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青鱼划水（16）
“人言海上有神仙, 方士如何去不返。有真无假无实迹，只缘身在云雾间……”
智障略一思忖后，皱眉道, “签文并没有明确指示那人所在方位，只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让您不要被云雾遮蔽了双眼。”
时隔多年, 池冉原本也没指望小小一根签能帮他把人找到了, 因此心里并不如何失望，点头应下, 将签文同样仔细收进口袋里。
“还有一签。”祝峤食指微曲，在香案上点了点。
智障拿起签文。
“炎炎烈火焰连天, 焰中还有一朵莲；到底未烧终不害, 依前生叶长枝根。”
四合崩碎, 天塌地陷，无数赤色火焰如猛兽肆虐, 所到之处空气灼烧, 生灵涂炭，尸骨横陈, 哀鸿遍野。
晦暗的天穹下，压抑绝望如苍凉的风, 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冲入智障的灵台，刹那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什么意思啊？”瞧热闹的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议论。
“智障大师？”池冉伸手在智障眼前晃了晃，后者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上的签文，全无反应。
“那多不好意思呀。”池冉嘴上这么说，神情却很高兴，“祝局长，您说我这样是不是很物质？”
池冉点点头：“也是，胡焕横行霸道的时候，您才刚离开忘川不久，还是条未成年小龙哩！”
池冉一愣，皱眉陷入沉思。
祝局长语气酸不溜丢的，但他自己没发现，池冉也没发现。
祝局长：嗯？？？？？
见男人没反应，池老板小猪似的皱了皱鼻子：“您不要小看我呀，虽然才两个月，但已经赚了不少钱哩。”
小狐狸一本正经的模样让祝峤笑起来：“嗯，让税务局给你写表扬。”
祝峤瞳孔微缩。
祝峤：“为什么这么问？”
祝峤见状，一颗心下意识悬了起来。
池冉默了默，忽然问：“祝局长，你听说过胡焕吗？九尾狐胡焕。”
“尾巴救了我的命，我却只给他钱，在人类的观念里，这是十分物质的行为，一点也不真诚。”池冉按了按羽绒服的帽子，斟酌道，“要不我还是以身相许吧……”
众人都能看出大和尚脸色不好，整个人也有些萎靡，便没有强求。
祝峤也察觉自己失态，轻咳一声，淡淡道：“钱本身不具备任何褒贬的含义，是某些人类狭隘的价值观，将它与品格修养的轻视等同起来，而且有谁会不喜欢钱呢？”
想起祝峤的身份，他又赶紧补充：“而且有按时交税的，一分钱都不少！”
祝峤瞥了眼他手里的签文：“观音灵签第八十二签，这是下下签，你问的什么？还是那条尾巴？”
池冉两人离开道济殿，智障收拾东西落后一步。
“你怎么了？”池冉奇怪。
“在想什么？”祝峤垂眸看着身旁的少年，淡淡问。
“不是。”少年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签文，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祝峤有些意外。
少年越说越笃定，越说越有底气，完了桃花眼还亮晶晶地望着祝峤：“您说对吧？”
池冉唔了一声：“智障说这签他解不了。”
“柳繇老说我是胡焕，刚才摇签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想到了他。”池冉实话实说，“众所周知，胡焕妖力强大，大浩劫前横行九州，性格恶劣，狗嫌人厌……我这么弱，我和他，我怎么会是他呢？”
妖族报恩有很多种方式，但人类电视剧里最喜欢演那些以身相许的，由此助长了有恩肉偿的不良风气，祝局长暗暗警惕，小狐狸不会也走上这条不归路吧？
“如果我真找到他了。”池冉两颊浮起一丝羞怯的红晕，祝局长的心也渐渐往下沉，“我就把我赚到的钱都送给他！”
“不行！”祝峤立即反驳。
“大师！”池冉察觉不对, 啪——果断给了大和尚一耳光，把后面的大妈吓了一跳, 小伙子看起来斯斯文文，想不到如此生猛。
祝局长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轻声道：“我和他不熟。”
“小老板，这签我恐怕解不了。”智障苦笑，将签文推还给少年，“您本来想求什么？”
祝峤：……
池冉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本能地又开始紧张，磕磕巴巴问：“为，为什么？”
