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合之卷 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皇后重伤,回坤泰宫救治,封荣打发人来问询,医药等物什,体贴仔细从却始终不见人影。

御医匆匆而来,又匆匆去钦勤殿回禀。

静到了极处时,纷纷落雪深深覆盖在宫殿的飞檐,琉璃瓦上,一阵近,一阵远,清晰听在耳中。

痛。

胸口内浸透了刀刃翻剐的尖锐。

“娘娘!”

她的耳畔似乎只余下了宫人的低泣声。

重重叠叠的宫阙,无数垂幔在香墨眸前打开,下一刻在身后合拢,一幅又一幅,不知尽头。

最深处,有一捧小小的橘色,融化几许暗晕,替床上一点生气也没有的女子,指了个归处。

香墨走到床边:“你爱他吗?”

“……那么爱他吗……”颤抖的声音中几乎带着那么一丝恶意。

躺在床上的杜子溪缓缓张开眼,琉璃朱鸟莲花灯燃着,莲花琉璃重瓣十色,灯光层层染染,第一重苏木红,第二重上是鹅黄,最后晕于佛青。一只蝴蝶,为光所引,拼命的扑过来,撞在琉璃上,滑落下来却仍不肯放弃,再撞过去。

看到这个场景,杜子溪立刻笑开了。香墨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跟封荣如此相似,稚子一样。

“瞧,是蝴蝶……”

香墨淡淡扫了一眼:“那是蛾子。”

杜子溪勉力支起身,不解问道:“蛾子?”

香墨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转过头去,说:“蝴蝶于白天飞行,蛾子则爱夜间出没,尤其喜欢扑火。它们虽然很像,但是蛾子更丑,更低劣,也更愚蠢。”

杜子溪微微的笑:“我不知道,从没人告诉过我。”

她是天下的国母,她是杜氏的长女千金,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幼便被督导谋略心计,却从没有人告诉她这最普通的一切。

所以,她不知道。

可是,另一些事,她早就知晓了。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所爱的人……如果他被人刺杀时候,我一定会冲过去保护他,他一定会……”

杜子溪呼吸始终是急促的,腮边渐渐殷红,似是刚刚润开的胭脂:“他会毫不犹豫的用刀剑把我的胸口刺穿,然后刺进敌人的身体。”

面上仍旧微笑,用一种小小的温柔,是飞蛾扑火,倾尽最后一丝气息,哪怕就这样死去,甘然赴死。

“他没有做错什么,我爱他,自然希望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甚至是驱除风雨!我可以成为他的棋,去完成他自己所作不到的事情……哪怕是弃子,我便觉得很幸福了……”

人生朝为红颜,夕成白骨,幸福总是短暂的措手不及,可是她终究是抓住了。

琉璃朱鸟莲花灯,烛光映出仿佛一层层霓色的波浪蔓延在冰冷的湖水,一波一波蔓延开去,雕梁,画栋,窗纹,长廊,不放每一个角落。

她继续笑着,面上被晃得尽是虹彩:“因为,能够为他如此的人,只有我……”

香墨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夜宴时散乱开的发未来得及挽起,不过是随意束在身后,浓偶有那么几络,顺着天水碧色的衣衫,垂落于绣着金翅鸟的迭迭裙纹中。

杜子溪也望住香墨,她的手掌下,包扎后的伤口不住渗出血,已经打透了白布。

熏香绕着竹帘,缥缈地流散开,迷朦模糊,恍惚时几乎以为置身黄泉地的陌生客。

她是一只熬干了烛,惨白得怕人,早就没了生气。随时会黯然熄灭,挣扎得无比辛苦只是在等待着什么,强自支撑着。

这时,宫婢进来在她耳畔耳语了片刻。待含泪的宫婢退下,殿内就又只剩下香墨和杜子溪两人。

窗半开,风寒飒飒侵入肌肤,几片雪花从斜探入内,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便悄然细碎。

杜子溪收敛了笑意:“杜江死了,李原雍死了,李太后也死了……可是青王和你还没有……我到底是小看了你们……”

微微抬首,像一尊冷淡的白瓷。

“我快死了。”

云清风淡的几个字,没有一点波澜。

却逼得香墨后退一步。

“为求让他们喝下无色无味且验不出的剧毒,我也随着饮了。现在不过是和我日常服的毒,毒性相抵,硬撑一阵罢了。也就是说,我被他推出去前,已经是死人了。这么说你会不会少可怜、同情我一点?”

