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铅笔小说 > 言情小说 > 惜流光 >

第十七章 宫阙重重

正文卷

等到离开小院,封长卿弃马上车,与她坦言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在装吗?对于大多数女人的手段和心思,我自认还算有些了解,只不过拆穿了她赶她走,我怕她活不了几天,就当养着个闲人罢了。至于往后如何,要看她自己了。”

这大多数人中不包括薇宁,他最想知道的是她心裏在想什么。

“那封大哥为何要带我来这裏?这样只会让石姑娘对我产生误会,若是眼光可以杀人,刚刚我已是死过一回了。”她有些不悦,被人利用的滋味并不好,可笑她自己整日想着利用萧颂。

秋日天开始变凉,她今日换了新衣,可是脸上却瘦了些,微尖的下巴衬得眼睛越发地大,更见楚楚之姿。

车厢里地方并不大,封长卿面对着薇宁脸上微红:“抱歉,我确实是想让她知道,我对她同情可怜,却没有别的意思。”

薇宁一脸不赞成地看着他,既然如此无情,当初又何必招惹人家?不过长卿公子就是如此,她何必管人家的私事。

马车向景阳楼驶去,自从盛安商会被查封,封家在奉都城的生意更为扩张,一并吃掉盛安商会七成的生意,靖安侯固然欣喜万分,只是苦了封长卿,他一直忙着无暇再去找薇宁。

封长卿低声道:“你别这样看我,这事真的不能怪我。对了,上次你从景阳楼离开,我不放心,派了人去学馆找你,后来,嗯,后来见你坐静王府的车回来了。”

薇宁低低地嗯了一声,那次萧颂在大街上施以援手,并送她回学馆。好像她回回有难时,他都会帮她,而她却以怨报德。

封长卿看到她神思恍惚,有些焦急,“你知不知道小静王遇刺受了重伤?”

她脸上浮出抹哀伤的神色,道:“知道,那又如何?”

封长卿依稀记得少年时曾听过一些事,关于梅庄,关于那个被收养的女孩子……江南离奉都太远,许多心怀正统之念的文士避居在南方,他们曾经共有的老师便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地道:“我想我又要问些你不想说的事了,你与小静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心仪于他,我不会相信。”

心仪?不,她对萧颂的感情要比心仪要复杂了很多,从前她可以淡然轻易地告诉封长卿,不,她没有心仪萧颂,虽然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真正想要利用萧颂的心思,但那时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如今她却难以启齿,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没有动情。尤其是知道他病体难再康复之后,愧疚同情占了上风。

可他偏偏是那个人的侄子!薇宁明亮的眸子里转瞬间闪过许多情绪,封长卿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问下去。何必问呢,她行事自有她的考究,是另有所图也罢,是动了情意也罢,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过问。

就在他以为薇宁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在一瞬间做出了个决定,或许根本用不着费这种心思,但她仍开口道:“封大哥,你我之间的渊源颇深,其实你我心裏都清楚,我一个人入京,实在是莽撞了些,今后望得你多多照顾。”

这是她第一次在封长卿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虽然没有明说,但已让他意外不已。还有她话中之意,竟有些示弱,他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偏偏越是这样,他越会着迷,在她的直视下无法说出别的话:“这个自然,我定会全力助你,只是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她捂嘴笑道:“堂堂北衙的小将军,靖安侯的得力助手,封家的二公子,怎么说得如此谦逊,我才不信。”

这是出门以来她第一个笑,封长卿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到了景阳楼,两人正欲上楼用饭,忽听有人叫道:“薇儿留步,刚才远远看到你,我竟以为看错了。”

听到此人声音,薇宁的步子霎时一滞,手不由自主摸向腰间,差点忘了自己今日并不曾带着剑在身上。

她回首看去,焓亦飞正将骑来的马缰交给路边的闲汉,嘱咐他们好好招呼自己的马,含笑走过来。城西风大,吹起他的发丝微拂,轻轻扬起挡住他大半面容,只露一抹红唇,封长卿乍一见到他,忽有些自惭不如的感觉,这男子已不能用英俊来形容,已经比许多女子还要漂亮,心下转念已猜出这是奉都城中出了名的人物,国师的二弟子。

