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少年游(四)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少年游(四)

◎裴辞冰万一没有失去那些记忆呢?◎

微风拂过山岗, 裴辞冰的面容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他揪着红绸的底端,艳丽的长绸在他指尖舞蹈,那一刻, 恍若让宋怀顾回到了现世里裴辞冰带他去禁地的那一个晚上, 他靠在陈列灵器的琉璃镜边, 指尖的火苗也曾如此摄人心魄。

宋怀顾回过神轻咳一声:“你今天怎么了,就喜欢追着人让猜你的心事。”

裴辞冰双手打开:“可惜也没人配合我啊。那我换个问题好了,小师尊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宋怀顾闻言不答,只是微微偏头看向被挂满了红绸的姻缘树。

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探进来,让那些红绸都带了些如梦似幻的仙气,仿若真的有神灵听见了人间虔诚的祷告。

裴辞冰以为宋怀顾不会回答了, 刚想转开话题。

“有的。”宋怀顾伸手覆上树皮斑驳的姻缘树,手指不自在地抠动了一下, “我有的。”

裴辞冰挑了挑眉。

“只是, 我明白的太晚了。”宋怀顾放下手, 木头碎屑躺在他掌心,随风而逝,“当我意识到我喜欢他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不受我控制了,我来到他身边、喜欢他、爱上他, 又不得不离开他、骗着他,和他山高路远, 或许, 从此只能遥遥一见再不相逢了。”

裴辞冰嘟嘟囔囔了一句,大概是“不早说”一类,自己拎着那三炷香去佛前拜了拜,然后端端正正地插.进了香炉中。复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似乎虔诚地许了个愿望。

这些愿望若真能上达天听,我不求任何,只求我的心上人,所求有应,所愿皆成。

裴辞冰跪下,露出他面前摆放的端端正正地那三炷香,白烟袅袅,显得佛像愈发庄严慈悲,大殿里静悄悄地,裴辞冰许了很久,宋怀顾没有打断他。

“二位谁先来?”

他们化形与有灵时间并不一致,所以并没有生辰八字,原因很简单,不知道按照哪个来算。

他做这些的时候,宋怀顾就在后面看着他动作。

因为爱你,不论亏欠,只是不忍心。

裴辞冰不置可否,转头便要跟上。

“谁家姑娘被你喜欢上了啊,真的是,小师尊白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却让人家这么伤心。”裴辞冰松开手,“走吧,我们也去拜一拜,祈祷上苍能让你这位心上人早日知道你的真心。”

裴辞冰和宋怀顾的步子一顿,纷纷转头过来看着他。

万妖城众妖不信神佛,一身命途全都系在自己身上,死了便是真的死了,也不存在轮回。

“万妖城不信这个。毕竟我们严格来讲不是人。”宋怀顾笑了下,“天地间天生天养的妖灵,从小就不拜什么的。你来就好,我等着你。”

但是,我希望裴辞冰他能够如愿。

他依着万妖城的旧例,并不下跪。

但那个时候我心里也只剩下一句。

裴辞冰长臂一伸,先接了过来。

宋怀顾从未觉得爱一个人会有这般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当那些让他难过的现实一件又一件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伤心的不是那些事,只是那个人。

宋怀顾结果签筒,闻言一噎:“……没有呢?”

裴辞冰和宋怀顾面面相觑,还是裴宗主先笑出来,伸手轻轻搡了一把宋怀顾:“你连拜都不拜一下,人家还说和你有缘,小师尊,你这不还不赶快回头再拜一拜?”

裴辞冰睁眼起身的时候,转头就看见宋怀顾怀里不知何时变出了一大把梅花,颤颤巍巍的拢在怀里,葳蕤生香。

裴辞冰干笑了两声:“你骗他, 还说爱他。”

“骗他在先, 爱在后。我的错。”宋怀顾抬起眼,盈盈目光几乎让裴辞冰接不住,“我希望能补偿他,怎么都好,不是因为我觉得我亏欠他,只是因为我爱他,我想用一颗真心、真诚地去爱他。这不是愧疚,是动心、是情难自抑。”

小沙弥深行一礼:“无妨无妨,请二位随我来。”

可是我爱你啊。

他双手合十抵在胸`前,轻声在心里道。

裴辞冰二丈摸不着头脑:“怎么?”

