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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正文卷

黑暗中的牢房,空气之中充满了鲜血味道和潮湿的气息。

猛地,牢门被推开了,没有光线的黑暗中阴影开始蠕动,衣料摩擦的声音轻轻的响起,片刻,莫惬怀所熟悉的纤瘦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陡然抬起头来,苍白憔悴如鬼魅一般,精钢的铁镣略动了动,便发出的金属摩擦的声音,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比起刚刚来浓郁了许多。

这一夜的月光如水一般,从天边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浓或淡,在她极美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阴影。

“你来了……”莫惬怀微弱的笑了起来,饱受了刑罚之后的他,整个人都有着一种非常苍白的孱弱感觉。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如此庆幸夜熔无法视物的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来,不是跟你说没事的吗?”

他说完的时候,她已经寻着他的声音,摸索着缓缓走近。近了他才发现她这几日瘦了许多,苍白有些脱了形,下颔更加狐狸似的尖锐了。

她的脸庞在月色之中如水平淡,连半点涟漪都没有,却隐隐的萦绕着一种戾气,好似扑着一层明灭不定的妖火。

“胭脂……”莫惬怀忍着身上的痛,绽开的笑意挂在嘴角之上,额前黑发让他半侧脸孔掩入暗色,一副戏谑口吻:“不管怎样能见到你真好……真的……胭脂……我、我很想你。”

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摸索着。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浮荡着昏黄火光的空气中游弋着,带起一种冰冷意味的美丽。

然后银色的月光之中,她滑落的袖下,他看见她的臂上斑斑的青紫。

莫惬怀拼命地想要靠过去,却被铁镣锁得不能动弹,急了,陡然一声嘶哑的吼叫:

“胭脂,胭脂,你怎么了!!!他把你怎样了!!!”

她似是这才察觉,忙垂下手臂,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腕子,徒劳的想挡住,可是在白皙而纤瘦的腕骨之间,一道蓝色的瘀痕在微弱的光芒下闪烁着。

“没事,惬怀,我没有事。”夜熔苍白渐渐泛着奇异潮|红,眼睛象是有一层水雾一样的闪动着润泽的光芒:“我毕竟是夜氏的人,他怎样也不会为难我的。倒是你,我连累了你……他答应我,不会杀你,但是要把你流放的南地。今生今世,我恐怕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我说过,没事的……”莫惬怀从他凌乱的发丝之中看着她,看到因为她用力过度而微微扭曲的淡色嘴唇和泛着红晕的脸庞,脸上的阴影便渐渐深了起来,生气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着,喘息了许久,才勉强开口:“别怕,有我在,别怕……”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离他只有一臂之遥,月色扫过她的身体,把她的影子温柔的笼罩在他的身上,他恍惚的以为自己是被黑夜拥抱进了的怀中。

然后,她的指轻轻抚摩上他的脸颊,她倾身,似乎想要亲吻他嘴唇的样子。

非常接近的距离,他们呼吸可闻,然后,像是确认什么似的,她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她的嘴唇很凉……出乎意料的冰凉却也出乎意料的柔软……

软的象是最上等的丝绸,温润而柔和……

他象是在亲吻一块溶化的冰水晶。

蓦然,他方才觉得自己的口中弥漫满了血的味道。

他猛地推开她,才瞧见她的唇上,密密的伤痕,红色血化成胭脂染满了她的唇。

莫惬怀整个身体微微的颤抖,发出了微弱的呻|吟般地声音:

“他把你怎样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求你……求你……”

她似是一惊,连忙后退了一步,幽幽的光让没说话的夜熔显得很阴沉,眉目之间隐隐的露出一股阴冷之气,却又马上掩饰过去,然后她浅浅的笑着,本是隐在眼底的戾气也因这一笑消散不见,只是那样笑仿佛笼在烟熏雾燎中,有些虚虚的。

看着这样的夜熔,莫惬怀胸膛忽然之中升腾起了微妙的感情。

非常的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她,害怕自己会再也看不到她,那样子的情景光是想象就让他觉得害怕不已……

不要离开我。

这几个字就在喉中,几近吐出。

汗水和着血污,湿淋淋地从莫惬怀的额头滑落,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以一种非常严肃的口气开口说话:“胭脂,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什么权利,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夜熔却突然退后了一步,这一句话,好似针细密而绵绸的扎在心裏,拔不出来,只能是任其痛到最后,难掩的血肉模糊,时日长了,便救无可救。

多少年前,明丽的春日里,在刚刚发出新芽的芙蓉树下,一身金黄的衣袍宛如游龙优雅的少年,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我们走。

如今那少年忘却一切,那栽种着芙蓉树的庭院以被填平,当年那个少女早已不在。

这个男子是真的爱上她了,夜熔在心里面这么枯涩的想着,然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她冷冷的微笑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的感情,就象是最清澈的镜子一样空洞的反射着面前的一切。

“莫惬怀,你怎么竟这么笨!”

