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谢尘缘(二)
◎“别忘了我的名字。”◎
宋怀顾的手指微微一动, 几乎是同时,裴辞冰就已经一把抓了上来。
他攥得紧紧的,用渴望的、哀求的眼神示意宋怀顾不要轻举妄动,宋怀顾无声地望过去, 只觉得钳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几乎要捏碎他的骨骼。
“他不一定非要死。”裴辞冰循循善诱, “他不一定非要死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宋怀顾,如今他已认罪,我们——”
“你们要怎么样啊?”薄野临轻飘飘开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裴辞冰岂能看不出他在激他,咆哮道:“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咔嚓”,薄野临附身揪下一枚枯萎的幽兰花瓣, 表情戏谑,那脆弱的花瓣在他指腹间来回摩攃, 榨出了最后一点汁水, 化为一滩花泥, 在他松开的指尖落下。
“我知道你纠结,换我我也纠结。”薄野临盯着宋怀顾的眼睛,“今天把我逼在这里,但凡给我一口喘熄余地,我会毫不留情地反击你, 万妖城人数众多,你绝不会知道哪个是我的心腹, 可能你自以为安稳的在休息, 第二天妖丹就已经不见了……”
他的话被两支灵箭钉回喉咙口, 裴辞冰引箭搭弓, 半掌手套下的手指都在颤唞。
“我让你闭嘴。”
薄野临歪了歪头:“就像于闻洲一样。”
他刚想说什么,一眨眼又消散了。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是海晏河清,是保护千千万万动乱下不得安宁的小妖。
初心……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薄野临一怔,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那些招数,正是他们少年时求学,筑基阶段用来打基础的一些招式,只是后来他们修为上升,再未练过,再见已经是温定兰暗地里教宋怀顾的时候。
“你的名字一定会在万妖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定。”温定兰冲他笑,“薄野临啊……”
宋怀顾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光:“这一巴掌是我来替兰哥问问你,出山这么多年,早就把当年求学生涯都忘了吧?”
话音未落,裴辞冰抓了个空,宋怀顾的身影如同一条游龙,瞬间掠到了薄野临面前。
“这一巴掌是我替被你故意让别人捉走的小妖问问你,他们来投奔万妖城,求的是庇护、是安生,你对得起他们的信任吗?”
“啪——”
“你是有真本事的,是不是四大家族的人又如何?”数年前,温定兰坐在他身边,脚下是凌空盘旋的长风,他们肩并肩坐在悬崖边,头上是万里晴空。
“啪——”
宋怀顾不语,只是冷冷看他:“再来。”
薄野临站起来又扑过去。
他忽然觉得很荒凉,又很想笑。
“最后一巴掌,是我替你自己问问你。”宋怀顾的右手颤唞,“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初心吗?”
那边宋怀顾已经与薄野临动起了手。
“现在进去,他怎么样还不知道,你一定会死。”扶影眼中沉甸甸的,“待着,看着,没有别的能做的。”
“宋怀顾!”裴辞冰不管不顾想冲进去。立刻被一左一右的唐梨和扶影按住。
他们打了二十多个回合,胜负各半,却让薄野临疑虑越来越重——就算杀不死他,宋怀顾也不必大费周章来跟他打太极,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愣神的空档,宋怀顾已经提膝撞了上来,一阵剧痛从薄野临下巴处迸裂,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狼狈地抹了抹留下来的鲜血。
“我……”
薄野临不明所以,却依旧有恃无恐地看着他。
薄野临适时继续添油加醋:“不过看起来,除了放走我,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你说呢,宋怀顾。”
薄野临迷茫地抬起头,看见了宋怀顾眼里,那个伤痕累累、满眼不解、神色狰狞的人。
他们都没有用仙器,赤手空拳拆起了招,薄野临比宋怀顾高了一个头,加上那冷冰冰的杀意,压迫感十足地往下一压,几乎连喘熄的余地都没有。
初心?
最后一个巴掌扇上去,薄野临唇角已经有了新鲜血迹。
温定兰那双蓝紫色的眼睛亮晶晶地浮现在他眼前。
宋怀顾活动了一下手脚,看向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来的薄野临。
“薄野临啊……”
凌寒枪被他重重地敲在地上,然后五指一送,瞬间化成一道灵光消失不见。
宋怀顾身轻如燕,在那种威压之下依旧无法撼动他的灵巧,薄野临刚想捉住他的手腕,就被他轻松躲开,转瞬来到他后身,一脚便将他踹得重重往前一扑!
薄野临踉跄两步,狞笑着转头:“为什么不用凌寒?就算杀不死我,也多少可以让你泄泄愤。”
一根手指搭在裴辞冰微微发抖的腕骨上,冷冽的风席卷整个空间的寂寞无声,宋怀顾的手指在他手腕上点了点,示意他放松。
他扇了五六个巴掌,替唐梨、替温棠、替于闻洲、替裴辞冰……每一巴掌都是他罪证的证明,每一巴掌都是他那些罪过背后、鲜血淋漓的诘问。
“差不多了。”宋怀顾手上脸上皆有淤青,疼痛让他下意识抽[dòng]了下唇角,然后一步步向薄野临走来。
“这一巴掌是我替扶影问问你,她又有什么罪,值得让你杀了她养父养母,让她浪迹多年,不能回家?”