他虽然一向在情事上风流不羁,但来到奉都听说过焓亦飞的事,自认为比他好太多,这位焓公子仗着国师的名头,肆意招惹京中名门仕女,专挑那些容易有事非的女子,看似多情,其实最无情。

薇宁却似毫无所觉,冷着脸冲焓亦飞道:“焓公子,你叫我什么?”

焓亦飞却不识相,依旧亲热笑道:“薇儿,薇儿,我自然是叫你的名字。你可曾收到我送你的信?”

提起那封信薇宁眉头皱得更紧,这两日她接连收到焓亦飞送的信,每封都是首情诗,可是她已经去过静王府,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实在不想再收到类似的信,更不想被学馆里的人为此事议论。她点点头道:“收到了,焓公子与我并不相熟,请别叫得这么亲近,也别再往学馆送信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心吗?”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不想!公子的信令我十分困扰,这两日总在想究竟我哪里值得公子垂青?”

焓亦飞眯起好看的桃花眼道:“你大概忘了,自从见到你,我的半条命已交至你手中。”

时值秋日,薇宁只觉风寒冻体,恨不能飞奔离去。他说见到她,指的是在密林中看到了她黑衣人的装扮,半条命说的是最后吃的那颗药丸,偏偏这么正经的事被他一说就歪到了别处,还似乎十分上瘾,看来他一点也不急。

封长卿已看出这两人不知打的什么机锋,隐约有种被隔事外的感觉,插话道:“叶薇,不如请这位焓公子到楼上,坐下来慢慢说。”

“好!”

“不必了!”

两人同时出声,薇宁目中带怒看了焓亦飞一眼,看得他心头微动,这眼神有些熟悉,不知在何处何时曾见过这样锐利的眼神。

“薇儿说话真伤人心,算了,本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看来还是不说为好。这景阳楼什么都好,只可惜最近换了新东家,若是以前,石家少爷早迎出来了。”

他无缘无故提起石致远,薇宁不由暗暗留意,封长卿也哈哈一笑:“这位……焓兄,在下便是这景阳楼的新东主封长卿,今日有缘相识,自该好好招待才是,来来来,请。”

焓亦飞拱手道:“还是封兄够意思,薇儿,你也来呀。”

按说薇宁不该与国师弟子有过多来往,陆仪廷临死的话句句在耳,国师确是她此生之敌。焓亦飞虽然承诺不会与她为难,但毕竟不可相信。陆仪廷让她找到周大人的女儿照顾她,并未说什么报仇,想来是觉得一介女流无力报仇。可是薇宁不同,她为此已准备了九年,在她远未知道事情真相之时,已开始准备了,所以不容有失。

风急天高,一只落单的南飞雁儿哀鸣着拍动翅膀从小楼窗外掠过,薇宁目光追随着它直至再也看不见,默默猜它为何独自飞行。

景阳楼每天秋日便给客人备下了雁回酒,焓亦飞颇为享受地品着杯中金黄的酒酿,缓缓地道:“江南的秋天和这裏一样吗?”

怎么可能一样,江南的秋来得极慢,而奉都的深秋已带着寒意。薇宁收回目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说起来他样貌确实出众,否则也不会惹来公主纠缠。可他是国师弟子这样的认知已让薇宁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与戴着面具的国师一般神秘,而坐在他身边的封长卿则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

封长卿确实比之前在淮安时收敛了许多,而且知道把握机会同焓亦飞拉关系,一个是奉都新贵,一个是国师弟子,聊起来颇为投机:“焓公子有机会可以到江南走走,我家在淮安还有些名头。”

“江南王名震江南,在下自然清楚。”焓亦飞打了个哈哈,看向薇宁长叹一声,她偏了头去看别处,并不接他的话头。

“焓兄因何而叹?”

