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原之夜

正文卷

漫天雪地里看见他,这样的场景,严真可是从来没想象过。她愣了一下,站在原地。

顾淮越则是有些意外地抱起顾珈铭:“今天晚上不是因为在外婆家吗?怎么回来了?”

顾珈铭小朋友死命抱住爸爸地脖子:“首长,别把我送走,我保证乖乖的!”

顾淮越失笑,揉了揉小家伙带着软乎乎帽子的脑袋瓜,看向严真。

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一条天蓝色的围巾只让她露出两只眼睛,那两只清冽的眼眸,此刻正望着他。

想了想,他放下儿子,向严真慢慢走去。

正待说些什么,脱缰的小野马顾珈铭同学就又奔回到严真面前:“老师,我爸爸回来了。”

天真的模样,童稚的话语,让严真回过神来,低笑一声:“知道了,看你高兴的。”

小朋友一把抱住严真的腰,高兴无比。

这亲昵的场景让顾淮越微微怔愣,内心却忽然柔软了下来。

抬眸,对上她的视线。严真抿唇笑了笑,柔声说:“你回来了。”

顾淮越收回神,淡淡地嗯了一声:“外面太冷,进去吧。”

进了门,才发现惊喜远不止这些。

原本偌大空旷的一楼大厅此刻正热热闹闹的,李琬手里正抱着一个小宝宝,一旁的张嫂手里也抱了一个,两人时不时凑到一起高兴地谈论几句。

而这两个宝宝的母亲——梁和和同学则坐在一边,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时不时扭过头对身边的丈夫说几句话。

竟然,都回来了?

顾珈铭这个意志不坚定地早就蹭到梁和身边妞儿妞儿地叫了,没一会儿,就被小叔提溜着后衣领子拨开了,小家伙百折不挠,坚持蹭完了才又奔去看宝宝。

严真看着小朋友欢脱的背影,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场景,脚步卡在了门口。

这才算是一家人吧,多好呀!

梁和和眼尖,瞅见了她,忙把她拽了进来:“怎么戳在门口呀,赶紧进来二嫂。”

严真被这个“二嫂”给震了一下,良久才反应过来:“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给个惊喜呗。”梁和吐吐舌头笑道。

严真嗔怪地看她一眼。

李琬把双胞胎其中一个递给了她,严真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把裹着的棉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嫩嫩的小脸,问性别说是个小丫头,看这脸型就知道长大后要有多俏丽了,捧在手心裏,都怕化了。这小丫头还真能睡,这么多人围观着,还睡得不亦乐乎。

梁和:“两个娃,妹妹还好带点儿。”

严真笑了笑:“取名字了吗?”

“起了,顾珈佳。”

“珈佳,”她轻声重复,嘴边又绽开一丝笑容。

老爷子今天有事,回来的稍微晚了一会儿,却正好卡在饭点儿上了。一踏进家门,也被这种热闹的气氛感染到了,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严肃,眉头松动,洗手落座:“这孩子就这么一路抱回来的?”

李琬接话:“没坐飞机,一路开车回来的。”

老爷子看向小儿子:“怎么,不是说今年得留在团里值班,这下怎么又回来了?”

顾淮宁好笑地瞥了老爷子一眼,也不知道是谁老早就往B市一个接一个电话的打,明令指示过年前他的老婆跟孩子必须回家。虽然没提他,可是他能不回么?

顾团淡定回:“这人民解放军也是有假期的,我怎么就不能回?”

老爷子哼一声,看向顾淮越:“你呢,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顾淮越放下筷子,说:“跟淮宁差不多,不过过几天,我得出去一趟。”

“去哪儿?”这次是李琬问的。

“西藏。”他答,不忘给珈铭加一筷子菜。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人都顿住了,唯有严真一人低头默默吃着饭。

“年前就这么几天你还准备去趟西藏?”李琬不敢相信地问。

“嗯,已经跟那边打过电话,时间定下来了。”

也就是说,这是先斩后奏了?李琬顿时语塞。

梁和和咽下一口汤,问:“二哥你去西藏干吗?”

“去看一位战友。”顾淮越轻描淡写地回答。

“战友什么时候不能去看?”李琬说,“犯不着非得赶在现在,而且也就是看个战友,不是多大的事儿,还得折腾那么远,你要是过年也留在C市就算了,可你——”

“妈——”顾淮越喊住李琬,努力压低声音说,“不一样。”

啪嗒一声,老爷子放下了筷子,表情严肃地看向在座的所有人,此刻他就是李琬的希望,可是老爷子还是说出了一句让她大跌眼镜的话:“行了,既然决定要去就去,在这儿磨磨唧唧像什么话。”

终于噤声了。

只是没过多久,严真就能感觉到李琬的视线落在自己垂着的脑袋上。从头到尾她可都没发过话,这点儿任谁看都得奇怪。

果然,李琬说:“那,小真怎么办?”

一句话,视线都落在她身上。握着筷子的头顿了顿,严真抬头:“我没事,等放寒假了,我在家陪珈铭就好。”

如果可能了,再回趟老家去看看奶奶。嗯,她尽量把自己的日程排的满满的。

“没关系。”顾淮越说,看向严真,“如果愿意的话,严真可以跟我一起去。”

严真愣住。

一顿晚饭在这个纠结的问题中散场了,吃过晚饭严真就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家。李琬却把她拦住了:“今晚就住这儿,别一个回去住了。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我们也不放心。”

严真赶紧摆摆手:“不用了妈。”

李琬笑看着她,“也是,一大家子人,恐怕你也住不惯。”说着回过头,叫了一声顾珈铭。

小崽子应声而至,还似模似样地行了一个军礼。

李琬说:“让你爸从楼上下来,说今儿晚上奶奶不留宿了,让他回自己家去。”

小祸害眼睛转几圈儿:“那我老师呢?”

“啧,傻孩子,你老师当然跟你一块儿去。”

“得令!”小家伙又敬了一个礼,哒哒哒往楼上跑了。

严真低着头,几乎都无法想象顾淮越的表情。

被“扫地出门”的顾淮越还是很淡定的,将车子稳稳地停在了顾园门口,就等那两人上车了。小家伙一步踏了上去,在车上欢快地向她招着手,严真迟疑了一会儿,坐了上去。

只是一晚上的功夫,雪又下大了一些,积雪厚了一层,路很不好走。

严真凝视了前排认真开车的顾淮越一会儿,说:“要不,你先送我回家吧?”

