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哀莫大于心死

正文卷

青城医院是W市的一家私人医院。它坐落于景区的山脚,平常常常被游客误认为旅游景点,不过它其实真真正正是正在营业的医院,资质不高,地方不大,胜在环境优雅,常常接待一些有了小病小灾的有钱人。

衞碧坐在车上,心情忐忑得无法言语。两年前拍摄中,有一场爆破戏份,她的眼睛在爆炸中受了伤。但是因为正赶上环球与SE抢夺市场的关键时刻,她就瞒报了伤情……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除了她的主治医师和助理小佳,就只有她自己,甚至连秦则宁她都一并隐瞒了……陆筝怎么会知道?

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筝很绅士,把衞碧送达医院候诊室之后就留在了过道上。

不大的问诊室里,衞碧拘谨地坐着,面对着眉头紧锁的医生低下了头。她很心虚,每次来青城医院都是一场问诊和问询,这一次……这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已经私自把问诊的时间延后了半个月。

“我的眼睛……”静默中,她打破僵局。

坐在她对面的医生面无表情,过了好久,他摘下口罩,露出面无表情的脸。

衞碧小声说:“从几天前开始就有些疼,不过因为事务繁忙,所以拖延到今天。今天有些痛痒,看东西的时候偶尔有一点点白晕……”

医生依旧沉默,斯文的脸上只有淡淡的冰霜。

衞碧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文,眼看他甚至没有开药的意思,她又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朝门外走——砰,巨大的声音响起,医生桌子上的玻璃杯落在了地上,支离破碎。杯子的主人平静的神色终于被恼怒击垮——

“衞碧!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呼,开口就好。衞碧小小松了一口气,回头咧开嘴笑了:“宋大哥,你别生气,我真的是因为工作需要,上一部戏是古装剧……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宋医生暴躁拍桌:“忙到不惜用眼睛作代价?两年前你的眼睛状况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隐形眼镜只会让你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衞碧,你是想变成瞎子吗?!”

衞碧摇摇头。

“十年了,你入这圈子十年,你拥有的财产已经足够让你过好下半辈子,你就真打算这样继续下去吗?你知不知道,你的照片让多少人在侮辱!你……”

衞碧猛然一颤。

宋医生显然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脸色不佳,最后咬牙拦住了衞碧,语气放缓:“衞碧,该退则退,我送你去美国,找一所大学……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画画,你可以去学绘画、学设计……”

衞碧闭上了眼睛,她不太想看到宋医生痛惜的眼神。

“对不起……”她轻声说,“越是现在,我越不想逃跑。”

宋医生剧烈喘息着,片刻后,他回到座位,提笔在她的病例上缓慢书写着药方。写到最后一笔,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到末了,他抬起眼,深深看着眼前有些苍白却依旧年轻漂亮的女人,眼里的痛惜越发浓郁。衞碧……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接过了病历本然后转身离去,看着那瘦削的背影,忽然冲动地喊出了声:“小衡!”

衞碧脚步停滞,回了头,对上了宋医生微红的双眼。

她还有些迟钝,因为实在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憎恨我抢了你上大学的机会……所以,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我?”

衞碧一愣,久久回不过神。

憎恨吗?

她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的。至少,在十七岁的她抱着自己的CD去敲每一家唱片公司的门,而高考成绩不如她的宋承明提着行囊奔赴象牙塔的时候,她委屈过,憎恶过。不过,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她站在聚光灯下已经太多年,早就忘记了当年的委屈,也习惯了。所谓岁月,就是不管爱恨都会淡薄,更何况他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命运多做了一点点争取。

“小衡,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

衞碧摇了摇头:“已经没关系了,承明大哥。”

如果每一次不公平都要报复要憎恨,那她恐怕早就堕入地狱,而她根本不喜欢吃苦。

诊室门口,陆筝静静地坐着,听见里头的声响,他饶有兴致地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个圈儿。

衞碧嘛。

秦则宁的左膀右臂,环球的半壁江山。

丑闻缠身的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分量。

配完药,衞碧在医院的庭院找到了陆筝。

这一个传说中的金牌经纪人正蹲在地上,颀长的身体蜷缩成了一个球,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荆棘丛。忽然,他掏出了手机,对准那只蜗牛,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衞碧:“你在做什么?”

