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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正文卷

永维八年,国泰民安之际,皇帝带着文武大臣们前往西山秋狩。

按着皇帝以往的性子,他素来是不爱这些事的。所谓祭天狩猎出巡,最是消耗民财不过,于公,皇帝着实不算是喜爱奢逸玩乐之人;于私,若能脱离繁忙的政务,他也决不愿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去,倒是宁愿往山里一躲的好。

是年,储君江见恒年满八岁,随侍君侧一同前往。

皇帝就如同四年前一样,依旧未曾冲纳后宫,这帝国仅有的储君独子便显得异常重要。朝中文武老臣元老们如今已经放弃了与皇帝在后宫问题上的角力,一双双眼睛便只能紧盯着储君,生怕孩子出一丝意外。幸而太子年纪虽小,却聪慧灵毓,心智坚韧,亦不骄纵,举朝上下,无不对这孩子报以极高的期望。

御帐的南角亦立着一座帐篷,静悄悄的,不知住的是谁。

有眼尖的瞧见初到猎场的第一日,皇帝在百官面前露了一面就钻进去一整天,再也没出来,小储君由大司马陪着,倒是生龙活虎地猎了好些东西回来。

此时已有了些秋寒,帐篷里却温暖入春。

皇帝正在倚着案桌看书,时不时瞅一眼右边软榻。

“你还是去外边看看吧,老盯着我也不成。”榻上的女子浅浅叹了口气,坐起来,“我就这么躺着也不会有事。”

皇帝有些固执地抿了抿唇角,柔声道:“御医说头三个月最要紧不过,这次你就不该过来。”

维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犹平坦的小腹,“阿恒头次狩猎呢,他总是希望能叫我看到的。”

提到儿子,皇帝忍不住笑了笑,口中却嗤笑一声,“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能上战场了。”

“你八岁上的战场么?”没见过这样和儿子较劲的,维桑毫不留情道,“我怎么记得是十四岁呢?”

皇帝噎了噎,有些尴尬道,“那么久的事了,记不清也是正常。”

维桑翻了个身,托腮看着他,“看来是老了,这些年眼看着你马都不愿上,其实来这裏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吧?”

皇帝拧了拧眉,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又气鼓鼓的忍住了,只寒着脸低喝了一声:“来人。”

内侍躬身进来,皇帝站起了身,“给朕更衣。”

尽管洛朝这些年没有战事,皇帝的身形却如同征战时一般修长挺拔,整装完毕时,英气勃勃,仿佛那年的战神黑修罗霎时回来了。他掀开毡布前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依旧有着年轻时意气飞扬:“等我给你抓只小狐狸来玩玩。”

维桑安静的看着他,面容温柔沉静:“好。”

皇帝一掀毡布,走到外边,方压低声音道:“看着这裏,朕回来之前不许夫人四处走动。”

他的身影刚离开,维桑便已经利落爬起来,吩咐侍女道:“陪我去外边走走。”

“夫人,陛下说了,他回来才能让您出去……”

维桑看了看外边的天气,秋高气爽,正是明媚的时候,又怎肯就这样被拘在帐篷里,淡淡笑道:“我就在外边走走,一盏茶就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统领到底还是不敢阻拦,只得调遣了侍衞们,明哨暗哨的看着,才由得维桑出了门。

维桑也不打算为难他们,只是在这周围散上几步,想来皇帝也不会怎样。她是真的有些透不过气来,原本来此处便是皇帝百般不愿的,若不是她为了儿子力争,只怕他真会令她躺在床上九个月不能动弹。

这般想来,刚才有意激他离开,也算是让自己松口气吧。

毕竟……再英俊好看的脸,对着瞧上大半年,也会令人乏味的。

正在胡思乱想,前边忽然有些喧闹,眼看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直直向着御帐而来,维桑止住了脚步,身后禁军统领低斥一声,明里暗里无数身影已经作势待发。

这裏守衞森严,照理是不会有刺客的,维桑淡淡望过去,马上似是一个年轻男人,衣着不凡,想来是哪家贵胄公子今日围猎兴奋过了头,连御帐禁地都闯了。

那马却是神骏之极,两三个起伏就到了不远处,那年轻人一声清脆的“吁”叫声,停得干脆利落。

唇红齿白,身形纤细,分明便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装,维桑笑了笑,对统领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惊吓到这贵族小姐,转身便要离开。

“喂,你是什么人?”那少女从马上翻身而下,扬声喊住她,眼珠子四下转了转,怀疑道:“这裏不是皇帝陛下的住处么?”