“我只是看到秋日将尽,而想起有人能不能活过秋天还是未知之数,一时有些感叹罢了。”

说到此处焓亦飞又长叹一声,薇宁的心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果然,他又道:“我才刚从静王府出来,本是奉师命去问刺伤小静王的人是谁,可惜呀……”

薇宁执箸夹菜,打定主意不发一言,心中暗哼一声,静王府却又不在这附近,难道他顺路跑来这裏叹给她听吗?

此等大事封长卿自然也知道,何况这件事发生后他受益最大,可以说不是这件事他还接手不了石家的生意。此刻焓亦飞硬把谈话扯到了萧颂伤重难愈上面,他不由往薇宁那里看了一眼,问道:“不知小静王此刻伤势如何了?”

焓亦飞啧啧两声:“也不知道是谁下那么重的手,我看他是不行了。”

其实没那夸张,他今日去了静王府没多会儿便被静王让人赶出来,说查什么案也得等萧颂病好了才能问话,伤者最大,而萧颂则昏昏沉沉地看不出来清醒与否。他与薇宁二人心知肚明,对视一眼后各自移了开去。

好容易用过饭,薇宁开口告辞,封长卿待要送她回去,焓亦飞抢上前道:“不必麻烦封兄,我恰好与薇儿同路。”

薇宁并没有反对,低头上了马车,焓亦飞将自己的马留在此处跟着上了车,封长卿惟有无可奈何地目送他们离去。

马车内的二人一时无言,薇宁正考虑是否该将他踢出去的时候,焓亦飞打破沉默:“还以为会被踢出去,看来你对我也不是那么无情。”

她有些好笑,没想到他倒有自知之明:“你跟着我想说什么?”

焓亦飞大可胡谄为她倾倒,但是他没有,适才无意在街上相遇后便不自觉跟到了景阳楼,她的种种令他好奇,夜探国师府,劫走钦犯,刺伤小静王,转眼又和奉都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走在一起,叫人越来越摸不透她的来路。

她应该不是长青会的人,但绝对与自己的师尊有过节,焓亦飞想要和她好好谈谈。

“薇儿……”话刚说口便觉一道锐利的寒光刺向面门,他身后是车厢板,向侧避去被逼到车内一角动弹不得,薇宁手中的金钗前端弹出一段尖刺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道:“若是再让我听到焓公子嘴裏叫出‘薇儿’这两个字,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两人都是压着声说话,车夫在前边只听到隐约几声响动,一脸古怪地猜车里的动静。

焓亦飞不怕死地又叫了声:“薇儿……”

他不信在这车里她敢杀人不成?才说完便觉得颈间微痛,当下只得改口:“叶姑娘,叶女侠,能否把这玩意儿拿得远些?”

她欺身向前离得更近,马车行进间焓亦飞只觉得鼻端嗅到股淡淡女儿体香,心中一荡眼神也起了变化,薇宁唇角的冷意更深了一分,手中金钗不退反进,刺入他的肉中,血珠子一颗颗渗出来染红他的衣领,她警告道:“莫非你忘了自己的命还在我手上,如此言行放肆没有好处。”

“你是说那天给我吃的药吗?”焓亦飞满不在乎地笑出来,似乎拿她的话不当一回事:“当日服药不过是为了安你的心罢了,真以为我会中招?”

薇宁早就疑心他并未中毒,当下把住他的脉门,细细察看一番后悻悻地收回金钗退开,既然他没事,为何会替自己掩饰?难道真如他所说,对自己并无恶意?

看着她陷入沉思,焓亦飞轻笑道:“你别想了,我有我的理由,但是眼下还不能告诉你。”

他摸了摸自己的颈间,不意外看到手上沾了些血,眼中兴味十足,这女子当真下得去手。

薇宁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静静地坐在原处,想了想问道:“萧颂……他真的不好了吗?”

