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安故人

第三卷 情动江南

美仁在细心的调养之下,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红润,人也更有些灵气。

偶尔再见着景璇,景璇总是一副怨毒的目光回瞪她便匆匆离开,所以每一天她的心情都非常好。

虽失了武功,但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废人。每日她早早起床,以树枝做剑,重复练习,虽不能将一身武功找回来,但无论怎样,强身健体,总比真的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要好。

偶尔她会去看一眼倚笑楼,但近些日子以来,她更多的是留在陶然居。景升不在,她会坐在他的房里看着书卷,偶尔绣绣那首诗,再无聊的时候,她便会模仿景升的笔迹,将书卷上的字一字不漏地一一抄下来。她更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喜欢那夜偷去景升屋里的感觉还是怎样,入夜时分,她总是会在侍书与奉剑熟睡了之后,悄悄摸去景升的房里,将白日里临摹他的字展现给他看,景升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景升有没有在寻找明经堂的下落,但是她得到的消息是曾有一个很像明经堂的人在台州永安县出现过。台州永安县,离杭州不算太远,只要一两日的行程便可以赶到。

景升因茶寇一案去了遂昌,估计要去个好些日子才能返回。美仁找了个理由,安排好,便匆匆赶去了永安县。所幸,武功废了,易容术还在,她可不想因为相貌而无端惹很多麻烦。

到了永安县,她并未如愿地见到明经堂,但查探的结果让她很是惊讶。永安是明经堂老家所在,她知道,但万万没想到风清影的墓竟在此处。当她看清墓碑上的铭刻时,便确认风清影的确葬在这儿,这墓的周围找不到一根杂草,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刹那间,心中一股悲凉涌上来,原来在明经堂的心中,他最爱的人始终还是风清影,就连她死了之后,他会想到来看望的也只有她。

她可怜的娘亲啊,为他而丢了性命,而他或许早就将她的娘亲忘得干干净净了,值得吗?

她的手抚上那墓碑,想到娘只有一个衣冠冢,手指甲便死死地抠在那石碑上。

忽然间,一阵木轮轴滚动的声音传来。

是谁,会来看风清影?转过身,美仁便瞧见如妈推着叶声泉立在身后。

他们两人竟然在永安县?!

“你是何人?”如妈防备地问道。

美仁先是一愣,方想起她易了容,还是一位中年妇人的模样,也难怪如妈认不出她来。美仁没有应她,直视着轮车上的叶声泉,他也正在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装痴,整个人也较以往清爽了好多,细看,景升身上许多地方有着他的影子。

如妈挡在了叶声泉的身前,全身防备,又问:“你究竟是何人?”

一番斟酌后,美仁撕了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的容貌,双拳相抱,启口便道:“失礼了,叶二叔,如妈。”

“向姑娘?”如妈也很意外会在这裏碰到美仁,“向姑娘何以会在此地?”

“叶二叔,不知可否找个方便的地方相谈?”美仁对叶声泉道。

如妈望了叶声泉一眼,遂对美仁道:“向姑娘,请稍等片刻。”说着,如妈推着叶声泉离墓碑更近了一步,将带来的香烛点好,交至叶声泉的手中,叶声泉举香拜了拜。

美仁望着二人的举动,再看这墓的四周,原来是这二人常常来这裏打理墓周的杂草,难道是她错怪了明经堂?

如妈推着叶声泉离开,美仁跟随其后。

三人默默走在半坡小道上。

一如在竹芙园,如妈为美仁倒了一杯樱桃茶,那樱桃茶还似以前一样艳红诱人。

美仁迟疑了一下,并未接手。

如妈为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倾尽,放下杯盅,算是以身试过,她笑道:“向姑娘还惦着当初那杯茶吗?老身当初会那么做,是觉得向姑娘会给竹芙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请姑娘见谅。”

去了防备,美仁端起茶盅,轻啜一口,便问:“如妈,你与叶二叔为何会在此地隐居?为何没留在杭州?”

如妈笑了起来,道:“我的责任只是护送璇儿安全至夫家,至于之后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美仁自嘲地干笑几声,目光转向叶声泉,叶声泉也正打量着她,看不出情绪。

忽然,如妈起身对美仁道:“我先去准备晚膳,你先坐一会儿。”

望着如妈离去的身影,美仁看到的是一个慧心的女子,回过首,她的目光再度落在叶声泉的身上。眼下她与叶声泉独处,于是她开门见山:“他是你儿子,可你却宁愿装成一个痴傻残废的人,也不愿父子相认。如今躲在这裏,只为守着一个坟墓,何苦呢?”

等了半晌,美仁以为等不到叶声泉的回应,这时,叶声泉的声音响起:“他姓明,而非姓叶。”

“那坟墓里埋着的女人也姓风,而非姓叶。是人都想听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声爹,你真是很奇怪。”美仁反驳。

蓦地,叶声泉问道:“你很在乎他?”