维桑的身份甚是隐蔽,朝中除了几位亲信大臣少有人知,她眉梢微扬,统领便靠过来,低声道:“是庆海王家的云绯郡主。”

庆海王杜佩是如今朝中仅有的几个异性藩王,远驻西北,今次回京述职,却特意带了女儿回来,倒是颇值得玩味。

维桑并不想与这小姑娘多做纠缠,脚步未停,却听身后叫喊声带了一丝恼怒:“喂,我和你说话呢!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裏?”

云绯出身高贵,自幼得父母娇宠,自是少将旁人放在眼中。如今到了适婚年龄,庆海王挑中的女婿却一个也入不了她的眼,此次进京,本就存了想在京中才俊中挑选一番的意味,未想到少女在猎场头一次见到皇帝便大为倾心,她在西北时便颇有些无法无天,听说皇帝一直呆在御帐之内,登时便想要闯一闯,即便惊了御驾,想来皇帝也不会对自己一个年轻姑娘如何严惩。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她有些拿不准……皇帝尚无后妃是朝中上下皆知之事,那么或许是女官?可衣着又不像……云绯眼珠子转了转,皇帝正值盛年,即便没有后妃,身边想来也不会没有女人。

她一肚子疑惑正打算问上几句话,却见维桑已经走远了,情急之下,犹在马上便卷了一鞭。她手中的马鞭是西北特有,又长又韧,立时便有几名侍衞蓄势待发,正要挡开,忽然远远一支利箭直直射向云绯,当的一声,不偏不倚,打在她的小臂上,长鞭失了准头,掉落在一旁。

一匹骏马从远处奔来,马上只是一个孩子,作了骑射打扮,一双眸子里却蓄满寒光,冷冷道:“谁给了你这般胆子,连御帐都敢直闯?”

云绯只瞧了一眼,脑子里就轰的一声。

帝国的储君尚不过八岁,却真正是天潢贵胄,盛怒之时,周身的威严迥异他的年纪,直令人无法目视。

云绯连忙跪下去,却见周遭黑压压一片跪下的人群中,只有那女子安然站着。储君翻身下马,身量未高,却蹙眉对身边侍衞道:“还不扶夫人进去休息?”

维桑看了儿子一眼,想要说什么,到底没再开口,径直离去了。

江见恒看着跪在地上的红衣少女,淡声道:“先把她送回庆海公那里去。”

素日里骄纵跋扈的少女,此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见恒转身往御帐中走去,行到一半,招了人过来,低低吩咐了两句,最后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处理完,再知会父皇一声。”

他转头就钻进帐篷,扬起笑脸喊了声“娘亲”。

维桑嗯了一声,小家伙在外边倒是抖威风,回到这裏顿时又是一团孩子气。

“娘亲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江见恒往外边招了招手,一名侍女手中牵着一只小鹿走进来。江见恒伸手接过来,小心翼翼道,“娘亲,我特意捉来的,给你玩儿。”

小鹿似是刚生下来的,路还走不稳,怯生生的瞪着人,不敢走过来。

维桑逗弄了一会儿小鹿,又听儿子说:“它的母亲我也叫人养着呢,回头咱们回去的时候娘亲要是喜欢就一起带回去养,不喜欢就放了。”

维桑点了点头,表情依旧淡淡的,阿恒兴致勃勃续道:“以后若是我妹子喜欢,我再给她捉一只来玩。”

维桑失笑:“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阿恒想了想,笑道:“我猜就是妹妹,如果是弟弟,我就带他去捉鹿。”

“刚才你对那位郡主做什么了?”维桑敛了笑意,轻声问道。

阿恒眼珠子转了转:“送她回自己住处了。”

正说着话,皇帝回来了,手中抱着毛茸茸的一团笑道:“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阿恒兴奋地跑过去,拽住了皇帝的衣角:“阿爹,你看我给娘亲找来的小鹿。”

皇帝看看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兔子,和儿子的小鹿……立时有些挫败感,只得抚了抚儿子的头顶,闷闷道:“你刚才在路上遇到谁了?”

