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谢尘缘(三)
◎裴宗主开始漫漫种树之路。◎
残余的硝烟卷过封闭的禁地, 里面的空气几乎窒息,没人能开口,也没人敢开口说什么,只有裴辞冰紧紧抱着渐渐冷下去的宋怀顾的躯体, 猛烈地呼吸。
他像是在那一刻将宋怀顾的心脏偷了过来, 于是宋怀顾的胸膛一片死寂, 徒留他一个人的胸腔剧烈起伏,撞击、跌宕,像是海啸一样将苦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清醒,逐渐沉沦。
“辞冰……”
唐梨伸出手去想碰碰他,却发现丝毫拉扯不动,像是已经凝固在一起的冰雕。
血迹蜿蜒,染红了那紫色的水滴形耳坠。
“哒哒”, 突兀的脚步声响起在被悲伤包裹住的空间里,一双长靴停在了他们两个身边。裴辞冰一动未动, 对周围环境已经隔绝掉了一切的声响, 哪怕薄野临复活要在他的后脖颈上剁上一刀, 他也无知无觉、毫无反应。
他闭上眼,泪珠顺着鼻梁滑落,滴在宋怀顾苍白的脸上。
杀了我吧。如果你真是薄野临,那就杀了我吧。
他等到的只有一声叹息。
扶影拖着鲜血淋漓的胳膊,含泪抬头时, 那双绿色的眼瞳猛地瞪大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温定兰……”
“因为薄野临心心念念的第四枚妖丹、我的妖丹,其实就在寒梅里。”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扶影拖沓着受伤的脚步走过来,伸手一抓,摸到了温定兰的脉搏——空空如也。
这四个字像是一颗定心丸,裴辞冰猛烈欺负的胸膛一滞,几乎快要撅过命去。
“裴辞冰……”
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
林故渊:“???”
“听我讲完,扶影。”他反手摸摸她的头,这许多年,已经很久没人摸过她的头,其实这普天之下,也只有温定兰一个人能摸也敢摸她的头。
裴辞冰的手指拂过染血的耳坠,一拂即动,那般轻柔。
“开饭了!?”温定兰立刻坐也不打了,手也不端了,腿还没打开就伸手向食盒抓去,被扶影凌空拍掉。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花。温定兰,你救救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伸出手,揪住温定兰冰冷的手腕,“救救他……你不忍心看着宋怀顾死的对吗,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呃……辛苦林公子了?”
唐梨默默捂住了嘴,扑通一声跪坐于地。
万妖城禁地内,温定兰盘腿坐着,看上去仿佛一幅入定了的模样,他双手捏成打坐的姿势端放于膝头,双眸紧闭,本该起伏的胸膛一片平缓。
温定兰撇撇嘴:“因为我做的不好吃啊。”
“裴宗主托我来告知林公子,未来三年天水台一应大小事务都由林公子全权处理,三年之内,他不回天水台了。”
扶影瞪他:“原来也没看出来你这么爱吃!”
直直地对上了一双蓝紫色的眼睛。
扶影对他翻了个白眼拎起食盒,拔腿就走。
扶影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裴辞冰已经有了动作,他抱着宋怀顾,却那般灵巧地转了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温定兰面前。
裴辞冰身体一僵, 猝然睁眼。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裴辞冰眼眶猩红,看上去又狠又凶,只有接触他的温定兰才能感受到他指尖的颤唞和崩溃的情绪,“你的本体我给你养了这么多年,你若想、你若需要,我可以接着给你养,你把它栽进我的灵核里,甚至我的灵核都可以给你!温定兰,你最疼他的,你……”
大概是看到林故渊一点一点扭曲起来的表情,雀妖踌躇了一下,补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温定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里面已经捏出了一个桃花糕,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塞进了嘴里,嘟嘟囔囔道:“没办法,不吃就饿死了,在享受之前先要生存,当时我做饭就那些本事,看,没饿死你们我多不容易啊。”
雀妖眼观鼻鼻观心,实诚答道:“种树。”
“我不要你的灵核,我什么都不要。”温定兰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即伸手盖住了裴辞冰的眼睛,“你听我讲,扶影、唐梨,你们都先听我讲。”
温定兰没拦住。
林故渊嘴角抽搐:“你确定是三年?”
扶影那一向冷淡的眼神瞬间氤氲了一片雾气。
“再来一块!扶影!阿湘!!”