香墨惊得心上大乱:“杜子溪,谁同情你!”

世间那么多人,她独独不会同情杜子溪。

人人都只当她是一枚弃子,生死不过股掌之间。人人都想要她死,她想要活下去那么难,她那么难才能活下来……对于一个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性命的人,若同情了杜子溪,她情何以堪?

伤重不治,杜子溪的眼丧失了大半光线,朦蒙胧胧的一角,刺眼的光亮毫无章法地射了进来。她眨了下眼,不自觉的,一抹微笑浮上来,未经世事的清浅天真:“如此而已。”

浸透雪光的夜晚,做着雪一样的梦。

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将头倚在龙凤合卺枕上,慢慢地合上双眸。

恍惚中,知道有一双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没有任何温度。

那只飞蛾终于冲进了灯火中,黛色翅膀,眨眼间簌簌烧成灰烬。

殿外风雪漫天,飞檐犹如雪雕,悬挂着无数由小小的铃,响得淡淡漫漫。

香墨突地想起,杜子溪最喜欢的天水碧色,就如她的性子,藤萝一样柔顺,磐石一样坚硬。

可她,到死都是一身正红。

天光大亮,钦勤殿外,树木冰霜冻结,变成了巨大的蜡台。香墨进了殿,方进恭谨戒惧地拦住,低声道:“夫人,万岁睡了。”

香墨眉细细地皱起,藏不住的倦乏,还未开口,柱后就传来一声轻咳,方进抬头,沐浴着雪光的柱子,活像是白骨似的,将德保掩得只余下浅浅淡淡的浮影。

方进忙又转身下去。

待无人了,香墨方开口道:“他都知道了?”

德保整个人都隐在柱影中,神色模糊:“太后、皇后薨天;阁老、李大人的病故,万岁都知道了。东西我已交给方进,让他呈给青王。”

香墨点了点头,无声地走近内殿,屏退众人,自己搬了张靠椅置于床前。

封荣身子背对着她,明亮旭日用细腻的笔触描了一个冬晨中的晕影,长长的发绢一般,顺着倾流满榻。雪白的内衫,绣着嫩椿的织红腰带松散地垂落下来。

香墨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最后,还是垂眸轻语:“我一直觉得皇后很像当年的太后,杜子溪又那么爱你,你却偏偏冷着她……就仿佛当年的太后对你……”

凝红长带,嫩椿羽锦,他躺卧穆燕织锦茵褥上,静静地沉眠。只能望见他手中紧紧攥这一枝殷红的展翅凤簪——按规制,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饰物。

“其实,你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近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你只会对着镜子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你除了自己,谁也不再相信。”

“我清楚知道,自己从不是例外。”

往事总是不期然的浮在眼前,但并不是他们在大陈宫内耳鬓厮磨的两千多个日夜。偏偏是陈王府时,她还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奴婢。风清的日子,习惯采摘晨晓时的指甲桃,研成丹寇,慢慢地在甲上描摹。

那时她的窗上挂了一枚风铃,铃下红锦结成的流苏,无风犹颤。他总会偷偷溜来找她,执意拿起染笔,一笔一划,勾出那一朵的嫩红椿。

那么孩子的侧颜,专注,干净。有时,他会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偏过头来,笑得悄然无声。

往事如同茧一般,缠得她渐渐恍惚。

远远处一声轻咳,香墨陡地惊醒。

封荣仍旧睡得平稳,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心狂跳如急鼓,她无声的喘着气。

“而我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活下去。”

只是要活下去,为了燕脂,代替燕脂活下去。哪怕路再艰难,也要活出两个人的人生。这个念头占据填满她,再容不得半点其它。

可是,对别人来讲那么简单的事,却对她格外的难。

“祭天时,你求皇后保我性命,待到我真的未死时,又明知露中有毒,让我喝下。”

“反反覆复,多少次……你不舍得我死,又必须死!”

