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借口

正文卷

临近中午的时候,又有人送进来一大堆报纸杂志。有些是I&N旗下这个月出版的,也有些是罗嘉颀每天必定要翻阅的。沈夜一一整理,翻到其中一本的时候,忽然顿了顿。

《游》的增刊。

她摸了摸杂志的塑料外套,有几分怔忡,这本杂志里,也有自己不少心血呢。

短短一个星期,自己居然已经模像样地坐在高级写字楼里了。如果不在这裏的话……想必此刻正跑前跑后地出外景吧?

沈夜到底还是没忍住,搁下了手中的工作,拆了开来。

封面是栗洛,很甜美的打扮。

大V领的长款毛衣裙,显得双腿修长。毛茸茸的帽子,让她整个人都是雪娃娃一样,粉|嫩,甜美,不经意间的小小性感。

搭配是自己选的。沈夜端详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得意,又有些亲切。

专用内线忽然响起来,沈夜下意识地看看玻璃墙那个方向。

“罗总。”沈夜看看吧上要理完的杂志,“有事吗?”

“你过来一下。”罗嘉颀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沈夜迅速地回忆了一下今天上午自己的工作,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哦,马上。”

沈夜把杂志放在罗嘉颀宽大的原木办公桌上,又瞅瞅他——他一如既往靠着椅背!

态度很悠闲:“放这裏吧。”

头一本就是《游》,罗嘉颀的日光淡淡地从杂志上扫过,又滑到沈夜身上,轻轻颔首:“坐吧。”

“还有事吗?”沈夜疑惑。门没关好,听见屋外的脚步声,同事们都下去吃饭了。

不过她将表情控制得很好,顺从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吃饭了吗?”

“嗯,还没。”

罗嘉颀沉吟了一下,站了起来。

他只穿着烟灰色衬衣,许是因为没有会客安排,没系领带,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

又或许是因为快到午休时间,神情又有些慵散。不过叫沈夜觉得服气的是,即便这样坐着,他依然身姿挺拔。有时候想想也是,无关衣饰,只要人出众,气质无论如何都清贵的。

“我们边吃边说。”

沈夜又一次想起厉宁的话,又想起那次下午茶,轻轻皱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在心底估摸着他究竟是真的邀约自己吃工作餐还是客套。

可是!真不是客套啊。

罗嘉颀见她没有跟上来,微微一怔。

“啊?去餐厅啊?”沈夜察觉自己片刻的失神,连忙站起来,“现在吗?”

他微挑眉梢望着她,也不恼,笑笑说:“不饿?”

唉,也不是不饿。沈夜低了低头,说实话,还是有些不情愿。

今天工作上遇到的同事,只要是年龄相仿的女生,看到自己,无不会仔细端详片刻。

至于内心独白,沈夜当时就替她们想好了:就是她啊?罗先生的特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说实话,连她自己都想知道为什么。

不过现在活生生地出去当靶子,还是不用了吧。

罗嘉颀半推开门,轻轻扶着,又回头轻描淡写地一句:“不是去员工餐厅。”

原来私人餐厅在员工餐厅往上一层,沈夜踏进这个小餐厅的时候,心裏微微喟叹了一声。

无敌市景。

红尘万千,阡陌纵横,此刻全在眼底脚下,跨出一步,便是浩瀚世界。隔着玻璃,只这一眼,却仿佛能呼吸到窗外呼啸而过的冰凉空气,自由舒展。

于是经过窗口的时候,她有些孩子气地驻足片刻。

罗嘉颀亦不催她,只是TF室内唯一的一张桌上坐下,阳光肆无忌惮地透过隔层,落在他眼眸中,连反射出的清冷眸色也在刹那间绚烂起来。

沈夜很快转过身,在他对面坐下,有些好奇:“您常在这裏吃饭吗?”

好是好,可是太冷清了吧?

罗嘉颀手指抚在杯壁,收敛了目光。

个“您”字,真的让自己全无想法。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不常。”

那今天?沈夜疑惑地抬了抬眼睛。

罗嘉颀袖口微卷,含着淡笑:“就当庆祝你第一天工作吧。”

“唔……”沈夜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尴尬地勾了勾唇,顺着他的语气,“谢谢。”

他的语气温和:“想吃什么?”

“随便吧。”沈夜无所谓地说。

白色骨瓷杯的杯沿有一道明显的金色光圈,红茶汤色亦是红艳明亮,和自己泡的不可同日而语。沈夜有些心虚地看看罗嘉颀的脸色,问:“刚才说找我,是什么事?”

“I&N在衞视上会上一档新的节目。关于时尚的,定位和《游》差不多。你有什么看法?”

以罗嘉颀的权限看,这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吧?沈夜想了几秒,迅速地抓住了他要说的重点。

“您是说……I&N旗下最传统的品牌纸媒,要开始向新方向拓展了?”

醺醺的茶香,烘焙在下巴上,罗嘉颀微微眯了眯眼睛,明亮秀长。

新方向……沈夜心中想着,其实电视媒体已经不算新方向了,真正的新方向永远是网络。

至于电视取代纸媒的速度,就取决于网络的发展速度了。

或许……某天网络能直接取代纸媒、电视,也来可知。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沈夜谨慎地说,“如果这个节目和《游》的品牌效应结合的话,至少定位就比很多杂牌节目高上许多。”

她说的杂牌节日,自然指的是如今各个策划机构都在推出的关于美容和服装的节目,电视上蜂拥而起,固定的时间段,无所不在。

“我们还有优势,我们有人气很高的模特。连嘉宾都不需要。并且……因为I&N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更能直接接触到国际上的潮流和尖端时尚。”

罗嘉颀静静看着她的侧脸,轻轻笑了起来:“还有呢?”

“还有——”沈夜忽然停了下来,这好橡和自己的职务无关吧?罗嘉顾问自己意见大概是因为自己之前在《游》工作过三年,于是稍稍刹车,“暂时想到这些。您问的是这个吗?”

恰好侍者端上餐具,罗嘉颀微笑,转了话题:“吃饭吧。”

海鲜炒饭。

沈夜手里的银匙顿了顿,几秒之后,剜了一勺。

微辣。

她喝了一口水,又专注地低下头,拿匙子拨开一枚大虾仔,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饭。

很鲜美,可是……对沈夜来说,哪怕大厨再高明,她总是闻得到腥气的。

刚才明明是自己说了“随便”的,而且不过是一顿工作餐,再换也太麻烦了。

她又逼着自己吃了两口,努力地忽略自己吃海鲜十次八次会过敏的事实……

“怎么吃这么少?”

沈夜自如地放下匙子,拿起纸巾:“嗯,女生都会节食的。”她有意说得轻松些。

罗嘉颀没说话,眉宇间浅浅地结成一个“川”字。良久,目光从她柔和的下颌掠过,似笑非笑:“你?节食?”

语气很古怪,沈夜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莫名地觉得他含着笑意,仿佛逗弄自己。

有意见吗?她很想反问。交往了那么多时尚圈的模特美女,难道他不知道时尚圈就是这样,每个人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往小一号的衣服里塞吗?

不过这些腹诽她当然没说出口,最后勉强又吃了几口,沈夜坚决地把勺子放下了:“我饱了。”

罗嘉颀又招来侍者,轻声吩咐:“再来一份甜品。”

沈夜看看时间,有些着急:“罗先生,下午还有个会要准备……”

他坚持:“吃完再走。我不想我的员工上班第一天就饿晕在办公室。”

沈夜有点想笑,撇了撇嘴角,妥协,低声说:“好吧。”

蜂蜜芝士是真的好吃。醇厚,香甜,糕体稍稍在舌尖流连片刻,唇齿间便如同注了一勺蜜。搭配上伯爵红茶,美而不腻。

沈夜幸福地眯起眼睛,又悄悄把那份海鲜饭推得离自己远一些,这样才完美。

“你运动吗?”罗嘉颀看着她,忽然开口问她。

“嗯……”沈夜是在小区附近的健身中心办了一张卡,不过很少去,“有的候会。”

“有时候?”

“就是想起来了就会去跑步什么的。”她有些不自在,瞅瞅罗嘉颀,觉得他来免问得太多了。

罗嘉颀点点头:“节食减肥不好。有空一起打球,嗯?”

高尔夫网球足球篮球乒乓球她都不会,沈夜想也不想,讪讪地说:“我都不会。”

“都不会?”罗嘉颀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羽毛球呢?”

羽毛球——她会一点儿的。

不过沈夜警惕地看了看罗嘉颀,依然摇摇头:“不会。”

罗嘉颀一怔之后,极为自然地笑了笑:“下次一起,可以教你。”

沈夜默不作声地把最后一口蛋糕吃完,不置可否。

罗嘉颀站了起来,表情很舒心:“走吧,耽误你太多午休时间了。”

这顿饭近乎奢侈地享用了甜点,回到办公室,午休剩下的时间寥寥无几。沈夜重新检查完文件,赶着三点之前出门和罗嘉颀一道参加中高层例会。

她站起来,疾步走到门口,手指已经触到门把,却又匆忙地转回来——

门后是隐蔽的一架小小的立式镜,沈夜拉开来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三秒钟之后,她重新恢复冷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拿出化妆包,急速地翻寻粉饼。香奈儿的柔光完美粉饼还是某次杂志做活动的时候拿到的,沈夜用过一两次,觉得太干,基本弃置在化妆包里,补妆用。

这次她顾不上许多了,江湖救急,拿了粉扑就厚厚地扑上一层,又镇定地吸了口气,转身出门。

把文件递给罗嘉颀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低着头,声音也刻意放低:“罗总,开会了。”

罗嘉颀一边站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顿住。

沈夜转身,恭谨地替他扶着门。

“你的……脸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迟疑,又仿佛不确定,往前走了几步。

沈夜不得不抬起头。

灯光如同清水般倾泻而下,落在她隐隐泛红的脸颊上,有些诡异的红肿小点已经开始冒出来。

尽管吃饭的时候已经小心翼翼,可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大厨做得分外用心,料足得可怕,沾上了哪怕一点点味道,她还是中招了。

不错,吃海鲜的后遗症。

过敏。

沈夜避无可避,索性抬起了脸,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深沈初冬,我常常会过敏的。”

罗嘉颀“哦”了一声,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她。

有种清冽的气息忽然逼近,他一双深琥珀色的眸子近在眼前,沈夜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真的没关系?”

沈夜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畅:“没关系的。不痛不痒,过两天就会褪下去。”

“你要一起……去开会吗?”

罗嘉颀的声音很平静,可是眸色里沾了深浅不一的笑意,很温和。

沈夜心底叹口气,第一次中高层会议,可以不去吗?

“只要您不觉得有碍观瞻。”

罗嘉颀微弯了唇角:“那走吧。”

三点,不早不迟,罗嘉颀踏进会议室。沈夜见到了许多人。在这之前,这些I&N的高层,她只在厉宁给自己的名单上背熟了他们的名字相联系方式而已。

这些人也对罗嘉颀的新任行政助理回报了好奇。通常在和罗嘉颀打了招呼之后,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孩身上。然后……难掩惊讶。

其中几个人沈夜是认识的。

Emma一如既往地仪态高雅,看到她的时候目光顿了顿,随即丝讶异被她完美地掩饰起来。

“你好。”她笑着点点头,同罗嘉颀打了招呼之后,低声和自己的助理说着话,走向不远处的座位。

至于厉宁的反应就稍显夸张了一些。他皱着眉打量沈夜半天,才低声说:“早上你还不是这样的。”

沈夜无奈,自嘲地摸了摸脸颊,默默地坐在罗嘉颀身后。

即便是会上,罗嘉颀说话还是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安静地聆听。因为位置的关系,沈夜看不见罗嘉颀的表情,可是看看那些汇报的高层,好一些年纪比他大,可语气中的郑重和态度上的丝毫不敢轻忽,还是叫她觉得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有些陌生。

她莫名地想到了那篇报道。这个人……有着英俊而棱角分明的侧脸,若是轻轻抿着唇,又带了凌厉的日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大概真的会有些叫人害怕。

可有时候,他完全不是这样的,沈夜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进程过半,罗嘉颀低头看看手里的文件,声音不大,可透过麦克风传进每个人的耳中:“这几天媒体上指责I&N加班导致员工猝死的事,两天了,没有任何人给我一份正式的报告。”

轻轻的骚动之后,更加寂静无声。

“该有的事后赔偿、平息负面舆论,开始着手处理了吗?”

会议室的角落有人说了几句,沈夜拼命地回忆,好做是公关部的负责人。

“舆论上需要配合的时候就协调一下。”罗嘉颀淡淡地说,“员工在集团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送命。这个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以后,这种事我不会再在这样的会上说了。”

看得出来人人如芒刺在背,沈夜听到罗嘉颀说到下一个议题,莫名地替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一个半小时的例会结束。投影仪发出嗡嗡的声响,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夜在自己的电脑上敲打会议纪要现场施工版的最后一行字,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从空落落的会议室出来,又特意折到电梯口自动贩售咖啡机前,投币,买杯热咖啡。

手里捧着纸杯,沈夜站在窗前静静地喝了一口。

天空高洁,流云散失。她揉揉眉心,觉得很放松。

身后渐渐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机器填注饮料时规律的轻响。

大概是同事,边等咖啡边聊着天。

“哎,我见到罗总的新助理了。”一个女声,“刚才开会的时候。”

“怎么样?据说是美女啊。”

“扑哧——”人似乎忍俊不禁,“五官没仔细看,身材还可以,可是,满脸痘痘啊,惨不忍睹。”

“啊?不会吧?”

“骗你干吗,不信你去问那谁,她也在会上,我们当时就偷偷讨论了。”

“就是因为满脸痘痘,罗总才选她吧。他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兔子不吃窝边草好不好……你看壹周刊上的照片,哪次是熟人……”

声音逐渐地远去了。

沈夜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褐色液体,又伸手摸摸脸颊,哭笑不得。

过敏来势凶猛,沈夜这些天都坚持用清水洗脸,实在干得难受,就喷些药妆喷雾,效果时好时坏。不过根据沈夜的经验,这样的日子,也不会超过一星期,也就没特意请假去医院看病。

有时候为了方便,沈夜出人这幢大楼会戴上墨镜,加上她算是面生,于是难免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在电梯、楼道、餐厅听到诸如“罗总的助理听说很影响公司”,沈夜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不过一笑置之,这工作又不是以色事君,长得丑俊又有什么关系?

此刻她一边等着罗嘉颀签完字,一边有些神游物外。

“沈夜——”

沈夜的手指还是替他摇着页脚,没有放松。

“沈夜——”罗嘉颀微微提高了声音,带了笑意看着她片刻的失神,又轻轻抽了那张A4纸张。

“啊?哦,哦,对不起。”沈夜翻过纸张,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了吗?”