池冉抿了抿唇，一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已经解了两签了，是我太贪心，大师给下一位解吧。”
祝峤正色道：“当然！”
祝峤：……
智障惊魂甫定，大喘了两口气：“刚才，刚才……”
祝峤：嗯？
池冉点点头，认为他说得对：“祝局长，您也喜欢钱吗？”
智障摆摆手：“不了不了，我也要下班了，其他人下午再来吧，下午我还在这儿。”
“啊！”池老板的唤醒服务非常有效，智障双眼重新聚焦，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
又是未成年，又是小，祝局长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只好转移话题：“咳，那条尾巴的主人，你找到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的具体画面，只记得铺天盖地的绝望和绵绵不绝的悲凉。
两人一问一答间，舍图来了。
印光邀请祝峤参加法会，祝局长位高权重还很能打，可以任性不露面，但舍特助不行。
舍图刚代表异管局听完三卷水陆大斋□□宝忏，算算时间差不多，过来找自家局长吃午饭，结果他看到了谁？
人间有味的小老板！
舍特助金丝边眼镜后头闪过一道暗芒：嚯，局长不去听讲经，原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小老板今天休息？”舍图推了推眼镜，笑得一脸慈爱。
“嗯呐。”池冉朝他友好地打招呼。
“小老板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我前两天还看到办公室有人网购了人间有味的泡菜和大麦茶哩。”舍图本意是吹彩虹屁，但说的也是事实。
自打清河办的朱主任薅了手下人一罐泡菜后，拿回家跟老婆一尝，顿时惊为天人，在微信群里说的天上有地下无，其他同事出于好奇，也都纷纷询问哪里可以买到。
“真的吗？”池冉听了果然十分开心，桃花眼亮晶晶的。
“当然是真的，工作群里还有人求链接呢！”舍特助掏出手机给他看，表示自己所言不虚。
池冉正要凑过去，一道冷酷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舍图后背的汗瞬间就下来了，糟糕，光顾着讨好小老板，忘了他家局长醋性有多大，心眼有多小了！
舍图赶紧收起手机站好，讪讪道：“印光大师让我请您过去用斋饭。”
祝峤微微蹙眉，舍图见状，顿时福至心灵：“灵隐寺的素斋很出名，小老板也一起去吧。”
没有比一起吃饭更能增进感情的了，舍特助默默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下一秒果然就见局长的脸色缓和不少。
祝峤则看向少年。
池冉迟疑，倒不是他不想吃，而是大四喜不在，于是说：“我还要找猫。”
“猫？是不是脸圆体胖，头顶黑黄白三花的那只？”舍图想了想问。
池冉惊讶：“对，你见过？”
舍图干巴巴地笑了笑：“刚才膳堂抓到一只偷吃素斋的狸猫精，被两个武僧押去方丈室了。”
池冉：……
他有点担心，大四喜虽然开了灵智，但妖力低微，平时也就吓唬吓唬普通人，灵隐寺的武僧并非个个都是智障，一僧棍下去小妖怪不死也半残，他怕自家收银员会吃亏，赶紧让舍图带路。
方丈室，靠窗的矮榻上。
一名长眉雪白的老和尚盘腿而坐，对面是比普通家猫大了整整两圈的大四喜，中间摆了一张檀木小几，放着五色茶点，以及袅袅燃起的线香，池老板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三花猫抓起一块绿豆糕，舔了一口。
“祝局长，舍特助。”看起来似乎在打瞌睡的老和尚缓缓睁开眼，目光在池冉身上停住，慈爱地朝他点头致意，“池老板。”
“老板！”大四喜一见少年，立即丢开绿豆糕，从榻上跳下来，乳燕投林般扒拉住他的裤腿。
池冉猜老和尚应该就是灵隐寺如今的方丈印光，有些惊讶：“您认识我？”
印光大师双手合十：“灵芝村一行，还未感谢池老板关照鄙寺的却非和智障，如果没有你与祝局长，他二人恐怕已经去见佛祖了。”
池冉：……
你们大和尚说话都这么直白的吗？
正好端菜进来的却非和从道济殿回来的智障：……
池冉憋着笑，乖巧合十还礼：“大师客气了。”
瞥了眼脚边的大四喜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猫……”
印光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池老板的猫很有灵性，佛祖割肉饲鹰，如今膳堂以素斋喂猫，虽不及佛祖之万一，也算一段缘分。”