陆筝回头,金丝眼镜闪了闪:“看,蜗牛。”

衞碧:“……”

他真的是捧红了顾少司和很多人的金牌经纪人吗?

陆筝活动活动肩膀:“就在你在裏面的这一个小时里,环球方召开了第二次发布会,宣布彻底对《青涩年代》追加一笔资金,并呼吁大家不要去打搅你‘在家养病’,这会儿,估计大堆人马已经围堵在你家门口了。”

陆筝笑得人畜无害:“你家少东家这祸水东引得,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你是在自己的公寓被堵了个正着,得有多难堪呢。”

“陆筝,你究竟想做什么?”

要查到她的信息并不是那么容易,除非刻意追踪。

“我不想做什么。”陆筝站起了身,眼神淡淡的,“就想看一看秦少与他屋顶的长辫公主最终举行盛大的婚礼,然后巫婆死在烟花下。衞碧,你猜,人们会不会知道,巫婆其实是脱掉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可惜,灰姑娘没有了水晶鞋和仙女教母,谁能相信她不是巫婆呢?”

衞碧皱眉挡开他的手,对他这乱七八糟的比喻报以冷笑:“陆先生觉得自己是仙女教母?”

陆筝勾勾嘴角:“不,我是南瓜车。专载灰姑娘逃出城堡。”

衞碧:“……”

“来嘛来嘛……SE各项待遇都不错哟,说吧,你要钱还是要色?”

某个无耻的经纪人解了一颗衬衫扣子。

……

衞碧头疼扶额:“陆筝,现在的我恐怕并没有被挖的资本,就算我答应你,恐怕SE上层也未必会同意。你不必在我身上下注,我……不值钱了。”如果是在艳照门之前还情有可原,但是现在……她现在黑得都快发臭了,只要SE上层还不傻,用脚指头都能估算出她根本不值那一大笔违约金。

陆筝的笑容收敛。

衞碧看着难得正色的陆筝,微微笑了,转身离开。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估算的。这圈子的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不过是金钱和腐臭的骸骨,每一个活着的皮囊都有他的定价。

“不,你值钱!”

陆筝的声音从遥远的后面传来,淡淡的。

他说:“这些年来,你没有缺席一次通告;遭遇片场意外火灾,你没有借题发挥泪洒荧屏;成名已久,你没有放弃当初的经纪人;SE挖角几年,你没有动摇;你接拍电影无数,没有一个导演指责过你是花瓶;和陆雅安秦则宁结怨,你却没有懈怠工作……衞碧,这些是我看中你的东西。”

他说:“我看中的是你的才华。”

他说:“我不在乎你现在声名狼藉,也不在乎你的高额违约金,对于我来说,只要你还是衞碧,只要你没变,就依旧能在我手上所向披靡。”

他说:“衞碧,你的优秀,实至名归。”

寂静的医院庭院里,有风吹得落叶,沙沙作响。

陆筝这个局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秦则宁却视而不见。

衞碧低头看见了地上的青草,莫名鼻尖发酸,终于落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滴眼泪。

很奇怪,之前受多少委屈都没有落泪,却因为陆筝的这一句句肯定,居然就这样哭了出来……

“对不起,谢谢你。”

“我只是觉得可惜。”陆筝的声音遥遥传来,“衞碧,你甘心吗?”