“你们两个实在奇怪,他明明被你一剑刺得伤重难愈偏偏要瞒下来,你明明担心他却装作毫不在意,何必呢,想知道他好不好直接去静王府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萧颂一旦醒过来,密林之事就瞒不下去,她的身份自然也会跟着让人生疑心,这些她全都知道,但她仍是赌了一回。如今自萧颂醒来已有好几日,她仍安安生生地呆在三京馆,她赢了。可她却没有半分开心,从前她尚能压制住对萧颂那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如今……

长睫微垂,小脸上怅惘的神色久久未能消散,焓亦飞突然觉得有些刺目,轻轻笑了一声:“他死了也好,我一直不喜欢萧颂,奉都人总把我与他相提并论,着实无趣。”

萧颂会死,这让薇宁心中蓦地一沉,可面对着焓亦飞她不想让情绪太多外泄,收回心神道:“那要恭喜焓公子,令师就快要得偿所愿了。”

“哦?”

“怎么,国师大人暗中笼络内衞中人,挖皇帝陛下的墙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小王爷一死,国师大可名正言顺接手内衞军,这难道不值得恭喜吗?”

上回她夜探国师府,便是跟着柳月去的,柳月是内衞的副掌令使,暗地里与国师互通有无,看来国师与昭明女帝之间并不能做到完全交心。

“你以为陛下会将内衞交给我师?”焓亦飞淡淡笑着,虽然他不是天恒,但毕竟也知道国师一些事。没有一个帝王会尽信心腹臣子,即使昭明女帝给予国师无上的尊宠,也不避免不了各有防心。

“好了,闲话说完,我们来说正事,那夜陆仪廷被你劫走,他死前可曾说过些什么?”

原来他为的竟是金库兵符!薇宁眨眨眼,苦笑着道:“他被你们折磨得半死,我劫到手还没问就被你追上来,哪有时间问,后来萧颂他也追来……”

薇宁对传说中的金库兵符并没多少信心,先帝爷若是有此明智便不会让女帝一步步掌权天下,驾崩之前或许有那么一丝清明,却又把江山随意托负给了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其中一个还生了异心,可谓生得窝囊死得糊涂。若是陆仪廷等人还在,或许会想着启金库取兵符,干一番轰轰烈烈地大事,可惜她并无此志,这个秘密对她来说或许只有一个小小的用处。

长青会的人被国师放出的消息引得蠢蠢欲动她能理解,可焓亦飞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他竟是长青会的人?或许这是唯一可以解释他帮她掩饰的理由。

随即薇宁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焓亦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没有一丝一毫长青会卧底的模样。

焓亦飞摇摇头:“你是说他来不及说任何话就死了?叶姑娘,你说这话谁会相信?”

她本不想多说下去,忽然想起一事,慢吞吞地道:“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什么,我都忘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国师为什么派人查探我的底细。”

他讶异地问:“师尊在查你的底细?大概是发现你夜闯国师府被他发现了踪迹,敢问姑娘你又为何夜如此行事?”

“当面撒谎!你以为我没事干跑你们府里散步吗?那一夜我是跟着柳月去的,堂堂副掌令使去给我当奴婢,还将我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讲给国师听,你敢说他不是衝着我的来吗?”薇宁曾猜测过国师这么做的原因,甚至怀疑他会读心术,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几乎以为他真的是国之妖孽。

看得出来她为此惴惴不安,焓亦飞思索着道:“师尊的事大都由天恒去处理,我与三弟知道的并不多。”

想来他在国师面前并不得势,可是薇宁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在奉都城中行事确实有些不便,而且与焓亦飞相交并无坏处,此人对国师暗存心机,暂时合作十分可行。

“不急,我等你的消息,什么时候你查到了再来见我,记住,其间不准见我,不准送那些不知所谓的信!”

想到最近他频频往学馆送的那些信,薇宁便脸上泛红,他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三京馆时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若是因此惹来麻烦便不好了。

回到学馆,就被守在门口的柳月告知宫里派了女官,已等了她许久。

薇宁匆匆被带到刘司正面前,座首一名中年女官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便是叶薇?”