罗嘉颀靠回椅背,淡淡地打量她,看得很仔细,似乎在检查她的皮肤好了多少——

“明明吃海鲜过敏,那天干吗不说?”

“呃?”沈夜立在原地,有些难以接话。

“还有,这几天公司上下的话,你别在意。同事们……也只是好奇了一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嘉颀顿了顿,语气有些气定神闲,又似乎刻意敛着笑意,“你就当作没听见吧。”

沈夜一愣,他怎么连这些事都知道?明明是自己觉得有些有趣的玩笑,他这样说,倒变了种味道。

数秒之后,身处这间异常宽大豪华的会议室,沈夜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I&N总部。那个时候,同样是这个英俊而年轻的上司,带了几分肃然对自己说:“你放心,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他对自己,关心得有些过了吧。

沈夜直起身子,表情安静:“不关工作餐的事。罗先生,我做过时尚杂志的美容编辑,护肤的事我不算外行,我真的没事。”

“而且……同事间的玩笑话,我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口”她瞅瞅罗嘉颀,又抿抿唇角,“如果没事,我先出去了。”

听得出她语气里刻意的矜持和冷淡,罗嘉颀眸中的笑意也渐渐淡了。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珍珠色的衬衣上,光影流转间,她和自己的距离……看起来有些远,也有些缥缈。

办公室的门轻轻扣上,罗嘉颀有些无奈地勾了唇角,修长的手指抚挲着抽屉里那管崭新的药膏,接了内线:“让厉宁上来一趟。”

“嗨,美女,过敏好一些没有?”

厉宁笑嘻嘻地敲了敲门,随即走了进来。

沈夜百忙中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这样了,不好不坏。”

“独家秘方,专门治过敏的药膏,没有激素没有有害物质,纯中药的,要不要试试?”厉宁把一管药膏放她桌上,“很好用的,要不你在颈部先涂点试试?”

沈夜拧开,闻了闻,很清凉的感觉。因为刚才对他的态度,沈夜忽然有了些负疚,忙微笑着说了句:“谢谢你。”

厉宁一贯放松的表情,此刻倒有些扭捏起来,咳嗽了一声,转身出门:“没事……举手之劳。你……快点好起来吧。”

“嗯,我知道啦,放心,不会耽误我工作的。”

厉宁跨出一半的脚步轻轻停滞了,很想回头对她说:可是会耽误我的工作啊小姐……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面子让罗嘉颀亲自把自己喊上来——专程为了送一管药的好不好?

送走了厉宁,夜靠回了椅背上,有些失神地想,罗嘉颀是什么时候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呢?

可能就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从楼下上来,看自己的眼神就有些怪怪的了,仿佛微带歉意。沈夜叹了口气,在桌面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理解隔壁那位的思维。

比如,那次她穿的衣服虽然是不得体了一些、幼稚了一些,但是客观地说,休息日里这样打扮,无可厚非——可他的表情样严厉。

这次过敏得惨不忍睹,他倒是做出谆谆关怀的样子,居然还安慰自己不要介意。

其实罪魁祸首还不是他自己?

她摇摇头,真是伴君如伴虎。

临近下班的时候,沈夜敲了敲罗嘉颀办公室的门,没有反应。

他走了吗?疑惑地看看时间,沈夜抬起手腕,打算再试一次。不过她还没屈起手指敲上坚硬的门板,那扇门倒是自动打开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或许双方都因为没有准备好,尴尬突如其来地弥散开。

“我给你看看明天的日程。”沈夜轻轻咳嗽一声后率先开口,但是……看罗嘉颀的样子,是下班了?

共事了几天,沈夜觉得自己也算摸准了他的运作规律了。准时上班,但是绝对不准时下班,是加班狂人。往往她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准备下班的时候,罗嘉颀还在办公室里,或者开视频电话会议,或者阅读文件,少有放松的时候。

今天居然提早下班了吗?真少见。

罗嘉颀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晚上发到我邮箱。”

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有些微的淡漠,沈夜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或许是因为刚才在办公室的那一幕吧……不过,如果他以后都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也很好。

罗嘉颀走出了几步,仿佛是改变了主意,倏然停住了脚步。

“你和我一起去。”

他慢慢地说,“现在。”

“嗯?”

“去机场接人。”

日程表上,今天并没有特殊的贵客,需要劳驾罗嘉颀亲自去机场。沈夜坐在副驾驶座上,抬头看看后视镜,罗嘉颀独自坐在后座,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车水马龙,眉宇间……是有一丝疲倦吗?

沈夜想起午休的时候随手翻一本八卦杂志,上边刊着他的一张照片,是在深夜,酒店门口,他身边的女伴面目模糊。

沈夜承认,这张照片中,她对男主角很萌。不过并非萌他挺拔修长的身影、高级定制的大衣和英俊冷漠的眉眼。

她只是纯粹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潜力究竟有多少。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满负荷工作的前提下,又夜夜欢愉、女伴换得天经地义。他不累吗?

沈夜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后视镜,对于罗嘉颀此时的倦意,终于有了心照不宣的了然。就在她要把目光移开的时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后排的个人嘴角轻勾,透过锃亮的镜面回望她,静静地问:“几点了?”

那么大的液晶时间显示你视而不见吗?

沈夜腹诽了一下:“刚过六点。”又吞咽下半句话:“已经是加班时间了。”

“嗯。”他又沉默了。

沈夜忍不住回头看看跟在车子后边那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车子,问了一句:“罗先生是去接什么客人?”

“客人?”罗嘉颀笑了笑,“我母亲,和侄女。”

见到罗母的时候,沈夜忽然间明白罗嘉颀修眉薄唇的样貌是继承自何处了。

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算,罗母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可是怎么看起来,她也不过像是三十多的年纪,浅色碎花的连衣裙外套了一件质感极好的流苏披肩,淡雅素净,几乎察觉不出的淡妆下是保养得极好的肌肤。

罗嘉颀走上前,不失礼貌地拥抱自己的母亲,低声说了句什么。罗母轻轻回抱他,浅浅笑了笑,又低头摸摸小女孩的头,轻声慢语“叫叔叔。”

小女孩穿着粉色裙子,外边套了一件小小的白色大衣,头发及肩,扎成两根发辫,仰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洁白的小脸上,她看看罗嘉颀,声音软软糯糯:“叔叔。”

罗嘉颀俯身抱起她,微笑:“心怡还认得叔叔吗?”

罗心怡乖巧地拢住他的脖子:“认得的。”

一大一小说着话的时候,沈夜看见自己向来有些喜怒不定的上司……表情近乎宠。她一阵恍惚,这样的表情,自己似平也常常能见到,是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吗?

沈夜悚然心惊,耳中听到罗嘉颀对母亲说:“这是我的助理,沈夜。”她连忙收殓表情,微笑着对罗母说:“夫人您好。”

罗母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的目光从沈夜身上掠过,又毫不在意地从沈夜身边走过了罗心怡趴在叔叔平整宽阔的肩膀上,舒服地把头埋在他的衣领处,只有一双眼睛还在骨碌碌地四处打转。

沈夜走在后边,恰好面对着小丫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只觉得又黑又亮,仿佛能滴下水来。走得近了,还能闻到小姑娘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能让人的心瞬间软化的奶香味。这样漂亮的小女孩,还真是少见呢,沈夜一边想着,忽然看见小姑娘把一根手指含在嘴裏,有些好奇地说:“你是谁?”

沈夜带着笑意小声说:“你又是谁?”

“我叫罗心怡。”小女孩一字一句。

罗嘉颀缓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摸摸小脑袋说:罗心怡很乖地要开口,她的叔叔却又忽然改口说:“叫阿姨。”

“叫阿姨。”

“阿姨好。”

她很有冲动去抚抚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不过最后只是伸手去摸摸罗心怡的小手指,轻轻晃了晃,就算是彼此认识了。

出了门,罗母停下脚步,转身对儿子说:“心怡和我坐。”

罗嘉颀放下小侄女,又摸摸她的脑袋,柔声说:“去奶奶那里。”

沈夜站在罗嘉颀身后,看着小女孩被抱着上车,又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他……似乎和母亲,不是太亲热啊……难道豪门世家都是这样的?喜怒爱很不形于色这种感觉,在上车之后更加强烈起来。

如果说这辆内部空间宽敞舒适的宾利不能坐下这三个人,非要开来两辆来接人算是有钱人的排场的话,那么沈夜听见罗嘉颀吩咐司机开去自己常住的酒店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知道前面邧辆车是开往宜春路的罗宅——他们甚至不住在起吗?

罗嘉颀十分巧妙地捕捉到她的日光,轻轻地眯起眼睛,似乎无声地在问她:“怎么?”

沈夜张了张嘴,勉强找了话题:“罗先生,你的侄女好可爱,几岁了?”

罗嘉颀勾了勾唇角,眼神蓦然柔和下来:“三岁半。”

“哦……真可爱。”沈夜讪讪地笑了笑,准备转过脸。

“有件事——”罗嘉颀慢慢地说,“以后麻烦你坐后排,这样讲话很不方便。”

沈夜一怔,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她小心看了眼罗嘉颀的表情,他好在回望自己,又好橡漫不经心地在拨弄袖扣,但是毋庸置疑的,那个表情的意思是……我不想说第二遍。

“哦,好的。”沈夜识相地改口,转头的瞬间看见他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车子在回S市的高架上飞驰,没有人说话,罗嘉颀也不喜欢听歌,车厢里是一贯的静谧,和窗外光华流逝的夜景相映成趣。

当发现自己的手机震动声响成为唯一的动静时,沈夜下意识地想要按掉,可看了看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嗨。”她尽量压低声音,不去打搅后边那位闭目养神。

叶即景的声音很轻松愉快:“晚上有空吗?”

“今天?”沈夜看了看时间,“我在机场回来的路上,可能七点左右到市区。”

叶即景报了地址:“来得及。一个朋友的现代艺术展,要不要一起来?”

“呃……好吧。到了我再联系你。”

沈夜挂了电话,心想罗嘉颀回酒店,她可以下车之后再打车过去……

司机早就清楚了罗嘉颀的习惯,还没等他吩咐,自动自觉地问:“你去哪里?先送你吧?”

沈夜摆摆手刚想说不用,就听见司机微笑着说:“和男朋友约会吧?”

沈夜没来得及否认,身后一直懒懒坐着的年轻人倏然睁开了眼睛,薄唇抿得仿佛一条直线。

此刻的说夜当然看不到罗嘉颀的表情,对于和善的司机,她也只是笑了笑:“不是啦,就是一个朋友而已。”

司机看了看她,以为是年轻女孩的羞涩,识趣地转了话题:“你去哪里?”

“那就前面路口吧。”沈夜顿了顿,车速正渐渐地放缓,她又回头看了看罗嘉颀,“罗先生,要是没事的话,我就下车了。”

烟灰色的长裤上,罗嘉颀的手放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平静无澜的表情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恶劣的想法:让她加班?还是说去个已经被取消的宴会。

不过当她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声地又提醒了一声“罗先生”的时候,那些藤蔓般沉沉色调的想法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唇角,温和地说:“好的。路上小心。”

车子开过她的身边,她的脚步有些急快。

罗嘉颀有片刻的出神。

他淡淡地转过睑,车子里这样安静,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放低了声音他就什么都没听见吧?

他漠然地想,甚至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拨出了一个电话。

沈夜看完展览出来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叶即景走在她身边,瘦长的影子一直拖曳到斑驳的树枝下,他漫不经心地扫她眼,声音透过有些寒冷的空气传来:“你不喜欢那些艺术。”

沈夜惊诧于他的敏锐,点了点头:“是不大喜欢。你的朋友是悲观主义者。”

叶即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皱眉,最后转向她说:“人类的发展历史本就是荒诞剧,他只是把这些夸张化、预言化了而已。”

叶即景略带兴味地挑了挑眉梢,微微地让话题转了方向:“那么多作品,你就没有一件喜欢的?”

“嗯,有一幅铅笔素描。”沈夜将手拢在兜里,有些出神地回忆,“那个孩子在滑梯上睡觉,旁边是一具猛犸的骨架。”

“哦,我记得那幅画。”叶即景皱了皱眉后,仿佛肯定她的话,点了点头,“是很不错。”

其实在布置错落而简约的展厅里,也只有这幅画让沈夜驻足了良久。许是因为看见孩子安详慵懒的睡容,也或许是因为和那具猛犸相比,显得太过微小的人类。可是那么大的物种,已经灭绝了,骨架上空落落的眼眶带着茫然看着这个世界。而它的身侧,孩子犹然懵懂。

能引起思考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作品——而靠着夺人眼球的外表叫人觉得心惊的设计,某种程度上来说,很不堪。

这是现代艺术发展的通病,或许也和如今人们的心态有关。

街边有一家小餐馆,两个人都只是在那个展厅里用了些点心,逛了一晚上,不约而同地有些饿了,随意点了几个菜,香气一阵阵泛上来的时候,沈夜终于将刚才的思考全部地忘光,只顾着埋头吃菜,基至不时地夸赞几:“这个糖醋鱼真不错……香菇菜心也爽口。”

叶即景失笑,抿了口温水之后,忍不住说:“你简直橡变了个人。”

虽然是大学同学,读书那会儿倒不算熟,工作了再联络,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点滴,竟然也有聊不完的话题。吃完饭,叶即景送沈夜回家,远远看见小区的时候,他笑了笑:“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也不容易。这裏的房价不便宜,供贷也不轻松。”

沈夜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是啊。”

“那么……就送你到这裏。”

路灯下他立定,穿着黑呢大衣和一双硬朗气质的系带靴,瘦瘦高高的,有点……像竹竿。

沈夜瞅了瞅他,忍不住想笑,心底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很贴切,扬了扬手向他说再见。

已经是周末了,这也是沈夜今天敢于答应叶即景外出的原因。她洗完澡,空调将整个卧室熏得暖烘烘的,于是开了电脑,微一犹豫之后,先点开工作邮箱。邮箱里照例是塞满了重要或不重要的信息,沈夜先将罗嘉颀的工作工程发送完毕,这才放心地打开平时的私人聊天工具。

很静的夜,忽然滴的一声,有新邮件。

来自罗嘉颀。

“明天中午的宴会重新安排,你和我一起参加。”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仿佛这个决定天经地义。

沈夜的第一反应是翻了个白眼,这不是耍自己吗?早上的时候说了不参加,自己好歹和纪副总的助理协调半天,终于让纪副总顶上去了,他又轻飘飘地说要参加?

沈夜想了想,顺手拿起电话就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一下都不到,罗嘉颀就接了起来,似平还有些懒洋洋的:“喂?”