莫惬怀却依旧问道,那种柔软的音色仿佛连月色也融化了一般:

“好不好?”

他的语气中毫无困惑,连半点犹豫都未曾有,秋水般坦然。

这样的人,其实远比其它人幸福。

夜熔觉得快要窒息了,微挺直了身体,黑色与白色交织的发色在月光下显现出丝绸一般的流光,绯色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坦率的像个孩子一般。

而她却被这孩童一般的纯真,压抑得无法呼吸,心脏好似要迸裂一般的痛着。

“好不好,胭脂?”他第三次问道,声音也不大,在还瓢荡着自己血腥的空间中微弱的漂浮,但是却象是一根锐利的针一般刺穿她的耳:“我从没有见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又没有了母亲,现在想来,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我……从那一年瓜州第一眼看见你开始,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样,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就那么错过了……你知道的,胭脂,若不是这链子锁着我,我就跪下来……我们远走高飞好吗……”

那样的情真意切,她怎么听不出来,心裏顿时乱了,好似条条的丝缠绕在一起。

狠狠的咬上自己遍布伤痕的唇。那样的痛,过上许久才平下心来。

不能后悔了。

事到如今,她走不了回头路。

心思百转,她脸上却是平常,喜怒不到台面上,但是眼里却是泄了底,盖不住寒气外溢,妖青的诡异,腐朽的颓靡,狰狞的妖媚,勾得人的眼睛沉沉的压在上面。

他看在眼里,心沉了下去。

“说得真好听啊,惬怀,答应过朕永不会背叛的兄弟!”

忽然,牢门口的火光亮堂了起来,从外头走了进来。明黄龙袍的俊美男子看着莫惬,脸色铁青,眉间都是煞气,在天牢昏暗的灯火下,更是显得狰狞。

“当年朕手中最锋利的宝剑,老虎一样的男子,竟然也被驯得这般柔顺,逆毛都被抚平了,老虎变成了猫。好!很好!爱美人不爱江山,当真是个多情种子。要不要朕亲自帮你解开链子,好让你跪下来求她。”

罗迦的话,一字一句象钢针一样刺进了夜熔的骨,带起一种难言麻木一般的痛。

她摸索扯上罗迦的衣袖,声声哀婉,入到骨内,凄丽难言:

“你答应过我,不再为难他!”

细长的眼睛猛的眯起,胸膛里拂过了带着剧毒的气息,衣袖被她纤细的指紧紧攥出细碎支棱的痕迹,他用上了力气,才抽出了来。

罗迦走道莫惬怀身前,眉目之间,火的阴影班驳叠叠,他们相向的目光宛若金戈交错、刀光溅起,凛凛的杀气几乎划破肌肤。

“怎么,不想跪下来求她吗?求那个夜氏的女人?”

罗迦刻薄的扭着嘴唇,声音冰冷,墨色的眼竟有着近似恶毒的光辉。

莫惬怀平静的表情忽然在瞬间变的异常狰狞,一声似乎可以震碎人心魂的怒吼从肺部挤压而出:“跪下来又怎样?她爱我不是吗?她现在爱的是我!”

莫惬怀怒吼之后,狂怒并没有他想象的一样出现在罗迦的面上,在他怒吼过后,罗迦则似乎完全收敛了怒火,只剩一种内敛的奇怪狂气,却让人觉得从心底向外的发寒。

空气之中一声破碎般的尖啸,罗迦的左手和莫惬怀面颊的碰撞爆出一声脆响。

莫惬怀闷哼一声,头被打得彻底偏侧,死死地咬住了牙,嘴唇苍白若灰,一点腥红从裏面沁出来。莫惬怀保持着被打的姿势僵硬了片刻,等他终于回头的时候,眼中已然没有了任何的感情。

两个男人忽重忽轻的喘息在空气中上下纠结,风起时,火光忽明忽暗,划破夜色。

蓦然一声响动,却是夜熔踉跄后退,脚下不知是被何物绊了一绊,险些坐到地,狼狈之至。

罗迦转头看向夜熔,她竟是脸色青白,眉头紧锁,荧荧的眸光尽是凄然,阴恻恻的,仿佛用血肉开出来的繁花似锦。

“怎么怕成这副样子?怎么不再摆出情深意切的模样来啊?熔?”