他们两个人进去的时候,最热闹的一波人刚刚散去,整个大殿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一些洒扫的僧人在摆放贡品以及整理那些烧灼后洒下来的香灰。

哗啦哗啦,木签在签筒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不多时,一支竹签蹦在地上,小沙弥捡起来,递过来一张红纸。

“有劳二位将名字与生辰八字也写在红纸上。”

就像当时你用惊鸿对准了我,锐利的箭头对准了我的瞳孔,似乎想要戳穿我的伪装,叫嚣着让我亮出底牌跟你生死相搏。

“二位请留步。”方才的小沙弥抱起那束梅花,小跑跟上他们的步伐,“请留步。”

“佛前敬束花,算是来一趟的一些心意。”他将花束放在香炉边,对一旁的小沙弥浅浅一笑,“你拜完了?那走吧。”

他似乎真的听进去了,骨节压在红绸上白得晃眼,蓦地,他笑出来。

裴辞冰捻住红绸的手指不再不自觉地搓动。

裴辞冰轻车熟路地在一旁净了手,抽出三枚香点燃,转头递给宋怀顾。

他只是轻轻地往后挪了几步,双手合十,紫色的瞳孔看向了那宝相庄严的佛像。

宋怀顾也是第一次被人邀请着去请签,看裴辞冰还有些兴致勃勃的,于是也随着他一同跟了过去,见那小沙弥拿出了一只签筒,放在手里晃了晃递给他们。

宋怀顾却轻轻摇了摇头:“你拜吧。”

但是。

裴辞冰一顿:“你这是……?”

“二位施主,贫僧见二位与本寺有缘,不知是否愿意请一支签,为两位解一卦。”

小沙弥悠然道:“无妨,写化形时期的生辰八字即可。”看到宋怀顾有些诧异的目光,他轻轻补上,“已说过了,与施主有缘,早就料到施主有此一问,是以已经考虑到了。”

裴辞冰两笔写好了自己的,递给宋怀顾。

他接过那张红纸,上面龙飞凤舞的是裴辞冰的字迹,两个人的名字填在一张红纸上,倒颇有些当年合婚庚帖的意味,宋怀顾抿了抿唇,提笔在裴辞冰名字的旁边写下自己的。

裴辞冰探头探脑:“你居然是腊月底的生辰,比我小这么多啊。”

宋怀顾扫了一眼他的生辰,他是夏末的生日,且算算日子,没差几天了。

他默默记下裴辞冰的生辰八字,佯装叹息:“……所以说按照身体年龄,我的确比你小。难不成我还能骗你?”

“不一定啊,万一你诓我,仗着年纪小想叫我让让你呢。”裴辞冰意有所指地念叨了一句,抽过红纸递给小沙弥,“抽签吧。”

宋怀顾双手握住了那竹筒,虽然说求签时心里都要想些东西,譬如要算什么、要求个什么解法,但他脑中空空,什么都想不出来。

因为方才他落笔的那一瞬,看见小沙弥那双澄澈认真的眼睛,让他猛地恍惚了一下,仿佛他那双眼睛能透过红尘纷扰,看清他是一个外来客,又好像是在跟他讲,你不是什么外来客,你本身就属于这里。

这个想法在头脑中飞快地一蹿,宋怀顾猛地睁眼,啪嗒一声,一枚竹签轻轻地坠在了地上。

裴辞冰弯腰捡起来递给小沙弥,看着他惊魂未定的眼神。

“……你怎么了?”

“没怎么。”宋怀顾摆了摆手,转而看向小沙弥,“请师父解签。”

那小沙弥冲他们深行一礼,转着佛珠在一旁念念有词地坐下了。

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趣,裴辞冰用手肘碰了碰宋怀顾的,小声跟他咬耳朵。

“你说他准吗?”

“……不准你还这么兴致勃勃拉我来?”宋怀顾讶异地挑起眉,“不是你说来拜拜的吗?”