“学生正是。”

“陛下旨意,传你明日入宫觐见!”

昭明女帝要见她!薇宁有些吃惊,一时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见刘司正面色无忧,大概不是什么坏事。

才刚进来时,她便在那些穿着圆领服的小女官中看到了江含嫣,从外表看,她和其他女官一样,头发塞在幞头里,面容谨慎,双目低垂,与之前满是不忿不甘的样子相比变了许多。

等薇宁出门后她追出来,竟然主动上前给行礼,薇宁侧身避让,看来她完全没必要替江含嫣担心,女帝若想杀一个人何必将她召回去,何况她的样子似乎适应得其好,完全看不出来曾一心求死。

“奴婢来谢叶姑娘当日提点之恩。”

“不必客气,你如今是在内宫行走,我还得请你多多照应。”

“叶姑娘放心,明日的召见会有赏赐下来。”

说完便小意退了回去,薇宁没有叫住她再问话,眯起眼想着明日会有什么赏赐等着她。不对,她入京这么久,差点忘了一件正事!在淮安时她用了玉家表妹的身份,入京应考不过是为了玉家申冤,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还答应了靖安侯伺机扳倒右仆射大人,明日入宫面圣,不正是御前申冤的好机会吗?上回在侯府白白错过良机,这回再也不能错过了。

其实右仆射杨晋与她并无冤仇,玉家的事说起来也是荣百福造的孽,荣百福早被她料理了,后来为了引得周丛嘉留意,安排玉清娘姑侄假死等等才扯上了荣家后头的靠山,既然已经借了苦主的名,只好为玉家再做些事,反正荣百福能在淮州城横行与杨晋也脱不了干系,荣家开的铺子里也有姓杨的一份。再者,这事自周丛嘉回京捅出来后,杨晋百般推脱,女帝让人查来查去,隐有放过之意,薇宁倒想看看,若自己面圣之际提出此事,她会怎么做。

熹庆的皇宫极大,前朝数位皇帝增筑宫墙和城楼,外朝内廷之间有道夹城隔开。后宫占地尤其广阔,可从前住着的百位美人已尽数不见,许多宫院皆空置着,昭明女帝起居多在南城。

薇宁进宫时才刚卯时,一大早天还未明便被柳月叫起身,服侍她香汤沐浴后换上全新的学子袍服,之后赶着被送进宫城,到了宫门口时秋阳才刚刚升起。

这裏是熹庆的权力中心,四方诸国前来朝拜之地,重重宫檐道道殿廊无不彰显出皇家的庄重肃穆,薇宁心中忍不住赞叹,都说权势误人,又怎么能怪世人贪恋权势?

她在小宫侍带领下穿过寂静的宫道,在新衣摩挲声中思绪无端变得散乱,忽然就想起还在梅庄时的情景,那时便依稀预见到了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清阳殿外一人远远地迎过来,正是薇宁入京时见过的内廷官谢吉安。

“叶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谢大人。”当日见到他,虽猜到他是内侍,可他真正的身份却是薇宁再想不到的,如此一个和蔼的人竟会是内衞的掌令使,若非偷听到柳月与国师的对话,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陛下就在裏面,进去吧。”

清阳殿离大朝堂不远,地方不大,是女帝召见臣子的常用殿室。一条红毯从殿门口直铺到头,两侧垂悬着明黄的帐子,晨光照得里头的摆设似蒙上一层光亮。天家威严不容人小觑,薇宁前行至殿中行礼叩见女帝,等宫侍叫起她才缓缓站起来,眼睛仍规规矩矩地看着猩红的地毯。

“抬起头,看着朕。”

她依命平视望去,只见一道明黄身影端坐在龙案后,头戴天子冕冠,射向她的眼光锐利逼人。

女帝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声音一如在靖安侯府听到的那样清冷:“朕上次在靖安侯府曾见过你,有人说你攀附权贵,又有人说你行止不端,你自己说呢?”