他笑着说,轻轻伸出修长的指,轻抚摸她一头丝缎般的秀发,然后眷恋的埋首在她肩膀上。

就这么笑着,用一点感情也没有,干涩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道。

夜熔浑身一震,却没有言语。

看着她这副模样,罗迦只觉得疼痛从胸口喷薄而出,一丝丝渗入血脉。

疼……疼得入骨。

抓着她头发的指头猛的收紧,让夜熔觉得头皮一阵剧痛,他冷声道:

“莫惬怀,记得自己的身份,你便是死了,也是朕脚下的臣子,而她永远是朕的!而且……朕爱她,所以你……想都不要想!”

他说,他爱她……

明明是已经把她遗忘,为什么他还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

那么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呢?

痛,真的很痛。

她觉得从心脏向外的疼。

果然……到了这个地步,还会心疼的自己,真是可怜呢……

此刻,没有任何伪装的,她,漠然的潸然泪下,那泪沾染了月光的颜色,苍白的透明。

他们已然反目成仇。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啊……

为什么还要哭呢?

看着她点点留下的泪,罗迦只觉得心裏开始发冷,冷得连血液也冻结。然后,他的面上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也许只是眼角和唇边的线条绷紧了,但整张脸顿时变得凌厉无比,眼神也渐渐地扭曲。

“罗迦……”莫惬怀看着夜熔,眼色里忽然带了寂寥的味道,那种仿佛被漫天的清冷压下,即将崩溃一般的眼神。等到转向罗迦时,深黑色的眼睛里片刻之前的动摇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罗迦从未见过的寒冷:“放开她……有什么你衝着我来。”

夜熔眉宇间流露着隐约冰冷,仿佛带着一点点寒凉的意味,然侧首转向莫惬怀时,却浅浅莞尔,月亮的光辉都好似在她清瘦的面镀上一层流水般的银。

他们相互凝视,即使她看不到,罗迦知道,她此刻的心却正在看。

那最自然不过的神态,仿佛空间里没有存在着罗迦,她的夫,她的天,她的君。

多好的眼神啊,罗迦想着,笑着,心裏的某个部位却毫无预兆的疼痛起来。

那笑意渐露狰狞,不见往日儒雅风度。

“明天一早你就要去了南地,有时间好好准备一下吧,惬怀。”

仿佛空气都寂静凝结下来一般,被铁链缚住的莫惬怀,狠狠的凝视着对面俊美的年轻帝王,赤红的眼眸里一片暴戾。

“罗迦……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你睁大眼睛瞧着。”

“很好,朕等着你,惬怀。”

罗迦冷笑说完,却连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都不怜惜的把几乎没有行为能力的她一路拖曳而出……

而夜熔低着头,唇边难掩一抹笑意。

战争终于开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知道谁会赢。

铁蹄纷踏如雷,枯木上乌鸦惊起,兀然一声怪叫,扑腾着翅膀飞上半空,隐没在山崖的阴影裏面。

押解官傅清仰首望着高耸的峰谷,黄昏的影子掠过他剑一般的眼,带着苍茫的血色。

“大人,前面便是飞碧谷了。”

探路的骑兵在峡谷前面勒住了马,回来禀报。

傅清目中隐有深沉之意,慢慢地开口:“飞碧谷通道狭窄,两侧峭壁如刀削,只可守不可攻,设或敌方在谷中埋伏,冒入则必死无疑。此处乃天堑险地,还需得小心为是,还有没有路可以绕行?”

