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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三部

无锡城东苏家弄,有明末东林书院旧址。这儿旧有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亲自撰文并手书的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后来东林书院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但那副楹联却传了下来。清朝末年,有人又在东林书院旧址上建东林中心小学。辛亥革命后,不少学子学士感慨于明清更迭,或振奋于清亡,或忧患于北洋政府统治,常来东林中心小学凭吊东林党人,阐发其忧国忧民之心曲,勉励不畏强|暴之志向。于是,这裏逐渐成了城东的一个热闹去处。

李儒鑫所开的通达钱庄即在此地。温秉项为照看好岳丈的家底,常光顾此地。他脑子里绝无什么东林党、北洋军阀一类,但求的只是钱庄生意兴隆。

作为温秉项的跟包的,卞梦龙自然也来过此地。他注意到,由于多有忧患国家前途人士去东林中心小学,所以这裏有几处卦摊生意。那些凭吊东林党的人出了小学后,对国将何往民将何去,深感渺茫,便免不了卜上一卦,听神棍说一通聊以自|慰。他认识了其中一位卦士。

“摸秋祈子”后约一周,温秉项又带卞梦龙去城东通达钱庄,谈了谈与上海钱庄业公会往来事项之后便出来了。由于得知上次那笔买卖金银的生意赚了一笔,温秉项情绪不错,点着文明棍一路走来,卞梦龙提个包紧随其后。

一老者坐于街旁。他双眼凹陷,皮肤赤黑,手的肤色有如棕色的缎子,看谁让谁感到一股灼热。身后墙上挂着一块白布,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六个大字:大相士王三千。

温秉项走着,卞梦龙随其后向老者递过去一个眼神。

老者合目,表示意会。

卞梦龙急忙凑到温秉项身边,说道:“老爷,街边那位老者是广东来的出名的大神棍,大相士,卜卦极灵。问不上三句话便能‘千’上,所以号称‘王三千’。老爷可有兴趣试一试?”

“温某人素来不信这些。”温秉项自顾自往前走。

卞梦龙急忙说:“信不信由便,忙了半晌公事,不妨借此解烦开心。老爷不信,不妨让小的试一试。”

“也好。”温秉项依了他。

太阳蛮好,暖烘烘的。阳光下的行人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都在急匆匆间奔自己的生活。而在这厢,王三千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显出一副与世无争之态。

卞梦龙走上前去,正待开口,王三千倒先发了话:

“来人可是问前程?”

“正是正是。您真乃未卜先知。”

王三千微微一笑,“谈不上什么未卜先知,年轻人来卜问,十有八九是问前程。干这行的全知道。”

卞梦龙笑了,“那就说说前程吧。”

王三千捋捋胡须,“前途也没什么可说的,好生服侍老爷就是了。你家老爷正是壮年,跟着他错不了。”

他惊讶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呢,您不但知道我是服侍老爷的,而且连我家老爷适逢壮年都知道了,真真神算。”

“哪里是什么神算,”王三千仰面笑起来,“不过是眼见为实。远远的我看你拎着包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壮年男子走来,他是老爷,你是仆从,这还用算。”

“卜卦的很少见您这么实诚的。”他很是感慨,“还是请您老掐算一下我的前程。”

“不用算,好生侍候老爷就前程似锦。”王三千正下脸来,“不过眼下有一事你当留意。”

卞梦龙聚精会神地听王三千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新媳妇刚从乡下赶来吧?当留心房事,别让漂亮老婆淘虚了身子。”

他惊得直伐巴眼,“还没‘敲’呢,就把我老婆刚从乡下赶来,老婆挺漂亮这些全说准了。您老真是神人了。”

“这仍然不是算的。”王三千微笑着说,“我看你面色惨白,眼角发暗,说话中气不足,这些显然是房事过劳所致。至于说到老婆漂亮,”他诡秘地一乐,“如果是个丑婆娘,也不会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

他臊红了脸,不说话了,从兜间掏钱。

王三千制止了他,“没算命掏什么钱,免了吧。”

“那你就算算吧。”

王三千一挥手,“年纪轻轻的,无愁无虑无灾无病,没有什么可算的。省下这点钱给老婆扯块布做花衣裳吧。”

卞梦龙刚从小凳上站起,温秉项一屁股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王三千沉下脸来,“你也是来卜问的?”

温秉项气宇轩昂地说:“我素来不信这些,但你对我家人说时,我一直听着。别的占卦卜问的,能敲准刚才那几次千,明明是察言观色所得,也早说是未卜先知了,你倒是实实在在地托底。既然你诚实,我也就放心地找你卜问了。”

“问什么?”

“子嗣。”

王三千嘴中忽忽有词,又沉思片刻,一拍大腿,将身子俯上前来,低声问道:“可愿听我交底?”

“有话直说!”

“明媒正娶,烟火不续。”

“正是正是。”

“话当未说定。”

“快说!”

“另辟外室,将得贵子。”

温秉项被触动了心事。

王三千缄默了,闭起双目养神。

温秉项见状,掏出几块光洋置于王三千脚下,起身,拔脚疾走。

卞梦龙看看主子的背影,“他给了几块?”

王三千微启双目,“五块。”

“打算跟我要多少?”