印光的声音极为苍老，语调也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一般，但他偏偏没有睡，说出的话也条理清晰，让池冉暗暗称奇。
没等池冉奇完，又听印光继续道：“只是以后不要再往禅房的墙上印猫爪了，看上去……不大庄重。”
原本老实下来的大四喜一听顿时毛都炸了，两只猫眼瞪得溜圆，池冉想起它得意洋洋地说人家肯定不知道它圈地盘的事，差点笑出声。
“师父，先吃饭吧。”却非提醒。
“可。”印光对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舍图没说错，灵隐寺的素斋确实名不虚传，八宝斋菜，椒盐藕夹，香酥腐衣，红薯魔方，干煸茶菇，泡椒榆耳，手作干丝……不仅色香味具全，而且花样繁多，膳堂的饭头僧显然下过一番功夫。
“尝下这个。”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
池冉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偏头对上男人云淡风轻的侧颜，小声说：“谢谢。”
祝局长心里高兴，面上不动声色道：“嗯，这个好吃。”
印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非和智障在灵芝村的时候就发现这位异管局的祝局长对池冉和对旁人不同，此时眼观鼻鼻观口，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至于舍图……
舍特助正低声和屈辱的大四喜讨论网上新出的一款猫薄荷。
——作为一名优秀的局长助理，不仅要学会讨领导意中人的欢心，连带意中人的猫猫蛇蛇虫虫什么的，也必须一并拿下！
祝峤给池冉夹的是一块铁石三杯。这道菜仿的赣省名菜三杯鸡，主料是猴头菇，外面包一层豆皮，搓成鸡块的形状，经沸油滚过定型后蒸熟，再浇上咸甜口的酱汁，咬下去的时候猴头菇丝丝缕缕的口感和鸡肉极为相似，几乎能以假乱真。
“好吃吗？”祝局长淡淡问。
“嗯呐，味道和口感都刚刚好。”少年舌尖舔去唇边的一点酱汁，开心地眯了眯眼，心想素菜做得好也可以很美味，下次有机会店里搞个全素宴，应该也挺受欢迎。
祝峤眼底浮现出笑意，又往他碗里放了一块。
池冉把全部斋菜都尝了一遍，餍足地摸摸肚子。忽然他似是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印光：“大师，听说贵宝寺出了个了不起的高僧，前两天渡劫的时候，劫雷还劈掉了飞来峰的一个角角，这事是真的吗？”
小狐狸一脸好奇，在场众人除了大四喜全都沉默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面无表情的祝局长。
“假的”祝峤淡淡道，“只是一道普通的雷电，特殊天气现象罢了。”
“这样呀。”池冉了然地点点头，“我本来还觉得他挺没公德心的，渡个劫把人景点劈坏了，现在都不能营业。”
众人：……
祝峤：“……确实。”
饭桌上气氛和乐融融，每个人吃得都很开心，智障想了想，小声开口：“小老板，刚才的那个签文还在吗？不如让住持帮你看看？”
“哎好。”池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朱红色纸签，见印光舍图大四喜一脸疑惑，笑着解释，“刚才我和祝局长去道济殿求签啦。”
印光还好，舍图直接一个大震惊。
求签，求什么签？姻缘签？婚恋签？所以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吗？还有两个男人一同去庙里求签，你们真不觉得奇怪吗？
池老板一脸坦然，祝局长波澜不惊，双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不觉得。
“弟子才疏学浅，解不了小老板这签，还请住持指点迷津。”智障惭愧地念了句佛号。
池冉将签文递给印光，后者依旧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没细看，先和蔼地问他求的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轻声说：“我想问一个传闻中的人，他……是否还活着。”
话毕，祝峤看了他一眼，神色不明。
池冉一直否认自己不是胡焕，但众所周知，自鸿蒙初成起，九州四海便只存在一只九尾狐，就像只存在一条烛龙，一头饕餮。大浩劫降下时，无数大妖陨落其中，诸如凤凰，青龙朱雀四方神兽等，之后世间再无凤凰，也再无青龙。