*
林故渊身体刚刚好一些,就被万妖城飞来的雀妖扔了个重担,宛如平地惊雷。
“确定无误,三年。”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看起来我还挺有先见之明的, 是么?”来人在宋怀顾的发丝上一触即收, “阿顾。”
“阿顾有救。”
扶影愈发瞪他:“你还知道啊!那你还给我们吃!”
“……裴辞冰干什么去了,三年都不回来?”
温定兰摊开五指,一枚妖丹在他掌中静静躺着,不同于宋怀顾的妖丹那么清寒,也不同于扶影的妖丹那般青翠,更不同于云衣的妖丹那般稚嫩,这枚妖丹上面爬着几丝裂纹,鲜红色的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可它依旧温柔,温柔地折射着微不足道的光芒。
没有当时在虚无之境中的那般飘渺,也没有宋怀顾回忆中所言的那般虚妄,那个人实打实地、真真切切地半蹲在他们面前,抬手的时候,手腕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响。
“是我临死前放进去的。”
“你都算好了,对吗?”裴辞冰凄苦地看着宋怀顾紧闭的双眸,“一定会醒来的,对吗?”
他还没来得及捉到扶影的衣角,就被一个小团子猛地往前一扑,险些连人带食盒一起扑到地上。
扶影听见一声巨响,转头见怪不怪地看了一眼。
温定兰龇牙咧嘴:“小棠……”
“哥!”温棠抱着他的腰,“我今天的任务都完成了,你别把我往外推!我要多跟你待着!能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温定兰翻坐起来,摸了摸可怜巴巴小人儿的脑袋:“好了好了,哥一时半会儿不走。”
温棠依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只好再解释一遍:“小棠,哥把你往外推不是不想你,你想我我也明白,但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的,知道吗?我已经……”
“你已经不在了,我知道。”温棠吸了吸鼻子,扶影闻言,本来那一丝打闹的情绪也被压了回去。
温定兰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他本体已毁、妖丹已挖、魂魄已碎,他现在还能在他们眼前又蹦又跳又打又闹,纯粹是因为他在临死前将自己的一缕残魂与妖丹一起封进了宋怀顾的本体。
薄野临说错了,温定兰从来不是个懦夫,他早早就算好了一切,而最后一步棋,便是用他自己的性命,为万妖城、为四大家族、为宋怀顾留了最后一招。
他知道以薄野临的性子必将自己与宋怀顾的命绑定在一处,宁可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他们讨一丝丝好,而他也清楚,一旦宋怀顾明白一切,他必定也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于是他将自己的残魂与妖丹封进寒梅,在最后关头,他护住了因为本体被自己亲手砍断而亡的宋怀顾的魂魄,用自己的妖丹护住他的,抢到了一丝为宋怀顾重返人间的机会。
在宋怀顾醒来前,他不会离去,可残魂终究是残魂,等宋怀顾醒来之后,他还是要消散在这茫茫天地间。
温定兰的手指轻柔地摸过温棠的发,小娃娃抹了抹眼睛爬起来,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
“哥哥,小棠已经长大了。”他挽起袖子,给温定兰看自己因为修炼而愈发强壮的身体,“小棠、小棠已经不是那个只能躲在你们身后、缠绵病榻的小孩子了,我将来会努力修炼,会把自己变得和哥哥一样厉害,然后守护下一代的梅、兰、竹、菊四魂后代,维护万妖城直至千秋万代。”
他笑了下:“哥,你放心吧。”
温定兰眼底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目光。
他当年亲自挖出妖丹的那一刻也会想过,或许、或许未来有朝一日他们谁都不会发现在寒梅深处沉眠的他,这样也好,这就代表着宋怀顾一生平安喜乐,薄野临也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
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他还有很多遗憾,比如没有看到温棠健健康康站起来,比如没有看到扶影能够重新堂堂正正回到万妖城,比如没有看到宋怀顾能够重归于那个潇洒恣肆、飞扬跳脱的少年。
如今他重新睁开眼睛,这些事情都在一一实现。
其实他所求的也不过这些人的一句“哥,你放心”。
哥,你放心。
我们都很好,你放心。
温定兰拍拍灰坐起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禁地的门轰隆隆地开了,裴辞冰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这几日几乎在禁地里鲜少出来,吃食也只是只用一点点,眼圈下面都是乌青色,后来还是扶影以“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不吃东西不喝水不晒阳光”为由强行拖出来了几次,裴辞冰还翻过脸,于是扶影直接敲晕了拖走了事。
