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谁主沉沦

第三卷 情动江南

次日,当美仁醒来的时候,景升已经不在了,她先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是一阵失落。昨夜的事,她记得很清楚,她想她是疯了、病糊涂了,才会那样要求他。

将脸埋在被子里,依然还可以感受到他留下的气息。

不一会儿,侍书与奉剑进了屋,伺候她梳洗,她却想沐浴,因为昨夜流了太多汗,身上黏湿湿的,很不舒服。一切打理好之后,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用完早膳之后,她又钻进了被子里。

似乎这一场病将她的气力全都带走了,接连几日,她一直躺在床上,偶尔会在屋内转转。景升白日里很忙,直到晚上才能抽出空来看她。她会缠着他,要他陪她,他只能叹着气,待到她睡熟了之后,才会离开,继续自己的公事。

景璇就像是忽然间消失了,再没有来烦过她。

奉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告诉她,景升自来了江南以后就变得异常忙碌,经常会处理公事到很晚,有时甚至会彻夜不眠,他房内的灯一亮就是一夜,下人们偶尔经过时,都会瞧见窗上映着他伏案的身影。忽然,某一日他收到一封信之后,便丢下手中所有的事,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一离开便是两日,再回来的时候,便是将她带回了陶然居。

这几日,他为了她的病更是劳心劳力。奉剑说,那日她落水,从未将喜怒之色轻易现于脸上的二公子将她救起之后,一副像是要杀人的模样,吓坏了所有人。景璇当场就被他给关了起来,直到她醒过来的那日,才被放出来,但二公子命令,不许景璇进这裏打扰她休息。

是夜,月光与烛光交织。

美仁盯着铜镜里那张消瘦的脸,忆起这几日每晚都守在她身边之人,似乎比起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侍书说他来的时候,她睡着了。不知眼下,他在做什么?

拿起狐裘披风披在身上,她便出了屋门。好久没有出屋门了,这会儿真是身体乏力,脚步虚浮,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入夜的寒风刺骨,冻得她直哆嗦,她摸索着往他屋子的方向走去。

果真,如侍书、奉剑所说,他屋子的灯还亮着。

门未关严,美仁轻轻推开屋门。

里屋,他正埋首于案前,奋笔疾书。

忽地,脑中有了一个捉弄他的念头,她放轻脚步,悄悄绕至他身后,双手刚蒙上了他的眼睛,孰知身体一轻,她便被他抱坐在了怀中。

美仁抬眸细看着他,没有在他脸上看到预期中的错愕与震惊,倒是见着一副怜惜的神情。他的双眼深陷,布满了血丝,应该是日夜操劳的吧,他看上去非常疲惫。

美仁心中微颤,一股怜意自心底幽幽升起。

伸手方想要摸上他的脸颊,孰料,他捉过她已被冻得冰冷的双手,合在掌中暖着,语气听似责备,却是万分怜惜:“你身子还没康复,这么晚了还跑过来,天寒地冻的,倘若再病倒了怎么办?”

美仁浅浅一笑,将头倚在他的肩上,道:“是不是我一进门的时候,你就猜到是我了?”

“嗯。”唇角轻贴着她的发丝,他轻应,且不论她的脚步声,他早已耳熟,但凭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就让他难以忘怀。

以手轻触他的脸颊,美仁皱了皱眉,道:“你好像比我更像个病人。”

这突如其来的轻触,让景升浑身紧张,颤着声:“怎么会?”

“不信?那你看。”美仁从怀中摸出那柄弯刀,头倚着他的头,对着上面的铜镜照了起来,“看到没有,双眼凹陷,满目血丝,嘴唇泛白。”

景升一把按下她的手,道:“我又不是女儿家,急着去相亲。”

美仁轻嗤一声,道:“今后,若是我无聊了,我可不可以常来你这裏坐坐?”

景升轻点了点头。

“不论白天黑夜?”

景升又轻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俩这样算不算是偷情?”

偷情?景升轻蹙了蹙眉,反问:“你觉得呢?”

“嗯。”美仁含笑应着,“你不觉得南唐那位李后主的《菩萨蛮》很应时应景吗?‘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是不是?”

其实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可景升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美仁撇了撇嘴,突然想到那日景璇说他前些日子夜夜去倚笑楼,还有过将姑娘带回陶然居的事,便揶揄他:“这几日你怎么不去倚笑楼过夜了,也不把姑娘往回带了?”

景升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轻捏了一下她的下颔,道:“你听谁说的?”

她努力地嗅了嗅,道:“咦,屋子里好像有脂粉的香气。”

“脂粉香味究竟是谁身上散出的,相信某人应该会比我更清楚。”

“是吗?”美仁执起衣袖闻了闻,好像那香气的确是从她身上散出的。

“面对我,是不是让你很紧张?”景升挑了挑眉。

景升的话一语说中了美仁的心事,她是好容易鼓起勇气,才来到这裏的。抬眸正视他,她咬了咬唇,正色道:“闭上眼。”

“做什么?”