眼前半拢的床帐上,丝线抹挑,绣出千百只蝴蝶。香墨有点恍惚,不由偏了神,蝴蝶锦绣的翅舒展,攀向枝梢高高的红椿。

上元夜,人约黄昏后,她放下河灯:“我愿封荣一生平安。”

封荣望住她轻柔地笑:“我望香墨快乐无忧。”

再一眨眼,无碍是青天白日的一梦,不再觅得。

那个扑火的女人已经死了,而她绝不会像杜子溪一样,心甘情愿的任由人摆布自己的性命。

当日,当时,她以飨客之身,献于陈瑞随兴玩物,从那时,她便是一颗棋子,可有可无。

可她,绝不会死!

一定要活下去!!!

跨出钦勤殿时,天极不好,乌云掩日,风雪盈门,嘶吼的仿佛能掀了屋顶去。

雪地上迤逦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封旭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见了香墨出来一笑,自袖内拿出一明黄布包,展开竟是一道圣旨,笑道:“其他不要紧的,我也不读了,你可知道最后一条就是鸩毒墨国夫人。”

香墨看着金绣红卷,映着满天大雪飞龙暗凤,团团繁复,绮丽异常。他仍是昨日的一身团龙朱红长袍,眉目间的冷清,将眼神都催得磅礴。

她想,已是一副帝王面相了。

一瞬间,瞳眸浮起了一层薄薄往事。恍惚就望见一双似曾相识的身影,几乎在看清那容颜的那一刹那,她脸上浮现出细细的笑意,带着一份怨毒的,不易察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与他始终不过是一枚弃子。卒子过了河,便再也有去无回。”

遥遥的,万斤锺,一声声雷击,浑厚悠远响彻云霄。

封旭只是静静看着她,最后伸出手绘有金翅鸟的宽袖中伸出了一双修长的手。风雪大作,刹那铺满了两人之间。他蔚蓝的眸子似笑非笑地:“这两粒药,红色一颗是假死,黑色是剧毒。你可以选一颗,另一颗就是封荣服用。”

香墨仿佛是错愕,又仿佛是惊诧,沉默了半晌,勾起一抹笑意。

她本也是美丽的,笑时,就像有花细细开,只是风霜严逼,便成了急催而败的枯花。

“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赢定了他?”

“他毒鸩三朝元老杜江,毒鸩自己亲母李太后,毒鸩自己舅舅李原雍,天怒人怨。他虽有京畿三衞,但杜钧梁调了其余两衞,加上陈瑞的两千精骑,逼宫已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何赢不了?”

“天高水远,且陈瑞对杜江向来忠心耿耿,听到杜江死了,如何不怀疑你?”

封旭临风而立,衣袂翻飞:“封荣毒鸩阁老跟我有何关系。”

她一笑,低下头抓过那颗红色药丸,又慢慢抬起来,眼中一片水光,道:“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弃了杜子溪,她杜子溪心甘情愿的被他弃。谁又能想到,她临死前自以为聪明的下毒,以为是帮封荣解决了所有祸害,却打乱了所有封荣精心布下的棋局,反把他逼到了末路。这算不算天报?”

封旭缓慢起身,红袖由他们中间飘忽而过,无睹地离开了。

玉阶已积得厚厚,雪靴踏上去,几乎埋到了脚踝。

“并不是他不如你,而是你远远不如他!只是,他生不逢时……”

香墨垂眸,望向手中红丸,天水碧色薄衣如燕翅般飞舞,裹进了雪肌肤上,惊起一丝颤抖。

眼底就像一小簇燃烧的火,然而,这火毕竟已烧得久了,前尘烧尽了。

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刺了几下,几乎又滚下泪来。蒙胧视线里,阶下火红的人影也似笼上了雾,模糊得那么遥远,仿佛永不可触及。

“蓝青!我爱过你!”