明明早已将她的言行查得清楚,偏又让她当面自辩,若薇宁是寻常学子,被召入宫本就心中惴惴,被这样称得上是责问的话一问或许会答不出个所以然。

她惟有再跪倒在地:“陛下,学生没有攀附富贵,只知谨言慎行苦读诗书,盼来年应试时能为我朝女子争得些脸面,有所成就为君分忧。”

女帝面色稍霁,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起来吧。昨日国师将三京馆季考的卷子拿过来,为此次季考得优的学子请求嘉奖,你是头名,想要什么嘉奖?”

“这本就是学生的本份,若非陛下开设女科,哪里有学生今日,惟有尽心尽力以报君恩。”

“难为你想得如此明白。”女帝似是极满意她的回答,吩咐道:“来人,赐座。”

宫侍搬来个瓷墩,薇宁推让不得,只好小心翼翼挨着坐了,眼光轻轻一扫,看到龙案一端摆着个半人高的琉璃缸,里头养着的几尾鱼正悠闲地吐着泡泡。

“我知道靖安侯与你有恩,攀附权贵之说实是无稽。可是……”说到此处,女帝提高声音道:“莫要忘了你方才说的话。”

这是告诉她不管什么恩情都比不过君恩,薇宁低眉敛首:“学生知道。”

“今日召你来一是为嘉奖之事,二来朕也想亲自考考你的才学。”女帝淡淡笑道:“朕见过你左手书写的《修身赋》,字是极好的,今日你便作幅画吧。”

“遵命。”

女帝的提议并不是随性之举,早有宫侍备好了画具侯着,得了圣意便抬了张桌案布置起来。

画画并非难事,可是君心难测,保不准你画得不符圣意。薇宁心念急转,眼光落在琉璃缸上,蓦地想到一事,心中有了主意,不多时便画得一幅,收笔退到一旁。

两名宫侍将画奉到女帝案前,却是一幅紫藤金鱼图。一蓬深深浅浅的紫藤花斜分画面,底下则画了几尾在水中嬉游金鱼,品种和此处琉璃缸中的金鱼一模一样,整幅画繁而不乱,色墨交融,难得的却是其中画意。

女帝面色一沉,看向她的眼里多了些难明的意味,良久才道:“你可知静王爷前日入宫,开口向我讨一名三京馆的女学子?”

薇宁心中一惊,随即苦笑,讨的是谁她心知肚明,不过此事萧颂应该不知,否则怎会同意静王入宫。

“颂儿是朕最疼爱的侄儿,他重伤未愈,静王心忧,只是要一名女子能伴在颂儿身边,又不是什么难事,你说是吗?”

看来女帝有意将她送过去了,薇宁心中已乱,不知该如何回答,涩声道:“陛下说的是。”

“不过朕改主意了,”女帝的目光在画作与她身上看了几回,提起御笔在那幅紫藤金鱼图上题下四个字:紫绶金章。

紫藤花与金鱼分别意寓了紫色印绶和金印,古时惟丞相可得。此女心高志远,谋的是高官显爵,女帝摇了摇头道:“你不适合颂儿,你有野心!”

薇宁低头默认,分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是想通过画意表示自己的志向,没想到因此避免了被送去静王府的命运,看来天意如此,她与萧颂注定无缘。

女帝说着站了起来,道:“朕听过你劝江含嫣的那番话,说得很好。男人向来以为他们才是天地的主宰,而女人不过是依附男人而生,可知这世间比男子出色的女子大有人在,凭什么要为他们受尽折磨?朕刚刚说你有野心,成大事者哪个没有野心!你很好,朕很满意!”

说罢召了谢吉安进殿:“小谢,这次推荐的人不错,朕没有失望,将她带下去,有些事你给她讲讲罢。”

谢吉安躬身听命,对薇宁道:“叶姑娘,请跟我来。”

“陛下,学生还有一事,恳请陛下做主。”

“讲!”