顾淮越偏了偏头,淡笑了下:“不行。”

“嗯?”严真有些诧异。

“别忘了车上还有一个小奸细。”

小奸细此刻正趴在她腿上睡得极香,严真苦笑,只得看着车子缓缓地向那座她从未踏足过的房子驶去。

因为之前顾淮越很少回来,每次回家也差不多都是在顾园凑活一两晚,所以这边的房子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定期打扫时每次打开一看,都充分体现了我军指战员的风格——空,好在是一套新房子,要是破房子,那简直就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了。

前一阵子李琬包揽着把这个房子装修了一下,如今打开一看,顾参谋长几乎要失笑了。

壁纸竟然是粉红色?

这都什么风格!

严真也跟着无语,只有小家伙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跟林小小的房间一个样啊?”

顾淮越弹弹小家伙的脑门,拎起他的后衣领子就进屋了。

一进屋顾淮越就发现,老太太这个回来住的提议不是很好,因为这屋子常年不住人,没人气儿,冷得要命。

摸一把暖气,不热。

顾淮越考虑了一下,往家里拨了一个电话,询问装修监工顾老太太李琬这是怎么回事。

李琬在那头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诶哟,我忘了,前儿还联系物业说你的房子暖气一直不热,该换个管子了,怎么现在还没换呀,这速度怎么这么慢,投诉他去!”

顾淮越很平静,没有说话。

老太太又加了一句:“我说你们要是觉得冷了,可以挤在一起睡嘛,这些东西我倒是给你们预备齐全了。”

看来这老太太是早有预谋!

顾淮越挂了电话。

严真自然听不见电话里的内容,看他的表情又看不出什么,便只好问:“怎么了?”

顾淮越摇摇头,苦笑:“阴沟里翻船了。”

太冷了,阴面房间无法住,于是三人真的决定挤挤睡了。

主卧的一张大床上,严真将被子从柜子里抱出来,决定在这张大床上竖着铺出三个被窝来。

主卧的灯光很柔和,严真一边铺一边听那边父子两人的对话。

“爸爸,这把枪是我军主要装备,你猜林梓他们用的是什么?”小家伙一边显摆自己的枪一边说。

顾淮越笑了笑,捧场地问:“嗯,用什么?”

“弹弓!”小家伙说,“你猜谁的杀伤力更强?”

“这还用猜么,肯定不是你。”

“为啥?”小家伙好奇。

“这把玩具枪顶多可以放进去糖豆大小的玩具子弹,人家用的弹弓的,不同类型不同型号的石子都能拿来当子弹。”

还真让他给说着了,他们这两股小兵自从改换装备之后,他这红军司令是越当越窝囊了,小家伙不禁泄气道:“爸,我这可是高级武器,高级武器还打不过他的小弹弓啊?”

“就有例外的时候,老一辈还小米加步枪打退鬼子的飞机大炮呢。”顾淮越淡淡说,“所以说,有一样最重要。”

“啥?”

“脑袋瓜子。”

听到这裏,严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顾淮越掀眸看了她一眼,而后俯下身,弹了弹对他怒目而视的小家伙的脑门:“所以说,以后多用科学知识填填自己的脑袋瓜子,别总光想着玩儿。你的明白?”

回答他的是顾珈铭顾司令向衞生间昂扬而去的背影,自尊心受挫了,上厕所嘘嘘去……

独留两个大人,会心一笑。

夜深入睡了,严真才发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她睡不着!

躺在那里辗转反侧了几下,认命地直起身子,披上衣服向外走去。她有一个习惯,睡不着就想喝杯水静一会儿。

握着盛满热水的杯子,严真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夜。

其实并不是很暗,小区裏面有路灯,昏黄的光线经这雪粒子折射之后亮堂了许多。她站在那里,脑袋里想的却是两个字:西藏,那个雄踞西南一隅的神秘天堂。

他今晚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去西藏,那个他当新兵的地方。

忽然身后传来的开门声,严真转身一看,是顾淮越推门而出。

她怔愣了一下:“怎么起来了?”

“喝水。”顾淮越答,声音有些暗哑。

其实他是被吵醒的,不得不说军人当久了也有职业病,尤其是侦察兵出身的他,只要稍微有些动静,他就可以察觉到。在严真刚刚起身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见了。

视线落在她握在手中的水杯上,热气全无,他又替她倒了一杯。

“睡不着?”喝了水的嗓子听起来好了一些。

严真不好意思地笑笑:“嗯,我认床。”

顾淮越淡淡一笑。

“西藏的雪,要比这漂亮吧?”看着窗外,严真说,声音降低,仿佛呓语。

顾淮越回忆了一下,说:“那里雪层很厚,平均积雪4米,最低温度可以达到零下三十多度。”

“那么冷吗?”严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冷的天,该穿些什么?”

“军大衣。”他笑了下,眉目瞬间柔和了下来,“一个不够穿两个。”

严真也笑了。

那里到底是个神奇的地方啊。

听说海拔越高的地方,距离天堂便越近,放眼望去,还有比那里更适合的地方吗?

“严真。”

“嗯?”

“今天我说的时候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他顿了下,而后说,“关于去西藏的事,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去。我不会勉强。”

严真沉默了几秒,“你希望我去吗?”

这个问题让顾淮越有些意外,他看着玻璃窗户透出的她的样子,说:“如果你愿意。”

那算是一份,他曾许下的一个承诺。给高原,给他的战友。

严真微微一笑,说:“我愿意。”

这样的笑容在雪夜里显得特别的柔和,特别的……温暖。他几不可察地怔愣了一下,说:“好。”

周五,严真很早就到了图书馆。

值班的小刘看见她有些诧异:“严姐,今天不是轮到你休息了吗,怎么还过来呀?”

严真脱下大衣将东西放好,说:“我找常主任。”

“找主任干啥?”小刘好奇。

“请假。”柔柔一笑,留给小刘一个高挑的背影。

已近学期末,学校安排着期末综合检测,图书馆的工作倒相反的清闲下来了。常主任一听说她要去西藏,很快就给批了假。

“出去走走好啊,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你是要一个人去?”