雪落得疯了,纷乱卷起夹着她的哽咽嘶喊。

他们之间最近的一个距离,只是一个拥抱,除此再无其他。

“最后了,我不能奢求你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那样爱过你。”

封旭止住脚步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遮天的白绸,覆了天地,玉阶飞檐。疾风澎湃回响,犹忆得,她一身半旧胡服,几瓣落耶飘在长长的浓墨里,立在熏然欲醉的夏风中,浓丽的眸子几近是嘲讽地鈎住他,如一把的青锋,刺得人生疼。

不过是短短一刹那的顾盼,却偏偏就失掉心神。

那年也是冬日,漫天大雪中他们分离,就象永别,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她,所以就也不会去怨恨。

只是那抹半旧的影,已成了他心上最柔软的一滴泪。。

然而,他偏偏想了起来,前尘往事呼啸而来,搅得往日爱恋分崩离析。陈王府的碧液池中,翻涌起迭迭血雾,栀子花似的少女含笑注视着她的哀嚎。他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里,烙在心上,这样的仇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时光和岁月都不能消蚀,似是茂盛的藤将他束缚。

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便注定如此。

封旭不曾回头,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闭上眼眸,良久,再睁开时,所有的情感皆埋在雪下:“世上本没有蓝青。”

他语似呢喃,如一朵飞雪轻轻地拂过香墨心头,她到底忍不住,眼角沁出两颗泪珠,方欲拭去又听他道:“或者说,当日你明知道陈瑞反心已起,故意把蓝青交给陈瑞时,蓝青便死了……”

然后,封旭只是乏乏一笑:“你每每如此,必有所求,怎么,舍不得封荣死?可你知道他必须死!”

香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在借由此积攒着力量,终于,她拭净了泪,嫣然一笑:“你的皇后,只有丹叶!”

钦安殿总是疏于打理,推开沉重的殿门,风雪挟着寒气扑面卷来,冲尽身上每一寸暖意,冰冷无比。然而随着一阵阵上朝的鼓声,不消片刻功夫,凤翅明灯挑起来,燃上白脂的蜡,清烟无凭。

殿上,封旭站在龙椅旁,长袖垂地。

广庭华柱下,黑压压得站着一片,大臣们脸上各有心思,精彩纷呈。陈启站于高阶之上,取出圣旨,宣读起来。

正宫嫡子其渊登位,青王为摄政王,辅政。

宣完旨意,一阵窃窃,封旭站起身来,将其渊送到正中坐下,扫过一眼,道:“请诸位参拜新君!”

穿着孝服的杜钧梁第一个跪在丹陛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们有陆陆续续跪在杜钧梁身旁的,也还有满面犹豫怀疑的。

封旭眼风微微一扫,青蓝影影绰绰,带着几丝阴厉。

陈启一双手,修长的,供奉起长剑,一抽佩剑,泠然作响,剑长不盈尺,柄鞘上皆镶满猫眼与金刚石——正是尚方宝剑。

长可及地的赤红流苏飞舞在陈启右腕上,他皱了皱眉,冷声道:“先皇尸骨未寒,如若有人敢抗旨,立斩不赦!”

陈朝的法制,见剑如见君。

诸臣不敢迟疑,陆续跪下去,山呼万岁。

如此,大定。

阖宫上下,一应换上白纱黑蒙,举国哀悼。

山峦之巅,眺远宫门,钟声遥遥,聆之庄重而悠远,是新帝君临了天下,众生跪拜尘埃。

拟立谥号时,昭帝,德帝,安帝……群臣又是争论不休。

封旭提笔沾墨,却是久久落不下笔去,啪哒一声,白纸上绽开了墨花。随侍一旁的安泰忙给换上新纸,轻声道:“王爷……”

这一声好像让封旭如梦初醒,落下笔去,“逢帝”。

他记得,香墨说过,那样聪慧绝伦的人,不过是生不逢时。

就当圆了那人最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