衞碧匆匆低头,加快了步伐。

她不敢不甘心。

冲动的后果,是无家可归。

荒凉的郊外,月明星稀,冷风呼啸而过,灌进脖颈中的时候有几分鞭笞的感觉。

衞碧把帽子戴到了脑袋上,干脆找了一片避风的巨石坐下了。此时此刻,她的公寓下面一定不知道蹲守了多少娱记,环球的休憩室也是,圈中虽然好友众多,但这样的狼狈样……她并不想让人看见。

也许是老天爷也觉得好笑,大风刮了一会儿之后,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衞碧闭着眼睛承受,好久,忽然笑了出来。上一次淋雨,是在一个片场,那时候她已经成名很久,导演与制片都不太敢得罪她,一直询问人工仿真的雨量会不会让人不舒服。不过是十来分钟的雨中戏,她却感冒了,回到公寓烧得稀里糊涂,连秦则宁什么时候来了都不知道。他的体温比寻常人要低,她没羞没臊地抱了他的腰,把他当枕头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看到秦少合上的眼睛还有长长的眼睫,眼睫下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居然透着几分可爱,于是她在床边傻笑了好久,想着这个人这样温柔,是不是应该被善待。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拍过雨中戏。

大雨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衞碧仰头望了望天,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快步朝山下走去——没有人喜欢狼狈,她当然也是,大雨天玩苦情,那是言情女主才会做的事儿吧!

电话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居然没坏?

衞碧掏出电话,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于是边走边按下了接听键:“喂,您好,我是衞碧。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良久才是一阵轻笑。

秦则宁。

这是衞碧的第一感觉。第二感觉是想挂电话。只是……她握紧了拳头,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下雨了,阿碧。”

“如果秦总只是想播报下天气的话,我想我们的对话该结束了。”

那边又响起笑声,声音中却透着一丝古怪:“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与陆筝的商谈。”

“没有。我与陆先生……”衞碧本能地想说并没有谈什么,已经分道扬镳,只是话到嘴边临时转了转,“我与陆筝一见如故,并不会被打扰。”

“阿碧,你与环球的合约还有一年零三个月,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秦则宁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没有。”

“……”

“秦总可以放心了,再见。”

衞碧想挂电话,忽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略微提高的“等等”。她又把电话放到耳边,听见秦则宁的声音。他说:“下雨了……你没有和陆筝在一起?你现在是什么状况?”语气中竟然是淡淡的关心。

衞碧一阵恶心,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入环球的时候,他刚刚接手了老爷子给的一个闲职,她几乎是和他并肩一路走来的。她的身上背负了许多环球的秘密,有些已经无关紧要了,有些却是致命的。如果她真的撕了合约去SE,虽然不至于倾覆环球,却足够让它动荡上好一阵子。他是现在才记起来这一点,开始慌乱了吗?

在她发呆的时候,一辆漆黑的车缓缓移动到了她的身旁。

她疑惑地停步,眼睁睁看着车窗缓缓移下,露出裏面一张年轻的戴着墨镜的脸。同时,车门打开,从副驾驶和后座一共下来了三个男人,硬生生把她围了起来。

衞碧的第一反应是扭头就跑!

可惜,她还来不及走出几步,就被墨镜男拦住了。

“衞小姐,老板请您过去一趟。”

衞碧干笑:“你家老板是谁?”

墨镜男面无表情地看了其余两人一眼,那两人一左一右,似乎是要强“请”。

一瞬间,许多不愉快的阴影画面划过。衞碧把手机一扔,握紧了拳头一拳朝其中之一挥拳!

墨镜男一时不备,被狠狠砸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震惊不已,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肚子上已经挨了衞碧重重一脚,一个踉跄脊背撞在了车上。直到这时另外两个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大明星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提起了十二分认真去应对——

衞碧接招还招很吃力。

她向来懒得很,当初去学这些是因为五年前的狼狈经历,出师之后,能用替身的时候她也绝对不会自己上,即使被师父称为天资过人,依旧抵不过岁月侵蚀肢体僵硬……只是支撑了片刻,她就又被吃过苦头的三个男人围了起来。以一敌三,她已经尽了全力。

“衞小姐,我们并没有恶意。”

衞碧冷笑,往后退了一步:“这叫没有恶意?”