接过假条的手顿了一顿,严真笑着说:“不是我一个人去。”

还有一个人,他们一起去。

回到顾园,李琬正在帮他们捡行李。顾淮越双手插兜,站在一旁,垂眉无声注视着母亲往一个行李箱里塞越来越多的东西。

“前儿你爸刚看了天气预报,据说藏南地区现在温度已经有零下二十多度了,我说你什么时候去不好,非要赶在现在,是战友重要还是自个儿的身子重要?”

这个答案还用说吗?老太太叹一口气,继续给他装行李。

“快要过年了,这要有点儿谱的都知道趁闲着在家陪陪老婆孩子,那,且不说珈铭了,怎么也得抽出点儿时间陪小真吧?”

李琬看严真一眼,试图拉她做说客,可显然这一会儿老太太是打错算盘了。

顾淮越接过行李箱,将没什么用的东西取了出来。

李琬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呢,就被他抢了先:“严真也去。”

李琬愣住,半晌:“小,小真也去?”说着看了看严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这,这可太意外了。

“所以说,你这点儿东西还是少拿为妙,正经东西不带。”说着,将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塞了进去。

过会儿李琬算是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直奔向屋里,临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折回身来说:“包先别拉上,再给严真带个大衣!”

顾淮越耸了耸肩膀,视线与严真相遇时,无奈地笑了笑。

家有操心老太太,有什么办法?

相比较奶奶,顾珈铭小朋友就显得比较愤怒了。

一来是因为上一次没在外婆家住够,外婆那边有了意见,所以顾参谋长一合计,在他们走之后,让珈铭在去那里住几天。小家伙百般不愿意,可是军命难为。

二来则是因为,这两个大人竟然扔下他私奔了!

神马?别问他私奔什么意思,他还不懂,他只知道,这两人要丢下自己逍遥去了!这种行为简直不可原谅!

严真揉揉他的脸,讨好般地将糖心鸡蛋放到他面前。顾小朋友最爱吃这玩意儿,可是现下他是一眼都不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严真:“老师,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弃司令于不顾投奔敌人去啦!”

说完,脑袋瓜子上就挨了一下。

小朋友捂着脑袋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顾淮越居高临下,毫不费力地用身高优势压倒这个小孬兵:“要是再废话,在外婆家住的时间就延长两星期!”

小孬兵顿时俯首,不甘不愿地吃起了鸡蛋。

看着这一幕,严真顿时就笑了,心裏仿似有股暖流流过,说不出的舒适。

或许,这大概就是奶奶所说的日子,一家三口的日子。

考虑到严真是第一次进藏,他们还是选择了直接坐飞机到拉萨。

其实严真倒无所谓,要真比起来,她或许更愿意坐火车。

顾淮越听了之后拒绝道:“火车不行,时间太长的话会很累。第一次进藏,还是慢慢适应的好。”

严真没想到他会顾虑那么多,连自己的体力都考虑在内了。有些意外,可是想一想,便欣然答应了。

总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飞去拉萨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透过舷窗凝视着窗外一朵朵云,严真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在西藏当兵很苦吧。”

顾淮越正在闭目养神,听见这个问题很快就睁开了眼睛,视线一偏,就能看见她的侧脸。干净,清秀。

他一时间有些怔愣,起初她答应跟他一起去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意外的,只是时间越长,他便越肯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准备陪着他了。

这个词,连顾淮越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陌生。

回过神,他笑了笑,继续闭目:“新兵在哪儿都觉得苦,被班长训,排长训,连长来兴致了一齐训,感觉放佛一下子从人间来到了地狱,就是来炼狱了。不过后来再一回想,那样的日子也挺好。”

新兵蛋子。这是老油子常常称呼新兵的,多少含有一点儿瞧不起的意思,凡是有点儿尊严的人,都是不愿意被瞧不起的。

有什么办法,练呗。

还是那句话,等你真正练成了,就有睥睨别人的资本了。

这就是所谓的生存逻辑,军人则尤甚。

军人从来都是只佩服强者。

严真忽然庆幸自己的父亲是军人,因为这种感情,不是所有人都会懂得。而她,恰好属于那个懂得的。

“你的战友,还在西藏?”

“在。”顾淮越轻声答,睁开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他超出众人的喜欢这个地方。”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波进藏的新兵了。年年维护却依然破旧的营房,适应了两三天却依旧让他们头疼欲裂的高原反应,夜晚入睡的时候潮湿的被褥,透过窗户进来的刺骨凉风,都让这裏的部队成为他们的噩梦。

进藏之初,就生了惧意。

可总有那么几个例外,顾淮越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那人就是他的第一个班长。

班长出生在南方多雾的地方,一水的南方口音让他们这些从北方选过来的兵很不适应。

可就是这位操着南方口音的班长,训练出来了一窝子精兵。有句话说的对,将熊熊一窝,可要是这个将浑身就是本事,带出来的兵也绝对孬不了。

“班长说,在他们家乡总是有大雾,整天整天见不到太阳。他一气之下就跑到了西藏当兵,并且决定再也不回去。”

这帮新兵都被班长的话逗乐了。

严真也笑了笑,慢慢的,随着飞机的着陆,走进了这片神秘的地方。

一出航站楼严真就感到一种不适感就在扩大,头部两侧有些胀痛,好在不是很强烈,还可以忍受。

“不舒服?”顾淮越接过她的行李,低声问。

“有点儿。”严真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没关系,还很好。我们走吧?”

“先等一下。”顾淮越说,“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接点儿热水。还是喝一点儿药为好。”

严真不禁诧异:“药?”