“我又没求过签。”裴辞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辜,“但是身边的小师弟小师妹们求过,据说应该还挺准的。所以就试着玩玩呗。”

“那你还问我准不准干什么?”

“小师尊,你有点情趣好不好。”裴辞冰竖起一根食指冲他摇了摇,“就你这个情趣,难怪追不到你心上人。”

宋怀顾抿了抿唇,看上去像是有些无言以对。

裴辞冰就又贱兮兮地凑过来:“怎么?生气了?不识逗啊。”

不是生气,怎么就扯到生气了。宋怀顾哭笑不得地把他推开。

只是忽然想起来,曾几何时,打趣对方没情趣的好像是自己,当时裴辞冰还只是一个不理解赏月、觉得那是一年圆十二回的玩意儿,不懂得有什么可赏的。

等一下。

宋怀顾敏锐地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但还没抓牢,就带着个尾巴溜走了,回过神,小沙弥已经解好了签,将写着两个人生辰八字的红纸复又递还给他们。

“贫僧功力不深,若有解的不好的地方,还请二位包涵一二。”

他先抬头看向了裴辞冰:“裴宗主。”

裴辞冰挑了挑眉,大有听你随便说的架势。

“敢问裴宗主名字何意。”

名字何意?宋怀顾眨眨眼看向裴辞冰。

小沙弥却没等裴辞冰讲:“‘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可是裴宗主名字源起处?”

裴辞冰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有些不虞,沉着脸点了点头。

宋怀顾倒是感觉有些诧异。

他之前听见裴辞冰的名字,只觉得够爽朗、够大气,料想应该也是一个不拘小节、神采飞扬的人,事实证明他想的是对的,但却实在没料到背后居然牵连着这一层意思。

小沙弥双手合十:“恕贫僧直言,名字起得不好。这句诗本是悼念亡妻的,裴宗主,你未来的道侣命中或有生死劫。”

这次轮到宋怀顾一怔,似乎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小沙弥没看裴辞冰那顿时锐利起来的目光,转头看向宋怀顾:“宋公子的名字应当是源于《诗经》,明明上天,照临下土……念彼共人,眷眷怀顾。”

宋怀顾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名字起得也不好?”

“是,宋公子,你未来的道侣命中或有相思劫。”

宋怀顾心里一惊,他在现世里的确是和裴辞冰拜过天地的道侣,一死一相思,往他们两个人之间联想倒显得有些可怕,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了未来的路途一般。

他下意识问:“……可有破解之法——”

裴辞冰已经一把拽走了他,边走边念叨:“我看你就是功力不深,师傅,名字都是父母所起,没必要拿着这些来说事,你再回去修炼几年再出来给人解签吧。对了,解签的钱老子也不会给的。”

宋怀顾被他拽住了好远,手里捏着的红纸都微微发皱,裴辞冰一直没停,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头也不回,像是那是什么不祥之地。

“小裴!”宋怀顾猛地一挣,“你弄疼我了。”

裴辞冰如梦初醒,这才放开,摸着后脑勺找补:“……他就是骗人的,你不用听他讲。一点情趣都没有,好好的端午节被他一搅和,怎么这么晦气。”

宋怀顾看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

“你还笑?”

蓦地,一只手摸上了裴辞冰的脑袋:“好了,好了,别气,你就当他功力不深,什么都不懂,一定没事的。”

裴辞冰比他高那么多,宋怀顾不得不踮起脚来摸他的头,裴辞冰顿时就像是被捋顺了毛的猛兽,乖顺地待在那里甚至还浅浅弯了下腰。

“小裴,我有件事想问你。”那点被打断的思绪又绕了回来,宋怀顾不想提,但还是不放心,“……我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情趣的?”

裴辞冰并不是个有情趣的人。

但那是三年前。

三年后,裴辞冰不论是甜言蜜语还是阴阳怪气,都会沾着些绵软的名为情趣的外壳,将宋怀顾包裹住。

简言之。宋怀顾的指尖落在他的发尾。

他有点怀疑,眼前的裴辞冰……万一没有失去那些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