“启禀将军,要是绕行还得走百余里。”

傅清略一沉吟:“看来绕道之举似乎不妥,如此令人先行,探个虚实。”

说完打了个手势,左右的骑兵拨马进了峡谷。

众军在谷口严命以待,风沙卷着战帜猎猎作响,马儿等得不耐地刨起了蹄子。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峡谷的那一边传来了两声短促而响亮的号角声。

傅清这才微笑道:“无妨,咱们走吧。”

说罢,一挥手,铁甲军押着囚车从后面过来,车上莫惬怀一人满面血污、狼狈万分,已不复当日玉树临风。

傅清看了,心下极为不忍,但还是率领着数万铁甲军缓缓地进了峡谷。

日头愈偏,压着悬崖峭壁的影子沉了下来,崖上孤树一支,斜斜地伸了出来,嶙峋宛如枯骨。进入飞碧谷之后,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没有预兆的攀附上傅清的心头……

身为武将在生死之间历练出来的直觉让他觉得浑身一阵发寒,有着某种微妙的杀气在空气之中浮荡着。敏锐的让全身警戒,傅清刚刚要高声提醒,忽然听得那厢鼓点阵阵震天呐喊。

飞碧谷中埋伏的人马举着的描金绣着“莫”大旗。

“有埋伏!”傅清自从进入谷中就一直繃着神经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拔出了剑大声的喊道:“我们中计了,快撤出谷去!”

说完,傅清当机立断回马,让为数不多的侍衞队拱护在囚车的外侧,他利落的砍倒一名袭来兵士,就要向莫惬怀劈去。

那名探路的骑兵却更快一步,飞快地奔过去,利索地打开了莫惬怀身上的铁镣。

旁边的守护兵衞惊呆了,还未回神,早被那骑兵一剑斩倒。同时,无数名莫氏军冲了上来,向全无防备的傅清一行人砍杀了过来。一时间,刀剑碰撞的声音,惊惶的叫声,喊杀声在飞碧谷裏面蔓延开来。

莫惬怀飞身上了剽悍的黑马上,深深呼吸了一下带这浓重血腥的空气,感觉到属于生死相博的战场特有的感觉,身体裏面属于武士的血兴奋昂扬起来。

他握住了长剑,歪了下头,猫似的眼睛挑衅一般的看着被困其中的傅清,沾了血污凌乱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扬,嘴角边泛起冷酷的笑容。

“傅将军,想没想到啊,他派了你来可真是一大失误啊。”

陡然,崖上鼓声又起,阵阵震人心神,罗迦的声音从混乱中传了过来,那样冷酷:

“惬怀那可未必。”

明黄的旗帜随着军队早已悄然靠近,成了扇合之势,在在空气之中散布着恐惧的种子,莫氏军们看到那面旗帜之后几乎恐惧的说不出话来。

傅清几乎是滚着下马,跪在罗迦的面前。

罗迦却并没有看他,在马上挺直了腰,凛冽的眼神冷冷地盯着莫惬怀,高傲宛然天人。

莫惬怀拧起了纤细的眉毛,而无法抑制的怒火在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裏面燃烧起来。

天色|欲倾,烟尘弥天,崖上箭矢如流星千簇,滚石轰然落下。

莫氏军惊慌失措,眼见转刻间又被反包围,军心顿时大乱。

莫惬怀在马上一边挥剑厮杀,一边耳闻战士濒死的号叫在夜幕里迸裂出来。

血腥的味道浓浓地散在风里,半天月如弓,带着一抹胭脂的红。

“怎么样?”

“将军,我军长途劳顿而且粮草不足,根本不敌皇上的铁甲军。”

“夜氏呢?夜橝的那些军队呢?”

“将军,他们在青州一动不动,根本就是坐山观虎斗。”

“什么,好,很好……”

好到他咬牙切齿的可以闻到口腔裏面鲜血味道的程度了,莫惬怀把‘夜熔’两个字压在了喉咙之中,觉得胸膛裏面燃烧的怒火像是沸腾的岩浆一般浓烈:“原来瞎了眼的竟然是我……”

莫惬怀四顾惨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已经快要支援不住了。

八万人马顷刻之间溃不成军,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鲜血的味道在带着水气的空气裏面浮遊飘荡。

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无法原谅就是无法原谅。

只是简单的反间计。

怪不得,悱熔对他说,想要黎国就要远离夜熔……

他不听劝告,急急起兵,现在北狄之军天高水远,根本无法支援。

夜氏,按兵不动……

芸芸众生,苦海无涯,回头,却是没有可站的岸,没有渡人的佛。

夜熔……胭脂……

只要想起,就那样的痛着,那是一种,从肉体刻画到骨上的,名为痛的哀伤。

尤其,那个人是自己倾心爱上的女子。

原来,一直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原来她从未爱过他,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利用。