“在行李箱里,外侧,拉开拉链就能看到。”淡淡地嘱咐,他起身去接水。

按照指示,严真从包里翻出来一个包裹,鼓囊囊的模样,让她瞬间就想起来了。出发之前,他翻出了那么多东西,而后塞进去的一个包裹。原来是缓解高原反应的药。

严真握着,忽然觉得心中一暖。

来接机的是一位两杠三星的上校,他等在机场外面,一看见他们走出来,便立刻迎了上来,干脆利落地来了一个军礼。

顾淮越挑了挑眉:“班长,您可折煞我了。”说着,回敬了一个军礼。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班长,严真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这位上校。

“严真,这是我的老班长,现任的边防团团长,庞凯。”

庞凯伸出手,与严真握了握。握手的瞬间,严真就能感觉到他满手的老茧,硌人的厉害。

庞凯哈哈一笑,拍了怕顾淮越的肩膀,操一口标准的四川话说:“你个瓜娃子,十年不见了,不仅老婆孩子有了,就连这个军衔都比我高了,二毛四!”

顾淮越笑了笑。

这就是战友,这就是老班长,十年后再见,只消一刻,就能将这十年的差距消弭于无形。

庞凯出生在重庆一个小镇里,初中毕业就出来当了兵。由于性子里争强好胜,各项军事技能都练得呱呱叫,更有几个科目全军通报嘉奖过。只是由于知识文化水平不够,当了二十三年的兵了,还只是一个团长。

对于这一条庞凯倒是没有抱怨,能留在西藏,已经是他最大的愿望,其他的,与之相比,便不算的什么了。

庞凯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后天团里要给七连送补给,你要看他,就跟着车队一块儿过去。我送你去。”

“随便安排一辆车就行,不用您亲自上,没那么大阵仗。”顾淮越下意识地拒绝。

庞凯:“美得你,这几天又下了雪,从团里到七连的路不好走,我一个团长就这么放着战士们不管?那像什么话?”

严真是听明白了,不管怎样,他都是要去的。

顾淮越沉默几秒,忽然笑了下,从行李箱里取出一箱包裹严密的东西,递了过去。

庞团长扫了一眼,笑了:“啥东西,这么严实?”

“药。”

庞凯愣了愣,而后笑了:“放心,你们说过的,祸害遗千年,没那么容易牺牲。”这还是新兵连时候的事儿,那时候庞凯是新兵连的一个排长,正好训的顾淮越那一班,庞凯要求严格,训的新兵们是哇哇叫。背地里都叫他“黑面”,说他祸害新兵,不近人情。

时候让庞凯知道了,也没发火,就是不动声色地加大了训练力度。

顾淮越微微扯了扯嘴角,可是却未因为他的玩笑而松了话头:“话是这么说,药还是得吃。”

严真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好奇了:“庞团长是什么病?”

话一落,庞凯就顿时咳嗽了几声,从后视镜里给顾淮越递眼色。

顾淮越假装没看见,还是说了:“高原心脏病。”

一听名字就知道,是种在高原上得的病。

庞凯叹了口气,“你看,你看,我还想在弟妹面前保持一下军人形象呢,全让你小子给毁了。一下子成病秧子了。”

严真摇了摇头,笑道:“不会的,您就吃药吧,只当是为了让嫂子放心。”

话一落,庞凯又大笑了两声:“嫂子?你嫂子还不晓得在哪儿呢?”

庞凯至今未婚。

用庞凯自己的话说,谁会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二十年内只回过五次老家的男人呢?

结婚,他老早都不想了。

边防团真的很远。

从拉萨往南开了这么久,还没有到。

严真望着窗外黑沉的夜色,只觉得内心疲惫。

“累了就睡一下。”话音随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而至。

严真偏过头,笑了笑,接了过来。

她是真的累了,说了一句“到了叫我”就睡了过去,速度之快,让顾淮越微微有些诧异。

其实严真睡的很不安详,持续的高原反应让她头疼欲裂,仿佛是被勒住一般,呼吸也有些不畅。

她想要醒来,可是她梦见了父亲,又舍不得醒来。

梦中父亲对她微笑,揉着她的小脸说:“囡囡啊,爸爸从今天起就不当兵了。”

那神情虽然是笑着的,却还是掩不住浓浓的遗憾。只是当时的她还小,不懂。等她长大了,懂了,也已经晚了。因为,父亲已经去世了。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心痛万分,在睡梦中伤心的喊出爸爸两个字。

不一会儿,她就隐约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

“怎么回事?是不是发烧了?”

“我看看。”有人压低声音应了一句,随后,一个温暖的掌心覆上了她的额头,停留几分钟后,声音又响起:“没烧,只是高反有些厉害,看样子,是做梦了吧。”

开车的人笑了一声:“到了团里让衞生队的人看看,别出事。”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随即她就感觉到有人用适中的力度抱住了她,一双手轻柔地按着她的太阳穴,替她缓解着疼痛。

严真强撑着睁开了眼睛,看向头顶上方的人,正逢他低下头,一下子四目相对。她忘记了躲避,就这样直视着。

顾淮越低头看着她,昏暗的车厢,那双眼睛凝着淡淡的光,平静柔和的眼神让他无法立刻避开,不知过了多久,当车子颠簸了一下,顾淮越动了动,替她裹了裹军大衣,柔声说:“睡一会儿吧,不舒服了就喊我。”

“嗯。”她应道,偏过头,便睡了过去。

就好像寻到了温暖的源头,这一次,她沉沉睡去。

仿佛是被蒙住眼睛进入了一条幽深的隧道,眼前一片漆黑,她只能步履缓慢地向前走去。

这裏的空气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阴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摸不到尽头,可是还要往前走,不能停留在这裏。

逼仄的空间,简直要透不过气了,她撑起身子,用尽力气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亮光,继而有新鲜的空气沁入鼻腔,她舒缓地放松了所有的神经,睁开了眼——才发现这是一场梦。

严真眨眨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躺在这裏的踏实感让她明白过来,已经到了团部了。那么,现在她是在哪里?

她动一动,想要起身,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才停下了动作。

严真纳闷地垂眼看去,才发现自己正在输液。药液瓶子就挂在床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氧气罐儿。

凝视着这一切,她的脑袋晕晕的。

忽然床前的帘子动了一下,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探了下头,把严真给吓了一跳,刚想喊住他,他又收回了身子。

严真不禁囧了一下,想开口喊他。可是刚刚喊出一个“你”字,就被自己这道干哑的堪比破锣的嗓音给吓到了,她这是怎么了?