美仁没好气地回道:“没有。”

“呵呵呵……”叶声泉笑出声,“丫头,你很特别,也很聪明,可惜的是在‘某些事’上还是很懵懂无知。”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美仁只知道他不是在赞美她。

“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姑娘很多,但我从未见那小子对哪家姑娘如此上心过,同样是名义上的妹妹,璇儿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也未曾见他动过心。或许是上天注定,你注定是他的情劫。当初,你害他险些丧命,我找上你的时候,确实有要你陪葬的念头,不过总算你没让我失望,”叶声泉的声音有些嘶哑,或许是长年不开口的原因,“我不知你当初是以何居心留在明家,看似是千里寻亲,却始终父女不相认,甚至在明家最危难的时候,你竟然弃之不顾。枉我那小子事后为了寻你,费了不少精力。如今连他隐瞒了多年的身世,也全数告诉了你,可见他对你的心意。”

心中一片慌乱,美仁咬了咬唇,仍是恭敬地说着:“叶二叔,今日能够再次相见,美仁很庆幸,但叶二叔若是因说教美仁而气坏了身子,美仁便成了罪人。还望叶二叔口下饶人,恕美仁无礼了。”

“呵呵,丫头很会避重就轻。”

“多谢叶二叔谬赞了。”

“说吧,丫头,你今日可不会无缘无故来这裏。”

美仁单刀直入:“叶二叔英明,万事都瞒不过你。美仁只想问问十九年前,你与我爹,还有鱼三叔三人共去天一谷的事,不知叶二叔是否还记得?”

“嗯,记忆犹新。我记得当年,我们三人被困在迷阵当中,以为就要死在那里,是你娘及时出现,带我们离开迷阵的。”

“那么,那是我爹与我娘第一次相见吗?”

“嗯,似乎是的。当时你娘很生疏地称呼我们,不过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何死在那迷阵里的人那么多,你娘却偏偏只救了我们三人。你问这做何?”

她也想不通,这世上真的会有一见锺情的爱情吗?

她又问:“那后来你们出了迷阵,就离开天一谷了吗?”

“那倒不曾。被困在迷阵多日,我们缺水断粮,身体极度虚弱,是你娘将我们装扮成天一谷的人,算是私自留我们下来,暗地里照顾我们。”

美仁在心中道:碰上你们,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你们后来有找到《天一圣经》吗?”

“没有。当时,隐约知道天一族内在选圣女,据说圣女选出三日后,便是族长与圣女的大婚吉日。但我们没有等到大婚的日子,你娘便声称,族人已经发现有外人,便带着我们匆匆离开。”

美仁愕然,细看叶声泉的神情,又不似在撒谎。那件事悦姨已经亲口对她承认,但是娘被明经堂诱使偷了《天一圣经》离开,同行的叶声泉没道理不知道啊。除非,娘只是将圣经交给明经堂看过,但明经堂若是想要修炼此功必要自宫,那么在娘走后,他又如何娶了别的女人,还生了景璇?

“叶二叔,有个问题难以启齿,不知当不当问。那个……景璇真的是我爹的女儿、我的妹妹吗?而不是像景哥哥一样……并非亲生……”

叶声泉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开来,道:“那孩子百分之百是我师兄的,你若留意,就会发现他们父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反倒是你与我师兄并不是很像,你像极了你娘。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猜到你应是我师兄的女儿,你与你娘太像了。”

也就是说明经堂并未看过《天一圣经》。怪事!娘当初为了他去偷《天一圣经》,却没有给他看,难道是怕他因对武学的追求而挥刀自宫,而走上不归路?

“多谢叶二叔解惑。”

“你会上这儿来是另有目的吧?”

“哦,其实不瞒叶二叔,景哥哥一直在找寻爹的下落,可终是无果。这几日景哥哥因公事去了遂昌,而我收到消息,有人曾在这裏见爹出现过,所以等不及景哥哥回来,我便自己先跑过来了。”

叶声泉细细琢磨美仁所说的话,眉头越蹙越紧,脸色在刹那间变得难看起来,口中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

“叶二叔,怎么了?叶二叔隐居这裏,又常常去扫墓拜祭,可曾见过我爹?”

叶声泉未应,这时,如妈端着晚膳进屋了,美仁没有追问,静静地看着如妈张罗。三人默默地用完了晚膳,之后,如妈又去收拾,叶声泉望着如妈的身影静了许久。

美仁不能理解他这是痴情,还是绝情,对一个已亡女子的痴情,却是对另一个照顾他半生的痴情女子的绝情。

“丫头,此次相遇,你腿脚无力,下盘虚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美仁很想说武功被人给废了,而且废她武功的人就是他的儿子,想想却含糊应道:“嗯,是出了一点点事,不过所幸,命保住了。”

叶声泉沉默了一会儿,道:“丫头,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跟我来。”

他推动着轮椅,木头发出的咯吱声颇为刺耳。有些好奇,美仁随着叶声泉去了另一间屋子,只见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递给美仁,道:“那小子将清风送了你,我便将这本曲谱送予你。”

挑了挑眉,美仁接过那木盒,打开,裏面摆放着一本书卷,深色书皮,裏面的纸张也有些泛黄了。美仁打开,手不知不觉中颤了起来,原来这是风清影留下的曲谱。

“叶二叔,这似乎是风前辈的遗物。”

叶声泉自嘲:“嗯,我还继续留着它,难道是想带着它一起下黄泉吗?这是清影毕生的心血,而你有一颗玲珑七巧心,这本曲谱送你正合适。”

“多谢叶二叔。”

当晚,美仁在这裏留宿了一夜,与如妈同屋。

她问如妈是否见过明经堂,如妈同叶声泉一样,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说自从离开了杭州,偶尔知道一些消息,却并未与明家的人再联系过。

虽然失望,但也不是毫无收获,从他们的言行之间,美仁还是看出他们有所隐瞒,但只要明经堂在这裏出现过,就起码证实了他还活在这世上。

望着如妈那张满是沧桑的面容,知道她与叶声泉之间的纠葛,美仁觉得她这样一直照顾着自己心爱的人,即便是没名没分,她也是觉得值得的吧,因为有着一种执着。

值得?美仁想着自己做过的事,有多少是值得的呢?因为执着,如今看来又有多少是值得的呢?

浑浑噩噩,直到次日,她方辞行,离开了永安。