“罗总,刚刚收到你的邮件,那个酒宴纪总已经确定参加了——”

“嗯,我知道。”

“你要去?”沈夜又确认了一遍。

“嗯。纪总那边你也不用再重新通知了,一起吧。”

沈夜讷讷地应了一声,心底腹诽无数,不过最后敢于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好的。”

忽然间没有人说话,绵长的呼吸声交错,沈夜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再——”

“你已经回家了?”他忽然打断她。

“嗯,是啊。”

“约会好玩吗?”

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事。她向来与人为善、向来不喜欢别人问起自己的私事,最喜欢说一句话来敷衍对方:“挺好的。”

于是她顺口就说了:“挺好的。”

罗嘉颀沉默了一下,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冰凉了许多:“那么明天见了。”

枯燥单调的嘟嘟声。

她看着电话,忽然发现自己拨的是他办公室的座机——这么说,他还没下班?

沈夜想象着空无一人的I&N总部大楼,或许只有他还在,心底忽然有些感慨:其实外表再风光,他也不过是个辛苦的男人啊……沈夜靠着椅背想了想,拿出手机编了条短信。

然而准备按下发送键的刹那,她又犹豫了,手指在发送键上摩挲许久,却始终按不下去。

跨越半个城市,刚刚结束了四十九秒通话的年轻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落地窗。

从27层的高度望下去,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是哥特教堂上镶嵌的彩绘玻璃,光芒从外到内,折射、透析,最后仅剩的一些成了淡淡暖暖的光斑,落在地上,弥足珍贵。

良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罗嘉颀略微侧头,其实只看得到碎花纹样的百叶窗。这样宁静的夜,心底却觉得焦躁。他似平还拿不准该怎么接近她。操之过急,她一定会躲开;可一直维持这样的上下级关系,她……似乎又太如鱼得水。

沈夜……她居然彻底地把自己忘记了,罗嘉颀自嘲地笑了笑;不像自己,只头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到底,他在她面前,只输了这一眼。

回酒店的路上,车窗开了一半,冷风如刀。

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然滴地响了一声。

这个手机上……谁会给自己发短信?罗嘉颀慢慢放缓车速,心底模模糊糊地有了个想法。

车子停在路边,他摁下显示键。

“工作太晚,请注意身体。”

本身是一句毫无特色且刻板的话。

可罗嘉颀英俊冷冽的眉眼瞬间柔和起来,重新驶回路上的时候,适才的不悦,仿佛被风绞碎了,再也找不到分毫。

第二天被射进窗帘的几缕日光叫醒。

沈夜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迷迷糊糊张开眼睛,才发现昨晚连窗帘都没有拉上。

泼溅在脸上的日光柔和温暖,想起来,竟然是十几天来少有的晴暖天气。

这种天气,应该在草坪上坐坐,吃点署片,再伸个懒腰。可惜今天还有工作。沈夜无声地叹口气,拉开被子,起床洗漱。

照镜子的时候吓了一跳,昨晚睡前她记得用了那管软膏,今天一看脸上,那些残余的小疙瘩全褪下去了。全好了?沈夜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脸颊,长长舒了口气,决定哪天一定要请厉宁吃个饭。

正准备烤几片面包当早饭,手机突然响了,沈夜看看名字,有些诧异地接起来:“罗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罗嘉颀的声音有些莫名的尴尬:“你……早上有事吗?”

“宴会是十二点……罗先生……”

“那个……”罗嘉颀顿了顿,“我让司机来接你,你先到我这裏来。”

“哦,好的。”

还是索菲亚的那间套房,沈夜摁了摁门铃,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里边的动静。

有些人,天生严谨。好比罗嘉颀,沈夜听几个老同事说起过,哪怕是凌晨到达的飞机,大家睡眼惺忪地在机场见面的时候,罗嘉颀在仪表上总是一丝不苟,自律得可怕。可今天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正式,淡色的T恤和牛仔裤,十分休闲。不过,即便衣料材质很舒适很柔软——这个人穿起来也总是挺拔好看的。

罗嘉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这是一种和休闲相反的表情。是……头痛?

“进来吧。”他让开半个身子,又关上门,似乎有些不自然。

沈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语气十分诚恳:“罗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他踌躇了一会儿,“我母亲这两天有事,不方便把心怡带在身边。所以……”

沈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觉得自己难以抓住他说话的重点。

罗嘉颀顿了顿,终于直接地问:“你会哄小孩子吃饭吗?”

沈夜看了他几眼,不知道为什么,头脑中出现罗心怡不肯吃饭,而这个年轻的叔叔无奈地端着碗、追着小丫头跑的场景。她实在忍不住想笑,最后忍了又忍,唇角的弧度一再地加深,终于说:“她也在这裏?”

罗嘉颀点头:“平时照看她的保姆明天晚上才能坐飞机赶过来。我不放心,早上把她接来这裏了。”

在起居室里,罗心怡坐在儿童椅上,目光牢牢盯着电视机上的卡通人物。她额前的刘海齐眉,头发礼成一个小马尾,穿着丝绒材质的小裙子,两条肉乎乎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很自得其乐。

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大大的田螺,黑白分明,清澈可爱。

真让人喜欢。这样的小孩子,大概不论做什么事,大人都是舍不得责骂的吧?沈夜看看罗嘉颀,有些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了。

小丫头转过头,嘴巴里像是含了什么东西:“阿姨好。”

“她就是不肯吞下去。”罗嘉颀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着又俯下身,拿起小碗舀了一勺,用哄骗的语气说,“心怡再吃一口好不好?”

小姑娘转过头,给他看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然后继续无辜地坐在那里看动画片。

沈夜明白老板把自己叫来的意图了——他是觉得自己是女生,就比较会照顾孩子?可是……自己还是单身,也没有孩子啊!

于是……这间高级套房里,从一个人束手无策,变成了两个人束手无策。

电视里灰太狼的阴谋又一次被挫败了,沈夜揉了揉肚子,对罗嘉颀说:“我有办法了。”

十分钟后。

罗心怡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也捧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碗,看电视的时候还时不时舀一勺放进嘴裏,吃得津津有味。

小姑娘侧过头,看看沈夜,又看看自己的碗。

沈夜不理她,继续吃,一边看着懒羊羊在睡觉。心底在想:幼儿米粉……唉,算了,反正自己没吃早饭就赶过来了,真的很饿,管它是什么。

罗心怡的小腮帮子动了动,吞咽了几口。

沈夜用眼角看到了,没出声。

隔了一会儿,罗心怡悄悄伸出手,碰了碰沈夜的手臂,小声说:“阿姨。”

“嗯?”她装作不大在意地转过头,笑眯眯地问,“怎么了?”

“我想吃你的……”小姑娘可怜巴巴地说,黑色的眸子转了转。

也是哦,牛肉蔬菜口味的看起来比较好吃。沈夜假装犹豫了一会儿,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电视上移开了,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碗。

“好吧……”沈夜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阿姨的给你吃。”

直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大一小吃饭的某人终于抿了一丝笑,走到她们中间,十分自然地接过沈夜的碗,蹲下去,恰好和小丫头平视,舀一勺放进她的嘴巴。

“罗先生,还是重新去——”

罗嘉颀看了她一眼,又仿佛没听见,继续说:“来,再吃一口。”

沈夜讷讷地将那句话吞回来,悄声说:“幸好我没感冒……”

罗嘉颀专心地喂完最后一口,松了口气,转过头说:“过敏已经好了吧?”

“嗯。厉经理给了我一管药膏,效果很好。”

罗嘉颀定定看了她几秒,表情似笑非笑,良久,才点头说:“那就好。”

他又拿了纸巾,俯身,细致地给小女孩擦干净嘴巴,一边低声说了什么,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又细声细气地说:“叔叔,我看不见了。”

罗嘉颀往旁边让了让,沈夜恰好看见他的侧脸,柔和英俊,温和得不可思议——她忍不住想,这样的场景叫公司里的女同事看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见惯了他面无表情的漠然,又或者疏离礼貌的绅士风度,这样的温柔细致,大概会更让人疯狂吧?

沈夜这样想的时候,略略有些出神。等到罗嘉颀温和的视线带着探究落在自己脸上,她已经来不及掩饰表情了,一时间有些慌乱地红了脸颊,退开了小半步。

刚才还十分轻松愉悦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有些尴尬。

沈夜一边在想找个话题,不过这个时候,有个小天使出来解围了:“叔叔,我想玩。”

“嗯?”罗嘉颀准确地领会了小姑娘要表达的意思,“你想出去玩?”

“木耳……”她仰起头看着罗嘉颀。

眼看着罗嘉颀要点头了,沈夜身为助理,不得不提醒他:“罗先生……还有酒宴……”

小姑娘立刻转头看着她,撇了撇嘴巴,有点委屈。

沈夜觉得自己是个大大的坏人。

“好,我们去游乐场玩。”罗嘉颀抱起她,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可是……”

罗嘉颀转向沈夜,用干脆利落的语气说:“帮我取消吧。反正纪总会去。”

阵无语之后,沈夜接受这个事实,拿出电话,站在窗边小声地联系,不过她心底也不是没有窃喜的,这样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回去了?

她的身后,罗嘉颀正抱着侄女,咬着耳朵对她悄声说话。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到他问了句:“懂了吗?”她才点点头:“懂了。”

沈夜打完电话,一转身,发现罗心怡的小手着自己的裤脚。

她蹲下来,听小丫头对自己说些什么。

“阿姨,一起去好不好?”

“阿姨,你也去嘛……”

……

罗嘉颀双手抱在胸前,既没有阻止,也没鼓励,只是微笑地看着小侄女。

良久,沈夜叹口气,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又对罗嘉颀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深邃的目光中划过一道愉悦的光亮,罗嘉颀点了点头:“当然。”

罗嘉颀很快地换了一身衣服。浅驼色休闲裤,素净挺括的衬衫很闲适地解开了两颗扣子,灰色背心,麂皮绒休闲鞋,手里拿了一件风衣。很放松,也很清贵。

他甚至拿了一个相机,然后很自然地问沈夜:“你带包了吗?”

沈夜接过来,放在自己的包里。

罗嘉颀给小侄女穿上红色的小夹克外套,又牵了她的小手,微笑着说:“好了,走吧。”

没有叫司机,罗嘉颀自己开车。

车子里没有安全座椅,沈夜想抱着罗心怡坐后座,罗心怡挣扎了一会儿,死活要坐在副驾驶座上。

罗嘉颀抿抿唇,指示说:“你抱着她坐吧。”

系好安全带,又抱紧孩子,她才对罗嘉颀说:“好了。”

这种感觉……怎么这么奇怪啊?沈夜揉了揉太阳穴,好像一家三口出门啊!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罗嘉颀,有些困惑,怎么自己这个助理……做到了这份上?

不过罗嘉颀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嘴角的弧度一直保持得很好。

哎——他当然开心了,有自己帮他一道照顾孩子,沈夜闷闷地转过头。

车子稳稳地在游乐场的车库停好,罗嘉颀把一脸兴奋的小侄女抱在臂弯里,眯起眼睛看了看门口的地方,转头对沈夜说:“我去买票。”

许是因为周末,队伍不算短,沈夜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罗心怡:“阿姨来抱心怡好不好?”

他的唇角轻轻一扬,正要说话,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微笑着说:“先生、太太,游乐场周年庆,你们可以买家庭票哦,有优惠,去里排队。”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个窗口,又递给罗心怡一个气球,夸赞说,“这么可爱的小女儿啊。”

沈夜大窘,瞅瞅罗嘉颀,还没开口,罗嘉颀已经轻笑着颔首说:“谢谢你。”

工作人员走开了,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征询地问她:“要不去那里排队吧?那边人少。”

她似乎也没什么反对的余地嘛沈夜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去,又讷讷地说:“抱着她,还是我去吧。”

买完家庭票,售票员又叫住她:“麻烦填一张回执好吗?”

“哦?什么?”

“是抽奖啦,很方便的。”

沈夜接过笔,看看这张抽奖回执,设计得很卡通,爸爸姓名、妈妈姓名、宝贝姓名……

唉!木已成舟,她微红了脸,飞快填完,扔在了个箱子里。

进门,罗心怡就再也不肯让人抱了,非要自己走,一心一意地要先找到木马。

不过在她跌跌撞撞地找到旋转木马之前,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吸引了。

罗嘉颀抱着她坐了电动碰碰车,又从蛇仔滑梯上下来,还在射击场赢了一个大大的绒毛玩具。小姑娘只要抱着个绒毛玩具,自己大半个身子就被挡在了那只巨大的加菲猫后边,再也看不见头脸了。

沈夜看着疯玩出一身汗的小姑娘,忍不住微笑,蹲下替她解开了已经散乱的发辫,用手指当梳子,轻轻理了理,重新扎起来。

罗心怡点头,刘海被汗濡湿成一缕一缕的,不过乖乖地任她替自己梳理,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儿,她忽然伸手拢住沈夜的脖子,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沈夜抱起她,对罗嘉颀说:“我带她去洗手间。”

在一旁看着这融洽相处的两人,罗嘉颀的表情略微有些怪异,似乎是沉思,不过他小心地掩饰了这样的表情,只是体贴地接过了沈夜的包,安静地说:“去吧。”

大一小两个人蹦蹦跳跳地从洗手间出来,罗嘉颀看看时间:“先去吃饭吧。”

没有人反对。一个上午,确实都有些饿了。

游乐场的主题餐厅近在眼前,罗心怡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仰头看看叔叔,执着地去拉他的衣角。

罗嘉颀眯起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店,十分爽快地说:“好,我们去买。”

原来是要去买巧克力软脂冰淇淋蛋筒。

沈夜一怔,今天虽然是少有的暖和,可到底是初冬了,况且……巧克力这种东西,还是少吃的好。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了拉罗嘉颀的袖子:“哎——别买巧克力,小孩子吃这些不好。”

罗嘉颀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臂上那只手上,手背很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泛着健康的淡粉色……他忽然微微心跳失律,停下了动作,也忘了回答,只是看着她柔和的唇角。

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此刻的静谧,罗心怡显然听懂了大人的对话,并且看出了叔叔的犹豫,委屈和不甘心刹那间从小小的心灵里泛起来了:要是吃不到巧克力怎么办呢?

要是叔叔都不肯给自己买,奶奶一回来,肯定再也吃不到了……

小姑娘毅然扯了扯罗嘉颀的衣角,用坚定的声音说:“叔叔,我要吃!”