后来温定兰和声细语地去当和事佬,才没让情绪本就崩溃的裴宗主愈发暴躁,也让他终于同意不日日都守着那棵梅树了。
只是他越来越寡言少语,性子愈发沉闷下去。
温定兰连忙给他打开食盒,精致的小菜和热腾腾的米饭一一摆出来,裴辞冰拿过来就吃,眼睛都没看人一眼。
温定兰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让扶影和温棠都出去了,自己一撩衣袍在他对面坐下,端起了另一碗饭和他一起吃。
“我说哥们儿,要不要聊几句啊?”温定兰开了个场,“你吃这么快容易噎着,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重这些细节,仗着身体好就瞎折腾,吃饭还是要细嚼慢咽……”
“你有事吗?”裴辞冰含了一大口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很累,只想吃饭。”
温定兰悬空的筷子僵了僵,然后抬了下:“你吃你吃,没不让你吃。”
之前温棠就跟他讲过裴辞冰的事,这人从小就是个混不吝,却让温棠生出一股和自己很相像的感觉,温定兰送了一口饭,闷闷地想要不是幽兰当初扎在他的灵核上,八竿子也打不着他俩。
吃着吃着温定兰试探开口:“那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有一股怨气呢。”
裴辞冰的手停了。
看看,看看,绝对被自己说着了,这小子天天对谁都有点儿好脸,唯独在自己这儿总是冷淡,绝对有原因。
裴辞冰因为塞满了吃的而鼓起来的腮帮子动了动:“……怨气可不敢,没有你,宋怀顾怎么可能复生。”
温定兰趁热打铁:“那还是有点儿别的?”
“我只是想不通,宋怀顾总跟我讲你小时候有多照顾他,他把你当亲哥哥,可你就这么算计他?”裴辞冰声音略带哽咽,“他多相信你,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一切,为什么要让他死一次?哪怕你用尽全力保他一个复生的机会,可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一遭?”
亲手劈开自己的本体有多痛,裴辞冰根本不敢想。
那一刻禁地里面发生的所有,日日夜夜,都在他眼前无限地、循环地上演,他看着宋怀顾一次又一次举起凌寒枪撞向寒梅,义无反顾地砸下去,那一刻,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温定兰眼睛垂下去:“……你真的很爱宋怀顾吧。”
裴辞冰只是倔强地盯着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温定兰伸了个懒腰,“我的确没跟你讲过我的打算,我是想等阿顾回来,再从头与他讲一遍,毕竟他是最有资格听的那个人,你说呢?”
裴辞冰起身就走。
“但我可以现在告诉你。”温定兰也站起来,“如果我但凡有另一条路,我不会铤而走险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薄野临势大,宋怀顾年幼,还有个缠绵病榻的温棠,我处处掣肘,薄野临处处都占了上风,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最大化地保护他们,没有硬碰硬的可能。”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因为你现在看到的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宋怀顾是我死后才出现的,之前的他和你脾气没区别。”温定兰眼睫颤了颤,“我一旦告诉他,他的性格一定会去找薄野临讨说法,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裴辞冰,你也是经历过强敌环伺的人,你选择了当时与姜昭越撕破脸,宁可自背骂名,但你尚有一争之力,可我当时的情况不一样。你想想,如果你有个林故渊之外还有个明明可以活得很开心、却因为你打破了和平表象而陷入纷争的弟弟,你要护住所有人,你会怎么办?”
裴辞冰嘴唇动了动:“见招拆招。”
“对。见招拆招,只能这样,可直到我发现薄野临开始无药可救,我以命相抵,以命入局,只为了我死之后依旧护住他们。”温定兰挺直了腰杆,“小裴,你作为阿顾的道侣,能有这些怀疑,我很开心,说明你真的在乎,也真的心疼他。”
裴辞冰讶异地看了一眼他:“……是我多想,抱歉。我的确这几日心神不宁、情绪不定,可你都不在意?”
温定兰笑了:“因为我是他哥哥。”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裴辞冰的肩膀,这一下让他猛然回到那个虚无之境,这个人当时在虚无之境里拍他,跟他说“我与你有缘”。
他笑得愈发狡黠:“你的歉意呢,我就等着你们大婚的时候讨,反正你要给我敬茶的。对吧?”
裴辞冰看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