“都说靖安侯对学生有恩,想来陛下也知学生表姐一家所遇惨祸,如今玉家无苦主在生,只得学生出面替他们申冤,求陛下明正严法,好让玉家死者安歇。”

女帝皱眉道:“此事朕确有耳闻,不是说凶手已经死了吗?”

“主凶荣百福确实已死,可还有人妄想替他再多害几条人命,我表姐与侄儿玉文瑞本侥幸存活,没想到……最后还是莫名故去……”薇宁面容哀戚,说到惨痛处已是微泣,强忍住泪水,叩首道:“学生知道陛下向来清正严明,故斗胆为玉家请命,求陛下玉家主持公道。”

内衞早将内情查得详详细细,右仆射大人包庇荣家横行乡里是事实,但无实证说掺合去杀玉家的人,在女帝看来这只是件寻常案子,该死的人死了,总不能真叫周丛嘉如了意,将杨晋给扳倒。

她沉吟片刻,挥挥手:“此事朕会叫人再查的,退下吧。”

两人退出了清阳殿,薇宁跟着谢吉安往东行去,今日面圣还算顺利,她腿没发软,头不眩晕,也没冲动地持剑杀上去历数女帝的种种暴行,甚至声情并茂地演了一出申冤的戏,一切如预料中的那样,除了想象中的该有的赏赐变成了召入内衞,让她颇有些意外。

稍顷两人行至一所庭院,这裏大概是内廷官处理公务之处,谢吉安将她带入一间静室,挥退旁人关上门后,拱手道:“叶姑娘,我要跟你道喜了。”

薇宁隐约猜到昭明女帝的用意,装作不解地问:“谢大人何出此言?”

“今日起,咱们便是自己人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到薇宁面前,问道:“你可认得这块令牌?”

牌子是用不知名的木质所制,正面刻着一只五色灵瑞的凤鸟,薇宁心中叹息,终于来了。

她脸上的疑惑倒是装得恰到好处,谢吉安慎重地将令牌收回去,道:“这是内衞掌令使所持令牌,叶姑娘,你今日见过此令牌,便已是内衞成员之一了。”

简而言之,她自今日起,便是内衞中的一员,容不得半分退缩。

薇宁似是吃惊过度,沉吟了半响才道:“内衞……都需要做什么?明年我还要不要参加应试?”

“什么也不用做,你照常回三京馆读书,只记住无论何时只忠于陛下一人,遇事要以陛下为先。”

她斟酌半天,实言道:“谢大人此话,学生不懂。”

“叶姑娘,你入京不久便有些成就,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若是朝中有人来拉拢你,或者是有人想对你不利……陛下这么做是看重你,这总明白了吧?”

她无权无势,凭一已之力进了京城,往后若是考得功名,做了女官,自会有那些有心人拉拢她,又或者欺她没有背景,若她是聪明人,只有抱紧陛下这棵大树才能得保平安。

“是,叶薇明白了。”

“你加入内衞之事除我之外不会有人知道,倘若有事直接向我禀报便可。”

谢吉安边说边观察着她的神色,心思太深沉或者太老实的人都不是上上之选,此女各方面尚可,之前他曾举荐过此女,陛下却迟迟未有动静。如今静王向陛下请旨要她去侍疾,他原以为此女会象当初的莫言一样被渐渐埋没,不知为何陛下又改了主意。

离宫时薇宁怀里多了块牌子,与谢吉安手中的并不一样,只是方便她与宫里通消息,且不得擅自在人前露出身份。

谢吉安并没有提起柳月,薇宁也没有问,内衞中象柳月这样的副掌令使并不少,他们各有司职,并不是全都会武,薇宁见过的内衞军则是左右营养着的私军,负责出动任务,将各处的消息传回宫里,再由专人汇总,而有些事眼下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从宫里出来,她没有直接回三京馆,而是被送到了静王府,谢吉安送她离宫时,女帝派了宫侍传旨,她不得不奉旨去见萧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