虽然觉得自己在摧残小姑娘美好的心愿,可是沈夜还是觉得自己的建议没错,轻轻看了罗嘉颀一眼,“唉”了一声。

左右权衡,罗嘉颀看了看沈沈夜的表情,又抿了抿唇,决定先委屈下小侄女……反正大不了回酒店让餐厅送一大份上来,就当是补偿,让小丫头吃个饱。

于是他蹲下来,耐心地说:“心怡……”

这个小小的,还不到四岁的小姑娘,黑珠子似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水雾。她小嘴一撇,哭声大得吓人:“叔叔你骗人。你刚才……说只要我让阿姨一起来,就给巧克力吃,叔叔你骗人……哇……”

……

沈夜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罗嘉颀身上,看到他如石塑般的侧脸。

仿佛被传染,她也微微石化了。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年轻的夫妇因为孩子爱吃的甜食而起了些争执。爸爸溺爱一些,坚持要给孩子吃,而妈妈有些原则,也不肯退让。于是女儿仗着爸爸的偏爱,越发地大声哭闹。

堵了路不说,就连一旁有个阿姨看到了小站娘稀里哗啦的哭相,忍不住对流夜说:“就买一个吧,让女儿吃一口,尝尝鲜就好了。”

尽管罗嘉颀的表情依然从容镇定,只有脸颊上令人怀疑地浮起一层很淡很淡的红晕。他匆匆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商店走去。

沈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消化完小姑娘刚才那句话,把她拉到一边,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柔声安慰她:“不哭了,叔叔去买巧克力了,心怡乖一点哦。”

小孩子的哭声说止就止,沈夜慢慢地收回纸巾,看着罗嘉颀递了巨大的蛋筒给心怡,默默地让在一边。

“给我吧,我来抱。”沈夜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机械,指指那个玩偶。

罗嘉颀把那个软绵绵的棕黄玩偶递给她,俯身抱起孩子,忽然异常生硬地转头对她说:“童言无忌,你……别在意。”

他俊朗的五官在阳光下,浅浅沐浴了一层金色,英俊美好得不切实——除开……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微微一低头,将脸埋在加菲猫的肩胛处,沈夜应了一声:“哦。”事实上,此刻她也完全不知道以何种表情应对,连声音都变得木讷起来。

罗嘉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想笑。她这是什么表情?茫然、窘迫,还是手足无措?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想用这样的动作来掩饰起笑意,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的声音对自己说:“罗先生……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嗯?”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却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等她和自己并肩走到一块,才淡淡地说,“什么?”

“你要是找不到人照顾心怡,直接吩咐我就可以……”她顿了顿,粲然笑了笑,“不用这样。”

说完她掏出纸巾,给埋头苦吃成大花脸的小丫头擦了擦嘴巴。

罗嘉颀抿了抿唇,“嗯”了一声,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不置可否。

游乐场的主题餐厅。

“阿姨,你吃这个好不好?”

虽然这个阿姨刚才试图阻止叔叔给自己买巧克力吃,不过她的认错态度很好,心怡决定大方地原谅她,并且给她点一份看起来很好看的饭食。

沈夜看了看那份五彩斑斓的夏威夷菠萝饭,又看看作趾气状的小丫头,点点头说:“好,谢谢你。”

接着罗心怡又给罗嘉颀点了一份更大一些的咖喱鸡块饭。当然,也心满意足地点了自己平时根本不可能吃到的诸如炸鸡块啦、薯条啦等不健康食品。然后……带着小小的心虚瞅瞅叔叔,又瞅瞅阿姨。

沈夜已经打算什么都不说了,至于罗嘉颀,带着笑意,分外温和地加了一句:“够了?”

罗心怡彻底放心了,坐在儿童餐椅上,开始频频期待地望向送餐的方向。

玻璃屋外阳光灿烂,天空是明媚的蔚蓝,云丝像是孩子们最爱的棉花糖被扯散了,三三两两地被黏住。似乎跨过严冬,直接到了春日。

沈夜看着心怡红扑扑的小脸,刚刚给她扎好的辫子又有些松了,丝绒小裙子的裙摆处也沾上了灰尘,大概是刚才疯跑的时候弄上去的。而罗嘉颀倾身靠近小女孩,听她咿咿呀呀地说话,修长的手指替她拨开刘海,仿佛是个尽职的爸爸。

这样一个人,要是自己有了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沈夜饶有兴趣地想着,还会像在谈判时那么锋锐凌厉吗?不过她很怀疑他听过一句话没有,所谓慈父多败儿。这样想来,也幸好心怡是偶尔来一次,否则,还不给他惯上天了?

很快,服务生端了吃食上桌。

沈夜看看自己那份异常缤纷的菠萝饭,第一眼就看到了鱿鱼的触须,卷卷地蜷在角落。

还没等她开口,罗嘉颀已经伸手过来,将自己的餐盘和她对调。

“罗先生……”

“叔叔……”

她们几乎同时开口。

沈夜决定让心怡先说。

“这是阿姨的。”心怡觉得叔叔做得不对,不能因为别人的比较好看就去抢嘛,于是执着地拉拉罗嘉颀的袖子,“你的,这个。”

罗嘉颀没说话,目光落在沈夜脸上,毫不意外地看见她抿出了若隐若现的酒窝。

他亦勾起了微笑,微扬眼角。

沈夜决定接受他的好意,于是清清喉咙,亲自出马对小丫头解释自己比较想吃罗嘉颀的份。心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炸鸡块上来的时候,也彻底地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

“谢谢。”沈夜比着嘴型,悄悄地对罗嘉颀说,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尴尬似的。又莫名其妙地想到,最近只要和罗嘉颀在一起……尴尬的频率直线上升啊。

而他是一贯的似笑非笑,将衬衣的袖口卷起来,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吃吧。”

以心怡小肚皮的容量,她已经吃不下什么了,小小打了个嗝之后,就又坐不住了。

罗嘉颀叫了服务生埋单,刷卡签字后,服务生体贴地问:“需要帮你们照张合影吗?”

这裏提供免费的立可拍照相,服务生又笑容可掬地指指一面贴满照片的墙壁说:“一张留在这裏作纪念,一张给游客带回家。”

罗心怡在凳子上一扭一扭的:“画画,我要画画。”

沈夜以为,小丫头是表达了她要拍照的意图。

她只能站起来,绕到桌子对面,又弯下腰,贴近心怡的小脸。

“哎,对,妈妈再靠近一点。”

第二次按下快门的瞬间,罗心怡忽然飞快地转过脸,小手捧住沈夜的脸颊,mua一声,狠狠地亲了一口。

被小美女非礼的人保持着原有姿势,数秒之后才反应过来,微微脸红。只是一颗心已经在瞬间变成了一粒大大的软糖,又糯又Q,甜美得说不出话来。

而罗嘉颀站在一边,溺爱地拍拍侄女的头,笑:“以后要亲就光明正大地亲,不要吓到阿姨。”

罗嘉颀抱着小丫头先出门,而沈夜略微滞后了几步,履行某些善后工作。

比如,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嘉颀竟然默许了服务生拍照,甚至也没提起要回照片的事,可她不能忘记。否则……善于追踪的狗仔们可是有料可爆了。

她和店长交谈几句后,拿回了原本预计要贴到墙上的照片,接过来,藉着光线乱忍不住微笑起来。

抓拍的时机真好。

心怡的小嘴唇恰好贴在自己脸上,不过自己笑得有些傻平平的,也有点茫然。旁边的罗嘉颀似乎也微微侧了头,鼻梁挺拔,侧影无可言说的完美。只是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和心怡中间,仿佛……异常宠爱地看着两个正在嬉笑打闹的孩子。

她把照片塞进包里,去大草坪上找罗嘉颀。

刚吃完饭,阳光暖洋洋地落在肩上发间,带着太阳特有的香味,将初冬的薄寒驱散得无影无踪。

沈夜在草坪上找到了他们。罗嘉颀坐在草坪上,背对着自己。

她走过去,才发现小丫头就躺在罗嘉颀怀里,被他用薄风衣包起来,睡得一脸香甜。

“睡着啦?”沈夜小声地问,凑过去看了看。

或许是睡姿不好,心怡的小脸压在叔叔的臂弯里,晶晶亮的口水痕迹堂而皇之地沾在这条足足抵抗夜两个月工资的衣服上,还有蔓延的趋势。

罗嘉颀的姿势看起来是僵硬的,似乎生怕把小侄女吵醒,就这么让她靠着,一动不动。

“我来抱。”沈夜在他身边坐下,“你这样她不舒服。”

她伸手把小姑娘接过来,又替她换了个姿势,一低头,自己的几缕长发恰好扫在心怡小巧的鼻子上。怀里小猫一样的孩子打了几个不满的喷嚏,一翻身,抱着她手臂继续睡觉。

罗嘉颀的目光从沈夜身上移开,慢慢望向远处。

“谢谢你。”他忽然轻声说,依然不望向她,只是声音不像平时邵样平澜无波,淡淡的有些起伏。

“没什么。”沈夜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子,看着怀里小小的面孔,最后却难以克制地说了句煞风景的话,“这也是我的工作。”

罗嘉颀坐着没动,似平没有听见这句话,可是蓦然绷紧的侧脸线条还是让沈夜觉得……气氛一下子生硬下来。

她有些后悔。其实来这裏并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上司,而自己需要使出百般解数来讨好他的侄女。早上在酒店套房里,小丫头仰头看着自己,目光那样清澈明亮,她压根就没想过拒绝。

“我该说你什么好?”

他终于淡淡地面对她,眉心处浅浅地皱起来,会奉承上司的人,不会这样说话。

沈夜讪讪一笑。

“心怡很少见到她的妈妈。”罗嘉颀带了怜爱伸手替小丫头理了理额发,依然轻声说着,“一直是我母亲在照顾她。我母亲个性又严厉一些,所以,我想她很喜欢和你亲近。”

沈夜怔住,带了明显的错愕注视心怡。这样可爱的孩子……又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却没有妈妈吗?沈夜看着心怡长长微颤的睫毛,不自觉地将她搂得更紧一些。

大且蓬松的白云从天边一角慢慢地飘来,远处的小剧院传来轻快的音乐声,甜甜地弥散开。

某根八卦神经活跃了一下,沈夜忽然想起来,罗嘉颀的哥哥罗嘉峰……好橡没有结婚啊。心怡,她是……私生女?

“小丫头被抱回家的时候,只有这么点。”罗嘉颀比画了一下,语气有些低沉,“她先被做了一个亲子鉴定……你知道,我大哥他……”

语气顿住了,罗嘉颀嘴角的笑似平有些难堪,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话题。

沈夜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攥紧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嘉颀。

他竟然也会有这样怔忡的时候,眼眸微微垂下的时候,睫毛显得极长,像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此刻略带沉郁。

良久,逆着阳光,沈夜拾起头,忽然冷静地想起来:自己似乎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一这意味着,他希望自己等值,至超值地付出吗?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进行下去,因为心怡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光线,又立刻闭上了,顺便还往沈夜怀里钻了钻。隔了一会儿,小脑袋又钻出来,这次是真的醒了,手脚并用地从沈夜身上爬起来,又顺便把罗嘉颀的风衣踩得皱成一团。

快三岁的小孩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压在自己腿上半天,沈夜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

双手适时地扶住了她。罗嘉颀又叫住想要乱跑的罗心怡:“心怡别跑,阿姨的腿麻了。”

心怡很乖地回来,牵住院夜的手说:“阿姨我们慢慢走。”

沈夜又是好笑又是尴尬,也不敢放开罗嘉颀的手臂,勉强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三条人影拖曳在草坪上,沈夜看了一眼……那样的感觉,橡是有人在琴弦的另一端轻轻地挑捻了一下,有些痒,有些轻……也有些陌生。

下午两点半,罗心怡才算过足了瘾,答应回去了。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了,她忽然失笑,和孩子在一起久了……居然连思考问题都变得这样幼稚。

心怡橡小猫一样蜷在自己的膝上睡觉。沈夜学罗嘉颀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孩子的背脊。其实玩了一天,沈夜也有些累了,不过开车的是老板,她努力地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太过失礼。

“你睡一会儿吧。”罗嘉颀的声音很温和,“到了会叫你。”

阳光透过玻璃落进车里,给一大一小两个闭目轻睡的人镀上浅浅的光亮和融融的暖意。罗嘉颀停下车等红灯的时候,微微侧过了头。沈夜的头往车门那里歪着,托起的马尾早就被蹭得乱成一团了。在游乐场的时候,他看见她耐心地给心怡梳理头发,当时自己带了私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她也该理理自己的发辫了。

因为……没了一丝不苟,也没了客气拘谨。他喜欢看她这样凌乱,这样自然。

回到酒店,罗嘉颀抱着心怡进门,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长包房里多了一个人,正仪态端庄地坐着,面前是一杯香气袅袅的印度大吉岭红茶。

“妈,您怎么在这裏?”罗嘉颀把还在熟睡的心怡放在里屋,又略带歉意地对沈夜说,“今天辛苦你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沈夜摆摆手,又看了看客厅里的罗母,“我自己回去就好,这裏打车很方便。”

她走到屋外,向罗母说了再见,关门离开。靠着那扇厚重的大门,沈夜莫名其妙送你了口气,她觉得罗嘉颀的母亲看自己的眼神……礼貌些说是冷淡,实事求是地说,是很不友善。

隔了好一会儿,罗嘉颀重新走回客厅,不经意地在母亲对面坐下,问:“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临时有点事,晚上还要走。我听说你带心怡出门了,就过来看看。”

“她很好。”罗嘉颀的声音有些冷淡,“在我身边,您还不放心吗?”

“我不是不放心。只不过还是谨慎些好。心怡的身份特殊,我不希望罗家……”

“妈妈……心怡是大哥的女儿,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至于你们的决定,在我看来很自私。”他很快打断母亲,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多久没有自由自在地出去玩了?”

母子两人静默时的容颜,竟出平意料地相似。

令人不安的沉默后,罗嘉颀开口,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反感:“不过,想要她私生女的身份不被曝光,您有的是办法吧?”