墨镜男一挥手,另外两个男人骤然发力,一左一右钳制住了衞碧的双臂。

“衞小姐,我们的老板姓秦,您认识的。”

环球高层办公室,大雨冲刷着玻璃墙。玻璃墙前,秦则宁静静伫立着,面无表情。

百变女超人Mako悄悄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晃动着窈窕的身姿,给波斯猫主子递上一杯咖啡:“秦总,您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了,是不是考虑去休息下?”

“照片清理干净了吗?”

“很难。”Mako默默祭奠了下年终奖,柔声回答,“衞小姐的人气很高,照片在网络上宣传范围过广,即使您在二十四小时内请相关人员清扫,还是不能阻止网络上的疯狂下载与相关话题,它对衞小姐造成的伤害已经无可挽回。”

秦则宁微微合眼,看不出表情。

职业特助Mako小心观察着自家老板的脸色,犹豫道:“秦总,相较于清扫照片和清查来源,我觉得和衞小姐说明情况才是至关重要的。您……”她微微停顿,确定在老板脸上看不出愠怒的神色,才跟进,“她会误会照片是您放出的,您真的不在乎?”

秦则宁依旧面无表情。

Mako叹息着把咖啡放在了桌上,不再去追索自家老板那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的心思。她从一个小实习生开始,坐到今天这位置,取决于她察言观色的能力,不该问的不多问,不该想的不多想,利索的办事风格和知进退的处事原则,让秦则宁用得一直很顺手。只不过最近的事,终究让她有些难以视而不见。

“对了。”Mako不情愿道,“陆小姐打来电话,约您晚上去SHOPPING,我已经往您的临时用卡上打了三十万,您看合适吗?”

“六十。”

“……是。”

Mako默默肉疼,迎风流泪。

她叹了口气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忽然听见了自家老板的声音。

他说:“在你看来,我待衞碧如何?”

Mako微笑:“您待衞小姐向来关怀备至,衞小姐的行程都是直接由您亲自过目后才敲定的,衞小姐的衣食住行您也会关心,您对她的前途,她的生活都很好。艳照事件之后,您光咖啡豆就已经消磨了一整罐,不着一字解释,温柔而内敛的付出让我感动得想要为您哭泣……”

“说真话。”

Mako闭嘴,真诚道:“人渣禽兽,薄情寡义,见异思迁,恩将仇报,贱人。”

“你出去吧。”

“是。”

Mako扭着细腰出去了。

秦则宁默默找到手机通话记录上的“衞碧”二字,轻划指尖,删除。

彼时,衞碧正坐在山上的别墅客厅的沙发上,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红肿。

那几个男人说老板姓秦,但秦则宁没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地“请”,她唯一认识的姓秦的就只剩下几年之前被秦则宁赶回老家新加坡提前养老的秦季仁。可是这货不是五年之前就已经悲剧了啊,不至于卷土重来吧?

相较于这个秦老板究竟是谁,衞碧更加恼恨的是浑身都湿透了。

两年前拍摄现场的那一场意外的大火,没有让她毁容,却不知道为什么影响了她的免疫系统,她体质要比普通人差很多,淋雨之后一定发烧,几乎是铁律了。而且现在她浑身湿答答的,狼狈不堪。

可那个秦老板却迟迟没有露面。

三个墨镜男像门神一样,站在她的身侧,不苟一丝言笑。

衞碧小心地靠近其中一个,勾起嘴角,柔声问:“我有点冷,请问,能不能给我条毯子?”

墨镜男A充耳不闻。

衞碧受挫,咬牙切齿。自从从歌手改行做刷脸的,她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冷待过。她飞快调整,绕到了男A面前,扬起湿透的脑袋惨兮兮道:“你看我也跑不了啊,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而且我一淋雨就容易发烧,一发烧就容易感染,一感染我就特别容易死……”

墨镜男A微微犹豫,最终冷道:“不行。”

“为什么?”