“叫你闭上就闭上,快点。”

美仁见着他合上了眼睑,细细地审视了一番,他有一双浓密好看的睫毛,还有挺直的鼻梁、薄而好看的嘴唇,曾经她就说他就算闭上眼也是一副诱引良家女子的姿态。

眼下,她就是那个被他勾引的非良家女子。

她将脸贴向前,感受他呼出的热息,轻咬了咬唇,便将唇贴上了他的眼睑,感受到他的身子一僵,她便伸手紧紧地环住他。

唇,向下,她亲吻着那在不停颤动的纤长而浓密的睫毛,霸道地说着:“你再睁开双眸,那里只能有我。”顺着再往下,唇轻点了他高挺的鼻梁,又道,“这儿今后只为我呼吸。”她感受到他扶在她腰上的手施了力,轻笑着再低头,便轻啄上了他有些微颤的双唇,“这儿也永远都只属于我。”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

景升怔住了,仿佛这一切都是在梦里,他不敢睁开眼,怕一睁开眼,这梦就消失了。

他紧紧抱着美仁,动情地回吻着她,两人细细地纠缠着。

一切就像是隔着一层纱一样,想看却看不清,他只能感觉到他像是在吻饮着花瓣上的晨露,经过一夜凝结,汲取了日月之气,才会这样甘甜、清冽、香醇。

许久,景升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红唇,瞧见她脸上布满了红晕,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惹人怜爱。

不一会儿,那如扇的睫毛打开了,她笑着便又窝在他怀里,道:“这次我没有忘了呼气。”

“嗯。”双眸迷离,他含笑回应。

她似乎又回到了萧山之上的她,热情得让他难以自拔,沉沦,再沉沦。

美仁轻瞄了一眼桌案上的一沓公文,上面有好些朱砂笔记。她知道,景升如今是为赵恒卖命,之前她问过他,皇帝封了他什么官职,他嬉笑着告诉她,他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御用闲人”,没有任何官职,只要是皇帝有需要,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

“还在为他卖命?”她问。

“嗯。杭州管辖内有人私设茶场和贩茶交易,以致好茶都冒禁卖给了私茶商,上缴官府的都是次茶、伪茶,让朝廷损失了一大笔税收。”景升道。

除了茶寇,其间还与京中有好些牵连,存在着一些很棘手的关系,否则赵恒也不会想到让他暗中调查的方式。

美仁抬首,对上他的黑眸,又问:“那查到了吗?”

“嗯,有了眉目。”

“哦……那你会去倚笑楼是不是也是为这事?”

“嗯,不过多亏一个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哦?看来帮你的人很多。”

“你怎么不问我那个帮我的人是谁?”

“你的朋友那么多,我岂会知道是谁?”

“那这是什么?”景升将几张纸递至她眼前。

美仁扫了一眼,那正是她找人去查的一些情况。说来都要怪奉剑多嘴,知道了他的事之后,她只是觉得在这裏的日子很无聊,帮帮他而已,不过是以她独特的方式联系一些人罢了,反正又不要她去探消息,只要给银子就好,当然,这笔银子还是从他身上扒出来的。

无视那几张纸,美仁瞄了一眼桌上那些纸张,他的字迹苍劲潇洒、刚劲有力,她一时兴起,道:“我要你写几个字送我。”

景升挑了挑眉,问:“什么字?只要不是那首《菩萨蛮》都可以。”

“当然不是。嗯,我想想——”美仁笑着,想了一会儿,便道,“步摇金镶羞蛾敛,染云腻鬟妆新颜。绣罗斜遮启檀点,纤手时掩笑拈靥。”

听完,景升弯了弯唇角,执起毛笔,轻蘸了墨汁,不一会儿,便写好了这首诗。待到墨干,美仁扬着笑脸,将那张纸叠好收进袖内,道:“我要将它绣出来,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绣了送给你。”

轻笑一声,景升将她的纤手抬起,透过火光,瞧见那纤指之上,留下了好些被绣针扎破的伤痕,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却没想到你竟然不会刺绣。”

“她没有教过我,也不让我学……”一提到悦姨,美仁的脸色变得黯然。

“她?”

“没什么……”

感受到她的排斥,景升便不再提,轻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美仁的双臂缠上景升的颈项,享受他宽阔胸膛带来的热力。

怀中佳人那特有的馨香迎面袭来,景升的双眸迷离了起来,哑着嗓子方道:“你确定要留下来?”

“嗯。”

“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分半张床给你。”

“真的就半张?”美仁调笑着揶揄他。

“嗯,是不是半张,试过才知道。”他将她横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美仁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同样的事在萧山便做过了。

景升轻轻地将她放下,细看了她一会儿,四目相视:“和上次一样,你没有机会了。”

美仁含笑看着他。

随即,他低下头狂吻着她诱人的红唇。抵挡不住这份激|情,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双臂犹如蔓藤一般缠上他的脖子,这个动作加剧了他吻她的力度。两人唇齿相依,舌头彼此缠绕在一起。

心慌乱地狂跳,思绪开始紊乱,莫名的骚动在体内快要爆发,她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他的吻而起了变化。

许久,景升放开了她,坏坏地笑着:“你还病着,要好好休息,不宜太过于劳累。”

美仁整张脸窘得像红透了的樱桃,恼羞地将他压倒,封住了他的唇,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今夜,或许是她想试着醉一次,醉酒的人不必清醒,不必顾虑太多,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要去想,所以放纵一次又何妨?

天还没亮,美仁便醒了,她微微偏首,盯着一旁还在熟睡的景升,聆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感觉。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穿好了衣裳,轻轻地下了床,见着没有惊醒他,便舒了一口气,悄悄地离开了。

待到美仁出了门,景升便睁开了双眼,其实在她醒之前,他已经醒了,他却没想着她居然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心底深处隐隐抽痛,或许正如她说的一样,她正提着她的金缕鞋悄然离去。

偷情?他又一次觉得彷徨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