆起这一段。

他对我说,“其实我不是舍不得家里的银子而故意将袍子要做大了,也并非真正让他穿旧袍子,而是……想让他多呆在我身边,我时日已不多。”

他缓缓对这我一笑,一弯淡雅的笑。

眉宇突然一蹙,仿若山水画里化不开的烟雨,一抹愁凝聚在此,缀成红泪凝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