好在,那士兵觉得不对劲,听见动静又撩开帘子一看,才发现半起的严真。

“嫂子,你醒啦?”士兵惊喜地看着她。

严真轻轻笑了下,按了按自己的嗓子,示意说不出话。机灵的小兵立马跑到外间用干净杯子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

握在手里,严真小口啜饮了几口,嗓子才能发声:“我这是在哪里呢?”

士兵操着一口纯正的河南话说:“这是团部的衞生队,嫂子你一来就躺在这儿了,现在都过去三小时啦。”

严真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问:“我,怎么了?”

“嫂子你刚送来的时候有点儿发烧,脸色也有些发乌。好在输了水吸了氧,现在情况应该好一点儿了吧?”

严真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这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低声问:“还没问怎么称呼你?”

小士兵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俺姓毛,来自河南。嫂子你称呼我小毛就行。”

小毛?严真笑了笑,环绕四周,迟疑地问:“那,顾……”

话说了两个字,小毛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顾参谋长在外间休息呢,参谋长在这裏坐了两小时,您烧退了才走的。”说完一拍脑门,“诶呀,看我都忘咧,参谋长说等你醒了就立刻叫他。”

说完就奔出去了。

严真的破锣嗓子哎哎了几声也没叫住他,顿时也就泄气了,算了,由他去吧。

她抬眼,默默地打量着四周。有些老旧的营房,墙壁上刷的绿皮已经剥落大半了,床头的铁皮柜也有些年头了,就连手中握着的茶杯也透着时间的痕迹。不过,一切都胜在干净。

严真看着盖在身上的两层厚被和一件军大衣,隐隐地感觉到一股暖意。

望着窗前摆放的一把椅子,严真不禁想,刚刚,他真的一直坐在这裏吗?

还没等她从梦境中寻出蛛丝马迹,小毛已经破门而入了,身后跟着进来的两个高大身影,一个是庞凯,另一个是,顾淮越。

严真愣愣地看着他,已经入藏了,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还穿一身单薄的常服。

顾淮越倒是没觉得冷,放下手中的保温桶,向床边走去。

对上严真满是疑惑的眼神,他犹豫了下,才伸手,捋起她额前的刘海,试探她额头的温度。

小毛在一旁积极地说:“参谋长,您放心吧,嫂子不烧了。”

他淡淡一笑,用掌心试出了满意的温度。

“感觉怎么样,饿不饿?”他低声问着,从下飞机起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团部的食堂特意熬了一小锅粥,时不时的热着,就等着她醒来吃,这些严真都不知道,此刻被他问起,她才感觉到肚子里完全空了。

米粥的香气四溢,严真一边喝粥一边听庞凯说。

“你刚刚可把我们给吓坏啦,发烧,还说梦话,这小毛给你手背上扎针的时候手都在抖!”

小毛羞愧不已。

严真笑笑,柔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庞团长。”

庞团长一挥手:“哪儿的话。”庞凯笑眯眯地说,“托你的福,我可算看见这侦察连的尖兵在老婆面前是么子样子了。”

听懂了庞团长的话中话,严真脸微热。可是被点到名的那一位,却只是眉头一挑,继续喂她喝粥。

没错,他正在喂她喝粥!

谁让她一手扎着针头正在输液,另一只手则被手不停哆嗦的小毛扎得满是淤青。小毛也很委屈,要是换了平时哪个战友他就直接扎上去了,可是这个人可不同诶,首先是女士,其次是军嫂,更更重要的是首长的老婆诶,这可是多大的阵仗!

所以说,要怨只能怨她!谁让她嘴馋想吃粥来着!

时间已经很晚了,见严真没事儿,庞凯也就准备回宿舍休息了。

别说小毛,就是他,也被吓了一跳。原本车已经开到团部招待所楼下,他刚想见两人下车,就发现坐在车后面的顾淮越脸色有些不对劲。原本是以为是高原反应的缘故,细问之下,才知道是严真发烧了!

发烧原本是件小事,可是放在这裏那可能就是夺人命的大事!一分钟也不敢耽搁,直接进衞生队吸氧打点滴,生怕转成肺水肿。好在烧退了下来,否则……

他看了看正在一本正经喂粥的顾淮越,否则可有这小子后悔的!

整个屋子忽然静了下来,严真一边喝粥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他。依旧是淡如水的表情,可是那双黑亮幽深的眼眸却透着一层疲惫和倦怠。

吃完粥,顾淮越将饭碗交给小毛让他带出去,顺带又将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一些。严真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良久,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自觉的,她就有些抱歉。

干吗跟来呢,就自己这抗不了两袋米的身板还硬撑着来这种地方,她就活该窝家里跟顾珈铭小朋友凑堆儿。

顾淮越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淡淡一笑,将输液瓶子挂好才说:“没事的,有点反应是正常的,休息休息就好了。今晚就住在衞生队吧,不往招待所那边折腾了。”

“好。”她往被窝裏面蹭了蹭,暖意瞬间将她包裹。

“睡吧。”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关掉了屋里的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灯。

“那你呢?”暖意让她的困意上涌,她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他。只见他倾过身来,替她掖了掖被角,手指不经意蹭过她的脸颊,冰凉的感觉让微微瑟缩了一下。他似是察觉到,便很小心地不再碰到她。

“等你睡了我再走,就在外间,有事了叫我。”

“嗯。”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她忽然翻了个身子,抓住了他的手,嘱咐:“要多穿件衣服,冷。”说完,便睡了过去。

一下子被温暖的掌心握住了,顾淮越愣了愣,良久,他扯动嘴角笑了下,抽出手来,将她的胳膊塞回被窝里,关灯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醒来,严真便感觉好了一些。

至少头没那么晕了,头疼还是存在的。她揉了揉太阳穴,将放在床前的冬作训服穿上。确定穿着够厚以后,她才敢慢慢向外走去。

昨晚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路,连何时到了团部都不清楚,再加上黑黢黢的夜色,直到今晨,她才看清团部的真正模样。

一排排营房整齐地坐落着,除此之外,团部大院还四处散落着针叶植物。浓浓的绿色,衬得整个营区更有生气。

操场上,士兵们正在把物资装车,这是要送往七连的物资,前一阵子因为下大雪路不好走便延迟了送补给的时间,眼看着七连库存就要告罄,团部立刻组织人往上送物资。

只是……

严真看了看不远处的景象,白皑皑的一片,料想这路途定不好走。

小毛正端着保温桶向衞生队走来,看见她喜滋滋地敬了个礼。

严真微微一笑:“你参谋长人呢?”

