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分手信◎
若说望青山上谁最会玩, 那必然是师姐了。
师父经常不回望青山,不是去找好友喝茶论道,就是在深山老林打坐悟道, 思考哲学。
师兄很少下山,在望青山的日常也很简单,打理药田,在藏书楼写书, 偶尔钻研法器, 再就是帮周双调理身体和教她修炼。
小师兄喜欢往山下跑, 特别是些深远的自然奇景,经常独自一人走荒漠, 穿幽林,栖息在碧草绿洲, 一连几日同野兽躺在同一片天空下。
师姐的经历比较像个正常人, 她喜欢走过不同的城, 遇见形色各异的人,碰见欣赏的就上前去结交,跟人喝酒论茶谈天说地,遇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很是快意自在。
自然, 周双也听过师姐身边的男人。
但师姐在她面前称呼时都是用代号,比如通过喝酒认识的, 就叫喝酒男,对方尺八吹得极其好听, 就叫尺八男, 也有些长得好看直接唤花美男, 从没提过名字。
她的理由是:“今日我同这些人兴之所至相谈甚欢, 相互道作人生知己,兴许日后环境立场一变,知己变仇人,不死不休,我尚且如此不确定,又哪能让你沾上这些恩怨。”
周双一直没说话,宋岸语气有些凝重:“她定是遇上危险才会联系不上,我要找到她。”
宋岸直接将这话翻译成“我师姐在雁城,我打算去雁城找她”,朝她道:“雁城是宋家地界,我受孟兄之托护你周全,我与你同去。”
马车走得不快,一路上赶赶停停,周双就发现宋岸这人十分严谨自律。
但师姐本身就拥有“技”,身边至少有一个可以伪装的“技”,她想要避开众人耳目离开弈城并不难。反倒是他们俩人,若执意去寻,连累师姐暴露身份才是大忌。
师姐确实遇到危险了。
每日亥时之前找到合适的地方停下,守着火堆安静地擦他的剑,周双这时会短暂地歇息片刻,后半夜两人调过来,然后他会在卯时雷打不动起来练剑,一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这条路是方氏往外运货的商道之一,一路上总能看到拖着大车节运货的马车,路边也能见到大小不一的城镇,有的十多户,有的百来户,经常有马车停下来买些吃的喝的整顿一番再赶路。
知道宋岸是考虑她伤势才买的马车,周双接过伤药朝他点头道谢,在马车里处理好伤口后重新换上一身黑衣。
不管马车行至何处,每到辰时申时就停下来用膳,都是馕饼加清水,周双不与他一同用膳,他就姿势端正地坐在马车上吃完再走。
周双同蒙面人打斗虽然没受什么伤,却将之前还未痊愈的伤口撕开,殷红的血从背后雪白衣料透出,因为都是视野开阔的道路,没地方给她换药。
她黑瞳纠结了片刻,还是道:“我去雁城。”
师姐修为高,长得好看,性子也大方,喜欢她的人自然不少,又不能谁喜欢她她就要放在心上。
而且周双的画像在弈城贴了整整三日,师姐若要寻她,自然有办法打听她的踪迹。
宋岸从小在雁城长大,对去往养成的大道小路十分熟悉,他们赶了一个时辰路,经过城镇时宋岸去买了辆马车和伤药。
周双没有拒绝。
周双觉得师姐那样张扬快活的人,不喜欢宋岸很正常。
但想想,又觉得挺正常。
她笑着说:“若哪日小幼下山受了我的牵连,我大抵是要悔死的。”
可这些宋岸不知。
并且相较孟瑾的多话,宋岸简直是个反面,除了吃饭夜宿会提前告知一声,其余时间只是安静地做个车夫。
周双试图将宋岸同师姐口里的男人对上号,没有一人。
她趴在车窗看外面风景,天边朝阳大泄,空气微凉,带着溼润的潮气,晨光穿透稀薄雾气,远处的树林草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浅光里,如梦如幻。
他们今日就能到达雁城,周双的伤没大碍了,宋岸从刚才出发就很着急,抽马鞭的频率比前三日快了许多。
马车进雁城时已经过了午时,周双找了家客栈休息,宋岸处理掉马车后回了趟宋家,将弈城的事情告知给宋家主,又去宋家的传讯台问是否他的传讯符。
管理传讯台的门生之前见他天天问,如今外出回来第一时间还是问传讯符,不由问道:“您心上人还没找到啊?”
和他一同的蓝衣门生在身后捶了他一拳。
那门生没懂,回头看蓝衣门生,低声问:“那是找到了?”
蓝衣门生指了指宋岸离开的背影,没好气道:“你当着人面问,蠢不蠢?”
那人摸着脑门奇怪:“啊,不是整个宋家府都知道这事吗?那茶楼的说书先生还讲得津津有味呢!”
周双此刻就在茶楼里听书。
师姐曾说过,有修仙家族坐镇的地方或多或少会受到世家影响,比如弈城重商,因为方氏法器支撑整个方家,于是弈城大街小巷全是各种铺子小贩,卖的东西也千奇百怪,这里的人喜喝酒逛花楼。
常言道,去弈城不喝花酒,去了也白去。
而雁城,是茶文化很浓厚,这是受宋家行事做派影响。
宋家修剑,宋氏族人以及子弟门徒尊崇清修,要求每日练剑不断,要求言行有礼有度,要求自身克己慎独。
修行之人如此,百姓上行下效,于是酒楼赌场花楼少了,反倒是茶楼盛行,高雅之人识茶品茶,百姓就喝茶听故事。
别看剑修清苦,他们的八卦好事之心也十分旺盛。
于是茶楼的说书先生就挑着这些讲。
“他们的因缘际会,源于芙娘随手给宋门生的一瓶药,重伤的宋门生因了这药撑着等来同门救援,捡回一条命。”
说书先生道:“宋门生病养好已经是一月后了,芙娘早已忘了这回事,宋门生却日日想着还这救命恩情,于是找到芙娘在暗地里护她。”
台下大都是经常来茶楼听书的,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故事发展如何,说书先生停顿喝茶的间隙就有人道:“接下来该英雄救美了吧?”