阿恒略略一惊,旋即笑道:“没遇到谁。”

皇帝不轻不重看了儿子一眼,“没遇到大司马么?冉冉问你要那只小鹿,你怎么就这般小气不肯给呢?”

“那是给我妹子的。”阿恒松了口气,低声道,“冉冉要是喜欢,阿爹你就把兔子给她吧?”

皇帝无语了一会儿,转头见维桑抿着唇角在笑,讷讷道:“那也行,你去找个笼子,给冉冉送过去。”

阿恒出去之后,皇帝方在维桑身边坐下,低声责备道:“不是让你不要出去么?刚才被冲撞了怎么办?”

他越想越是恼怒,正要叫人进来,维桑却劝道:“不是有阿恒护着我么?”

皇帝回来的路上便已得知事情经过,心中着实恼怒庆海公教出了这般无礼的女儿。

仿佛能猜到他心中想了什么,维桑叹口气道:“你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他二人何等人物,刚才虽不点破,也都知道了儿子打算做些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维桑皱眉问道。

“看他会怎么办吧,他若能将一切处理妥当,我也不会插手。”江载初淡淡道,“这个位子没那么好坐。”

沉默了片刻,维桑叹了口气,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小腹,“我真不知道把他送回来……究竟是对是错。”

皇帝难得笑了笑,搂着她吻了吻她的发心,低声道:“阿恒比谁都适合坐在那里,你和我都明白的。”

围猎结束前,京中金吾衞统领童央捉拿犯人时误闯女眷营地,当是时云绯郡主正沐浴换装准备参加晚宴,庆海公揪着童央的领子将他送到皇帝面前要求严惩。

皇帝想了想,淡声道:“朕瞧着童将军与郡主倒是良配,庆海公不若当一桩喜事办了吧?”

庆海公看着已过而立之年、死过一个妻子的童央,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拒绝,却听储君在旁凉凉道:“京城与西北之间千里迢迢,郡主金枝玉叶,住在京城繁华之地,好过西北边陲,庆海公以为如何?”

一盆冷水兜下来,庆海公悚然一惊。

把女儿嫁给童央固然不如意,可皇帝的意思,分明是要杜家留个人在京中为质,若是忠心耿耿,自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是有了异动,只怕……

他面色变幻,立时下跪谢恩。

之后据传云绯郡主大哭三日,继而绝食相逼,最后却是被父亲逼着上了花轿,做了童央的续弦夫人。

消息传至宫内,储君正在宫内跟着皇帝习字,手不抖字不歪,专心致志。

倒是皇帝轻声一笑:“可满意了?”

阿恒抬起头,眨眨眼睛,无辜道:“父皇不满意么?”

皇帝不置可否,指着他的一撇道:“用力过深,这字有些左右失衡了。”

阿恒放下笔,仔细看了看,苦恼道:“这一笔我总是写不好。”

“你还小,写这一笔易出锋芒,还不能收回笔力。”皇帝慢悠悠道,“慢慢来。”

阿恒又练了几笔,终于忍不住道,“阿爹,你怪我么?可是看着几个藩王不是阿爹你一直想做的事么?”

皇帝扶额笑了,他到底还小,虽然做了,心底未免还是忐忑的。

“这事你没做错,不过……对那位郡主,你未免太严苛了。”

阿恒抿了抿唇角,这个动作在皇帝看起来,简直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她不该觊觎那个位置。哪怕我母亲并不稀罕。它还是我娘亲的。”阿恒正色道,“父皇觉得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摸摸儿子的脑袋,敛了笑,亦是正色回他:“朕觉着,你这样做,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