“参谋长正在跟团长一起指挥装物资,一会儿车队就出发了。”

哦,严真想起来了,昨晚在来团部的路上,庞凯说,让他们今天跟着送物资的车一起去七连。

想了想,严真向前走去。

小毛忙喊住了她:“嫂子,您先吃早饭吧。而且,参谋长说今天让你在团部好好休息,他跟着我们团长一起到七连去。”

让她留在团部?

严真花了几分钟才消化了这句话,转身,就向操场走去,留下小毛一个人苦着脸站在那里。

庞凯一边捂着心口一边指挥物资装车。

藏南地区一入雪季以来就下了几场大雪,这几日天气反常地好了起来,最起码没有再下雪。只是雪已经积得很厚了,所以这次运送物资他得一路随行。他在这裏当了二十三年的兵了,再也没有比他更有高原雪地开车经验的司机了。只是,看他捂心口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禁让人担心这趟来回得两天的路途,他能不能撑得来。

一个上尉说道:“团长,今天您就别去了,留在团部休息一天吧。”

庞凯转身瞪了他一眼:“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要你废话。”

上尉立刻噤声,求援般地看了看顾淮越。可是他估计错了,甭看这人军衔比庞凯还大,可是说起话来,也还得斟酌着:“他说的对,你这身体不适合再急行军,这趟我替你来。”

庞凯自然也不给他好脸色:“你也少罗嗦。”训了一句,放缓了语气,“倒是你老婆,今天最好留在这裏休息一下。”

顾淮越沉吟片刻,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道女声:“我要去。”

毫无疑问,是严真。

顾淮越转过身去,看着缩在宽大的冬作训服里的她,表情严肃。

严真拢了拢头发,抿了抿唇,说:“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去。”

“你身体还未痊愈。”顾淮越看她一眼,低声说。

这就算是委婉地拒绝了,严真苦笑。谁让她的身体不争气呢,只是,如果让她剩下的日子都留在这裏等着他们回来,那她不就白来了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白来。”她柔声说,眼神中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让他无法立刻说出拒绝的话来。倒是身后的庞团长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啦,都别争啦,今天都去,去七连开大会!”

积雪太厚,不少路段阻隔,光是排除障碍都要花费一两个小时。

抵达七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距离上午从团部出发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小时。

再一次呼吸到车外的新鲜空气的感觉还真不错,严真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面前有一排士兵正列队集合傻傻地看着她!

对视一会儿,严真也囧了。

庞凯笑看了某人一眼,喊了一声:“赵文江,立刻组织你的连队过来搬物资!”

七连连长赵文江迅速回神,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是”,立刻领着他的一群“孬兵”去搬物资了。

严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女人在部队里是个稀罕物啊,尤其是对这群驻扎在边防的军人来说。也不能懒这群“孬兵”啊,谁让团部摇过来的电话里没说有女人到访呀,尤其还是找的挺漂亮一位。

庞凯与某人并列而站,笑骂:“这帮孬兵,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地。”

某人淡淡一笑,注视着前方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慢慢说道:“大概,这对他们来说,是意外的惊喜吧。”

于他们,是这样。于他,也是。

卸下物资,七连开始埋锅造饭。

不仅边防团团长来了,还有从这裏走出去的某集团军A师参谋长大驾光临,这顿饭,怎么也得弄得丰盛一点儿吧。

赵文江已经跟炊事班打好了招呼,庞凯走进去一看,还是忍不住训斥了他一声:“你这是吃了这顿不想下顿了是吧?你这要按部队伙食标准可严重超标了啊,每人每餐二十块钱打得住吗?”

赵文江讪讪一笑,“团长,这不今儿有特殊情况吗?”

难得这个爽朗的北方大小伙也有扭捏的时候。

庞凯也懒得训他了,临走前嘱咐道:“口味注意清淡。”

“是!”炊事班一众人应道。

庞凯和顾淮越去视察营房,严真独自一个人在营房前的操场上缓步走着。

其实这裏风景很美,七连海拔在四千米以上,从这裏向下望去,可以看见缭绕的云雾,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严真笑了笑,缩回了探出去的身子,视线扫过,看见一个兵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她不禁好奇,提高声音问:“你站在这儿干吗?”

那兵唰地敬了一个礼,看着严真,又有些不好意思:“连长说让我跟着您,这儿路滑,怕您摔下去。”

这个赵文江。

严真摇摇头,向士兵柔柔一笑,“那也好,你就带我逛逛你们七连吧。”

偌大的营区,最显眼的莫过于正中央的那块五星红旗。这块五星红旗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画在一个由石子铺成的方台之上,近处看凸凹不平,可离远了看,却很漂亮。

严真不禁惊喜道:“这是谁画的呀?”

士兵小王道:“这是我以前的班长老乔画的,不过去年他刚刚复员。”笑了笑,小王说,“堆这块方台的石头是连长带着我们一块块儿捡回来的,刚堆成形都花费了好几天的功夫呢。”

严真微微笑了下,远在在这高原之巅,还存在着这么多神奇的人物。

参观了他们的宿舍,严真沿着阶梯向下走去。小王时刻跟在她的后面,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滑倒。说实话她也趔趄了好几次,小王从后面扶住她,扶稳了就立刻松手。

这就是这裏的战士,他们的兵。小心翼翼地,就怕你不舒服。

楼梯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严真看见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顾淮越和庞凯。两人说了些什么,顾淮越向她走来。

严真不自觉快走了几步,顾淮越皱了皱眉,伸出手来嘱咐她:“走慢点。”

她的高原反应才稍稍有所缓解,不适宜快步行走。

严真看着他伸出手愣了下,嘴角微微弯起,搭着他的手顺利走下楼梯。

“冷不冷?”他握了握她的手,两只同样冰冷的手相握,感觉不出来什么。

严真笑了笑,缩了下脖子:“嗯,有点儿冷。”

这裏冬季的最低温度可以达到零下三十多度,现在虽未到最冷的时候,但是与C市相比,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冷了。

他看着她,淡淡一笑。

“小王,去后院搬点儿柴火来。”

小王得令而去,走到半路又被他叫住,“再去看看伙房得不得空。”

严真不禁好奇:“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冷?”