“啪——”
扶影皱眉提醒他:“宋怀顾。”
“啪——”
“啪——”一记又重又响的耳光扇了上来,薄野临愣在原地。
“谁都别过来。”
“临哥啊……”
一阵巨大的无力席卷了他疲倦的身躯,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双手,将脸深深地埋进去,他的手上早已闻不见清冽的本体味道,浓重的血腥覆盖了一切。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薄野临喃喃,“我或许做错了。”
“但也或许……”
他猛地抬头,变故瞬间发生,宋怀顾眼瞳猛地收缩,看见他悍然出手,强烈的罡风撞散了浓郁的灵雾,他五指一收,居然将已经化为本体的云衣再度抓了出来!
小姑娘在他手上不适地挣扎,薄野临眼底猩红,像是最后的疯狂。
“但也或许,我做对了。”
“走到这一步,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就不如错到底。”薄野临的双指凝出灵光,恶狠狠地对着云衣妖丹的位置。
“如果注定要输,且让我看看,聚齐你们这些人的妖丹,会发生什么?!”
电光火石间,扶影扛着长刀猛地冲了进去。
宋怀顾毅然转身。
那一刻,禁地里风云突变,险象迭声,而裴辞冰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目睹所有的一切。
他好像看到了瞬间发生的一切,又好像一切都在被放缓,一切动作都被延伸得无限漫长。
他眼睁睁看着扶影的长刀距离薄野临的手指不过两寸,眼睁睁看着薄野临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云衣的皮肤,眼睁睁看着云衣从眼眶中滚落了一滴灼热的泪珠。
他眼珠一动。
破碎的泪花落在宋怀顾扬起的衣袂上,这一刻,宋怀顾的身影在瞬间变得离他格外遥远。
他的衣角被罡风带得飞起,像是一树葳蕤的寒梅,静静地开在霜雪尽头,凌寒枪在他手中凝聚、化形,他足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他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自己几近撕裂的嗓音。
“宋怀顾——!!!”
凌寒枪被宋怀顾高高举起,枪头向下,凛冽寒光对准了寒梅那寂寞的身躯。
薄野临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丢掉云衣刚想出手阻拦。
刹那间,宋怀顾周身爆开绚烂的灵流,虚空中蓦地出现一朵盛开的梅花,震得所有人倒退几步,而就在这个空档,宋怀顾眼中一片决绝,带着劈山碎石之势,悍然捅下!!
“轰——”
枝干断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裴辞冰不要命地往里冲,唐梨死死地拽住他,从古老寒梅中爆发出来的灵力是骇人的,裴辞冰被呛出好几口血,一把推开不住拉扯他的唐梨,手指都磨出了血。
禁地里一片硝烟惨淡,他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听不见那人的声音。
说句话。
有没有人他妈的可以说句话啊!!!
裴辞冰暴怒出声,没有人回答他,禁地里一片安静。
蓦地,一阵灵流从四面八方回旋,冲得裴辞冰一把扑在地上,而这波余光过后,他清楚地闻到了一阵凛冽的梅花香。
几个身影猛地从禁地中铺了出来,一身是血的扶影、不省人事的云衣,还有……
裴辞冰手脚并用爬起来,一把把人抢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都在抖:“宋、宋怀顾,宋怀顾……?”
宋怀顾眉眼如画,但从面上看,他反倒是三个人里最毫发无伤的那一个。
可谁都不敢有什么动作。
裴辞冰紧紧抱着他,大气都不敢出,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眉眼,直到他微微睁开一丝缝隙。
裴辞冰破涕为笑:“宋怀顾,你——”
一口血喷洒在他的侧脸,顺着下巴滑落,滴落在他的颈侧和前襟。
禁地里的寒梅轰然折断。
瞳孔一点一点缩紧了,裴辞冰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又似乎什么都被放大了声音,他麻木地伸出手,一把又一把地拂去从宋怀顾唇角流下的鲜血。
越擦越多、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他颤着声音问:“你平时看着那么瘦,哪里来的这么多血?”
他这么说着,手颤唞得更厉害:“这就是你的办法,宋怀顾,这就是你的……”
“……别哭了。”冰冷的手指戳在他眼底,宋怀顾喘成一团却依旧攒足了一个笑,“别哭,小裴。”
“谁哭。”裴辞冰紧紧捉紧了他的手,“宋怀顾,你答应我要补洞房花烛夜的,你要补偿我的,你说了你再也不骗我的。”
“你不能食言,你他妈再敢对老子食言,老子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就把你关在天水台里,那天你就能看我一个,只能和我说话,只能看着我,你怕了是不是,所以你他妈不能食言知道吗?你——”
“……对不起啊……”
裴辞冰的动作顿住了。
他想要的不是对不起,不是恐吓,不是追究,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
宋怀顾是真的很累了,贪恋地往他臂弯里躲了躲。
那是他唯一的港湾。
“你们那个、那个合婚庚帖……是怎么写的来着?”宋怀顾轻声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写好了要记得烧给我。”宋怀顾努力地笑,“别忘了我的名字。”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
裴辞冰这么不喜欢读书的人,却偏生能把诗经的这一篇记得清清楚楚。
“我征徂西,至于艽野。”
因为那里面蕴含了他的名字。
“二月初吉,载离寒暑。”
宋怀顾在他低沉缓慢的声音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之忧矣,其毒大苦。”
裴辞冰把人用力地拥进怀里,贪恋地嗅那快要散去的清香。
“念彼共人,眷眷怀顾。”
那个人啊,那个我无限眷念朝思暮想的人啊,那个要与我举案齐眉、共度余生的人啊。
裴辞冰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吼。
他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