“自己看着办吧,凡你让我说的话,我可全说到了。”

“这是十块。”卞梦龙将光洋放下,急忙拔脚撵温秉项。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从不屑于卜卦,认为那不过是江湖术士的骗钱游戏。而一旦让人说准了一回,而听说的又是戳心窝子的话,对占卦的态度马上就彻底变了,由压根儿不信到信得不行。这裏,主观因素起决定性作用,如果占卜者说的正是卜问者极力想做的事,那么即便听说很蒙胧,卜问者也宁愿按自己的想象把它具体化,便执意把它作为行动准则。

温秉项正是这么一种人。他是生意人。按说生意人是务实的,因为每一个大子儿是怎么赚来的心裏都清楚,每一个大子儿是怎么赔出去的心裏更明白。他在主宰自己命运的过程中,对自己的前程用不着再去问别人;在对行情的判断就能看出下一步的起伏,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卦士。所以他从来不卜卦,更不信这套。但王三千那几句话,正点中了他朝思暮想的事。过去想外室,明的不敢,暗的找不到,而眼下则送上来个现成的。巧珍是有夫之妇,而其夫不过是由他温秉项随便捏的一团面。“另辟外室,将得贵子”这两句话灼得他浑身发烫,他转天溜进了厨房。

巧珍正剁菜,两只手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她接着剁菜,“大白天的,放正经点。回头老爷找你有事,看你不在,该怪罪下来了。”那手却没松开。她放下了菜刀,扭扭腰身,“大白天的,别这样。让老爷看见,咱俩在这儿都干不成了。”那手依然没有松开。她有些着急了,“快松开,再不松开我喊老爷啦。”说着转过身去,臊得一下捂住了脸,呻|吟道:“……老爷。”温秉项一笑,走了。

巧珍爱她的男人。平时温秉项对她掐一把捏一把的她全忍了,不愿告诉男人,怕男人跟主子闹翻,但这次看到老爷要动真的了,她非说不可了。

当晚,她伏在卞梦龙的胸脯上呜咽着说:“这些日子,老爷越来越不规矩了,摸一把掐一把的,今天在厨房里抱着我死不撒手。”

他领情,但却冷冷地说:“我是他的跟班,你是他的厨娘,都是指着他混饭吃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咱们跑。”巧珍的哭声骤顿。

“往哪儿跑?出了这个门全得去讨饭。”

“讨饭就讨饭,我讨过。”

“可我没讨过,而且也不想去讨饭。”

“你这个没出息的,”巧珍捶打着他的胸膛,“就甘心老婆让主子玩了?!”

“他要不是玩你呢?”他平静地发问。

巧珍的拳头在空中凝固住了。她愣怔怔地坐起来,“不是要玩我,那他要干什么?”这是她从来不可能思索的问题。

他捧起她的面庞,平静地说:“他是要讨小,是要传香火,解决那些冬瓜和南瓜所解决不了的事情。”

“那、那,那你成个什么人啦?”巧珍在这个似乎荒唐得不可理喻的问题面前困顿住了。

“我仍然是你的男人。”

“他讨我当小,你仍是我男人,那我又成个什么人啦?”巧珍更蒙了。

“睡吧。”

“不行!你存的什么心思必须跟我说清楚。”

“以后慢慢说吧。”他柔情地抚摸着他的女人。

月光下,他们相抱而眠,搂得很紧很紧。

毕竟是民国了,主子要占奴才的妻不能太随便了。厨房事后,温秉项老实两天,看到奴才夫妇一如既往,便把卞梦龙唤至客厅。

温秉项一字一顿地说:“我这地方怎么样啊?”

“很好,老爷。”

“想长干吗?”

“但求老爷赏脸,让小的今生今世服侍您。”

“过些日子到布店当个掌柜的怎么样?”

“只要老爷您发话,干啥全行。”

“你老婆跟你絮叨了什么没有?”

“该说的全说了。”

“全说了?”

“……连老爷您不嫌弃她的话也告诉小的了。”

“那好。”温秉项掂量着措辞,“我最近腰身不得劲,瞧大夫后说每天夜里要喝人参汤,今天夜里叫巧珍煎熬好了后,送到我屋里来。”

“小的明白啦。”卞梦龙退下。

温秉项舒了口气,用手帕点点鼻尖上的汗。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同样想不到卞梦龙是这么逆来顺受的人。

温秉项的卧室在院子的西侧,本是书房,只是他常在此留宿。

当夜,巧珍端着一翻盖碗的参汤走来。卞梦龙指点道:“那间屋子就是老爷的寝室,进去吧。”巧珍咬咬嘴唇,进去了。

几个书柜中装的全是从没人动的线装书,一角是张檀木床。“参汤来了。老爷。”巧珍将参汤送上。

“老爷,这是您的参汤。”巧珍浑身瑟抖。

温秉项一掌挥过去,把参汤碗打掉……

痛楚有时是一种享受。卞梦龙本想在窗外听听过程,但是听到“啪嗒”一声,他却无法抑制地转身走了。他进入客厅,用火柴点亮了煤油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心口被搅了一刀后往这裏跑,更不知道自己点亮灯是想看到什么。明白了,这裏挂着那张《猎归图》!

世界浸泡在这张图中。他伸出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曾画出一片晴空的手,田园牧歌曾从这双手中流淌出去。而现在,仿佛中了浸透野性汁液的箭一样,它颤动起来,抽搐起来。他把手按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想让大脑理清此刻发生在书房的情景:臀大身肥的温秉项正疯狂地蠕动着,在他身下,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对淡漠无神的眼睛以及两片无动于衷的薄唇……哪有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追逐着心口淌出的血是一种意境,有意让痛苦焦灼一番才能铸出一颗男人的心脏,一个野性完备的人。

他高擎着灯照亮了中堂上那幅出自婉儿之手的《猎归图》,两眼深不可测,一片苍茫,而两颗晶莹的泪珠便在这深不可测的苍茫中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