严真点点头。

“所以我给你找个驱寒的地方。”

所谓驱寒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狭小的只有七八平米的伙房。严真站在门口,很是愣了一下。

小王抱着刚刚劈好的柴木进门,顾参谋长挽了挽袖子,在凳子上坐下,准备生火。他点了一张报纸塞了进去,而后又添进去了几根柴木,不一会儿,火便烧起来了,只要离近了,便能感觉到那股热度。

严真不自觉地靠近,顾淮越瞧着她,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小臂,严真一愣。

“别离火口那么近,小心烫着衣服。”他把椅子放在了他的身边,严真犹豫了下,走到那里坐了下来。

小王半蹲在那里往火灶里添柴木,严真看他蹲的难受,便捞过来另一个小凳子让他坐。

小王哪儿受过这待遇啊,紧张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半撑起身子连连称不。严真被他这异常的反应囧了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会放松下来。

“小王,还得给你喊个口号吗?”严真笑着说,“一二三,坐?”

小王一阵窘迫,最终还是把屁股挪到了凳子上。

忽然小王一排脑袋瓜子,想起来了一件重要的事儿:“遭了,还没给威风喂食!”说着一溜烟就要往外跑,顾淮越叫住了他,“是你喂的军犬?”

“是。”小王讷讷地答。

顾淮越顿时来了兴致:“喂完食了牵过来看看。”

看着小王迅速离去的背影,严真不禁感叹:“年轻真好。”

“他那是紧张。”顾淮越笑了下,低声说,火慢慢燃起,有淡淡的光从他脸上掠过,勾勒出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在严真看来,他平时的表情就很少,经常就是面无表情,可是自从来到这裏,自从踏入七连,他却柔和了许多。

“这裏的大部分兵都很少回家,一年回一次那算是勤的了。在我当新兵的时候一直流传这一句话。”顾淮越说,“进了西藏,就等于进了和尚庙。”

严真微微笑了下,“这裏就没有藏族姑娘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这里海拔太高,路途太远,地形也不算好,一般姑娘不到这边来。”

所以说,别说一年,就算两年没见过女人的兵也有过。

严真的到来,确实让他们又惊又喜。

“那你呢?”静了一瞬,严真忽然开口。

“嗯?”他用火鈎撩了一下柴火,裏面迸发出细小的爆破声,他一时未能听清她的问话。

严真顿了顿,才再一次问出口,“那你在这裏当兵,是不是也很长时间见不到……外人?”

她悄悄偷换了概念,把女人两个字生生吞了下去,可是顾淮越哪里会听不明白。他愣了一下,而后缓缓一笑:“我比他们时间可长。”

“嗯?”

“进藏以后,再一次见到异性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他有三年没休假,这三年过年都是在哨所过的。终于家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沉不住气了,一个电话到哨所把他挖了回去。用的还是“老太太病了”这样粗制滥造的借口,可是他还是信了。

年轻的时候总是心高气傲,总以为自己够强,渴望走得更远一点。他以为他狠练三年掌握了各项军事技能便能刀枪不入,其实不然。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缴了械。

比冷兵器更有杀伤力的是什么?感情,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回过神时,小王已经把军犬牵了过来。不是什么特殊的犬种,是一只德国牧羊犬,一身黄白相间的毛。

严真好奇的是它的名字:“它真的叫威风?”

看到严真一再确认这个名字,小王就有些拘谨的答:“嗯,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可厉害啦,军区的军犬比赛,好多项技能都比其他的军犬强!”说起这个,小王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

顾淮越俯下身,看着这只军犬,他把小王手中的球丢了出去,威风立马撒丫子就跑,给叼了回来。

“养了多久了?”顾淮越问。

“十一个月。”

他笑了下,“嗯,不错。”

小王拉着狗链,严真蹲了下来,用手试探着摸了摸威风的毛。这只威风军犬立马抖了一下,甩了甩尾巴,释放出“生人勿近”的信号。

严真立刻缩了手回来,一脸遗憾地看着威风。这大家伙撇了她一眼,而后不屑地走开,颠儿颠儿地向顾淮越走去,还撒娇似地蹭了蹭他的衣袖。

这下子,严真更加惆怅了。

小王憋笑憋的很辛苦,顾淮越看了她一眼,说:“把手拿过来。”

严真伸出手去,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抓着她的手,靠近威风,见他没有抗拒,顾淮越才慢慢松开手。严真终于摸到了威风的毛,柔软的感觉跟它骄傲的性格甚是相反。

顾淮越接过小王手中的馒头,塞到严真手中,“喂它试试看。”

军犬也是有专门的伙食标准的,这个馒头只能算它的零食,饿了的时候先垫补垫补。

严真撕下一块,送到他的嘴边。这大家伙显然很不适应她这种喂幼仔吃饭的方式,可是美食当前,还是嗅了嗅,吃了下去。

严真惊喜地看着顾淮越,他轻轻抓了抓威风的毛,说:“喂食是驯服这种小动物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说着,他笑了笑,“不过,像这样的大家伙,也不是谁都能喂。”

犬到了部队里也不一样啊,挂了个军字就仿似长了部队的骨头。

只是,严真忽然在脑子里下意识的重复着两个字:喂食……

囧。

今天不仅要到七连开大会,而且还顺带会了一次餐。不,这标准可远远高于会餐,难怪庞凯庞团长要训赵文江了。

唯一遗憾的事,这桌子上没有酒,连个空啤酒瓶都没有!这是赵文江提前交代炊事班班长的,因为庞凯身体不好,所以今晚会餐不喝酒。虽然兄弟们觉得不尽兴,可是也忍了。

倒是庞凯,看到桌子就笑了,点了点赵文江,说:“你小子,反正今天这伙食费也超了,几瓶酒还舍不得?”

赵文江站起身,唰地敬了一个礼:“报告首长,今晚会餐不喝酒,喝酒只喝白开水!”

说完,一个花生米砸到了他的头上。

庞凯没好气,“去,上酒!”

赵文江又不怕死地说:“要喝酒也行,我们战士们合计了一下,团长您唱首歌就给瓶酒喝!”