四面,全是他死士血淋淋的尸首……一刀,又是一刀,满眼的血影刀光,鬼气逼人,扑天铺地,他只能看着,寻不到路,满眼是瑟瑟人心,哀鸣遍野。

恨,应该恨她……可是为什么没有恨……只有那种无力的悲哀。

满天飞雪中,她对他说,惬怀,此时此刻,我爱你。

那也牢中相会,他求她一同远走天涯,她悲哀的神色……

其实,一切并非无计可寻,这个计策也并不高明,只是他被她蒙了眼,再也无法看见其他。

可悲的是,此时此刻,他竟依旧爱她……

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莫惬怀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他看着面前的敌人,罗迦显然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怕他们来个鱼死网破,而采取的是谨慎消耗的战术,打算在充分剥夺战斗力之后再一举歼灭。

真不愧是黎国的君主,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罗迦,我本是福王锦渊之子,这些年我忍辱为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登上大宝。可惜我竟……失了方寸,中了计中之计,如今死到临头了,我也明白过了。”

莫惬怀的眼睛微微地向上一瞥,恰恰和罗迦的目光对在一起,黑暗中,有寒光掠过眉睫,如猫般的双眼,几近是敛成一道细缝,露出笑意,几分冷几分寒透出沉痛:“告诉她,我爱她!我对她的情意,天地可鉴!还有,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分上,求你莫要为难与她……”

自己的爱情害人害己,但是却又不能放手。

她对他说,此时此刻,我爱你……

那日牢中,她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没有丝毫的退缩,而直视他的眼睛里却不断地流下眼泪,像是溶化的珍珠一般,那样的她让他觉得似乎随时都会就这么流着眼泪消失般。

可是那泪,现在想来,却并不是为他所流。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面前的男子,才是她所爱……

他竟然懂了她的心思,绝决疯狂的爱人方式,拖着自己心爱的人万劫不复,让背叛自己的人知道,什么是爱到极至的痛,什么是彻底的伤。

他仿佛看见她,每日每夜的煎熬,无法跳出去痛苦……

在爱与恨两者之间徘徊,最终,生生将所有的疼痛拥抱进魂魄的深处。

他爱她,只为她是那样的懂他,可是现在细细想来,自己直到这一刻才懂了她……

是不是,早日懂了她,就可以把她从无边的痛苦中解救出来,是不是她就会真正开心的笑,就会真正露很温暖的神情,她的魂就不会永远的那么苍白冷漠。

只要,能够早一点懂得她,是不是一切就都会改观。

不是不爱,只是他错过。

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那一瞬间罗迦看见的莫惬怀的眼直盯盯地瞪着他,淡淡一笑。

莫惬怀掩住半侧脸庞,眼前已是暗暗腥红,伤口的疼已经麻木,麻木到了心裏,却仍是觉得一阵一阵的翻涌,胸口好象快要跳脱出来。

然后,手中佩剑一横,饮颈自刎。

眼前却是满天飞雪,她树下而立,一袭黑衣迎风瑟瑟,她对他说,此时此刻,她爱他。

在他眼里,她高傲,坚韧,却有着让人心迷神醉的温柔,这种温柔,就像罂栗花,让人忍不住尝试,然后万劫不复。

她的吻,味道是清冽的,带着些淡淡的凉,纠缠着,感觉甜蜜而美妙,撩人的催着了他身上的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在焚烧,黑色的火焰,在他心底,将所有理智的底线击溃。

罗迦一呆,看着莫惬怀流血过多而渐渐失去生命的躯体,重重的一声叹息,下令收兵。

他的死,让一切都成了枉然……

飞碧谷中最鲜明的颜色就是士兵残缺的尸体,以及遍地的红色。

血色长天。

春雨如烟,早起的时分,天是灰的,蒙蒙地笼着烟纱。

雨声瑟瑟,在一片一片的金色琉璃瓦间落下晦涩的色泽,好似腐化了一般。

滴水檐边上淌下一长串水珠子,落得芭蕉声声,隐隐的听闻鸟的嘶鸣,隐在斜风细雨的幕中。夜熔抱着琵琶坐在廊下,轻弹慢拢出宫商之调。在寒凉的空气之中染开了般,晦涩迷离。

此时,有人踏雨而来,明黄色的伞盖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他宽袍长带、缓步来到近前,神情淡淡,却高傲而尊贵。