“两个人,未必看得住你。”

衞碧:“……”

毯子最终还是被送到了衞碧的手上。

衞碧裹着毯子,在寂静的客厅里发呆,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她已经困得不行。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发冷,缩在沙发上的感觉就像是躺在一叶小舟之上,浮浮沉沉,漂来荡去,天花板上的吊灯成了昏黄的月亮。

蒙胧间,有声音一直絮絮叨叨:

“好像不太对。”

“在发烧。”

“老板还没来……不会出事吧?”

“发点烧不会有什么问题。”

“万一出了什么事……”

于是客厅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衞碧艰涩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儿,发现那三个墨镜男已经摘下了墨镜,正聚在一起看着她,其中一个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她的痛苦稍微减轻了一点点,她把身体缩成了一团,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衞碧看到了白茫茫一片,刺痛的感觉一瞬间传达到了脊髓里。

“啊——”她痛得捂住了眼睛,过了好久,才又放开一点点,心渐渐凉起来。

客厅依旧是那个客厅,三个墨镜男还是那三个,夜晚仍然是夜晚,不过,她看到的景象却像是泡得变白了的胶片,每一样事物都模模糊糊近乎泛白……

不是客厅的问题,是眼睛。

她恐慌极了,颤抖着揉了揉眼睛,发现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只能慌忙求助墨镜男:“我……我不太舒服,能不能带我去看医生?”

墨镜男A沉默不语。

衞碧抓住了他的手臂:“你们可以把我绑起来,或者请秋山医院的宋承明医生到这裏来,我一定不会逃跑的!”

墨镜男A就像雕像一样屹立动。

衞碧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我想你们的秦老板还需要我帮他做事,不会希望看到一个半残的我,对不对?你可以打电话请示你们老板……”

墨镜男A依旧充耳不闻。

衞碧眨了眨眼睛,眼泪夺眶而出:“求求你,我……很不舒服。请帮帮我……”

墨镜男A的脸上没有表情,手臂却已经开始颤抖。

衞碧已经有些绝望,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昨天留在宋承明那儿,或者干脆跟随陆筝离开……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是不论那一种可能性,她都不敢去假设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快要把她撕成碎片。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多少东西,失去也已习以为常,但是眼睛……眼睛要是真的毁了……

“……你出了什么问题?”墨镜男A终于出了声。

衞碧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几乎是立刻擦干了眼泪镇定了情绪,朝声音回头望去——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已经有些发福了,却仍然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的模样大约是极其俊朗的,只不过再俊朗的过去也依旧抵不住憔悴和早衰的侵蚀。他笑眯眯走到了她的面前,声音沙哑得像鸭子:“衞碧,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呢。”

……秦季仁?

衞碧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他,却无果,直到他出声,她才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他是秦则宁的小叔。秦家总共三子,老大秦伯瑞早亡,留下秦则宁与两个伯父守这片江山。当年那场大混乱中被年仅二十五岁的侄子秦则宁整得一塌糊涂,狼狈地去新加坡提前养老的秦季仁。他居然又回来了?秦则宁知不知道?

“衞小姐,秦某倾慕衞小姐已久,一直想再见芳颜,请得着急了些,希望衞小姐谅解。”

秦家大概有温文尔雅的基因,秦季仁即使变成了公鸭嗓和啤酒肚,声音依旧温和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衞碧缓步退回到沙发上,坐下了。

“方才秦某进屋,听闻衞小姐想请医生,可是身体抱恙?”

衞碧微合眼睑,淡然道:“……没有,只是你这屋子里人渣味儿太浓重,有些恶心。”

秦季仁笑了:“衞小姐还是那么有趣。不过秦某猜得没错的话,如果没有秦某这有些恶心的屋子,衞小姐恐怕要露宿街头了,不是吗?”

衞碧沉默。

秦家的叔辈没有一个好惹的,当年年轻的秦则宁险中取胜,一度成为圈内奇谈。可是这样的人,需要她做什么?