罗母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坐姿完美,只是微微挑起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不轻不重地换了话题:“嘉颀,一直以来,你比你大哥有分寸得多。我并不希望年轻人生活沉默无趣,尤其是你工作压力很大,那些所谓的女朋友也算是调节。但是有一点,请不要将她们和家庭成员混为一谈。”

罗嘉颀听完这段话,嘴角轻轻勾起,近平讽刺地笑了笑:“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在外边怎么胡闹,我都不管。”罗母换了语气,简单又直接地说,“可我不希望心怡接触到那些人。”

“我想你弄错了两点。第一,沈小姐是我的助理,并不是女朋友。”罗嘉颀的声音平板,有种犀利却隐隐可见,“第二,心怡是我侄女,什么事对她有好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最开始,我不会做出让她接受亲子鉴定这种荒谬的事。”

“嘉颀……”

气氛又一次僵持不下,罗母轻轻叹口气,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心怡……我明天来接她。”

罗嘉颀按照惯例送她到门口,接着关上门,独自站在门边又沉默了许久。

直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儿童房里传来。

小丫头揉着眼睛,软软地叫了一声“叔叔”。

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灰色的粗毛衣外套,一直拖到了地上。

罗嘉颀下意识地看看外边的天气,因为近了傍晚,城市里起了薄雾,看起来迥异于中午时的温暖,似乎降温了。他有些懊恼地皱起眉:这丫头怎么这么粗心呢?临走的时候连自己的外套也留在了这裏,又不肯等司机送她走。

他一边走过去抱起心怡,一边顺手拨了电话。

沈夜此刻正步履匆匆地赶往最近的地铁站。这个时候并不好打车,与其站在路口傻等,还是边走边看吧。她身上只穿一件厚T恤,被冷风一吹,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刷卡进站的时候手机响了,沈夜看看来电,接了起来。

“你把衣服忘了。”罗嘉颀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和善,至有些咄咄逼人。

唉,好歹我今天帮你当了一天的小保姆好不好?客气点会死吗?沈夜有气无力地想着,顺着人流走进站台,低声回了句:“我忘了。”

周围的声音这样嘈杂,可是电波来往于这对男女之间,却寂静无声。

“冷不冷?”他的声音终于渐渐柔缓下来。

沈夜慢慢地说:“嗯……我已经在地铁站了。”

“打不到车吗?”罗嘉颀揉了揉眉心,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抿起来,刚才她样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这裏很好打车。

“坐地铁方便一些。”沈夜觉得此刻的话题有些奇怪,事实上,在她看来,用这部手机讲起公事以外的事……都是挺奇怪的。

他终于有放过她的意思,“嗯”了一声之后说:“早点回家,路上小心。”

“好的,谢谢您。”

挂完电话,她松了口气,把电话塞进包里。学着心怡那样,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靠在地铁的车厢里,昏昏欲睡。

回到家,迅速地开了暖气,沈夜裹了披肩坐在客厅,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她一边打开QQ,一边寻思着晚饭吃些什么。

QQ上几个群都在闪动,原来是一个同学刚有了孩子,大家聊得兴高采烈。

沈夜才加人说了几句,听见门铃响了起来。她爬起来摁下通话键:“谁?”

“是我。”那个声音静静地说,“开门。”

惊慌间沈夜的披肩落下了一半,她听到自己手忙脚乱的确认:“你是谁?”

“罗嘉颀。”

沈夜替他开了楼下的铁门,一直处在无措之中。直到脚步声慢慢地在门口响起,她终于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罗……罗先生,你来干什么?”沈夜倚在门口,眼神里隐隐有着警惕。

罗嘉颀看看她这副姿态,只是笑了笑:“你忘了衣服。”

沈夜脸色微红,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侧侧身说:“您先进来吧。”

“方便吗?”罗嘉颀彬彬有礼地问。

她替他找拖鞋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接话。

“心怡一个人在酒店没关系吗?”沈夜给他端一杯茶,有些不放心地问。

“没事,有人看着她。”罗嘉颀笑了笑,又将手中的一个礼饼盒递给沈夜,轻描淡写地说,“看看,喜欢吗?”

沈夜有些疑惑地打开,里边只是几块西点。似乎有抹茶蛋糕和芝士卷,再看看盒子,家店……不就是罗嘉颀住的酒店对面那一家吗?

她记挂了很久的西点店,只是一直没机会去试试。罗嘉颀……怎么知道的?

“顺路带的。”罗嘉颀似乎看出她心裏的想法,“我看你午饭也没吃什么。”

“哦。”沈夜有些僵硬地看了他一眼,如坐针毡。

电脑上的QQ又滴滴地响起来,声音突如其来地闯入这个空间,沈夜只觉得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有些抱歉地说:“我同学找我。”

沈夜回到电脑前,接连打错了两个字。

“我也有一个账号。”罗嘉颀说,“回国之后申请的,没用过。”

沈夜只能回头,有些无奈地抿抿唇,他……是在让自己加他的账号吗?

“那……我加你吧?”她犹犹豫豫地说,“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罗嘉颀低声重复了一遍,微微含着笑意,接着报了账号。

他的网名很简单,就是英文名Rossi.L,沈夜发了好友申请过去,又看了眼时间。

“罗先生,司机还不来接你吗?你今晚不是有事吗?”

“哦,我自己开车去。”罗嘉颀站起来,并没有不悦的表情,轻轻颔首,“今天的事,谢谢你。”

“不用不用。”沈夜长舒了一口气,笑得很真诚“那你路上小心。”

周一风云色变。昨天还煦如暖春,今天却是乌云翻滚,沉沉的色泽一直压到了城市的尽头。气象预报说要下雪,果然,在午饭的时候,外边窸窸窣窣地起了些声响。

雪珠子落下来,连绵而成一卷珠帘,静静地把整个城市都收拢进了这无声的画幕中。

沈夜将办公室的门开着,频频望向对面的办公室。

脚步声交错,来来往往,可是没有人走向这边。

她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又一次望向锺錶。

天大的新闻。

罗嘉颀居然迟到了。

沈夜撇撇嘴角,替他推掉上午的例会,把同客户的见面时间改期到下午,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拨一个电话。

门外陈苒探头进来:“小沈,联系到罗先生了吗?”

“还没。”沈夜也有些愁眉苦脸,“我正打电话呢。”

“好吧……那边的视频会议也要推迟了……”陈苒喃喃地说了句,转身离开。

正说着话,电话忽然通了。

沈夜防备不及,脱口而出:“你怎么迟到了?”

诡异的静默持续了大约三秒钟,洗夜悔得想吞下自己的舌头。

罗嘉颀轻笑,低低地说:“在路上了,马上到。”

“哦。”为了掩饰刚才片刻的失礼,沈夜不得不又补上几司,“上午的工作安排已经尽量协调推迟了。”

“好的。辛苦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又略微带了沙哑,“一会儿见。”

罗嘉颀出现在办公室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五。

沈夜照例端了红茶进去,搁在他的桌上,顺便对他简单说明日程的更改和重新安排。只说了一句,喉咙痒痒的有些难受,她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午餐安排取消了……”

罗嘉颀愕然抬头,敏锐地说:“感冒了?”

虽然鼻音还不严重,可是此刻也已经初露端倪,沈夜没法否认,点了点头。

黑亮的眼睛眯了一眯,罗嘉颀摇摇头,说:“继续说。”

他一抬头的时候,沈夜才发现上司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好。下巴上可见淡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衬衣显然也不如往日的挺括,至于脸上,还带着一丝疲倦的痕迹。

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说……昨晚灯红酒绿去了?

沈夜不厚道地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皱的眉宇间停留了数秒,重新捡回了思路。

“这几天你看着办吧,有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替我推了。”

“哦,好的。”她看着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眉宇间的“川”字更深了一些,心思一颤,难道今天自己泡的水平又超常地烂?不会啊……顶多就是维持那样的水平,无功无过罢了。

“就这样吧。”罗嘉颀往常那样将目光投向电脑的屏幕,淡淡地说。

“我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之后,罗嘉颀苦笑着看看手边的红茶……真的很难喝。这丫头,做事这么聪明,学东西也快,怎么泡茶的水平一点不见长?好在……他现在似乎对这样的怪味,也习以为常了。

接近午餐时间,沈夜拨了个电话给厉宁。

“嗨,我请你吃饭吧。今天中午有时间吗?”

厉宁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有空?”

“那个,罗总的午餐取消了,你不是不用陪同了吗?”

“吃什么?”

“我下来找你吧,半个小时以后。”沈夜想了想,“谢谢你治好了我的过敏。”

……

“等等。”厉宁忽然喊住她,“还是我上来找你。你在里等着就行了。”

半个小时后,有人准时来敲门,沈夜穿上风衣,又拿了手机和钱包,匆匆地把门打开。

“嗨——”她脸上的笑刚刚绽开,罗嘉颀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看了看他俩,然后喊住了厉宁。

他们说的都是公事,良久,罗嘉颀才似乎注意到了沈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说:“你们是要去吃饭吗?”

“是啊。沈夜说找到一家很好吃的餐馆,我们正准备去呢。”厉宁嘴角是一抹促狭的笑意,“午饭时间了。”

罗嘉颀微冽的眼风扫向沈夜,不知道为什么,沈夜忽然心虚了一下,微微张开嘴,不由自主地说:“罗先生你也没吃饭吧?”

“嗯。”他勾了勾眼角,面色依然有些不善。

“那……一起,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走吧。”他想也不想,当先走向电梯。

厉宁嘴角轻轻一歪,忍住笑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多个人也好啦,热闹一些。”

沈夜看着罗嘉颀的背影,咬了咬唇说:“可是有他在的话……你不觉得他像冷气机吗?”

“……”

到了底楼,厉宁接了个电话,一边说一边皱眉,接着挂了电话对两人说:“要补份报告,恐怕去不了了。”

沈夜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看看罗嘉颀,欲哭无泪。

罗嘉颀倒是面色如常:“你去吧。”

厉宁转身摁下电梯按钮,无声地笑笑,他是傻子才硬戳在老板面前当电灯泡呢。

想不到外边在下雨。

罗嘉颀看了看天气,轻轻皱眉说:“我去开车。”

“不用啦。”沈夜拿出包里的便携伞说,“很近的,穿过马路就是了。”

不过只有一把伞啊……沈夜有些踌躇,犹豫着要不要把伞递给罗嘉颀。他倒是很主动地伸过手:“我来打吧。”

“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在公司吃吧?”沈夜为难地咬了咬唇,“天气这样不好。”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有些高深莫测:“你不是说很好吃吗?”

是很好吃啦……可是肯定不是老板你想的那种店……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馄饨店而已啊。到时候你别失望……她叹口气,到底还是把伞递过去了。

这是偏门,并没有什么人看见这一男一女走进同一把伞下,踏入了雨幕之中。

寒风疾雨,沈夜把头埋在宝蓝色的围巾里,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察觉到头顶的伞又往自己身边倾斜了一些,沈夜连忙转头说:“罗先生……你肩膀都淋湿了。”

罗嘉颀依然目视前方,只是放缓了脚步说:“要是你能靠过来一些,我就不用这样了。”

沈夜往他身边挪了挪,脸上有些发烧。

“穿马路?”

“就在弄堂里。”沈夜张望了一下,“你看,就是里。”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店面,人却多得仿佛能在这个寒冷的雨天蒸腾出白色雾气。

罗嘉颀停住脚步,表情有些怪异:“这裏?”

“嗯,这裏。”沈夜又一阵心虚,干笑了一声,“是不是太简陋了?前边还有家西餐馆……”

恰好一对情侣吃完,让出了空位。

罗嘉颀微扬了下巴,示意她赶紧坐下来,说:“我去买,你坐着吧。”

沈夜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没多久,罗嘉颀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两碗大馄饨。

“好吃吗?”沈夜紧张地看了罗嘉颀一眼,又看看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十个大馄饨,生怕不合他的口味。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才微笑着说:“很好吃。”

“哦。”沈夜松了口气,“就好。”

吃了一半,罗嘉颀在闹哄哄的小店里接起了电话。

“嗯……好一些没有?”声音里有些紧张,他抿抿唇说,“让她和我说。”

顿了顿后,他的声音蓦然间变得温柔:“今天肚子还痛吗?打针有没有哭?嗯,会儿叔叔来看你。”

沈夜放下了勺子,语气有些迟疑:“心怡生病了?”

“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碗馄饨太烫,罗嘉颀的脸也是微红。

“她没事吧”

半天,他重新低下头,掩饰起尴尬:“没什么,那天吃了冰淇淋,闹肚子了。”

沈夜无语地看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所以……你早上迟到了?”

或许是因为话题重新绕回小丫头身上,这让彼此间的隔阂蓦然间变得淡薄了。

沈夜看看罗嘉颀,说:“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不过没等到他的回答,她就自我否决了:“哦不行,我感冒了……”

他眼中带了些微的笑意看着她,又摇了摇头:“一大一小都病了。”

语气很自然,又带了几分宠爱,仿佛说起了两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沈夜大窘,拾起眼睛瞪了瞪他。

他当然没有孩子气地回瞪她,只是微笑,挺直的鼻,浓长的眉,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熠熠发光的。

“她昨晚迷迷糊糊地还在喊阿姨,大概是嫌我抱得不舒服吧。”罗嘉颀沉吟了一会儿,“你想去看她,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样啊……”沈夜想起小姑娘可爱的脸蛋,有些温暖,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就说,“我就说那个不能多吃吧。”

滞了滞,罗嘉颀咳嗽一声,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回公司的路上,雨渐渐地止了。沈夜看见路边新开的一家礼品店,驻足说:“去买点东西。”

那天心怡巴巴地追着电视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如果去看她的时候捎上一个,小丫头会很高兴的吧?

不过沈夜不知道心怡最喜欢哪个角色,有些拿不准主意地看看罗嘉颀:“你知道她喜欢哪个吗?懒羊羊和美羊羊?”有些无语地望着她,嘴角却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微笑……难道他看起来像是会看动画片的人吗?

老板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看看俩人,微笑:“这款玩偶走得很好呢。当作情侣款也可以,小姐你拿美羊羊,你男朋友拿懒羊羊,都很可爱。”

“呃,我们不是情侣啦。”沈夜轻快地说,“那就买两个吧。”

“哦……好的。”老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看看罗嘉颀,脸颊上莫名其妙地飞上了红晕。

“多少钱?”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是格屋外的天气,有点冷,有点冽,习惯性地拿出了钱包。

“这是我送给心怡的。”沈夜站在他面前,顺便掏出钱包,转身对着他,语气很坚持。

他拧着眉注视她几秒,终于收回了钱包,可是心底的感觉……很怪异。

她这样想着心怡,当然是好事……可是为什么有点酸酸的味道?难道对自己的侄女……也能吃醋吗?