夜熔恍若未觉,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一下一下地拨着琴弦,金声断玉,愈渐凄切。

罗迦优雅地立在她的面前,眉间眼底如深潭,浮浮黄光,薄薄的唇勾起,泛起一丝冷冷的笑容:

“他在飞碧谷,自刎而亡,临终前让朕告诉你,此情不渝。”

夜熔微微一颤,紧紧地咬住泛白的下唇,一言不发的放下琵琶,摸索着站起来,就要向外走,何度急忙上前搀住她。

而她反倒僵硬地站住,然后那极美的面上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抬眼,却是灼灼的明眸。

“成王败寇而已,怎么他死了,你不满意?”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时,空气便沉下来,风吹过,飒飒的音,隔着迷离的烟雨,愈发的显的这金碧辉煌的宁夜宫透着寒气。

许久,罗迦望着夜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眼又眯了眯,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很慢很慢。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几乎触到了她的呼吸,夹杂着丝丝细雨,冷彻离人的心扉。

“别碰我,请别碰我,别用沾着他血的手碰我。”

罗迦目光倏然森冷,伸出手,托起夜熔的下颌,恣意地欣赏着她美丽的容颜,低低的笑道:

“朕的手上,没错,是沾了他的血,可是你要记得,你的手上同样也沾着他的血。朕是直接杀了他,你是间接的杀了他,我们谁都跑不了!”

“那又怎样?你的疑心一向很重,你敢说,自从派他去了青州,你就没有戒心?他有了太多军权,你就没有提防?此时此刻,他能如此快的兵败,也说明你在他的军中安插了多少内线,不是吗?罗迦?”她清冷的眸中带上了一丝寒凉,如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泛着清冷细腻的幽泽,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我是故意害他没有错,可是你,用你的似真还假的手足情,害惨了他。我早说过,情同手足,同只是相似、好像……并不是,你说对不对?”

雨势愈渐的大了起来,风摇曳,雨无心。

他的眼里是一层阴寒,映着这满院的雨,幽幽的一层青气:

“说的很好,那么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你,可满意?”

“我,自然是满意。”她轻轻地说着,那般虚幻而清幽,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一丝孤傲绝尘的气息:“你没有了左膀右臂,现在可曾满意,罗迦?你看着我,一步一步把他推向死亡,却又无能为力,可曾满意?罗迦?”

寂寞宫城影,春雨如酥。雨雾氤氲的如薄纱拂在夜熔消瘦的身上,朦朦晕晕。微风掠过,引得她的一袭黑衣在风中轻缠,恍惚间,似已远离尘世。

罗迦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望着她孤傲的身影,心重重地跳着,然后缩紧了一下。

心中,有千万根丝在绞缠着,凌乱如麻,让他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熔,只要你说,你还爱朕,求朕原谅你,朕可以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朕还是会一样爱你的。”

“我说过了,我……不再爱你……”夜熔侧头,以一种温和而略带嘲弄的表情看着他,她的声音在飘雨的晨色中更显温柔:“永远不再……”

然后她转身身姿依旧是高贵挺直,在雨中绝然而去,那优雅的步伐翩然若舞。

九曲回廊、勾檐如画,朱色的阑干外,见她衣袂飘飘,宛如惊鸿照影,便欲随风归去。

执伞的宫人在一旁俯首默然。

斜斜地风过,点点细雨把他的俊雅風采蒙上了一层灰雾,黯哑许多,挑起来的眉眼间,有一丝疲惫的影子,眼睛却透亮:

“你费尽心机,难道不是为了他死?难道……你是希望看着朕死不成?是不是?”

她停住了脚步,转头回望,那么美丽的面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泪,嘴角上扬了一下,仿佛微笑,又仿佛没有,惊艳而凄厉。

“罗迦,我怎会希望你死,我怎会……”

“你做了这么多事,害了如此多的人,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会遭到报应?”

“你就是我的报应……罗迦……”

猛然掐住自己掌心,她已是陷入苦海之的人,纵然是痛苦,又如何。

曾几何时,宫阁重重之中,他们倾心相恋,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只是如今,今非昔比。

雨滴下,不知是哪里一声清吟,清清幽幽,道来一曲,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