嘿,庞凯顿时就没辙了。这帮小子,还藏着掖着不让喝了,他这个二毛三的倒是在这儿被呛了。

想了想,庞团长推了推顾淮越:“你去。”

顾参谋长淡定回:“我不喝酒。”

“那你也得去。”庞凯说,“就唱你的保留曲目就行了。”

保留曲目?严真顿时十分好奇。

这事是有典故的,顾参谋长还是个小南瓜在侦察连里潜伏待发的时候,二炮文工团派了一小组文艺工作者来到边防团——慰问演出。

说是慰问演出,可是这一小组人压根儿就不能凑成一台长达三小时的晚会,还得从边防团抓几个壮丁来凑数。团长大手一挥,每营各连各抓两个上来。而顾参谋长所在的侦察连就抓了两个出来,一个是连长,连长是自告奋勇上去的。另一个则是顾淮越,这个是怎么来的呢——抓阄。

鉴于顾参谋长低沉的声线,文工团的领导给他安排了个男声独唱,还嘱咐他好好唱,因为演出的时候有首长到场观看。

这下子场面可大了。

全连的人一哄而上,都积极地给他推荐曲目。

拿到曲目表,顾淮越首先就是眉头一皱:“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庸俗。”什么情啊爱的,这玩意儿能上得了台面吗?

最后还是连长出面,贡献了一首家乡的歌曲——草原民歌。

当晚演出很成功,团长陪同领导一起观看了整场演出。等到顾淮越唱完了,团长扭头去问首长感觉如何。

首长点点头,说了句让团长难忘的话:“不错是不错,不过这高原上当兵的,怎么唱了首草原的歌?”

庞凯说得绘声绘色,严真听了也忍不住一笑。

这下好了,战士们把矛头对准了顾淮越,还叫嚷“嫂子一起唱!”

严真抵不住战士们的起哄,看向顾淮越。

他的表情一直很柔和,这是一种沉浸在回忆里才会出现的柔和,甚至还带了些许纵容。他偏过头来,看她,握了握她的手,说:“行吗?”

她还能说不吗?

一曲战士们钦点的《甜蜜蜜》唱了下来,纵使脸皮再厚的也顶不住了,更别说严真的薄脸皮,早就红透了。

可是气氛却是热闹了起来,赵文江压了压手才停止了战士们的起哄,唱起了一首改编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神曲:“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你要我要那有那么多!遵守纪律一人发一个,不听话的发个老太婆!”

严真听了几乎脸发烫。

顾参谋长恼不起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低斥:“孬兵。”

酒是喝上了。喝酒暖身,可是更暖的却是人心。

躺在床上,严真回忆这一天,顿时就感觉很神奇。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躺在这裏,静静地聆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感受着室内灼人的温度。

听赵文江说,他们把连队里最暖和的两个房间都贡献出来了,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山西炉,烧的暖暖的。一个给庞凯,另一个,就给他们住。

想到这裏,严真不紧抓了抓床单,手心热得冒汗。紧张!可是紧张个啥她自己都不知道!

翻了个身,门吱呀一声响,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让推门而入的顾淮越愣了一下。

“怎么了,不舒服?”反应过来,他很快问道。

“不,不是。”严真摇摇头,面色绯红。

顾淮越凝视她几秒,忽而,笑了下。他想起庞凯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他今晚是整个连队里最幸福的人。因为,他有老婆陪!

他当时只是笑了下,并未多说什么。如今看到她,才想起来,领证以来,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吧,撇开顾珈铭夹中间那次不算。

难怪她会紧张。

“睡吧。”

“嗯。”他的平静让她放松了下,躺回被子里,裹好。

不一会儿灯就灭了,黑暗之中她能听到他脱衣上床时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等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了下来。

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此刻她仿似才彻底安了心,原本攥紧的手掌,悄悄伸了开。

这个男人,很容易就给她一种可靠的感觉。她无法分辨这种感觉的真假,却无法不受其影响。

就像现在,就像刚刚。

入夜了,很容易就冷了起来,她几乎是无意识的,向他那边靠了靠。反应过来,怔愣了一会儿,用僵僵挪了一点儿。这点儿小动静很容易就惊醒了他。

“睡不着?”

严真静了一瞬,才闷闷地答:“嗯。我,有点儿认床。”

“冷不冷?”

“……”

“冷了就往这边躺躺,挤一挤暖和。”

他就像个热源,靠近,就会感觉到温暖。

过了一会儿,她还未睡去。看着从窗外哨岗传来的微弱灯光,她转过身去。

“淮越。”

“嗯?”他应道,声音依旧清晰。

“那首草原民歌好听吗?”

他静了几秒,才答:“挺好听的。”

“能唱给我听听吗?”

顾淮越微微偏头,睁开半阖的双眸,凝视着她柔和的眼神,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晚,他坐在车上,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短暂的迟疑让严真以为他不愿意再唱,缩了缩脖子,准备闭眼睡觉。只是,就在这时他的声音响起。

“你躺过来一点。”

“嗯?”

“我给你唱歌。”

“……”

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严真听他低声唱那首歌与高原很不搭边的歌。她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默念着那首歌的歌词。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

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

温柔的塔娜话语缠绵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那木哈那木哈

歌儿轻轻唱 风儿轻轻吹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那木哈那木哈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一生最重的思念

草原的子民无忧无虑

大地的儿女把酒当歌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那木哈那木哈

你远在天边却近在我眼前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那木哈那木哈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低沉的声线与夜色混绕,仿似有最好的安眠之效。念着念着歌词,她就闭上了眼睛。

唱了许久,顾淮越停了下来,偏过头去看严真。只见她眼睛已经闭紧,呼吸也很轻松,俨然一副已经睡熟的模样。只是眉头还皱皱的,好像做了什么梦。他静静地看了几秒,几乎是无意识的伸出手,揉向她的眉间。

待顾淮越揉平她的眉间将要睡去时,忽然听见严真低声喊他:“淮越。”

“嗯?”

“歌很好听。”

说完就沉沉睡去,仿似是睡醒一场忽然想起,一定要说给他听一样。顾淮越愣了一下,嘴唇微弯,淡淡一笑。

其实,这高原,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