想到这裏,罗嘉颀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小而窄的玻璃门,当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甜馨的清香包围住他的嗅觉……和一切感官。罗嘉颀抿了抿唇,目光从她白皙的脸颊一掠而过,不无自嘲地对自己说,你这是中毒了。而这样的若即若里……无疑让这毒药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程度。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沈夜想要去看罗心怡的愿望到底没有实现。因为她的感冒眼看一天天严重起来,嗓子又干又疼,整晚睡不着觉,吃药喝水都不管用。

而这段时间I&N和国外一家老牌纸媒的合并案正谈得如火如荼,罗嘉颀的行程越来越忙,陈苒午休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地对沈夜说:“这时候你要更加注意身体了。你看你看,干疮都生出来了”

沈夜默默地点头,吃西兰花,吃饭后吃甜橙,拼命补充纤维素和维生素C。

情况开始恶化是在午休之后,沈夜照例在便斜躺椅上睡了半个小时,手机闹钟开始响起来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张开眼睛,想起三点半罗嘉颀还要主持的视频会议,于是吞下药片、灌下一大杯水后,起身去敲门。

他的办公室里还有同事在。

罗嘉颀头也没抬,指了指沙发:“你等一会儿,这裏马上就好。”

“哦。”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像是两道灼热的小火焰。有些无力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她一低头,膝盖上文件的字密密麻麻地在眼前晃动。

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那个声音在轻轻地蛊惑自己。

嗯,就一会儿……反正我能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等那几个同事走了,能醒过来的……沈夜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说。

等到办公室里重新剩下自己和沈夜时,罗嘉颀站起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走吧。”

往常对自己最恭谨的个人,并没有及时应答。

他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身影……似乎蜷缩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沈夜?”他提高声音,快步走向她。

在她身边蹲下,罗嘉颀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快三点半了,开会还记得吗?”

她似乎吞了口口水,随即皱起了眉,喃喃地说:“我睡一会儿。”

是……太累了吗?罗嘉颀看着她酡红的脸颊,有些心疼,静默了片刻,伸手去拿她攥着的文件。

她犹自不放手,他不得不用力了一下,触到了她的指尖,这才觉得有些烫手。

罗嘉颀微一迟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果真有些发热。

“发烧了?”他怔了怔,抚在她额头的修长手指慢慢下移到脸颊,下意识地唤了句,“婷婷?”

眸色中光亮明灭不定,这样遥远的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仿佛回到那一年的花坛边,自己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看起来乖巧的小女孩说:“你叫婷婷?”

那时她眨了眨眼睛说:“婷婷是爸爸妈妈叫的。”

罗嘉颀将文件扔在一边,打横抱起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头轻轻一歪,脸颊贴着自己胸口。明明隔了薄毛衣和衬衣,可她身上的体温这样炽热地透过来,一直渗透到自己胸口的地方,让他克制不住地抱得更紧一些。

走出了一步,他终于忍不住俯身,很慢很慢地贴近,直到看得清她额角的发丝,直到看见她微翘的唇角……然后,在地脸颊上亲了亲。

再轻不过的一触,大约就像是柳絮轻轻掠过吧。可罗嘉颀很快抬起头,心跳得那那样快、那样迅猛,几平让自己产生忐忑不安的错觉:会把她吵醒吗?她会发现……自己趁她生病偷亲她吗?

他用手肘推开了房门,将沈夜放在床上。

临出门时,罗嘉颀又想起了什么,接了杯水,放在桌边才离开。

沈夜醒过来的时候,头一件事,就是找水喝。

床边恰好搁着一个干净剔透的玻璃杯,屋外的光线隔着并未拉全的窗帘落进来,在杯沿折射出几颗如钻石般闪亮的光斑。

她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吞完水,又低下头揉了揉额角,瞥到腕表时间,怔了怔,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那……这是哪里?

嗓子渐渐地被温水舒缓之后,她皱着眉打量这间异常宽敞的卧室……或者说,休息室。

被套是灰色的,整个房间也是灰黑色调——布置则更简单,书橱、沙发、床而已。

她眯起眼睛看看一旁的椅子上,自己的外套被挂得服服帖帖,身上……只穿着衬衣和套裙,甚至颈间的纽扣也被松开了两颗。

头皮立刻有些发麻,沈夜听见门锁扭动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罗嘉颀穿着深蓝色羊毛坎肩和浅灰色的衬衣,身影清瘦而挺拔,出现在门口。

他的脚步很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走过来,俯下身,微凉的手探在了她的额头上。

沈夜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他波黑的眉毛轻轻挑了挑,片刻之后,却有些释然地微笑:“没烧得更厉害。”

“我……这是哪里?”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他靠近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薄荷香味,有些调皮地钻进自己的鼻尖,给干裂得像是旱田一样的喉咙添上了一丝舒服的凉意。

“我的休息室。”他笑笑,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你现在得起来了,我们去看病。”

他起身去给她拿外套,转身递给她的时候,目光从上而下,落在她微升的领口上——那是他亲手解开的,就在他将她抱到这裏之前。

“罗先生……”沈夜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领口,蓦然间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提醒他。

“哦。我出去等你。”他收回了目光,又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走出来吗?”

“呃……”尽管有些头晕,沈夜点点头说,“可以的。”

他侧身要离开的时候,沈夜手里抓着自己的小西服外套,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罗先生——”

罗嘉颀没有回头,可这样的语气,他早就熟悉了。

她要拒绝自己或者刻意摆出疏离的姿态的时候,声音会比往常低一些。就像现在,他打赌她的下一句是“其实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或许是没心思和她绕着弯儿玩捉迷藏,又或许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罗嘉颀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下意识地去扯领带,又突然发现今天没有系领带。

扯空的感觉并不好。

他将手插回口袋,连名带姓地叫她:“沈夜。”

沈夜抬起头。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微微驻足了一会儿,罗嘉颀没有等到来自身后的任何反应。他不再停留径直带上门。轻轻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空间回荡。

薄薄的门板隔离了彼此,罗嘉颀不无自嘲地想,大概是被她若有若无的迟钝憋了太久,以至于到了刚才突然无法忍受……否则,他更愿意选择一个美好的时机来袒露心迹。

至于现在,他们都需要这样冷静的时间,哪怕只是几分钟。

坐在办公桌后边,罗嘉颀抬眸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仿佛这样能平复自己混乱的心境。

他在大学里曾经辅修心理学课程。这个经历让他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受益良多。

和不同的人交谈,揣测他们的想法,都不是难事。因为剥蚀开自己的感情,冷静地看待事物的时候,心理学知识无疑是最锋锐的利器,可以轻易地击中对方任何弱点。

可这些人里,不包括沈夜。

因为只要与她相关,他无力,也无法抽身。

沈夜……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大概在想着如何拒绝自己吧?罗嘉颀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日常的种种,比如视线碰触的的躲避、刻意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些特殊的待遇,实在不是好兆头。

十分钟了,还没出来。

应该没有脆弱到已经在里边晕过去了,罗嘉颀忍住进去看一眼的冲动,随手拿起一本杂志。

只看了一眼封面,就听见门开了。他下意识地把杂志往旁边一搁,站起来说:“好了?”

沈夜的声音异常镇定,没有逃避,也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说:“我可以下班了吗?”

“可以。”他也站起来,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紧紧抓着门把的手指上移开,又拿了车钥匙说,“去医院吧。”

再退一步就靠着门了,沈夜仰头看着他,又咬了咬唇。

“不要咬了,嘴唇要裂开了。”他笑笑,“刚才那句话,你当作没听见吧。”

“我……”沈夜无力地松开手,又咳嗽了几声,“知道了。”

深色琥珀般的眸子流连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心底不是没有失望的,罗嘉颇深呼吸了一口,将那些异样的情绪丢开,依然耐心地说:“你病得这样重,就算是朋友,我也该陪你去医院看看。或者我送你过去,到了那里你再叫朋友过来陪你。你觉得呢?”

片刻的静默。

“哦,好的。”沈夜低了低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露出隐约可见的、白玉股的后颈肌肤,“麻烦你了。”

罗嘉颀摸了摸鼻子,走在她身后,忽然有些无奈得想笑。

怎么会成了这样?

刚才,自己算是表白了吧?可是,她好像冷处理了。

冷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喂。”他微扬了声音,似乎是有些不甘心地喊住她。

沈夜眉梢一扬,而他似乎在她眼底捕捉到了一丝光亮。

“关于那件事,我们可以有个默契吗?”

沈夜没有愚蠢到去问:“哪件事”,不过有些好奇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鉴于从八卦杂志上了解到的种种……她猜测,或许罗嘉颀认定此刻自己只是拿捏架子、欲擒故纵……又或许,他会十分自大地要求和自己私下交往。

如果是这样的话,沈夜想要冷笑。

“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正式答覆我之前,我们彼此默认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同事的关系。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是普通朋友。”

明明之前想说的话……或许能促使她更快地下决定。可罗嘉颀不知道自己一开口,为什么就成了这样。或许是自己在心虚,他的名声在外,实在算不上清白。可又似乎不是。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有一点点在意。

在意她会不自然,也在意她变本加厉地躲自己。

于是只能这样。

“如果我不想给你答覆呢?”

罗嘉颀想了想,微笑起来:她有些意外,愣了几秒之后问。

“我会默认到……没有希望的那一天。”

很情圣的话。

沈夜心裏评价着。

目光抬起的时候,光洁如镜的电梯壁上倒映出身后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她怔了怔,敛了微笑说:“我知道了。不过抱歉,我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再考虑这个。”

罗嘉颀唇角的弧度依旧沉静,只是微微点头。

到医院先量了体温,护士头也不枱地收同体温计,快速地划了两笔。

“最近有和外国人接触吗?”

颀夜看看罗嘉颀,又想起前几天的谈判,点点头说:“有。”

护士指厂个方向说:“到发烧门诊去看吧。”

“哎,不会是甲流吧?”

“不会。”罗嘉颀简单地说,又看了她一眼,安慰说,“就算是也没关系,不就是感冒吗?”

沈夜头痛得想炸开,有些无神地看着那个门诊,低声说:“如果是就好了,我可以申请隔离……”

他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和我一起工作,真的有这么累吗?”

“不是。”此刻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沈夜摇摇头,“上班族都会这样。”

医生细细地询问了一些症状,他得了空闲,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这样望过去,沈夜的侧影很纤瘦,今天更甚,似乎连脸颊都悄悄地凹陷下去了。

我要给你放个假吗?罗嘉颀抿了抿唇,带了几丝莫名的心动这样想着。

验血,缴费,再拿化验单。

最后的化验结果当然不是甲流。领了药去打点滴,这个时间,输液大厅里静悄悄的,护士忙着换班,沈夜就坐着多等了一会儿。

罗嘉颀并没有陪她坐着,微微俯身说:“我去买点吃的。”

他的背影又挺又直,身后落下的光影亦是笔直的,明暗割裂的时候,有种简练的赏心悦目。

今天的事,发生得这样快。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沈夜,你要怎么办呢?”她喃喃地问自己,垂眸的时候,为此刻自己小小的软弱而气馁。对于罗嘉颀,沈夜有些复杂地抿抿唇,他……会不会从来都是这样,近者通吃的呢?

罗嘉颀很快就回来了。

闻到那股香味的时候,就连值班室的小护士都跑出来,笑嘻嘻地说:“好香啊。”

他竟然带回了那天吃的馄饨,还有一大沓报纸杂志。

沈夜有些尴尬地问护士:“可以在这裏吃东西吗?”

“你吃吧,不要空腹输液。”小护士很活泼地看了罗嘉颀一眼,“我想问问这是在哪里买的?”

其实医院就在I&N总部的旁边,自然那家小吃店也不远。小护士心花怒放地走了,边走边拨电话给男朋友:“给我送宵夜……对,在那个弄里……”讲完电话还不忘回头吩咐沈夜,“让你男朋友喂你吃吧,你不要动手,小心针偏了。”

大厅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夜满脸通红,不知道是烧的,还是被空调熏的。

“饿了吗?”罗嘉颀端着碗,眼底眉梢全是淡淡的笑意,“三鲜馅儿的,是你喜欢的口味吧?”

沈夜的眼皮轻轻跳动了数下,咳嗽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想,这人是故意的吗?

他望着她,此刻仿佛恶作剧完毕,又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微笑:“我不是故意的。买的时候没想么多。幸好还带了这个。”

沈夜看着那个塑料杯,悄悄吞咽了口水问:“豆腐脑?”

“嗯。”他将吸管插|进去递给她,眉梢的弧度异常温暖,“还是热的。”

她有些欢喜地捧过来,吸了一大口,醇香的感觉在舌尖游荡了一圈,又继续暖暖地往下蔓延。

“我小时候很喜欢喝这个。”沈夜咬着吸管,有些失神地低声说,“有个阿婆挑着担子卖。常常回到家的时候,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讲起小时候的事,他抿着唇,眼神愈发的柔和。而些回忆里……会不会有和自己有关的、一点点的薄影呢?他望着她,眸色深黑,又异常光亮。

沈夜很快从那股浓浓的香味中清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看看放在手边的杂志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他开始低头吃馄饨,又笑着说,“我也饿了。”

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端着碗坐着随便对付晚餐的人哪。而且,他穿得这样商务,却坐在破旧得露出海绵的皮椅上,真的很不搭。

沈夜心底惊起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小小的毛毛虫爬过,又痒又热。小虫子渐渐爬到了脸颊上,刚刚冷却下来的脸颊又一次温热起来。

她连忙掩饰般地低下头,随手拿了本杂志,摊在膝上。

不过这本杂志的封面,倒让沈夜有些微热的体温渐渐凉却下来了。

她忍不住侧头去看罗嘉颀。

有种人,即便是这样坐在医院里,有些狼狈地吃着小吃,还是风度翩翩,异常优雅。所以才吸引各种各样的年轻女孩,所以才受到八卦杂志的“热烈追捧”吧?

沈夜若有所思地想着,直到他发现她的异样,又看到了她膝上的杂志。

罗嘉颀盯着那个醒目的标题良久,终于忍不住懊恼地皱起眉。

刚才不确定她喜欢看什么杂志,又急着赶回来,于是把报刊亭里摆着的每样拿了一本。咳……应该筛选一下的。

沈夜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低头翻了翻,拿出三本说:“以前我们办公室的人都会追着你的八卦杂志看。”

罗嘉颀没笑。

“三本都有你,你很红啊。”她继续故作轻松地说。

“那位小姐,其实是吃饭的时候朋友叫来的。”罗嘉颀发现自己竟然记不住那个女生的名字了,想了很久,才说,“我和她不熟。”

这算是解释吗?沈夜默默看了他几眼,叹口气,心想,真糟糕。

不过她并没有开口评论,只是笑了笑,拿了本财经杂志,翻阅得异常认真。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沈夜指尖拈着一张彩页,想起了一件事,刹间手心全是汗,几乎有些坐不住了。

他这样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身边,去游乐场,溜出去吃馄饨,现在又陪着来医院——会不会某一天自己就成了头条了?标题栏至可以更惊悚一些:女秘书和上司的故事,大概比模特和总裁的更吸人眼球一些。

想了很久,她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罗先生,明天的会议你还记得吗?”