柳繇说他是胡焕的当天晚上，池冉化成原形躺在被窝里，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他确实有九条尾巴没错，可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确不是胡焕。
印光点点头，轻声念出那四句签文，随即老和尚就闭上了眼睛，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池冉紧张地盯着他，一秒，两秒，一分钟，三分钟……
众人神色各异，智障忍不住嘀咕：“住持不会又睡着了吧？”
“兀那竖子又污蔑老衲！”印光倏地睁开眼，以和他年纪完全不符的速度，用念珠飞快在智障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
池冉：？！
大四喜：？！
已经习惯了的印光&祝峤&舍图：……
智障痛得眼含泪花，抱着脑袋委屈巴巴：“弟子知错了！”
印光嗯了一声，转而看向池冉，歉意道：“叫小老板失望，这签老僧也解不了。”
不止池冉，连舍图也惊讶了：“这到底是张什么签？”
印光将签文还给池冉，智障在一旁怅然道：“观音灵签一百单八签，每一签都有自己的释义，但不代表每一签都能被解出来，这和香客所求之事有关，也和解签人的道行有关……住持，弟子没有说您道行不够的意思！！”
啪——手起念珠落，智障哭得好大声。
“这样呀。”池冉垂眸看着手里的签纸，忽然灵机一动，“如果连印光大师都解不了这签，是不是说明我问的那个人既没有死也没有活？”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但非生非死，这特么是个什么状态？
池冉也不知道，他只是提出一个猜想，这猜想可能是对的，也可能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阿弥陀佛，这签老僧虽然解不了，却给我一种不祥之感。”印光颤颤巍巍道。
池冉还未开口，身旁祝峤眸光一凝：“何意？”
老和尚叹息：“第一百二签本就是下下签，小老板可知佛家只有一种火焰形似莲花？”
池冉轻声说：“红莲业火。”
印光眼眸微阖：“不错，佛祖普度众生，却也以红莲业火屠尽诸恶，所过之处生灵寂灭，无人可幸，也无人可免。它往往预示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大灾厄，而作为签主的你会承受什么老僧也不知……这一签已经许久没有人摇到了。”
老和尚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智障挠挠光头，小声嘀咕：“这么夸张……您刚才不是说道行不够，解不了这签吗？”
“兀那竖子，老衲何时说过自己道行不够？”印光大怒，手中念珠重重打在孽障弟子的脑门上。
智障痛苦惨叫。
“阿弥陀佛。”却非毫无波动地念了一句佛号。
“既是不祥，可有法子破解？”祝峤皱眉问。
印光微微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下一秒，头一点，睡着了。
众人：……
一行人悄悄退出方丈室，祝峤问少年：“继续逛么？”
池冉想了想说：“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该回去了，还要准备下个星期的新菜单哩。”
祝峤心中遗憾：“我送你出去。”
池冉本想说不用了，结果就听他继续道：“等法会结束，我去找你……吃饭。”
池老板顿时想起，之前承诺的那一餐“好吃的”始终没有兑现，招待人家异管局局长，不是小馄饨，就是面疙瘩，光看着就很没诚意。
池冉按了按自己羽绒服的帽子，大着胆子开玩笑：“好呀，这次一定不敷衍你。”
“所以以前是敷衍我。”祝局长好笑。
池冉见他不生气，莫名有些开心，小声说：“是呀。”
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舍图抱着大四喜嘶了一声：“喜儿啊，你说我家局长和你家老板在聊些什么啊？”
大四喜被这声喜儿喊得虎躯一震，然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亏你还是特助，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在互相勾搭？”
舍图震惊：“你居然知道！”
大四喜叹了口气，用沧桑的社会音幽幽道：“从老板频频夜不归宿开始，我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