说书先生笑着道:“正是,这芙娘虽是女子却行事大胆,这日,她女扮男装进醉心楼喝酒,无意撞见花魁娘子在房中哭泣,一问才知娘子亲人今日去世,她要登台歌舞无法回家,芙娘怜其命苦,帮她脱身离开醉心楼。”
醉心楼是他们这儿说得上名字的花楼,就是有人没去过也都听过。
当即就有人摇头:“若叫人发现,花魁娘子回来岂不是更惨?”
另一人应和:“是啊,醉心楼的老妈妈手段辣着呢!”
这话一说,茶楼里众人对这男子纷纷露出调侃神情。
“你们想到的这些,芙娘也想到了,”先生一拍惊堂木,叫低声议论之人纷纷看来,“于是芙娘想了个好法子,遮了面纱替娘子上场,结果跳得太美,被一位富家公子当场看上,舞毕拉着不让走!”
先生面上露出凝重神情:“那老妈妈拿了钱也半推半就,话里话外全是威胁言辞,芙娘瞬间落入两难境地,她若不从,倒霉的可是花魁娘子,她想帮人却反过来害了人,但她也不能真被送去客人床上。”
“那富贵公子见芙娘推推搡搡不愿服侍他,当即怒了,伸手就要将人拉走,就在这时——”
一声惊堂木响。
“富贵公子突然无法动弹,原是被一人单手抓住手腕,那力道之大,惹得公子当场丢脸大叫,他怒声大喝‘你是何人?’”说书先生扬声大喊:“在下宋门生!”
台下有着脸嫩的少年说:“可宋家禁止逛花楼啊!”
这少年是个修士,一同的还有几个佩剑男子,个个身形端正笔直,一看就是宋家门生。
说书先生当着他们的面编宋家故事也不怵,笑道:“看来小公子熟悉得很。”
底下传来善意的调侃,那少年丝毫不觉耻,反倒将腰间的剑提了提,脊背挺直,十分骄傲的样子,看得一旁的同门喝茶的喝茶,捂脸的捂脸。
说书先生用惊堂木将注意力收回来:“话说,宋门生叫出两倍价要了芙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是最易生情的好时候,奈何宋门生不懂何为浪漫,硬是拉着芙娘下了整夜棋,这月老牵红线——天缘巧合,一夜后却就叫芙娘对他的棋艺心悦诚服。”
“这边情场顺利,仙途却不利,第二日宋门生就被宋家罚跪整日,还是当着所有宋家子弟的面跪在大门前。”
“这个我知道!是不是宋呜呜呜……”少年忽然被眼疾手快的同门捂住嘴,那同门拖着他往茶楼外走,朝先生笑道:“您继续,小孩子不懂事哈!”
在场众人哈哈一笑后继续喝茶听故事。
宋岸来找周双时,故事已经快到尾声,芙娘和宋门生经历宋家阻拦、其他男子插足、宋门生爱在心口难开等一系列阻碍后,终于互诉衷肠私定终身。
就在众人以为故事圆满结束时,说书先生话锋一转,笑眯眯道:“私定终身的第二日芙娘突然消失不见,任宋门生如何寻都找不到,只收到一封分手信。”
“啥啥啥?分手信?”
“故事不对吧,怎么突然就分手了?”
“芙娘是不是知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才出此下策?”
“要我说啊,这芙娘不对劲儿,故事里都没提过她家人,正常男女哪私定终身,都是上门提亲啊!”
台下之人疑惑重重,不满这突然的转折,却见说书先生正在起身收拾东西,慢悠悠道:“若想知后事,明日此时揭晓答案。”
这些都是茶楼的常规操作,不同时段有不同先生讲,故事也只讲一半,等第二日同一时间再来就能听到完整故事。
但台下之人胃口被钓的老高,一部分人想砸钱让先生剧透,还有些常客猜测芙娘突然离去的原因,剩下的则是因为不爽让添茶小厮退钱。
小厮司空见惯,笑着说:“客官,咱们这是茶楼,只收茶钱,故事是免费的,不存在退钱呢!您还要再添一壶茶不,接下来讲的可是抱香姑娘同十八男子的故事。”
那喊着退钱的男子立即忘了芙娘,敲敲茶壶示意小厮上茶,满脸兴奋凑过去问:“今天该讲哪位侠士?”
小厮一边给他添茶,一边低声道:“今日可不是侠士,是二皇子呢。”
“嘶——”男子拍手笑道:“不愧是抱香姑娘,连皇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茶楼里原本大都是男人,这时也陆续进来几名女子,明显是来听抱香姑娘故事的。
整个茶楼热闹非凡,只有坐在角落的两人安静如鸡,身形僵硬。
宋岸是因为芙娘的分手信僵硬。
他没想到,分手信的事已经在茶楼流传开了。
周双则是因为听到抱香姑娘僵硬。
她没想到,师姐说的不想让她沾上恩怨,是这种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