他挑眉看着她。

“你还是尽早回去吧,明早还要赶去A市。”她顿了顿,“我可以让我朋友来陪着。”

“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新闻了。”他恍若未闻,声音低沉稳妥,“如果它会让你对我没有安全感的话。”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清澈的目光里有一丝小小的吃惊。

“我是认真的。”他淡淡地说,收回了目光,和她一样侧身取了一本财经杂志放在膝上,“之前的新闻、绯闻,都不是真的。”

沈夜忽然想起了栗洛——都不是真的?

深夜载小姑娘回家不是真的?把她捧成冠军也不是真的?

这才是英俊优雅的外表下的真相吗?

至于对自己说的话,想必也已经无数次地对别人说过了。

沈夜有些嘲讽地勾起唇角,有句话克制不住地从舌尖吐出来:“罗先生,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能力。”

他愕然抬起头。

“你对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吧?我猜,之所以那些新闻没有消失,是因为在你用举手之劳把它们掐灭的时候,你对身边的女伴已经失去兴趣了。”

彼此静默,比起任何时刻都让人觉得尴尬。

沈夜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开始翻动杂志。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异常平静地开口,生生让她的动作假在那里,“我和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沈夜屏住呼吸,并没有抬头。

她的小倔强让罗嘉颀忍不住想靠近,狠狠地敲敲她的脑袋。他克制住这样的冲动,又一次开口:“这样的曝光度,是我需要的。我不希望你误解。”

沈夜慢慢地抬起头,目光里有些迷惘,不过随即微微一笑:“是吗……你选择的媒体可真够特别的。”

仿佛是难以选择措辞,罗嘉颀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我喜欢你,就是这样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语气一点点生硬起来,“这种话,我没有对别人说过。”

……

又出乎意料地接受了一次表白,沈夜愕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强势人格吗?可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忽然成了一个脾气别扭的孩子,因为不被接受而在赌气。

罗嘉颀没有再解释,只是起身叫了护士来换药水。过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

是要走了吧?沈夜松了一口气,开口提醒说:“罗先生,我的电脑还在你车里。”

他低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叫人琢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打算走。”他淡淡地说,“出去抽支烟。”

罗嘉颀直到点滴快打完的时候才出现。

席卷而来的还有清淡而微呛的烟草味道,带了小小的侵略性,轻扑进沈夜的鼻尖。他负手看着护士撞针,又在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轻轻俯身,修长的手指摁在她手背针口的纱布上,静静地说:“再坐一会儿。”

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肌肤,冰凉,冽得沈夜忍不住颤了颤。

她才发现他是穿着衬衣出去的,而件风衣,一直安安稳稳地盖在自己的膝上。

沈夜有些不安起来。

而他恍若不觉,手指替她摁着纱布,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过去,直到他认为可以松开,才沉声说:“好了。”

车子开到小区的门口,罗嘉颀打破了一路的沉默:“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我一个人住。”她有些不情愿地承认。

罗嘉颀皱了皱眉,抬头看了她一眼。烧已经退了,应该没事了。可还是不放心。

数秒之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明天给你一天假。”他在她下车前说,“傍晚之前去把点滴打完。”

给病假是天经地义的,沈夜不认为自己这副样子还能精力集中地工作,可是,为什么是傍晚之前?

“傍晚会有车来接你,你和我一起出差。”他补充了一句,“去A市。”

沈夜呛住了,狠狠地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不是陈苒跟你去吗?一直是她负责的……”

“没错。”他用干脆的语气说,“她忙不过来,你跟去帮忙。”

她看着他薄削的唇,忽然觉得大约任何争辩都不会让他改变主意,于是僵硬地点了点头:“我下车了。”

他和她一道下车,语气里有着让她难以抗拒的从容不迫:“我送你到楼下。”

冬夜,稀疏微薄的星光让寒霜更浓。

他走在她身侧,斜睨着她单薄的侧影,有些暗恼地想,明明已经感冒了,还穿得这样单薄。又联想起别的事,比如……明明已经这么瘦了,还嚷嚷着要减肥。明明知道自己海鲜过敏,还能若无其事地当着自己的面吞下碗饭。

罗嘉颀愈发地气恼,他抿起嘴角,目光轻轻一垂,忽然看见她的手。他很想伸手去牵住她,然后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一点点焐热。

可她一定会挣开的。

罗嘉颀斜跨了一步,拦在地面前。

路灯的色调很清冷,打在他的侧面,露出雕塑般的完美棱角。五官的英俊无关光影交错,他的睫毛的末梢沾上了银星股的光泽,一低头的时候,又闪烁着落在了她的双目中。

“把手给我。”

沈夜抬头看着他。

罗嘉颀有些不耐烦,嘴角轻轻一撇。

和这样的不耐烦形成对比的,却是异常温柔的动作。抓过她的左手,握住手腕,再给她戴上手套。

沈夜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乖乖不动了。

“另一只手。”他生硬地吩咐她,动作却和刚才如出一辙,细心且体贴。

小羊皮手套一直放在口袋里,是他一直戴的。很软,有着刻意作旧的质感。沈夜戴着有些大了,指尖以上还空落落地长出一截。还带着他的体温,将她每一寸指尖都烘烤得暖和起来。

她看着近在身侧的他,呼吸忽然有些不畅,仿佛已经褪下的高温忽然间又卷土重来了。

“家里有泡腾片吗?”他松开手,沉声同问她,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忽然有些想知道,这……是因为天冷,还是自己的动作?

“没有。”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手指悄悄地在手套里蜷曲起来,肌肤擦过柔软的内里,很舒服。

他看看小区里的药店,转身走进去,出来的时候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有些平板地解释说:“心怡感冒的时候,吃这个马上就好。”

静静的夜,沈夜忽然忍不住想笑,接着皱了皱鼻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罗嘉颀知道她在笑什么,心底有很柔软的情绪在流淌。

她再能干、再利落也与自己无关。

在自己面前,她只是沈夜,只是婷婷,和别的一切无关。

他愿意,也只愿意对待心怡一样对待她,就是这样。

医生开出的药是两天的疗程,沈夜下午从医院回家,就接到了司机的电话。

还是平常接送罗嘉颀的司机,沈夜常坐他的车,一见面就笑盈盈地打招呼。

老章用同情的眼光看了沈夜一眼:“都病了还要赶过去吗?”

“嗯,没办法啊。给老板打工,就是得这样。”

老章呵呵笑起来:“不过罗先生人是很好的,有时候还很为别人考虑。”

沈夜咳嗽了一声表示怀疑,想起昨晚他吩咐自己一起去开会,就难免有些郁闷。他是不是表白失败之后故意捉弄自己啊?

或许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老章又开口说:“我家里有小孩。罗先生知道这个,晚上要是有饭局,从来不会深更半夜让我接送。”

章大哥你太善良了,沈夜有些促狭地想,某人美人相伴嘛,当然是单独行动的好。

“还有,现在的报纸杂志真是看不得。都是记者乱编乱写的。上次我就翻到一本,上边说有罗先生相一个女孩子的照片,还说是单独从酒店出来什么的。邵次罗先生喝得有点多,还是我去接他的,明明有一群人,就单独挑着两个人拍……”

老童义愤填膺的样子让洗夜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转念一想,忽然觉得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罗嘉颀的绯闻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都是假的?

沈衣撇了撇嘴,转头望向窗外的景色,又转了话题和老章聊起了他家孩子。两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

车子没有进市区,直接去了城东的温泉高尔夫度假村。

“八区,24号楼。”老章核对了手里的房卡,递给她说,“到了,就是这裏。”

他帮她将行李放进客厅,憨憨地笑笑:“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沈夜送他到门口,看着车子亮了尾灯,慢慢地驶远了。

沈夜走到屋子后边看了看,原木铺成的露台恰好对着蜿蜒的小河。度假村想得很周到,一旁就是瑜伽毯。早起迎着薄雾,对着流淌的河水,铺开毯子,柔缓地舒展身体,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沈夜看了看号码,悄无声息地吐了吐舌头。

“到了?”

“刚到。”

“吃过饭了吗?”

“还没。”沈夜摸摸肚子,真的觉得有点饿了,“晚上有事吗?”

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没事。你吃了饭好好休息。不要着凉。”

“明天……”

“明天也没什么事。”罗嘉颀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有空,就把关于S市娱乐城收购案子的资料整理下。”

“可是那个工作——”

“我知道那个案子还不急。”罗嘉颀打断了她,“所以你慢慢做吧。我们在这裏要待四五天,整理不完也没关系。”

半晌,沈夜小心翼翼地问:“就这些?”

“嗯。”罗嘉颀难掩笑意,“养好了病才能更好地剥削劳动力。”

“还有件事,我是一个人住吗?陈苒呢?”

电话那边顿了顿,罗嘉颀想了想,才回答她:“一个人住不好吗?陈苒很忙,我不想你打扰她。”

喂喂,是你说要我来帮她忙的好不好!

沈夜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不过她甚至来不及再问上一句话,罗嘉颀很快地说了句:“好了,有事再找你。”

嘟嘟嘟,只剩下忙音了。

罗嘉颀一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微微放远。

其实即便是相邻的两幢屋子,相互间还是隔得很远。夜晚又有淡淡的雾,模糊地看见那个身影还站在露台上,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她是个笨蛋吗?罗嘉颀有些郁闷地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催她进屋去。不过这样,倒真显得自己一直在关注她似的,他忍住再拨个电话的冲动,转身进屋。

陈苒收拾了桌面上的资料站起来说:“罗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他已经是一脸平静:“走吧。”

拐向会议厅的路上,司机放慢了速度,不紧不慢地跟着前边那辆黑色车子。

罗嘉颀靠着后座,看见门童替前面邧辆车扶着车门。下车的男子身材修长,棕色的大衣敞开着,风度翩翩。

陈苒忽然转头,看着后座的罗嘉颀笑了笑:“罗先生,那位就是罗嘉峰先生吗?”

他勾了勾唇角,过了一会儿,才答:“是。”

或许是看到了他的面无表情,陈苒讪讪地笑了笑:“你们……看起来很像。”

车外的光影落在他挺俊的鼻梁上,光影分割间略有些明暗不定。罗嘉颀低头理了理袖口,似乎无意说起这个话题,只是出于礼貌:“是吗?”

第二天沈夜醒得很早。

大概是昨晚睡得好,又没什么工作压力,早起冲了热水澡,只觉得神清气爽。看看时间,才六点半。她正打算叫餐,手机呜呜地震动起来。

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似平也很精神:“起来了吗?”

“刚起。”

“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锻炼身体?”

沈夜咳嗽了一声。

电话邵边笑了笑,对她的小心思不以为意:“还有点咳嗽?邵更要呼吸下新鲜空气了。我来接你,马上到。”

黑色的跑车其实早就稳稳地等在了门口。

屋外的气温还是有些低。厚实的衞衣上一圈貉子毛软软地排在脸颊上,沈夜在车窗外俯身,连司机是谁都没看清,罗嘉颀已经倾过身打开车门,扬扬嘴角:“上车。”

她还在车门外犹豫,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问:“不是走走吗?”

罗嘉颀理所当然的样子:“是啊,去后山走走。”

沈夜坐进去,侧头看了看他,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次。

罗嘉顺嘴角抿得有些紧,不自然地说:“怎么了?”

他和平时的打扮都不一样。黑色的衞衣,牛仔裤,头发短短的,硬朗而不失阳光。

沈夜说:“你剪头发了?”

罗嘉颀之前的头发就不算长,不过现在似平更短了些,侧睑的轮廓也就显得更加犀利简洁。

“嗯。”他扶着方向盘,轻轻眯了眯眼睛,顿了顿才说,“不好看吗?”

怎么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外表那样镇定呢?沈夜有些想笑,轻描淡写地说:“好看。”

“哦。”他闷闷笑了一声,打了个转弯。

沈夜勾起唇角,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去夸奖一个大清早逼自己去锻炼的人呢?

去度假村后边的小山,车程不过五分钟。一路过去有些小路颇窄,枝蔓横生,枝条唰唰地刮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刮花车子,罗嘉颀面不改色,沈夜倒有些替他心疼。

他将车子径直停在了一个路口,简单地说:“到了。”

其实是南方常见的丘陵,不高,也不陡。即便是冬天,亦是生机盎然的。从山下往上走,道路修得很平整,山径恰好够两人并肩。

“这座山也是度假村的吗?”沈夜稍微落后罗嘉颀几步,轻微地喘着气,望向远处大片的绿色,应该是高尔夫球场。

罗嘉颀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你的体力怎么这么差?”

他这样说,沈夜索性停下了脚步,瞪了他一眼才说:“我的病还没好。”

言下之意是她被拖出来爬山已经是勉强,而某人居然还要计较她的速度。

罗嘉颀笑了笑,十分配合地将脚步一再放慢,闲庭散步般走到了半山腰,忽然听见身后的声音带了几分惊讶:“那是什么?”

小岔路从一边延伸开去,蜿蜒着钻进了山腰的另一侧。视线的尽头似平还有一阵阵袅袅的青烟。

山里会有人家吗?沈夜好奇地想,跃跃欲试地想过去看看。

没等她开口,罗嘉颀已经伸手拨开了那层灌木,又回头招呼她:“走吧。”

这条路比之前的难走许多,大约是人烟稀少的缘故,满地是碎石枯叶,沈夜走得小心翼翼。直到前面的人迈着长腿,沈轻松松地跨过两块实地间的一个空隙,沈夜不得不停住了。

这一步迈过去,起码也有小半米吧?她有一点点恐高,也有一点点踌躇。

罗嘉颀已经在对面了,沈夜现在也不好说回去算了,吞了口口水,忽然想起来,和跨过这个缺口相比,她更害怕另一种情况。

不如咬咬牙跨过去吧。

做完了心理建设,一抬头,那种更让自己害怕的情况已经出现了。

罗嘉颀幽深的眸子闪烁着光亮,似乎有些期许,静静地伸出手,等着牵她过去。

“别怕,过来。”

罗嘉颀的声音很低沉,修长的手指微微地蜷曲,阳光在他指尖跳跃。有些叫人心烦意乱的时刻,沈夜竟然注意到了他修整得十分干净的指甲,是一种健康舒服的淡粉色,仿佛洁净的贝壳。

她的手放在身后,握了拳,又松开。

罗嘉颀只是伸着手,嘴角的弧度依旧,不急不躁地等着。

时光流淌在那个缺口上,由上往下,舒缓无声。

直到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的手掌,有些疏离,也有些犹豫。

罗嘉颀笑了笑,将手掌翻过来,顺势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指。自己的手比她的暖和许多,肌肤相贴的刹那,仿佛是细微的电流,从指尖蔓延到心口,连心跳都有轻微的失律。

安安稳稳地跨过来,罗嘉颀默不作声地转过头,仿佛刻意忘了自己手里还牵着另一个人纤细的手指。

沈夜不轻不重地抽了抽手。

心裏有一丝暗恼,罗嘉颀放开她的手直直地走向前边已经看得到的小屋子。

“我说,现在你已经不那么怕我了。”

他头也不回,阳光从针叶林中细密地流下来,免光斑点缀在这个男人的挺直的背影上,有种奇异的柔和感。

“我哪有怕你。”沈夜闷闷地说。

“没有吗?我想想……”他的声音渐渐地变轻,仿佛真的沉浸在回忆里。

“在明川的时候,你明明认出了我是谁,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那是我八卦杂志看得多啊。万一我当时和你打招呼,你不理我怎么办?”