秦季仁显然不在乎她的想法,他为自己点了一根雪茄,边品边看着衞碧:“秦某欣赏衞小姐的能力,不知衞小姐可有兴趣与秦某合作?只要衞小姐点头,《天生尤物》将会有三亿资金的注入。”

衞碧冷道:“秦先生未必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艺人,秦先生应该也能查到我现在的处境。三亿资金注入,你就不怕血本无归?”

秦季仁弹了弹雪茄:“衞小姐说笑了,一时挫折而已,秦某相信衞小姐会更上一层楼。”

“秦先生当年夺权不成,改做慈善了?”

秦季仁大笑:“多年不见,衞小姐依旧这样率真。”他的目光落在衞碧的身上,停留在微露的肩头,“这裏似乎恢复得不错,当年曾经替秦则宁挡过好几鞭,我记得差点露骨了呢。这几天的照片,如果没有恰巧遮住,也不会被认为是艳照……”

衞碧浑身僵硬。

“生死相许,当年真是感人。可惜……”

衞碧冷眼看着他,他想要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只想要钱。

不管他想要什么,她都不会给。

秦季仁显然了解她的想法,他并不着急,只是朝墨镜男挥了挥手。

随即,一个手机被递到了他的手上。

秦季仁慢慢拨通一个号码,开了扬声:“查下秦则宁现在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几分钟后,平淡的男音在深夜的客厅响起:“秦则宁先生在黄昏时与陆雅安小姐共进晚餐,随后去购物中心,十时去往世嘉会所,现在应该留在世嘉内消遣。”

秦季仁抬眸看了衞碧一眼,轻笑:“秦某向来尊重衞小姐。”

他把手机递给了衞碧。

衞碧疑惑接过,发现上面已经拨打了秦则宁的私人号码,正在接通中。

片刻后,电话被接通,秦则宁轻缓的声音响了起来:“请问您是?”

衞碧有些慌乱,迟疑答:“秦则宁,是我。”

秦则宁的呼吸一滞,少顷,他轻道:“对不起,我现在并不方便。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还有一个轻轻的女声:“则宁,你帮我看一看,眼妆是不是有些花了……”

于是一阵窸窣声,十几秒后,秦则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还在吗?”

衞碧咬破了嘴唇,最终却没有甘心挂断这唯一的希望。她轻声说:“对不住,打扰了,不过……秦则宁,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助,我陷入了麻烦,你……能不能来解救我?”

她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深入,太不堪。

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秦则宁温和的声音响起:“衞碧,如果是工作的事,打电话给周礼;如果是私人问题,我想我并不方便。”

“……好,我知道了。”

衞碧挂断电话,眼睁睁地看着电话上亮着熟悉的号码,然后熄灭。

哀莫大于心死。

她知道等待她的并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很奇怪,真到了这份上,居然真的一点心痛和恐惧的感觉都没有了。

秦季仁的手落在了她的发丝上,像一个长者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脑袋:“你看,他并不值得你为他做那些事。他的身体里流着的是我秦家的血,那么他的身上一定有和我相同的特性,你有多憎恶我,就有多憎恶他。”

衞碧闭上了眼睛。

“我不逼你现在做决定,给你一个月时间,等你想要告诉我时,再来找我。”

“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衞碧睁开了眼睛,雾里看花般看着秦季仁。秦季仁到底看上她什么了?他当然不会看上了她那点人气,因为她现在已经是环球的一枚弃子,她的身上还有什么让他大费周章要得到的?她真的不知道……

秦季仁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墨镜男B急匆匆过来,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的脸色稍变,笑道:“衞碧,你的小经纪人来了。我想,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

……周礼?

衞碧诧异。

片刻后,周礼冲进了客厅:“碧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裏?”

周礼朝后一指:“他打电话问我能否联系到你,然后带我来的。”

衞碧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对上了一道明媚的目光。

……陆筝?

陆筝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并不靠近,撞上她的目光后,他面露一丝笑容,微微俯身,做了一个邀舞的姿势。

衞碧不知道他是通过怎样的人脉和渠道才锁定这裏的,但是她知道他现在在表达什么。

——欢迎来到我的舞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