“后来呢?为什么不愿意来当我的助理?”

“和你没关系。我只是怕这个工作不适合我自己。”沈夜淡淡地说,希望山间的风可以大一些,这样自己的脸蛋就不会这样烫了。

他不说话了,抬脚要迈进小院子的时候,沈夜忽然喊住他:“喂,别踏在门槛上。”

罗嘉颀错愕着后退一步看着她。

沈夜绕到他身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果然是个小土地庙。”

她转头,笑意盈盈地说:“小心哦,不能踏门槛的。”

透明晶莹得可以看到底下淡淡青色血管的肌肤,罗嘉颀很想就这样抚摸上去,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里边的光华几平让他失神。

他顺着她的语气说:“这么小的庙,有什么关系?”

“越小的庙越灵啊。”沈夜笑眯眯地说,“你没看这裏还有香火吗?肯定是附近的居民专门赶来上香的。”

沈夜走到被香火熏得看不出颜色的神前,又低头瞅瞅已经破烂成一团的跪垫,回头认真地对罗嘉颀说:“你要不要许个愿?”

罗嘉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却默不作声。

沈夜讪讪地转过头。

过了片刻,她转身,有些心满意足地微笑:“走吧。”

“许了什么愿?”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抿了唇看着她。

“升职加薪。”沈夜笑,“还有家人平安。”

“升职加薪?”罗嘉顺带了一丝玩味看着她,眉梢轻轻一挑,星眸中难掩笑意,“你求它,还不如直接求我。”

沈夜有点窘迫,只好当作没听到:“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沈夜就有些困了。罗嘉颀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看看她倦涩的侧脸,便微笑着沉默开车。

他径直将车子停在24号别墅门口,和她一道下车。

沈夜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也没吃早饭啊。”

沈夜抿了抿唇,拿了房卡开门。

窗外的阳光落在起居室奶白的色调间,融融的让人觉得温暖。

服务生已经送来早餐,桌面也陈铺一新。

绵厚洁白的餐布,熬得浓稠香甜的白粥、几碟小菜、豆浆、果汁,两份叠好的当日报纸。甚至餐桌中央,长颈花瓶中新插了一枝粉色的玫瑰,鲜灵灵的还带着早晨的露珠。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喝了口豆浆,才问她:“喜欢吃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这样就挺好的。”沈夜夹了一个小笼包,语焉不详,“你呢?”

他微笑不语,隔了一会儿说:“明晚的宴会你一道过来。”

“是I&N内部庆祝宴吧?”沈夜想了想,记了起来,“我知道了。”

“陈苒今天就要回去。”他低头喝了口粥,尽量随意地说,“我没有女伴。”

沈夜睁大了眼睛——这算什么?

罗嘉颀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又翻了一页报纸。

老实说她真的不想问:“你是不是故意的”这种话,既不礼貌,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她觉得,日前的情况,实在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她一言不发地把异常鲜美的早餐吃完,从容不迫地打完腹稿,才对上罗嘉颀的目光轻声说:“罗先生,我想这个问题,我们是该认真谈一谈了。”

空气中再细微不过的尘埃在飘浮,划下混乱不堪的轨迹。

“自从那天之后,我发现……我不能很好地把公事和私事分开了。”沈夜实事求是地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困扰。可对我来说……绝对是的。”

罗嘉颀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在桌面上,起居室里平淡而静谧。

“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的吧?把我从《游》调过来,当时和我谈话的是Emma,其实以我的资历,根本不需要惊动到她。至于你颀赏我的理由,只是因为那篇演讲稿,也实在太……”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罗嘉颀温和而礼貌地打断她,深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汪洋大海,莫名叫人安定下来。

沈夜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罗嘉颀勾了勾唇角,语气有些自嘲:“喜欢一个女孩子,追求一个女孩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我的心思和任何一个普通男人一样,只是想见到她,也想和她一起。”

“我不知道之前的那些报道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大概会让你觉得我是个纨绔子弟会用很多手段来追一个女生。这种错觉,让你觉得就连工作,也是我使用的手段之一”

“可是请你相信我,我并没有这样做过。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约你出去吃饭、看电影,更好地了解彼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对我有很多不满,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沈夜没有说话,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勺子,不经意和杯壁的碰撞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所谓的“不满”,可到底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聆听。

“我并没有让厉宁或者Emma为我做什么。事实上,厉宁向我推荐你的时候,我很惊讶,甚至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也害怕这样的情况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但是后来,我承认想见到你的情绪……略微地压倒了工作上的理智,所以比你更容易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吩咐HR只找你协商。当时,他们应该也给了你选择的余地。在你决定之前,我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你接受了,我松了口气,不过……也莫名地有些紧张。”

“但是你一直处理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的情绪一直那样冷静,或许我会更控制不住自己一些……”罗嘉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后来发生的事,可能是我太心急了一些。很抱歉。毕竟……有的时候,控制感情是件很困难的事。而且,我的想法是,既然你了解了我的心意,那么我是应该做一些什么来表明我的诚意的。”

“通俗点说,我难道不应该正式地追求你吗?”罗嘉颀的笑意加深了,“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些是私人行为。公事上,日前为止,我很颀赏你的工作效率。”

沈夜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这样笑的时候,脸颊上竟然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将目光定定地落在里,向来清晰明快的思维此刻有些混乱了。

明明是自己在责问他公私不分,怎么转眼间又成了他诚恳表白的场景了呢?

“所以,为了能同时解决我们两人的困扰,最好的方法是……”他顿了顿,目光在瞬间变得灼热而耀眼,“你能尽快给我答覆吗?”

“咳——”沈夜含了一口豆浆在嘴裏,呛在了喉咙里。

他迅速地站起来,绕到她身边,轻柔而规律地拍着她的脊背。

她咳得越发厉害,几乎半伏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罗嘉颀有些担心起来,她以前……似平是有哮喘的,于是脱口而出:“婷婷,没事吧?”

沈夜重重咳嗽一声之后,奇迹般地止了咳。

屋子里慌乱的动静消失了。他的手还抚在她单薄的肩胛上。离得这样近,或许是静电的关系,他看见她几缕发丝翘了起来,随着自己的呼吸而轻柔摆动。甚至……看得见她的脖子,也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色。

沈夜转身,仰视着罗嘉颀,脸上是一种很古怪的表情:“对不起,你刚才叫我什么?”

罗嘉颀收回手,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顿了顿,才轻声说:“婷婷。”

沈夜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些,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抿了抿唇。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沈夜站了起来,个子不及他,可是她努力平视他的眸子。

“我……”罗嘉颀笑了笑,“有一次听到你和你妈妈打电话,她这样叫你的。”

“骗人。”夜冷静地说。

“好吧,我骗人。”罗嘉颀唇角有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渐渐地延伸往上,直到星眸深处,仿佛有一汪泉水在汩汩地复苏,“可是我想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夜皱了皱眉:“我们见过?”

“很小的时候。”他笑,比画了一下,“你才这么点吧,比心怡大不了多少。”

“那时我上小学,比心怡大多了。”沈夜嘟囔了一句,盘腿在沙发上坐下,喃喃地说,“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因为我太不惹人注意了吧。”罗嘉颀轻声说,眸色复杂。

太不惹人注意?

沈夜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光芒四射的男人和这句话联系在一起。

罗嘉颀现在回想起来,常常觉得段时光之于自己的意义,或许是为了考验一人人受挫折程度的,又或许……是正常的生活轨道一偏,于是拖出了近乎多余空白的个空间。

最疼爱自己的祖母在国外待了大半辈子之后得了重病,在生命最后的半年拒绝了任何医疗帮助,回到老家H市的宅子里,期冀安静地离开。出于当时复杂的家庭情况,她执意将罗嘉颀带在身边。罗嘉颀的父母也没有反对。于是按照年龄,他被低调地安插在H市最好的一所中学里。

“一中啊?那是我爸妈工作的学校。”沈夜咬了咬唇,似平在努力地回忆。

“我只能听懂很少的中文,大部分的课上,我都在听天书。至于和同学的交流,几乎没有。”罗嘉颀淡淡地说,“事实上,家里对我的学习并没有什么要求。他们都觉得这只是让我正常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在我祖母的心愿满足以后,我还是会被接回去的。所以,即便我逃课,在操场边坐着发呆,也不会有人来管我。”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有些糟糕。”他的语气显得十分轻描淡写,“我有些孤僻,基至……很少开口说话。”

他的笑意倏然间绽开了,目光温柔:“直到有一天,有个很小的女孩子跑过来,对我说了一长串的话。”

沈夜有些失神地看着罗嘉颀英俊的眉眼,邵幅画面恍然如同展开的一卷油画,慢慢地陈铺开了,有些她记得不全,可是……有些细节,却清晰明快得不可思议。

湛蓝湛蓝的天空,棉絮般的几朵白云,清瘦的少年坐在操场边的栏杆上,长腿晃一晃的,有几分这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沉静。

而她远远地看着他,已经好几天了。

“我……那时做了什么?”沈夜低低地说,“跑去和你说话了吗?”

“嗯,你是第一个主动跑来和我说话的。”

虽然你说了些什么,我当时也听不懂。他抿了唇角望着她微笑,“每天我坐在操场边,你都会来玩。”

“我……我那时候身体不好,爸爸妈妈又都是初中部的老师,所以可以不上课到处瞎逛的。”沈夜有些着急地解释——

“我知道。你小时候就有哮喘。很瘦,说话也很快。”

他顿了顿,“而且爱吃豆腐脑。”

沈夜大窘:“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因为每天下午的三点半,你都会准时离开。后来我发现,你是去路上等那个卖豆腐脑的老阿婆。”

他的眸子里浸满笑意,仿佛看见小姑娘手里紧紧握着几毛钱,蹦蹦跳跳地从自己视野里消失,长长的马尾上托着一朵红色的绸花,一晃一晃的,鲜亮可爱。

“那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叫婷婷。所以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我偷听来的。”

沈夜低头喝了一口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这样能掩藏起心事。良久,才抬起头,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时候,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听不懂。”罗嘉颀勾了勾唇角,“我只记得你不停地在说话,烦得我都没法想心事。”

“哦,这样啊。”沈夜讪讪地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我祖母去世了,我就离开了。”罗嘉颀简单地说,“直到回国,再遇到你。”

“你能认出我来?”沈夜没有看他的眼睛,手指不自在地在抚平衣角的褶皱,又补充了一句,“隔了那么多年。”

罗嘉颀没有答她,事实上,隔了么多年,他再一次见她,见的并不是真人。

是在一卷带子上。

《游》杂志创办之初举办了一场模特大赛,目的是为了挑选杂志的平面模特,不限身高,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复赛的时候,杂志社的主编选了一些带子寄到总部,希望听取上边的意见。

罗嘉颀看到一个女孩走在刻意安排的鹅卵石路上,摔倒了好几次,每次都不动声色地又爬起来,继续大步往前走。倔强得……有些熟悉。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小女孩坐在自己身边,表情生动地不断对自己说话。

他不理她,她就继续自得其乐地说下去。时间久了,他常常生出错觉,难道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棵树或者一根电线杆子吗?

那个选拔会上,周围的轻笑声让他清醒过来。

这个故意为难人的场景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不过对于这些幕后的高层来说,坚忍不拔也是一种他们颀赏的品质。所以笑声都是善意的。

只有罗嘉颀没笑。他抿着唇角,低头去看这个少女的简历。第一眼看到了她的籍贯,H市。心裏微微一动,又看了看学历,“哼”了一声:现在的女孩子为什么都想着要当明星呢?

“不够高,不够瘦,连走路都不是专业姿态,你们选的就是这样的模特吗?”他的语气刻意带了几分不满,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

“可是这个女生的气质和我们杂志很贴合。《游》的定位本来就是少女气息的杂……”

主编还想要再争取一下,不过罗嘉颀置若罔闻,径直说:“下一个。”

可他骗不了自己,也隐藏不了心底最隐秘的那丝欢喜。至少,她忽然间闯进自己的视线了,不是吗?

现在想起来,当时自己真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或许就是常说的控制欲吧。他非常不喜欢沈夜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所以毫不犹豫地剥夺了她的机会。以至于后来看到栗洛的时候,相似的那一幕,同样倔强而不肯放弃的表情,他心裏微微一动,竟泛出了些歉意,最后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整个比赛的结果。

算是在弥补沈夜,可是这样混乱的逻辑,往往会让罗嘉颀自己也苦笑。

这件事,罗嘉颀并不打算告诉沈夜。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实:“就是认出你了。你没怎么变。”

窗外的阳光这样好,沈夜迎着光线靠在一堆软垫里,表情有些发怔。空气里有无数的小尘埃围着她飞舞,这让静默的画面看上去略添几分生动。

罗嘉颀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抱歉地看她一眼,起身走到窗边。很快,他挂了电话,又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在这裏好好休息。”

她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晚上有空吗?”

“嗯?”

“晚上我来接你。”

她的目光有些无意识地跟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门口。

门打开了一半,新鲜而清冽的空气卷进来,而罗嘉颀在离开前,又倏然转身,若有所思地对上她的目光。

沈夜甚至来不及掩饰此刻的迷惘,连眉宇间小小的切“川”字还折叠在一起。

他很想走回去,用指尖轻轻地替她抚平。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令人觉得难以接受的吧?罗嘉颀不出声地想着,放松地倚在了门口:“我说了这些,你还会觉得……我喜欢你,是件意外的事吗?”

蓝色牛仔裤有些粗粝,而黑色的外套又让他显得硬朗,逆着光线,这个修长的男人有着近乎完美的身形比例,也很难让人移开视线。他的指尖套着车钥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又轻轻睨了她的表情:“或者说,你对我,有些改观了吗?”

沈夜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一偏,目光的尽头是柔软洁白的羊毛地毯。

罗嘉颀嘴角微扬,将钥匙收回在掌心,带着轻笑说:“婷婷……以后没有别人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看着她抬起头,有些恼怒地鼓起腮帮子,然后如自己预料的一般,她很快地说了却:“不可以。”

明明是被拒绝了,可罗嘉颀笑得异常愉悦:“好吧,那么晚上见……”他有意拖长了声音,“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